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2《意大利式结婚》：因为你们是我的孩子
菲露米娜终于结婚了，当与多米尼克相遇22年后穿上了婚纱，走进了教堂，成为了人妻，她终于了解了一桩心愿，但是对于菲露米娜来说，结婚并不只是为了成为爱着的多米尼克的妻子，而是让孩子们有一个名字，有一个身份，就像多米尼克承诺的那样：“要让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姓。”当结婚仪式结束后，三个孩子离去，最小的米凯尔对多米尼克说：“再见，爸爸。”再大一点的安贝托和里尔多也说：“再见，爸爸。”而镜头里却是菲露米娜，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然后感叹了一句：“真好！”
镜头里菲露米娜的泪水，菲露米娜的感叹，以及菲露米娜的幸福和满足，似乎这一种“意大利式结婚”只是对于她一个人产生了重要意义，甚至这场婚礼只是一厢情愿，在她的泪水和感叹背后，却是一个女人被某种胜利包裹的无奈和凄楚，而这样一种结局看上去是圆满，是喜剧，但实际上却是另一种悲剧——当德西卡化悲为喜的方式演绎这22年的爱恨情仇，是不是像菲露米娜一样，只是想给三个孩子一个名分？孩子叫出了“爸爸”，并不是一种至深亲情的表露，而多米尼克听到他们叫自己爸爸，也并非是拥有了一种成为父亲的幸福感觉，甚至也并非是对于爱菲露米娜的一种表态，他只是不想以一种自私的方式背负道德的压力。
如果菲露米娜没有病重走向死亡的那一个“诡计”，花心的多米比克挽着手走进结婚礼堂的是那个叫狄安娜的女人，她比菲露米娜年轻，她也没有道德的绑架，但是最后多米尼克还是选择了菲露米娜，选择成为三个孩子的“爸爸”，这似乎可以看成是菲露米娜为孩子们争取到的权利？在多米尼克筹备和狄安娜的婚礼时，接到了菲露米娜病重的消息，他赶去那里，菲露米娜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话：“不要医生，请叫神父。”医生指向救死扶伤的生，神父指向灵魂安息的死，所以菲露米娜的这句话就成为她诡计的第一步。神父来了，他走出房间对多米尼克说的是：“天堂里将会多一个灵魂。”他让多米尼克在菲露米娜死之前做一件好事，那就是满足她成为他妻子的最后遗愿，于是在菲露米娜窗前，神父主持了这一场婚礼，戴上戒指，神父问多米尼克：“你愿意娶她为妻吗？”多米尼克回答：“我愿意。”神父又问菲露米娜，菲露米娜似乎是用生前最后一点力量说出了“我愿意”，于是神父宣布他们结为夫妻。
这是一场婚礼，在死亡之前的婚礼，对于多米尼克来说，其实已经被绑架了，而绑架在多米尼克那里只是一次逢场作戏，正如他22年来在菲露米娜面前，甚至在别的女人面前所一贯表现的那样。所以当婚礼结束，他偷偷给准新娘狄安娜打电话，说自己马上可以过去，“那个可怜的女人快死了。”语气中除了这场婚礼与己无关的轻松之外，更是一种希望菲露米娜快点离开的期盼。但是打电话的帘布被拉开，背后却站着菲露米娜，她根本没有得病，更不会死去，她只是串通好了仆人、神父导演了这一出死亡的乌龙。所以当一切真相大白，多米尼克开始愤怒，他骂佣人们欺骗自己，骂自己是白痴，更骂菲露米娜，最伤人的一句话是：“你过去是无耻的女人，现在也是。”这似乎就明示了菲露米娜着22年来在他心目中的身份，他说要揭发她，要杀了她——多米尼克当然没有杀了他，但是却真的揭发了她，他找来律师，律师对菲露米娜说，这是诈骗，婚姻是无效的，“除非你真的死了。”这是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法律解释，只有菲露米娜真正得病死去，他成为多米尼克妻子才会成为实施，才是合法的，“我那时必须死的？”菲露米娜这样问律师，那时她的目光中是茫然。
真正死亡才会成为妻子，这是不是一种悖论？这种悖论实际上宣告了“第一次”结婚的无效性，但是在真相被揭露后多米尼克扬言要杀死他的第一次婚礼之后，为什么多米尼克还是迎娶了菲露米娜？从相遇冲突到最后的和解，德西卡似乎建立了一种道德意义大于爱情意义的婚礼，至少对于多米尼克来说是这样。在两个人还纠结于那场婚礼的有效性的时候，菲露米娜对他说：“我有三个孩子。”多米尼克听到消息后问她：“谁的孩子？”菲露米娜说：“像你一样的男人。”是暗示还是明示，话里有话还是话外有话？尽管菲露米娜马上说了一句：“他们不是你的孩子。”似乎让多米尼克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甚至那时菲露米娜说她一直以来用多米尼克的钱抚养他们，这更让多米尼克感觉到自己被骗了，他觉得菲露米娜是为了他身上的钱。但是，当菲露米娜说：“我也不想结婚。”实际上她说出了这出被设计的结婚戏只是为了孩子，“我想窃取一个家族的名字。”也就是说，菲露米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些孩子有一个名分。
| 导演: 维托里奥·德西卡 |
这样的目的论会产生如下的疑问：那些孩子是不是真的和多米尼克有关？菲露米娜真的是为了孩子才导演了这出戏？多米尼克最后同意结婚是不是只是为自己得到原谅？或者所有问题都可以归结为一点：菲露米娜和多米尼克之间有没有产生过真正的爱情？让三个孩子有一个家族名字，是菲露米娜设计第一个婚礼的目的，所以她先提到自己有三个孩子，又否认是多米尼克的孩子；之后她又告诉他：“其中一个是你的孩子。”当多米尼克问她是哪一个的时候，菲露米娜一会儿说是最小的米凯尔，一会儿又说是正在读书的安贝托，但是最后又否定了；在有限的肯定和全盘的否定之间，多米尼克其实已经不安了，他后来去了米凯尔所在的修理厂，又去了里尔多卖手套的地方，似乎也在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他还从自己和所有女人的合影里，从奔波各处的签证中，疏离自己和菲露米娜在一起的时间，以确定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当然他最后还是找到菲露米娜确认，菲露米娜依然没有告诉他真相，“别自私了，让一切顺利自然。”
菲露米娜其实是一步步引诱了多米尼克，从信息的一点点扩大到又全部否定，从全部否定又透露出有效信息，多米尼克似乎越来越被菲露米娜牵制了，而当最后菲露米娜倒在地上多米尼克疯狂吻向她，被道德纠缠着的多米尼克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重新回到爱情轨道上，因为只有在爱的世界里，才不会有道德的谴责，才不会有哪个孩子是我的纠结，也使得最后的那场婚礼成为一种选择。可以说，在和菲露米娜相处的22年来，他没有做出过要娶她为妻的承诺，他们之间或许有爱情，但是这样的爱情无法抵达婚姻，所以不管是第一次婚礼还是最后的婚礼，都可以看成是多米尼克的一次妥协，一种让步，甚至一种解脱。
所以，这纠缠了22年的“意大利式结婚”只是菲露米娜的一厢情愿，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其实完全解答了最后一幕的疑问，那时在战时，多米尼克在一家妓院里，当爆炸声响起，当妓女们去而来避难所，最后想要离开的他听到了房间里有女人哭泣的声音，他看到了当时17岁的菲露米娜，刚刚来这里三天的菲露米娜对爆炸感到害怕，但是她更害怕的则是身为一个妓女的身份，“在众人面前我感到很羞愧。”这是她第一次表达对自己身份的无奈，也正是这一种害怕，在此后的22年时间里，她都在超越这个身份束缚，而妻子成为她一生的终极身份追求。当时的多米尼克安慰她，就像安慰自己遇见的其他女人，而菲露米娜害怕地抱住了他的大腿，在多米尼克成熟男人的笑容里，最后她的害怕也消失了。第一次遇见，仿佛也是一个劫，他们第二次遇见是在两年后，是菲露米娜先是看见了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才想起两年前的那次相遇，于是他让菲露米娜撘自己的车，在瓢泼大雨下起的时候，多米尼克在路边停下，看见了一处废弃的房子，菲露米娜也下车，两个人走了进去，多米尼克吻了她，在一辆火车呼啸而过是他们躺在了一起。
《意大利式结婚》电影海报
从此两个人在一起，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一种游离状态，尽管多米尼克将她从妓院里带了出来，尽管他给她找了房子住，尽管他还带她去见了自己的母亲，但是这一切都不是多米尼克想要娶她为妻的证明，甚至去母亲那里只是让菲露米娜成为母亲挂念的那个叫“卡米拉”的女佣的侄女，所以菲露米娜住在老太太的屋里，她的身份是一个仆人，多米尼克还让菲露米娜处理母亲内急的问题。多米尼克没有过承诺，他只是把菲露米娜当成自己身边的女人，或者是妓女，或者是女佣，但都和爱无关。但是对于菲露米娜来说，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那次的相遇，她抱着她的大腿就是寻求一种保护，之后她曾经说过，希望多米尼克能把自己介绍给他的朋友，“像你的妻子一样。”而多米尼克一直没有这样做，菲露米娜生活在自己构筑的爱情故事里，那张一把里拉的纸币是她心迹的体现，当两个人因为乌龙婚姻争吵时，菲露米娜拿出了藏了许久的钞票，说起了和这张纸币有关的故事：那个夜晚，多米尼克说爱她，菲露米娜在回忆里说：“那个夜晚，真美。”但那只是菲露米娜自己的幻觉，多米尼克说爱她，只是一种逢场作戏，而菲露米娜也知道这一切，“那时我爱你，但是你不爱我，你假装爱我。”100里拉便是这场爱情形同于妓院里的交易的象征。
菲露米娜一直保存着这张纸币，对于她来说，相信爱情是希望有一天多米尼克能对她说爱你，希望有一天能真正成为他的妻子，有着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期盼，所以孩子出生就不再是一件奇怪的事，甚至三个孩子都有可能是多米尼克的，在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菲露米娜看到可爱的小孩，便问过他：“你喜欢小孩吗？”当时多米尼克没有回答。这似乎是两个人对于这场22年纠葛的不同理解，在多米尼克的沉默中他不想让孩子成为束缚自己的负担，而菲露米娜把孩子看成是爱情的证明，所以她一直偷偷抚养他们，而这个秘密珍藏着，就是希望有一天多米尼克能回头能把自己当成妻子。
尽管在22年的过程中，菲露米娜的爱情也渐渐褪色了，她更在一个母亲的意义上想为孩子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但是从一开始的一厢情愿，到最后的道德绑架，菲露米娜根本不是真正的胜利者，她所做的一切，一是为了挣脱自己的身份污点，从妓女到合法的妻子，这是她从17岁开始走投无路的生活的一次解救；二是为了给孩子一种身份，而这个目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自身命运的一种改写，她在孩子面前就说过自己的经历，因为家里孩子太多，父亲让她自己出去找吃的，从此她变身了妓女，所以她不想孩子们重走她的路，从多米尼克那里得到的钱抚养他们，这仅仅是物质的满足，对于他们来说，更需要一种名分，于是她把孩子推到了多米尼克的眼前，让他在一种道德的拷问中完成救赎。
“因为你们是我的孩子。”这是菲露米娜对孩子们说的话，这里面有一种母性的崇高，但也有孤注一掷的冒险，一场一厢情愿的爱，一场用道德绑架的婚礼，一声并没有多少感情的“再见，爸爸”，有多少是爱的证明，有多少是幸福的归宿？德西卡只不过构筑了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在“意大利式的结婚”故事里，菲露米娜最后的泪水，其实是辛酸和无奈，以及女人命运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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