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27《羞耻》:它已经进入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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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觉得这两张照片就像两块时间的界碑,一个是初领圣体的小女孩,标志着童年时期的结束:另一个却标志着一个新时期的开始,即我不断被羞耻感所困扰的时期。

125页,5.2万字,这还是加上《“安妮·埃尔诺作品集”中文版序言》的数字,而这样一本薄薄的书,用了精装本,价格是45元,平均下来每万字竟要9元!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这套“安妮·埃尔诺”文集在定价上引来不少的争议,在出版意义上,这是不是一种“羞耻”?而当阅读发生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吃好早饭打开书是在7:25分,在进行了摘录之后,合上书的时间是8:09分,也就是说用了44分钟便完成了《羞耻》的阅读,一种羞耻感更为强烈地传达出来——或者阅读过程中存在囫囵吞枣的嫌疑,即使重读一遍也只需要一个小时多一点,它所构成的只是早上这一大段时光的小小点缀。

这是周六上午的阅读,以一本带有羞耻感的书开启四月最后一个休息天,这样的阅读,这样的感觉,在安妮·埃尔诺的书写中,甚至有一种并不确定的模糊感。2024年4月完成阅读,距离安妮·埃尔诺写完这本书的1996年28年,这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时间距离,共情和共鸣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经历中,似乎很难达到,但是对于安妮·埃尔诺来说,1996年的书写和故事发生的1952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那时她12岁,住在巴黎勒阿弗尔和鲁昂之间的Y市,父母开了一家咖啡杂货店,作为成长的一种经历,为什么安妮·埃尔诺会将这个发生在书写44年前的故事作为引子?她想要在“我们那里”和“我的时代”命名什么东西?那种羞耻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

引向1952年的故事从第一句话开始:“六月的一个星期日,中午刚过,我的父亲想要杀死我的母亲。”是母亲先生了父亲的气,也是母亲开始指责父亲,然后坐在书桌旁的父亲“突然,他全身抖动”,然后站起来,“一把揪住我的母亲,一边推着她朝咖啡厅走,一边吼叫着,声音嘶哑”……而这一切都害死通过“我”的看见而发生的:我看见父亲站起身来,我看见父亲揪住了母亲,而且,“这是我以前从未听到的。”后来我因为害怕跑到了楼上,将脑袋埋到了床上的靠垫上,然后就听到了母亲的喊声:“我的女儿!”这又是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击,所以我赶忙跑下楼,嘴里拼命喊着:“救命啊!”当我跑到咖啡馆下面的昏暗地窖里,发现父亲的一只手死死抓住母亲的肩膀或脖颈,另一只手则抄起了砧板上用来砍柴的镰刀,在这样的场景中,我拼命喊叫,我号啕大哭。

但是父亲没有用那把镰刀砍下了母亲,所谓的“杀死”母亲也没有发生,甚至后来父亲放下了镰刀,母亲“脱险”了,再之后,母亲为了缓和紧张气氛,还故作轻松地说:“好啦,一切不愉快都结束了。”三个人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乡下散步,回来后,父母又和以往一样开了咖啡店。“谁都没事了。”这是这一天、这一事件结束后我的描述,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或者父母之间这样的矛盾,就像其他家庭一样会发生,它构不成什么大事,也没有真正朝向杀人的方向发展。甚至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认为事件已经变得很平常了,“也许叙述,所有的叙述,都会使任何行为变得正常,甚至那些最具戏剧性的行为。”

但是,安妮·埃尔诺为什么又要写下这个发生在44年的一幕?它不是因为平常而被遗忘,而是在叙述中更强化了它的戏剧性。引用保罗·奥斯特在《孤独的发明》中的一句话,安妮·埃尔诺似乎又回到了“语言”叙述的层面,“语言不是真理。它只是我们存在于宇宙的方式。”语言是宇宙存在的方式,语言也是故事在场、历史在场、生活在场以及记忆在场的方式,语言启开了另一个可能是隐秘的世界,正如这个发生在1952年6月15日星期日,安妮·埃尔诺12岁时的“暴力”事件:它发生了,它真的发生了,它的确发生了,而且这种发生对于我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那是我童年时代记忆最深、最清楚的日子。在那之前的日子都只是匆匆溜走,有的也只是记在作业本上的日期罢了。”

因为父亲突然爆发?因为父母的矛盾差点带来血腥?还是因为这样平常的事内部却有着突变的可能?最重要的是,在这件事的前后过程中,“我”成为了一个重要的证人和经历者,它也是和“我”有关的故事。那么,对于“我”来说,需要的是确认事件的确发生了。最清晰的记忆是那间蓝底白点的连衣裙,那天我肯定穿着这件裙子,之后的夏天只要穿了这件裙子,都会想到“这就是那一天的裙子”;另外可以肯定的是天气,晴间多云,有风,这也是不容怀疑的事实;许多年之后,我还去鲁昂档案馆查阅了1952年的《巴黎-诺曼底曰报》,翻到了6月14日和15日的报纸,报纸上刊登的是小麦增产、拉力赛结果、被审问的嫌疑人以及被邻居推向路边深沟致死的女孩尸体被找到,报纸上当然没有父母吵架的消息,但是6月15日家庭内部的矛盾不也是和这些社会新闻一样?“查那天的报纸也是我到现在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一件事情,好像翻开六月那天的报纸真的会重新让我倒霉似的。”

编号:C38·2240108·2049
作者:【法】安妮·埃尔诺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3年07月第1版
定价:45.00元当当22.50元
ISBN:9787208182080
页数:125页

实际上,对于我来说,一方面并不想记住那天发生的事,另一方面又把这件事记下来带进不断可以翻开的回忆中,使得“那个星期天强行出现”,这是一种矛盾的心态,而矛盾却强化了那一天,包括叔叔问我“假如你父亲被控告是杀人犯”的问题,包括外出旅行时听说有人被杀了,包括我阻止父亲杀母亲只因“防止他去坐牢”的想法,一切都导向了这个日子的象征意义,这从我保存的两张照片得到了说明:一张照片里我还是一个初领圣体的小女孩,另一张照片则是我已经长大的照片,两张照片代表的是两个时代,一个是童年时期的结束,另一个是新时期的开始,而这个新时期就是“我不断被羞耻感所困扰的时期”。童年时期是1952年那个星期日发生之前的时期,我保留下来那一年的印迹除了照片,还有父母在勒阿弗尔买来的一张明信片,还有放着剪刀、挂钩、锥子等圣诞礼物的工具包,还有我参观比利牛斯博物馆买的一张明信片,还有《古巴之旅》的乐谱,“我们两对少男少女,划着小木船,它的名字叫温柔的尼娜,我们一起去古巴。”

这些物是我童年时期的标志,它是礼物,是旅行,是歌曲,但是当1952年星期日的那件事发生,我看到了疯狂和死亡,它开启的那个时期就是羞耻的时期——但是,正如我需要不断确认我经历了那一天一样,这个新时期也需要不断得到确认,而最需要确认的则是:1952年的那个“我”真的是我?要回答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便是让书写的我找到属于我的记忆,“1995年我所是的女人无法重新回到1952年的那个女孩,那时她只熟悉她所居住的小城、她的家庭和学校,只掌握了极少部分的词汇。而在她面前,是将要经历的浩瀚无边的时间。没有真正的自我记忆。”1952年的星期日就是把无法逃离的记忆放在了我的身体里,“请取走并阅读吧,因为这是我的身体和我为你而流淌的鲜血。”这是关于时代、关于历史,关于我的真正确认。

它是一种“我们那里”的存在,在1952年6月之前,我从未离开过那个称之为“我们那里”的地方,它坐落在塞纳河右岸,位于勒阿弗尔和鲁昂之间的库沃地区的Y市,市中心的建筑在1940年德军进攻时被烧毁,1944年又遭到了狂轰乱炸,1952年的时候整座城市都在重建中,父母的那家咖啡杂货店位于共和国大街和克洛德-巴尔街之间,它是低矮的旧平方,父母开设的商店严格遵守时间,那时我们一家和母亲家族的其他人住在一起。在“我们那里”,还有各种保持的生活习惯,不要浪费食物,要尽可能地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干净;既要讲卫生又不能用太多的水;屠宰和收拾家禽时动作要准;不吱声地表现出不屑:耸耸肩,转身并用力拍打一下自己的屁股。当然还有从周一到周日固定的生活,听广播节目,看电视节目,休假,吃鱼,大扫除,洗发,做弥撒,“一周的每天晚上,7点20分,看《杜拉登—家》。”在“我们”那里,人的一生是以“到了……的年龄”进行分期的,初领圣体、烫头发、月经、喝酒吸烟,“到了服兵役的年龄。到了看色情片的年龄。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到了穿丧服的年龄。到了退休的年龄。到了死亡的年龄。”还有关于懂礼貌的表现、做买卖的条例准则、男女日常习惯的不同……

但是这一切何以成为了一种羞耻?固定的生活,被规则束缚的生活,战后重建的生活,其实发生在“我们那里”的一切和1952年星期日发生的那件事一样,它带着暴力,带着恐怖,带着强行力,最后变成了被铭刻着的记忆。1952年,战争结束并不长,它带着战争的创伤,人们的话题和法军的溃败、德军占领、空袭有关,这是时代给人强行带来的记忆。而在人们的生活中,有大人对孩子的严厉批评,“看我把你耳朵割下来;快下来,否则我给你一巴掌。”还有父母会惩罚天性就坏的孩子,“从打一巴掌到体罚都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疾病或意外也无法避免,人们甚至总是强调突然到来的恐惧,“她屁股下面坐了两条蝮蛇”,“他脑袋里有根骨头腐烂了”,它构成了日常的记忆,和战争的话题一样,以强行的方式让它不断发生,不断成为这个时期人们无法摆脱的记忆。

从战争到日常,1952年的记忆也进入了我的身体。首先是那些让我产生幻想的词,戈尔康德的王后、黄昏下的林荫大道、冰激凌、潘帕斯草原,它们具有异国情调,却也代表着不为人知的事物,它们在我的生活中成为了一种“物质”;我读的是天主教私立学校,在学校里规则很多,禁忌也很多,我只在不断地祷告中自我完善,“随着我回溯那个世界,制度的严密与强力令我恐惧。然而我还是感激曾在那里安静地生活过,没有任何其他的欲望。”这是和缺乏、害怕、封闭联系起来的私立学校,这里是有着诸多不受欢迎行为的学校,这里按照“我喜欢”和“我不喜欢”来分类的同学,这是用发育的身体作为无言的知识来源的生活……所以在这里我没有同龄朋友,人们也总是议论我“每天就知道上学”,母亲奉行个人主义,用宗教争取社会地位,也对我进行榜样教育,“在1952年,母亲就是我的宗教,她修改了私立学校的规章使其更有约束力。”父亲每天只读当地的日报,宗教在他那里没有任何位置。

成长环境中的规则和习俗,生活中的要求和束缚,我只是那个时代的一员,我通过“我们那里”来感知这个世界,当星期日的争吵发生,它一下子填入了我的记忆,“我陷入了羞耻之中。”这是什么样的羞耻?外祖母死于血栓,母亲家族发生了剧烈争吵,我的那副眼镜被牧群狠狠摔在地上,“那种马上要有大灾难降临的感觉,就像‘我们真的都疯了’。”羞耻中最可怕的是,你成为了唯一能感受羞耻的人;羞耻中的感觉是,停止羞耻还需要更大的羞耻,“对于我,羞耻已变成一种生活方式。说到底,它已经进入我的身体里,我已经麻木了。”当我那次和父亲去卢尔德旅游,竟然看到所有的房子、大山,都在不停地移动,我确定这是属于我的疯病,而且认为“我以后会永远这样了”,它强烈地传递到我的心里,它成为了我的发现,我的意识,它让我拥有了压抑和虚无的感受,这就是羞耻,羞耻剥夺了所有意义,羞耻是最后的真实。

从1952年的那个星期日开始,从1952年的那件事开始,属于我的一个新时期开始了,属于每个人的新时期也开始了,它带着的是压抑和虚无却是真实的羞耻,它变得封闭和可怕却无法摆脱,它构成了世界的日常。而44年后当安妮·埃尔诺的“我”构思这个文本的时候,一枚迫击炮炮弹落在萨拉热窝的市场,炸死扎伤了很多人,报纸上就写着“羞耻包围着我们”,44年过去了,羞耻没有远离,它和战争有关,和暴力有关,和死亡有关,和“我们那里”的日常有关,而我在走过了人生的44年,当再次看见那张照片,脑海中出现的还是六月星期日的那一幕,写下来,是让现实变成了记忆的一部分,也是让自己变成了生活在羞耻中的自己,“是它让照片上的这个小女孩与我成为同一个人”——当44分钟有一个读者读完了这本书,羞耻也成为了当下的一个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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