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2《凯旋门》：总会逃到末路的
他曾经爱过一个人，却已经失去了她。他曾经恨过一个人，却已经杀死了他。这两件事情，都让他解脱了。一个人复活了他的感情，另一个人消灭了他的过去。
——《32》
爱过而失去，恨过而复仇，爱与恨都在一种完成时的状态中，当这两件事都被放置在了身后成为了过去的一部分，拉维克是不是可以坦荡地面对现在以及未来？对于他来说，这是“灰烬已经扫清”的一天，这是“一个新的开始”的现在，他以解脱的方式将一切归零，“一个人不妨不怀什么希冀地开始，不必期望更加有力，没有内心的矛盾。”因为在他看来，一个人所能企求的也就这么多。但是归零之后还是必须向前，所谓新的开始可能是另一个过去，所谓灰烬已经扫清还会积满另外的尘土，因为现在以及未来，和过去一样，有一种东西始终萦绕不去，那就是死亡，忘记是逃离，而逃离无可避免地奔向下一个目的地，这个目的地就是最后的末路，“到某个时候，总会逃到末路的。”
对于拉维克来说，他似乎一直在逃难，从战场上逃离，从德国集中营逃离，从医院逃离，最后来到了法国巴黎——五年不安定的生活，三个月的牢，非法居住被放逐四次，法国不是最后的天堂，它只是“超越便彼岸的海市蜃楼”，因为当他逃离所谓的祖国，当他以流亡者的身份在巴黎的“国际旅馆”暂居，当他在韦贝尔的地下诊所医治病人，他从来都不是合法的法国居民，难民的身份使他没有身份证，没有自己的名字，当然也没有安定的生活——法国巴黎，就是他逃离之后最后的末路，而末路对他来说意味着一种终结，这种终结清楚得被一个词所注解：死亡。
对于拉维克来说，死亡构成了四重意象。身为一名医生，一名德国著名的外科医生，他担负着治病救人的职责，在韦贝尔的诊所里医治不同的病人，还去奥利西斯的妓院为那些身心受到创伤的妓女医治，而死亡成为他永远无法回避的现实。三十四岁的凯伦·赫格斯特伦在手术台上，他打开了她的身体，“刺目的灯光使白布单显得更白了，如同新降的雪，底下是裂开的伤口那鲜红的坑穴。”凯伦充满了生的意志，拉维克也最终将她从死亡中拉回来，但是肚子里的孩子死了，一个渴望在母体内生长并希望长大做一个工程师、牧师、士兵甚至杀人凶手的孩子死了，当死去，“希望生活，希望受苦，希望幸福，希望粉身碎骨”的生命就变成了一摊鲜血和肉混合的东西，于是没有意识的挣扎结束了，没有气息的呼吸结束了，没有来得及经历的快乐、悲伤和成长结束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丁点儿没有生命、没有生气的肉，淋漓滴落的血。”
没有降生的生命就走向了死亡，这是身为医生的拉维克几乎每天必须面对的事情，而这种死亡的残酷并不在于孩子成为一滩血，而在于那个活着的母亲目睹了死亡，也必将亲历死亡，“一个患癌症的女人，癌症像一头不长眼睛的灰色野兽伏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吞噬她的生命。一个残废者，计算着自己能得到多少保险金。一个妓女，靠着背上的青伤多赚了钱。”面对伤者、患者，拉维克就是在面对一场关于生命的战争，一场面对死亡的战争：
你如何将这种时候的屏息紧张向他解释于万一呢：当手术刀刚一划下去，细细一条鲜红的血水随着轻轻一压马上就流出来；当人体被夹子和钳子夹住，仿佛重重叠叠的幔幕似的被揭开；当从没见过阳光的内脏暴露出来；当医生像林莽中的猎人那样追踪蹑迹，忽然遇到一头巨大的野兽，死神，蛰伏在败坏的细胞组织里、结节里、肿块里、裂口里，于是战斗开始了，在这场无声的、疯狂的战斗中，除了一片薄刀、一支细针和一双镇定的手以外，无法使用其他的武器，随后，一重暗影忽然冲进了高度凝聚的耀眼的白色中间，像是一种庄严的嘲弄，仿佛使得那刀变钝了，针变脆了，手变沉了，于是当这个看不见的、谜也似的搏动着的东西，生命，在一双没有能力的手底下退落、崩解，卷进一个永远也不能接触到或者把握住的黑色旋涡，当一张前一会儿还在呼吸、还有姓名的脸，变成一副没有名姓的、僵硬的面具——如此毫无意义地、事与愿违地失去知觉——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怎么能解释，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在和死神的战斗中，有取胜的机会，但更多是失败，所以拉维克从一个医生的角度对自我的发问是：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在琼死去的男人搬出去之后，那个房间看起来也大了一些，“大是大了些，却死寂得出奇，仿佛尸体被搬走了，死神还单独待在这儿似的。”死神永远在那里，死神在末路等待每个人。在医生之外，对于拉维克来说，死亡还纠缠在他的记忆之中：1917年他在佛兰德的贝克斯赛特的火线上倒下，慢慢流着血不断向死神走近，是朋友将他从机关枪的火网下救下了他，这是过去那场战争在拉维克记忆里留下的痛苦，和拉维克一样，俄国人莫洛佐夫也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有着贵族门第的他也在流亡后来到了巴黎；1938年，拉维克因为窝藏被盖世太保通缉的朋友而被逮捕，其中一名犹太朋友在严刑拷讯之后死了，之后被拘来的茜贝尔缢死在妇女集中营；拉维克被盖世太保的哈克审讯，晕厥之后醒来，醒来继续拷打，拷打之后再次晕厥，脑袋被浸在水桶里，肾脏被打得不觉得疼痛，那里的血，没有窗户的空屋，血迹斑斑的桌子，没有灯罩的电灯发出的刺眼光芒……这些都成为拉维克永远无法抹去的死亡碎片。
| 编号：C38·2231113·2030 |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线到德国集中营，从德国集中营到法国巴黎，对于拉维克来说，记忆中的死亡永远是狰狞的，它总是出现在拉维克的噩梦中，“这些噩梦，充满着集中营的恐怖，充满着殉难友人的呆木的脸，充满着后死者无泪的僵化了的苦痛，充满着伤心的诀别和更甚于其他痛苦的寂寞。”它指向了盖世太保，指向了哈克，更指向了那个政权，“这个政权是以谋杀为合法的，他已经遭遇过不知有多少次了！”但是当拉维克从医院逃离来到了巴黎，是不是就是对记忆的一次清理，就是对死亡的一次告别？对于拉维克来说，非法的难民身份也是过去的一次延伸，它取消了拉维克一切合法的权利，“拉维克”甚至是他第三个化名，巴黎对于他来说，绝非是应许之地，国际旅馆这个难民居住地里，餐厅设在地下室里，寄宿的人叫它“墓窟”——这里就是一个墓地，这里的人等待着死亡。
在巴黎拉维克最不想遇见的就是警察，因为如果被警察发现就会被抓紧去，然后驱逐处境，如果第二次抓住就要拘禁六个月，拉维克那次就是在街头看见发生了事故，一名女士流出了鲜血，身为医生的拉维克为她抢救，不想被警察盘问，最后被带进了警察局，在警察局里，警察费尔南多敏感地意识到拉维克就是难民，而且是来自德国的难民，而他的父亲就是在世界大战中被德国人杀死的，他的私人恩怨最后导致拉维克被关进监狱，在两个星期的关押期间，拉维克遇到了同牢的有台管道工、半犹太作家和波兰人——这是不是集中营记忆的一次复苏？两个星期后拉维克被驱逐出境，又成为了在瑞士的流亡者——这是不是逃亡记忆的一次唤醒？当在警察局拉维克回答费尔南多讲的是什么语言时，他的回答是“世界语”，这是不是对“世界都是罪恶”的一次讽刺？
记忆被连接、被唤醒，更可怕的是战争远没有离去，死亡远没有消失，“尼采说的，冒险的生活。难民们就是这样的，他们都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不仅是难民的遭遇，更在于当战争的阴云在一次笼罩在欧洲上空的时候，所有人都生活在“墓窟”，就像在战争墓地面前，一边是迎风飘扬的蓝白红三色旗，这是为庆祝1918年停战协议签署二十周年而设的，而另一边，更多的人被卷进战争中，一位老妇人对拉维克说：“停战。我的丈夫在上一次战争中阵亡。现在要轮到我的儿子了。停战！谁知道明年还会发生什么……”曾经是丈夫参战，现在是儿子面临抉择，战争没有远去，它始终将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仅仅连接在一起：报纸上的新闻是，捷克斯洛伐克边境事变，德军在苏台德防线，慕尼黑协定面临危机。
身为医生每天见证了死亡的发生，记忆里的碎片不断上演着死亡的噩梦，现实将过去猛地拉过来让一切充满了死亡的恐惧，对于拉维克来说，死亡所构建的三重维度，让他深陷在无法逃离的末路中，而这一种状态就是他所命名的“罐头时代”，“罐头。我们不用再思考了。一切都是被预先计划，预先考虑，预先尝试好的。罐头。我们要做的只是把它们打开。每天三次，送到你府上。你自己不必再栽植，不必再在询问、疑虑和企求中用火烤焙、烹煮。那就是罐头。”在这样一种每天不知道出路却只能等待的日子里，在生活得不安定却宜的罐头时代，当面前出现了爱情，又该如何面对？
这也许就是雷马克给那个时代设下的难题，爱情会化解死亡的噩梦吗？爱情会让人找到活着的出路吗？或者，爱情是不是也成为第四个维度最后走向死亡？“一个女人转身朝拉维克走过来。”从第一句开始，这个难题就摆在了拉维克面前：深夜的巴黎，陌生的巴黎，女人朝向拉维克，像是喝多了酒一样将要失去重心，拉维克本能地将她的手臂抓住，然后陪着她，穿过塞尔维亚彼得一世大街，“在沙约街的十字路口后面，有一条街向远处的黑暗延伸，凯旋门那个庞然大物浮现在细雨迷蒙的天空中。”这一次的邂逅对于拉维克来说，也像是在细雨迷蒙中的凯旋门，既陌生又充满未知，却是一种宿命般的存在：他不认识她，不了解她，偶然相遇也只是要把她送到她住的地方——雷马克用了三章的篇幅，依然把她叫做“她”，无名的她，就是拉维克所面对的一个女人，在被多重的死亡构筑的生活中，拉维克并不想去认识她，最后连这个叫琼的女人留给他的纸条都撕掉了，“忘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字眼儿，他想，充满恐惧、安慰和幽灵幻影！要是不能忘记，谁还生活得下去？然而，又有谁能够忘得一干二净呢？记忆的灰烬会碾碎一个人的心，人只有在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时候才是自由的。”
这是拉维克爱情故事中的第一阶段，撕掉留有琼的名字和信息的纸条被扔掉，就是一种刻意不介入的忘记。但是，琼还是再次出现了，并且告诉了拉维克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她是演员，男人死了，巴黎是一个陌生之地，于是她把拉维克看做是一个能帮助他的人，而和拉维克在一起也仅仅是赶走孤独，“不要把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儿，只是今天晚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今天晚上，千万不要！明天我就会有勇气，可是今天晚上，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我已经又困倦，又虚弱，已经筋疲力尽了，一点儿气力也没有，您不该带我出去的，不该在今晚，现在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了！”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孤单了，也不会被冻僵，但是在死亡弥漫的现实里，这样的要求又显得多么脆弱，“两个人在一起，事实上也会被冻死的。”但是，他们产生了爱恋，是孤单让他们走到一起，是不幸让他们彼此温暖，当琼对他说“我爱你”的时候，拉维克却保持了沉默，并有意远离她，他举起酒杯，一声“敬你”却是：“今天我们来庆贺。我们胜利地逃避了感情，那感情仿佛窗外的浓云。我们用感情来压倒感情。敬你！”
因为拉维克知道自己难民身份根本无法结婚，因为拉维克不想让任何人进入自己麻木的内心，因为拉维克生活在罐头时代只有等待，更因为他不想拥有爱情的权力，“恋爱的幽灵浮现了上来，震颤地，寂寞地，古怪地，惨淡地，也是一个从过去安全园地中放逐出来的流犯，羞赧、粗犷、仓皇，好像没有权利。”那么多人被追捕、被监禁、被刑讯、被屠杀，而自己却在一束菊花和一瓶苹果白兰地中间和女人相对，还听到对方说“我爱你”，这真的太不合时宜了。这不是对爱情的怀疑，而是不想把爱情放进来，“恋爱不是一个常常可以照见影子的池塘，琼。恋爱里有涨落的潮水，有沉船，有沉陆，有章鱼，有风浪，有金箱，有珠宝，可是珠宝是藏在深处的。”拉维克这样对琼说。但是爱情却又是他和她所渴望的，因为彼此相爱才可以抵御孤单，才可以相互温暖，才可以抗拒死亡，“没有了爱，一个人便只能算是一个告假回阳的死人，充其量只是一些年岁，一个随便什么名字，跟死了完全一样。”
爱情站到了死亡的背面，爱情是生命的希望，拉维克又矛盾地进入了爱情的第二阶段，他有限地忘记了世界的残酷模样，甚至和琼去了戛纳、昂蒂布、蒙特卡洛赌场，感受到了两个人的浪漫。但是拉维克又开始害怕，因为美好过去是更残酷的现实，“要离开你了，他想，要离开你！”拉维克又让自己进入到了爱情的第四阶段，而随着自己被关押、被驱逐出境，拉维克没有再给琼写信，当三个月后重新回到巴黎，琼也离开了，对于拉维克来说既是一种欣慰，又变成了遗憾，“这三个月的时间，并没有毁了她，反叫她更强健了，我不必长此欺骗着自己。在边境爬行，在密室里等待，在没有星光的异国的夜晚，熬受着那种逐渐滋长的寂寞的时候，她几乎是唯一伴随他的东西。不和她在一起，反比和她在一起时，那种情绪更滋蔓，而现在……”直到再次见到琼，拉维克发现她的身边有另外的男人，于是嫉妒心让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天下的女人，要是不被抛弃，就该被爱慕，绝无中庸之道。”
拉维克的嫉妒说明他心里给爱情留着一个位置，但是雷马克如此安排，拉维克的爱情反而变得庸俗了，他最后和琼分手时就说到：“我要走了，琼。永别了。你跟别人同居了。我不愿意把我爱着的女人分给人家。”尽管琼极力证明自己没有和男人同居，但是拉维克还是义无反顾，虽然和最开始的拒绝和冷漠相似，但是仅仅因为看见琼和其他男人在一起便要扼杀爱情，拉维克的爱在这里显得敏感、脆弱，他将此命名为“平庸”，“平庸的象征，平庸的感情，平庸的多愁善感，更能感动人呢？什么东西使它们变得平庸呢？是它们太明显的真实性，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风雅便不翼而飞了。”在爱情归于平庸之后，雷马克又安排了拉维克的复仇，哈克出现在拉维克眼前，他用一己之力就将哈克杀死在布洛涅森林，完成了最终的复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拉维克感觉自己已经被爱过了，现在爱情消失了，已经报了仇，恨也不再存在，“他已经复了仇，有了爱。那就足够啦。”但是，这一种足够是不是更可怕地引向末路？一种不再有欲求的死亡？“麻痹的地方灵活了起来，玩世不恭的癖性又生发了力量。那也就很好啦。”但是在拉维克以玩世不恭的方式活着的时候，死亡却又降临了：琼被男人无意中打中了身体，“盲目而悲惨的意外”让琼走向了死亡，在拉维克到来之后，琼说出了意大利语的“我爱你”，而对于琼的死亡，拉维克也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的话：“没有了你，我便什么都完了。你是一切的光明、甜蜜和苦涩……你震撼了我，你给了我你自己和我自己。你使我活着。”拉维克真正看见了爱情，看见了让自己活着的爱情，但是活着是以死亡为代价的，生与死如此紧密结合在一起，活着就是死亡，死亡也是活着。
琼死了，爱情活着；仇人死了，但是仇恨活着；记忆死了，但是战争活着。德国进攻波兰的消息传来，拉维克对韦贝尔说这是自己在巴黎的最后一天，“只要一宣战，他们就会把我们抓起来的。”四重的死亡又像铁丝网一样缠绕起来，他是和死神搏斗的医生，是集中营逃出来的囚犯，是没有身份的难民，是看见了心爱的女人死去的男人，但是最后他一切都没有改变，因为所有逃亡最后都是一条末路，“广场上一片漆黑，黑得连凯旋门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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