2024-12-14《众多未来》:我们每个人都绽放
我应该醒来。要接受自由
是困难的。这并不真实。你必须静止不加抵抗。你现在
是否完全可以被解读。为了幸存,你必须
被透彻地解读。
——《刺探》
选录十一本诗集之外的“新诗”,以及“诗集”的最后一首诗,在482的页码之外再无其它,统称为“新诗”其实是一种散落的状态,而最后一首诗则指向了“未来”,但是这个未来在散落的状态中、在页码完结之后却变成了无未来的未来——对于“众多未来”来说,是不是一种解构?甚至最后一首诗《刺探》也成为对无未来的未来的一种暗示——“献给芭芭拉·史密斯博士”的这首诗是关于一次手术的描述:昏厥,然后身体被平放在装着轮子的运送车上,之后被送到手术台上,注射麻醉剂,固定手臂,插入导引电线,点滴开始。
这就是手术之前的“麻醉”,“麻醉这个词意味着感觉被阻碍的感觉”,由此“丧失了对丧失知觉的感知”,感觉被阻碍的感觉和“丧失了对丧失知觉的感知”成为了“麻醉”的双重状态,在如此状态下,身体变成了被解读的数字,它们是监测的记录,是呼吸、心跳的信息,但是这些依然属于身体本身,只不过被机器记录,在身体和机器之间,是不是还有一个我?“我是否给过你我的/号码,我的密码,我的无条件/赞同”?而手术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新的我会产生:在手术之前是我的身体,是我的公民,在手术之后是新的女主角,新的公民,这便是“更新”。但是更新而回来,它的过程是“像一架处女机械一样在一尘不染的盐水中修补”,水之于水,并不相同,人类的生命从水中产生,而新生则是在盐水中修补,“现在你还有一小段额外的生命可以活——在这里——你还能活下去吗。”
乔丽·格雷厄姆无疑对于新生发出了疑问,“这里有水”,这里有对于生命进行修补的水,这里有一小段生命可以活的水,但是连身体都变成了一组被记录的数据,生命是不是在盐水中也成为被检测的数据?女主角和新的公民是不是成为了一种变异?“你还能活下去吗”,这一疑问的关键是从作为身体之主体的“我”变成了他者的“你”,即使在诗中呈现出某种对话状态,也似乎在手术前后的身体置换中完成了主体的变更:你还能活下去的疑问就变成了这还是我的新生的疑问,而这种疑问在最后一首诗里自然构成了对于众多未来的怀疑:当我已经变成了你,当身体已经被置换成了另一具身体,还有“众多未来”吗?
身体被解读可以看做是某种新生的“丧失”,新生意味着丧失,所以活着变成了疑问,未来变成了未知,而在整部诗集里,乔丽·格雷厄姆似乎一直在探求新生和未来,当最后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悲观主义甚至虚无主义成为诗集的一种总基调,乔丽·格雷厄姆被驱逐和失败的婚姻或许构成了一种“丧失”,但现实的这些遭遇并非是全部,对于格雷厄姆来说,她所探求的是醒来以及自由的可能。如果以一种整体的方式解读,最后一首诗的虚无主义似乎呼应着第一首诗的那种肯定:“你的灵魂脱壳,而你一如既往。”不是对身体被置换的质疑,而是转向了灵魂,甚至是“灵魂脱壳”后的“一如既往”,它才是“众多未来”的可能。但是第一首《田纳西的六月》依然是从虚无主义开始的,“暑热寻找万物的缺憾/且喜爱缺憾。/没有什么重于其灵魂,/没有什么比其中的身体更被土地紧锁。”暑热是田纳西的六月呈现的状态,这种状态将万物覆盖,将万物统治,所以世界呈现为“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重于其灵魂,没有什么比身体更被土地紧锁,即使在黑夜里,目盲的飞蛾在四处游荡,“没有什么会抓住你。/没有什么会松开你。”整首诗以四个“没有什么”构筑了否定的状态,而这种否定状态却呈现为一种无,无不是取消,而是在“没有什么”中的盛放,盛放弥补的就是“万物的缺憾”,于是,灵魂在“一如既往”中脱壳。
编号:S55·2240921·2183 |
在“万物的缺憾”中寻找灵魂一如既往的动力,在“没有什么”中寻找盛放的可能,在《格格不入》一首诗中格雷厄姆就指出了这是一种信仰,“信仰,就是在某处/我们尚未被自我/填实,也不被/任何他方期待——”存在的活力在于分离,在于和物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是依然保持着不变,就像一个红色小球,扔过来又扔过去,而当天色发黑,小球的弧线在不可见中岳卫国我们,“完成自身的轨迹”,这就是一种不被打断的完美,这就是一种越过他者的奇迹。所以在《鹅群》一首诗中,格雷厄姆将这种信仰进行延伸,世界的现象是分崩离析,是“没有什么”,是“格格不入”,但是,“只有编织赋予世界更深厚的质地”,像蜘蛛织网,像晾衣绳和挂钩相连,就像鹅群进进出出,“令人震惊的延迟不断发生,勾勒日常生活的面貌。”所谓盛放,所谓脱壳,就是从身体到灵魂的“延迟”,就是延迟中的连接,这就是“事物的规律”,“我永远/相信勾连。/事物的规律/就是,最终/总有什么连接在一起。(《事物的规律》)”
为什么连接是事物的规律?在《送给孟德斯鸠的菜蓟》中,格雷厄姆建立了菜蓟的宇宙学: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支船桨,当每个人都摇动属于自己的那支,它连接起的是战争中的国王和众人,连接起头脑和心灵,彼此都愿意为对方屈膝,“这是一片无人之地,我们每个人/都绽放,被绽放,我们/本应能做的与我们所拥有的/在核心处相互依附。”之所以被连接,就在于菜蓟呈现出一种绽放的姿态,绽放意味着纳入,意味着可能:上帝在哪里?空间有多深?有物居于期间吗?每一个问题都等待着答案的可能,甚至在想象中穿透空间和时间,形成问和答的相互依附的关系,而且当格雷厄姆将“孟德斯鸠”和“菜蓟”放在一起,也是建立了时间的连接、事件的连接和意象的连接。在这里,格雷厄姆所完成的连接并非是建立在一种简单的相似性基础上,她通过《镜框》和《镜子》两首诗表达了这一个和另一个的连接可能:《镜框》是一个被封闭的空间,它将事件变成单一的存在,它只在里面发生,“但现在却具有了毁灭性,就像过往一样,/随时间流逝变得凶险,握着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不知道的秘密在镜框里,它具有毁灭性;而《镜子》意味着反射,意味着镜像,它将镜子外和镜子内的东西连接起来,而且大小一样,看起来“镜子”完成了连接,但是它依然是一种危险,因为格雷厄姆把这种镜像看成是“危险的民主”,它真正摧毁的是主人,“你靠得越近/越是失真——”失真是一种危险,自我变成“树上长出来的树枝”,“扭过身讥笑自己,跟自己长得几乎一样。”
不是自己和另一个自己完成镜子内外的连接,而是自己被自己讥笑,自己取代自己——镜像取代真实的自己。无论“镜框”以封闭的方式掌握着我们不知道的秘密,还是“镜子”通过镜像制造危险的民主,让真实的自己被讥笑,连接都是失败的,也无非建立“菜蓟”的宇宙学——真正连接需要的是绽放,以弥补“万物的缺憾”,以一种“格格不入”的方式制造出空间,在“没有什么”中安放中灵魂中的自我,就像树,以暴力的方式生,以反抗的方式突围,“开枝散叶/伸展到想象的边界,每一个我们自己的/形象越来越与这些树叶相像/像梦幻的海浪那样摇曳,我们的眼睛贪婪地永不闭合。(《获得新生的树》)”诞生是一种形变,却是注入了新的东西,那是热爱,那是歌唱,那是对另一个自我的创造——“轻轻滑落到心脏边的一枚硬币,一个友邻。”所谓“众多未来”就是以这种开枝散叶的绽放方式,允许从一中诞生多,从自我中创造更多的真实的自己,形成连接的网络,完成未来的命名。
密尔乔丽·格雷厄姆:我们尚未被自我填实 |
在《蚀》这一辑诗歌中,格雷厄姆所采用的连接方式就是“进入”,只有在如菜蓟般的绽开中才能有进入的可能和空间。“这才是/活人做的事:进入。”《圣塞波尔克罗》中写到的城市圣塞波尔克罗是11世纪建立的城市,位于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东部的阿雷佐省内,而画家弗朗切斯卡的出生地,通过画家的化作“进入”到艺术之中,进入到城市之中,“但若进入,每一次呼吸/都是松开的//衣扣,有个手指极致/灵活之物/正寻到所有的音栓。”或者通过拍卖市场,进入到《马萨乔的放逐》里,“所有价码都扶摇而起/穿过他们奇迹般的/身体//在它们顶上的/金色天空中逗留”,或者通过主题进入《古斯塔夫·克利姆特的两幅画作》,“那幅/将要完成的画作/想说的道理/有关/欢愉。”或者通过观望进入《卢卡·西尼奥雷利的肉身复活》之中,“直至大脑/能够钻进/敞开的肉体修补/自身。”很明显,格雷厄姆对画作的“进入”洞察的是一种秘密,并寻找某种被激活的可能,这里并非关于艺术的复活,而是从被遗忘、被忽略、被误解的“死”和进入之后的生连接起来。
“逃遁死亡,逃遁视觉,/这是/他的好主意,让/无聊的时日/变得紧凑。(《读柏拉图》)”逃遁死亡本身就是为了一种生,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在清晨涉水前往/河床。”但是头顶上还有饥饿的动物,甚至还可能被肢解,但是把记忆放入其中,把想象放入进来,“终于/活了过来”——“这些人沿着葱茏的/绿色堤岸/尝试溜进水中/装作/与自然世界无异。”他们一定听到了灵异的声音在灵魂处响起,所谓死不过是对生的进入,所谓生不过是死的终点。从那些画作,从柏拉图的灵魂回到自然世界,进入所完成的连接也在这里发生。一条蛇在草坪上蜿蜒,穿过草丛突然消失谓之死,“又在不远处/重现”谓之生,这就是“以不可见物/修补/可见之物”,就像生命本身,也是在缝补地球时“失去生命”,然后坠入土里,然后重新显露——是什么让生与死连接起来,缝补而坠落难道不是一种死的绽放?重现难道不是生的开启?“它将我们绘成图案,/毫无疑问,/将我们绑缚在/更坚固的东西之上。(《我观察过一条蛇》)”
无论是绽放还是进入,格雷厄姆将这样一种连接命名为光的照亮,“光不复为光,不复清晰,/却仍在照亮,古意盎然,从承载着光的空气团中/脱身而出。”在《美的意义》这一辑诗歌中,格雷厄姆从生与死的连接变成了光照带来的艺术性创造。“这两个厌倦了开始的人,/像一个被观看的物体不断原路旋转,/哑了,盲了,扎根于观看的眼,/那最迟缓的眼眸——流逝的时间——一次次驾驭/一次次瞠目凝视直到内脏显现。(《他们之间的姿势,即诗人自画像》)”在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的世界里,他们看见了彼此,却只是看见“被观看的物体”,那人类的开始却是“厌倦了开始的人”。但是他们拥有的是念想,是关于自由的念想,也许正是他们滥用了自由从而被惩罚,但也是有着自由的念想并最终摘下并吃下了那苹果,即使从此人类有了无法摆脱的原罪,但是他们也变成了具有自我意识的存在,世界不是必然的,它是自由带来的可能,决定是错误的,它却是新生的开启,“此时,复杂的机制失灵,陌生人在空地上现身,/突兀现身的不速之客,突兀地前来共享日光。”当那道自由的日光照进了伊甸园,绽开的世界里保持着“他们之间的姿势”,而这就是诗人的自画像。
伊甸园里日光照着他们之间的姿势,它构成了诗人的自画像,诗歌就是完成了对自由的连接。但是诗歌从来不只有唯一的连接方式,“每一方都想要改变,被谛听,被改变——/它们周围的空气既非完满也非空虚,/只是围住它们,围住它们,未被触摸,未经变形。(《阿波罗与达芙妮,即诗人自画像》)”这又是诗人的另一个自画像:在希腊神话中,受厄洛斯报复,阿波罗爱上达英妮,而达芙妮却对他百般憎恨,于是阿波罗不断追逐达芙妮,而她不断逃遁。当意大利巴洛克雕塑家和建筑师贝尔尼尼创作了阿波罗与达芙妮的雕塑,他将他们永远凝固在一线之遥的位置上,“她停住脚步,转身,/她不想成为他不断趋向的终点,/她不愿成为他急迫行动的终点并为其赋形”,距离本身也是一种连接;还有不断制造“开放性结局”的自画像,“可能性是跟随纱线而来的引火物”,《作为急迫与延迟的自画像》中永远在织布中抵御求婚者的珀涅罗珀就是制造了延迟的自画像:求婚者聚集,求婚者逼近,但是她永远在延迟,永远在等待,在编织又不断拆开中一次次进入故事,一次次制造开放性的结局,“永远开始着结束,当他们在她下方入睡”。
诗人的自画像是自由之光塑造的姿势,是永远被固定在一线之遥位置上的距离,是永远开始着结束的开放性结局——实际上它们就是格雷厄姆所构造的诗歌,而在《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克》中,那被禁止的回望终于在复活之前发生,那不正是诗人的另一种自画像:诗歌就在这回头的一瞬间产生:是的,他被警告不能回头,因为回头一瞥意味着“让封印永固”,内心强烈的渴望被这警告弄得心烦意乱,“早已埋伏在他体内,嘶嘶地在乱石中叫唤:你想要毫发/无伤吗?——”但是一瞥意味着什么?也是将她纳入,将她唤醒,或者不能回头的警告是一种必然,是无法僭越的,是被决定了的“可见之物”,但是诗人之自画像、诗歌之连接恰恰需要的正是一瞥,那在注视的一瞬间才开启了诗歌的绽放,“真正的音符首次响起——/从深深的地底涌出,所有可能性都迅速就位。”
生与死被连接,是修补和超越;艺术之连接是开放性和可能性,而现实和历史的连接呢?《非相似性之域》《从不》《领主》这三辑诗歌可以看做是格雷厄姆从现实进入历史又从历史进入现实的双重连接。这里是1968年有关的动乱,那个在街上烈焰中发现的领袖说“跟他们说不能妥协”,政府可能倒台,秩序可能重建,历史可能翻篇,但是那句“不能妥协”像一种奋力一铲的力量,带着每一个人“进入开阔地带”;这里是2003年的《军人公募》,位于诺曼底的拉坎贝,如果要找某个人,可以按下绿色的键,然后输入姓名,于是出现了210个布莱恩,不同的墓园,不同的墓碑,当然也是不同的个体,“21222名德国士兵。有些有名字,有些无名。”即使现在有人就是无名者,那段和战争有关的历史依然被连接着,“你,即无意义,/大声说出——你恨的是什么——你恨的是什么——”
《领主》一辑诗歌都和战争和历史有关,因为这个标题就来自1943年代号为“领主行动”的盟军袭击法国的计划,当许多年过去,这个日子已经被称为“登路日”,历史和历史从来没有发生断裂,“我们,也只有我们,人类,可以从自身撤离,不/完全在场。”不在场或者缺席,“我们可以部分地完整,只有部分,也不至于死亡。我们可以进进出出,现在,/同时,而不至于死亡。”但我们都不是“他者”,历史也不是他者,它在发生,它在延续,它在连接,它在绽放,这就是现在,“现在现在现在/现在”,现在是一道斜坡,中间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枚子弹,“我想着每个崭新的现在,崭新的/音符,采撷自尚未被诉说的话语,覆盖上帝撤退的脚印。”现在当然不是他者,现在已经被历史连接,于是子弹发出了响声,“一声枪响。其实是第二声,我听到的第一声。”听到然后醒来,醒来然后进入真正的现在,那么在第一声和第二声之间,是不是绽开了那些被连接的东西?“在第一和第二个瞬间的空隙/还有一束气流将一个瞬间载入/又放下成为单一个体。”不是在历史和现实的中间总可以放进一些东西,也不是像芝诺悖论一样,历史永远追不上现在,而是我们一次次“重新上路”,一次次要面对开始,一次次要离开房间又必须一次次回来,“恰好开始的/地方。”
离开又回来,结束又开始,现实总是被历史连接,而历史也一定是被现实所唤醒,“历史!/旋转阶梯上一件长裙飒飒作响。/我将前额埋进银色的手掌。(《我们称之为思考之物》)”而历史之后呢?思考还在,现实还在,只不过那个“进来进来”的嘶嘶声已经变成了一种等待,“我们身处的此地是哪一个美国?/有没有一个美国完全由/它的等待我的等待以及期待的所有形式构成?(《历史之后的阶段》)”等待或者在格雷厄姆的诗中呈现的是某种虚无,它甚至就是一种断裂,于是变成了对连接的质疑,在这个意义上,根本没有“历史之后”,“历史之后”永远是他者,只有历史本身,被连接的历史本身,才是在场的,思考的,现在的,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它通向了“众多未来”:
不要对我生气啊我的上帝,我已经再次开始美的行动,在
燃烧的河面上我已经开始列举,
你的世界,
我,你的小点,颤抖着记起金钱,它干燥的触碰,甜蜜的陌生气味,已经很久了,它的气味有时像山谷幽兰
和池塘的水,
你可以凑得很近
并从中汲饮。
——《众多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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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被艺术想象的雅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