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02《节日》：身体和声音的表现论
巡游车终于离开了小镇，一年一度的“节日”终于落下了帷幕，一切的热闹和喧闹似乎恢复了平静，而“节日”之结束，也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邮差弗朗索瓦在经历了一些变故之后变身为在农田里劳作的农民，他的邮包给了孩子，年幼的孩子背着邮包，在没有自行车的情况下走在送信的路上，在巡游车的视角中，步行的他慢慢和行驶的车辆拉开了距离，这是速度造成的差距，而在“Fin”的字幕打出时，雅克·塔蒂也完成了关于速度的最终议题。
年幼的孩子取代高大而冒失的弗朗索瓦，步行代替了自行车，这是邮差的一次更替，这种更替在雅克·塔蒂的世界里其实是回归，当弗朗索瓦利用速度追求效果造成了一系列的尴尬，他重新回到平静的生活是一次回归，孩子步行送信是一次回归，就像老太婆在马车上对弗朗索瓦说的那样：“美国人按他们的想法去做，但是他们也不能使庄稼长得更快，如果是好东西，它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像是一位智者，洞彻了生活真正的需要：不是为了速度，不是对美国式现代化的戏仿，而是要回到事物的本身，这样才是符合自己的——智者老太婆解读了生活的本质，雅克·塔蒂则以弗朗索瓦笑料百出的送信经历审视甚至批判了对美国文化的崇拜。
小镇上迎来了巡回展览会，这是市长经过一年准备而举行的活动，对于小镇上的居民来说，这就是他们狂欢的“节日”：咖啡店的老板将桌椅都油漆一新，乐队的成员聚在一起走向广场，少女们精心打扮三五成群走出家门，孩子们被旋转木马所吸引，男人们则聚在酒馆里玩着喝酒游戏……在这个狂欢的节日里，对于邮差弗朗索瓦来说，最为触动的则是那部关于美国人送信的纪录片。他在送信之余喝了酒，然后被人拉着透过缝隙看到了那部电影，电影介绍了美国邮差送信的现代化手段：他们实现了分类寄送，邮件分发的效率提高；他们尝试了摩托车送信，效率更是成倍增加；更为让人惊异的是，他们竟然采用了飞机寄送，空中通信业务的发展远远领先于法国。
分类寄送、摩托车送信、空中通信，这就是电影所展示的美国速度，它在弗朗索瓦从缝隙的观看中变成了一个他者世界，当弗朗索瓦还在用自行车、用人力进行送信的时候，无疑构成了一种差距——而这一幕不仅仅在邮差的业务上形成了传统和现代、法国和美国的差距，更是在雅克·塔蒂的世界中成为了对电影的某种审视：美国纪录片被拍摄被制作被发行，竟在一个法国乡镇里被播放被观看，甚至在小镇的观众中掀起了讨论的热潮，这是不是美国电影对法国电影的超越？这是不是美国文化对法国日常生活的入侵？所以在这个议题里，雅克·塔蒂通过弗朗索瓦的效仿，开始了另一个“节日”的演绎：对速度、对效率的疯狂追求。
在观看这部电影之前，在弗朗索瓦追求速度之前，他送信的经历笑料百出：在展览会布置的现场，骑着他那辆古董老单车的弗朗索瓦差点被广场旗杆砸到，在旗杆倒下来的刹那，他躲进了杜邦的咖啡店，人已经达到了二楼窗口，自行车却被杜邦扔了出来；帮大家竖起旗杆时，他记起自己还有信要送，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小镇上，他的那份电报被羊吃了，只抢出几个字，送蛋糕时他掉进了水坑里；在路上他遭受蜜蜂的滋扰，最后他的自行车轮子也掉了……这就是弗朗索瓦的遭遇，在喝多了酒的夜晚，他甚至冲进了草丛中，他和牛羊说话，最后迷迷糊糊中睡到了火车车厢里，直到第二天火车启动了他才醒来。
| 导演: 雅克·塔蒂 |
一系列遭遇似乎是弗朗索瓦开始追求美国式现代化的原因，看完了电影之后，他有了触动，在人们议论甚至讽刺他的时候，他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突破，“速度，速度！”他自己喊出了宣言，于是他学着美国邮差开始了狂奔：他拉住行驶的卡车，将卡车的挡板当做了办公桌，在上面完成了分发任务；他学会了如何快速上车快速下车，在流畅的甩包动作中，他把信快速送给收信人，放在帽子里，贴在门上，放进水桶，不经过其他手续，收信人便是他最后的目的地，肉店老板直接将包裹里的鞋子砍成了两段；他在道路上快速骑车，竟然超过了公路赛车手，他甚至变成了领头人；追逐着邻居的摩托车，甚至和摩托车同速，最后扑通一下掉入了水里……
弗朗索瓦受到电影的启发，走上了自己的现代化之路，而实际上，所谓的现代化只是一种快速化，而最终也变成了美国化，没有美国的摩托车，没有美国的飞机，没有美国的寄送分发制度，这种对美国速度的效仿、对美国效率的追求、对美国文化的崇拜，注定变成了一场闹剧，所谓的英雄主义也让自己成为了小丑。当弗朗索瓦尴尬地从肮脏的河里爬起，他的这一现代化之路便告终结，而雅克·塔蒂对于这个问题也有了答案，技术革新并不能真正改变生活，并不能真正带来效率，而且还是没有技术支撑的盲目效仿，所以老太婆在车上对弗朗索瓦说出的话成为了雅克·塔蒂的态度：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东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重要的，劳作、农田、麦子，以及平静的生活，才是真正属于弗朗索瓦的。
这是雅克·塔蒂在主题上的阐述，而实际上，在这一层面之外，雅克·塔蒂在电影中却以另类的表现展示了“法国电影”以及法国喜剧的魅力，让它成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一种存在。这部电影是对1947年《邮差学校》的扩展，其中著名的戏剧桥段均在《邮差学校》里得以展示，比如搭在卡车后面的分发过程，追上赛车手制造的速度效果，经过铁路道口时自行车被吊起，给教堂送信时敲钟绳子的上拉，都是雅克·塔蒂设计的笑料，在镜头前，弗朗索瓦的夸张动作完成了身体上的叙事。除了这些桥段之外，弗朗索瓦差点被旗杆砸到而躲到咖啡馆里，敲钉子时遇到的斜眼，以及喝醉的晚上的各种遭遇，也完全是依靠弗朗索瓦的身体动作表达出戏剧效果。
《节日》电影海报
身体动作的夸张设计，是雅克·塔蒂对喜剧效果的一种追求，而在身体之外，雅克·塔蒂更是在声音叙事上完成了自己的表现论。那个牵着羊、佝偻着身体的老太婆是小镇上特殊的存在，她是“节日”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又游离在小镇之外，游离在故事之外，既是故事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又是叙事者和评价者，双重的身份使得老太婆的言说变成了雅克·塔蒂电影主题的代言人。一方面在形式上建立了声画之间的独特关系，当市长欢迎巡展会的罗杰和胖子到来，咖啡店的杜邦也出来迎接，他们握手的时候，老太婆作为旁观者开始说话，这段话恰好是对他们握手动作的解释；罗杰注意到了窗户旁的那个女人，女人后来和罗杰很近，目光甚至在交流，这时传来的是电影放映员调试电影时传来的声音，“达芙妮”和“吉姆”在电影中的对话变成了罗杰和女人的内心想要说出的话；镇上的女孩子相约出去看巡展，老太婆又给他们配以心理活动的声音；第二天，第一个醒来的老太婆又牵着羊行走在小镇上，对每一个小镇上出现的人进行了评价……老太婆似乎站在所有人的高度，解释他们的动作，介绍他们的生活，说明他们的行动，言说成了对动作的指引，动作又反过来和言说配合——这不正是电影中的声画对位吗？
老太婆的言说除了和动作、表情形成一致之外，更是成为了事件最主要的叙述者，甚至叙述中有更多的预言，巡展车来到镇上，她自言自语：“我就知道会引起震动。”巡展会带来的“节日”、关于美国送信的电影，都造成了震动；早上醒来一个人走在广场上，她也自言自语：“他们很晚才睡，还好不是每天都是节日。”最后弗朗索瓦掉到了水里，她便讲出了最重要的一个结论：“美国人按他们的想法去做，但是他们也不能使庄稼长得更快，如果是好东西，它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也让弗朗索瓦终于清醒，而“节日”也在狂欢和狂热中落下了帷幕。
弗朗索瓦的身体叙事，达到的是动作上的喜剧效果，老太婆的言说，则完成了声音特殊的叙事，雅克·塔蒂用身体和声音的“表现论”完成了这部电影，这是法国的叙事，这是法国的幽默，这是法国的生活，当然，这也是美国之外的法国电影，美国速度之外的法国“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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