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27《柏格森主义》:我应当等待糖块融化
绵延、生命从原则上说是记忆,从原则上说是意识,从原则上说是自由。“从原则上说”的意思就是“在潜能的层面上”。
——《作为分化运动的生命冲动》
绵延是潜能的繁复体,正是其具有潜在性,所以会凭借自身的内在爆发力产生分化;分化在不断延续和前进中形成了运动,也正是这种运动,绵延被称作是生命;绵延的分化也是潜能性的现实化,它在现实化中保存着自身的本性,这种既被现实化又保存自身本性的共存就是记忆……当绵延和生命具有了同一性,当绵延、生命和记忆形成了共存,“在潜能的层面上”便统摄了这三者,而这正是柏格森思想中最核心的内容,如此,吉尔·德勒兹所阐述的“柏格森主义”也在这种同时性和共存性中走到了最后——但是,当在潜能的层面上,绵延、生命成为记忆,成为意识,成为自由,它最终的指向又是什么?潜能性的现实化在进化和创造中又意味着什么?
德勒兹于1956年发表了《柏格森哲学中的差异构想》一文,他在这篇文章中强调了一种差异的存在论,而在十年之后德勒兹再次对柏格森进行研究,写就的《柏格森主义》则是发展了一种作为繁复体的绵延的存在论,从差异的存在论到绵延的存在论,是不是意味着《柏格森主义》才是德勒兹真正阐述“柏格森主义”的文本?“事物应当以自己的方式绵延。心理学绵延无非只是一种特定情况、特定实例,它要向一种存在论绵延敞开。存在论必须是可能的。因为绵延从一开始就是繁复体。”德勒兹在柏格森那里引出了一种“多”的存在论思想,即绵延的繁复体,而这正是打开柏格森理论形成柏格森主义的关键点,那么,这个绵延的繁复体是一种多元论还是一种一元论?
本身这个问题就是一种形而上学,而德勒兹在这本书中所重申的是:柏格森主义在方法论上面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建立哲学的“精确性”,这种精确性就是可延续、可传达的。为此,德勒兹将柏格森哲学中的几个重要概念作为阐述的切入口,它们是绵延,是记忆,是生命冲动,“本书的目标就是确定这三个概念间的关系以及它们所蕴含的进展。”但是在阐述这三个概念之间的关系和进展时,德勒兹却首先从另一个概念出发,那就“直观”,因为,“直观是柏格森主义的方法”,直观这条方法论线索规定了绵延、记忆和生命冲动三者的关系。作为方法论层面的直观到底是什么?德勒兹认为,直观不是情感不是灵感,也不是含混的共感,它就是一种以严格的规则指向柏格森所说“精确性”的方法,所以这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方法”,这种方法所体现的严格的规则主要在三个方面,亦即三种活动。
第一条规则是:“让问题本身接受真与假的考验,揭露假问题,在问题的层面上调和真理与创造。”引用柏格森的话就是:““对于哲学以及其他领域,真理的关键在于找到问题并最终提出问题,而不在于解决问题。”德勒兹认为,柏格森在这里所说的“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而提出问题也不再只是发现问题,更重要的是“发明问题”,因为只有发明问题,按照柏格森在《思想与运动》中的说法,“给予那并不存在的东西已存在,而这种东西有可能永远不会到来。”发明问题的意义就在于创造,人也正是通过构造问题才创造了自己的历史,意识到这一活动就意味着获得了自由。这第一条规则的关键在于对“假问题”的进行内在的规定,从而发明真问题。
什么事假问题?德勒兹认为柏格森界定了两种假问题,一种是“不存在的问题”,另一种是“不恰当地提出的问题”。第一种问题是非存在的问题、无序的问题或可能的问题,非存在、无序和可能是相对于存在、秩序和实在而言的,当这些问题以否定的方式存在,看起来比存在、秩序和实在“少”,但是柏格森却认为不是少儿是多,因为否定的逻辑操作包含着缺席和缺乏,也就意味着它们首先包含了这种肯定,简而言之,非存在包含了存在,无序包含了秩序,可能包含了实在,所以第一种问题隐含着“多”与“少”的混淆,而这种混淆的本质就在于出现了幻象,它以“真之后退运动”带来了假问题,所以假问题之所以是假,就在于它是一种根本的幻象,“它们的像被投回到一种可能性、一种无序、一种非存在当中”,而只有存在、秩序或实存才是“真”。从这一点来看,德勒兹认为,“这是柏格森哲学中的一个根本主题,它概括了柏格森对否定之物、对所有否定形式的批判,而这些否定形式正是假问题的来源。”
第二种假问题是不恰当地提出的问题,“不恰当”针对的对象就是没有得到恰当分析的混合物,比如幸福,比如强度,比如自由,都是不纯粹的混合,而这第二种假问题又和第一种假问题密切相关,“无序”的观念就是产生于没有得到恰当分析的混合物“秩序”的一般观念,当用多和少来构想,也就意味造成了混淆,这种混淆意味着只看到差异表现为程度差异或强度差异,而没有发现存在于更深处的本性差异。所以针对这两种问题,德勒兹认为,只有通过理智的批判才能对此做出反抗,而理智的批判就需要直观来激活和激发,“只有直观才能决定,在被提出的问题当中,哪些是真问题,哪些是假问题,即使这会迫使理智转而反对自身。”由此进入到第二条规则之中:“对抗幻象,重新发现真正的本性差异或实在的关节。”直观就是对抗幻象的方法,而对抗幻象就需要发现真正的本性差异,在这里,柏格森受到柏拉图分析的启发,用了柏拉图提出的“天然的关节”的划分方法。“天然的关节”源于柏拉图在《斐德若》中使用过的一个表述:“有能力按其自然生长的关节依据形相切开这个——但别试着用蹩脚的屠夫所用的方式把每个部分都搞得支离破碎。”援用这个意象,柏格森在《创造的进化》中认为,优秀的辩证法家就像娴熟的厨师那样,会按照自然生长的关节,在不弄断动物骨骼的情况下将动物分开,“一种总是以这种方式运作的理智确实是转向思辨的理智。”
直观的意义也一样,只有按照“天然的关节”进行划分,才能拥有一种纯粹,而这种纯粹就是本质上的“本性差异”,而不是假问题中的程度差异或强度差异。当直观作为划分的方法,它又如何进行划分?柏格森认为,大脑的能力和脊髓的能力之间,物质的知觉和物质本身之间,都存在着程度差异,只有将我们的经验本身推到经验之外,只有将超越经验的状态走向经验的条件,才能发现各种本性差异,这就是在直观引导下得到的规定,这个规定作为补充规则表述如下:“实在不仅是那按照天然关节或本性差异被切割的东西,它同样也是沿着多条通向同一个理念点或潜能点汇聚的道路再次相交的东西。”实际上,直观的这种划分的方法也引向了第三条规则:“提出问题并解决问题,但解决问题的依据不再是空间,而是时间。”
编号:B83·2231217·2047 |
空间和时间的区分其实就引出了绵延,这也是柏格森哲学中的首要划分:绵延“倾向于”承担或承负所有的本性差异,因为它拥有和自身发生质的变化的能力,空间则只呈现出程度差异,因为它是量的同质性,直观就是以绵延为前提,根据绵延来思考,所以直观规定者本性差异的划分运动。在这里德勒兹引用了柏格森著名的表述:“我应当等待糖块融化……”在这里,糖所具有的是一种本质存在,但是当糖块开始融化,它带来的变质是一种本性差异,而等待融化可以看做是一种绵延,“它意味着:我自己的绵延——例如,我在焦急地等待时所经验到的绵延——可以用来揭示按照其他节奏律动的其他绵延,这些绵延与我的绵延有着本性上的差异。”绵延永远是本性差异的场所与环境,它在糖块的融化中体现,更在等待的连续性中发生,所以绵延“是本性差异的总体与繁复体”,本性差异只存在于绵延之中,与此相对,空间仅仅是程度差异的场所、环境、总体。
但是直观并不是绵延,它是一种运动,“通过它,我们出离了自己的绵延;通过它,我们利用自身的绵延来直接肯定和认识其他绵延的存在——既有高于我们的绵延,也有低于我们的绵延。”直观批判了假问题、发明了真问题,直观在切分中带来了分化的方法,直观导向时间化的方法,关于方法论的直观建立了这三个规则,最终指向了绵延具有的本性差异,那么,直观如何预设了绵延?直观又怎样给予绵延一种新的扩展?深入一步,德勒兹分析认为柏格森的绵延具有连续性和差异性两个基本特征,而对混合物的划分,只有在绵延的方向上才是纯粹的,而空间代表了本性的不纯性,正是这种对混合物的划分和分解,柏格森提出了“繁复体”的概念,他区分了两类繁复体,一类是外在性的、同时性的、并置的、有序的、量的分化的,这是空间代表的程度差异的繁复体,它是数的繁复体;另一类则是前后相继的、融合的、组织化的、异质性的繁复体,这是在绵延中呈现的繁复体,它是本性差异的内在繁复体,是一种质的繁复体。
柏格森区别两类繁复体,不仅给予了绵延的繁复体本性差异的特征,而且它本身也拥有与科学一样的精确性。再深入一步,柏格森认为客体、客观之物在被划分的过程中不会发生本性上的变化,所以它是按照程度差异被划分的东西,客体就是数的繁复体;而主体、主观之物是质的繁复体,它就是绵延,不仅时可分的,而且是通过被划分而变化本性的,正是这种变化本性的可分,所以主观之物或绵延就是一种潜能之物,这种潜能性的存在,只有一个被激活和激发的方向,那就是现实化,“主观之物或绵延是被现实化的、处在现实化过程中的潜能之物,它与其现实化运动密不可分。”所以绵延的繁复体具有连续性、异质性和单纯性三个特点。从绵延的这些以繁复体的观念建立的特征,德勒兹进入到柏格森第二个关键概念:记忆。
柏格森所强调的是,绵延和记忆的同一性,“绵延从本质上说是记忆、意识、自由。而且,它是意识和自由,是因为它首先是记忆。”存在着两种记忆,一种是回忆-记忆,它是朝向过去的膨胀方向,另一种是收缩-记忆,它则朝向未来的收缩方向,这两种记忆都是主观性方面的记忆,所以按照绵延的思想,被德勒兹称为“柏格森主义最深刻但或许也是最少被正确理解的一个方面”。即他的记忆理论浮出水面。记忆是对过去的重现,过去已经成为过去,那么它已经不再有用,不再活动,但是过去却并没有停止存在,这种存在是与存在自身浑然不分,而现在看起来是一种存在,其实并不存在,因为它始终是“出离于自身之外的纯粹生成”,柏格森的记忆理论最具启发性的也就在这里,存在就是在现在的形式下消耗自身并将自己置身在自身之外,所以真正的关系是:现在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曾经存在”,而过去则是“存在”,而且是永恒地、永远地存在着,按照柏格森的说法,当我们寻找一段想不起来的回忆时,“我们意识到了一种自成一类的活动。通过这种活动,我们脱离了现在,为的是首先使自己置身于过去一般之中,然后再置身于过去的某个特定区域之中:这是一种类似于调准照相机焦距的试探工作。……一点一点地,它显现为一团凝结的星云;从潜能的状况向现实的状态过渡……”
存在着纯粹过去,存在着“过去一般”,德勒兹将其解读为:“过去并非跟随在现在之后,它反而被现在预设为纯粹的条件,没有它现在就无法流逝。换言之,每个现在都指向了作为过去的自身。”当通过“一跃”置身在过去之中,也完成了从潜能状态到现实状态的过渡。这就是现在与过去的共时性,这种共时性意味着,过去不仅与它已是的现在共存,也在自身中保存了自己,所以与每个现在共存的是全部的过去,是完整的过去,是我们的整个过去——柏格森的绵延就是在这种共存中得到界定的,它是潜能的共存,它是重复着的共存。柏格森记忆理论的另一个重要内容则是纯粹潜能存在的现实化,方法之一是平移运动,“记忆通过这种运动将自身完全带到经验面前,从而进行着以行动为目标、不使自身产生分裂的不同程度的自我收缩活动”,另一种是自转运动,“记忆通过这种运动使自己朝向了瞬间的情况,为的是向它展现出最有用的面向。”现实化就是运动的过程,就是在运动中完成驱动图式,所以回忆被具体化,它带来的不是自己的现在而是新的现在,在一刻不停地流逝、前进中凿出间隙,形成位移,这就形成了一种心理无意识,这种无意识的动能就源于“对生命的关注”的压抑。
在对记忆进行阐述的时候,在提出记忆理论的时候,德勒兹认为柏格森其实提出了关于“一与多”的问题,也就是一元论和多元论的问题。回忆被现实化时,它和知觉的本性差异会趋于消逝,它所得到的其实是回忆-像和知觉-像,而回忆-像和知觉-像之间之存在程度差异,如果缺少直观的方法,心里混合物就会困住,本性差异就无法被辨析出,所以,“我们尚不拥有一个真正的统一点。”但是柏格森认为,过去与它自己的现在共存,在纯粹现在与纯粹过去之间,在纯粹知觉与纯粹回忆本身之间,在纯粹物质与纯粹记忆之间,不存在别的差异,只存在扩张与收缩的差异,所以它反而获得了一种存在轮上的统一,这就是是发展新一元论的可能。对此德勒兹的疑问是:在本性差异的二元论和收缩-扩张的一元论之间有没有矛盾?重新发现的一元论和绵延有关,当绵延自身消散了程度差异、强度差异、扩张差异和收缩差异,是不是陷入了一种量的多元论——“绵延是一还是多?”
对于这个问题,德勒兹认为,当我们说存在是多样的,绵延是繁多的,这是一种广义的多元论;当我们等待糖块融化,就是等待一种任意性的切分,这种绵延是与我们心理的绵延类似的存在,形成相对封闭系统的生物,最后成为宇宙大全,那么这就是一种狭义的多元论;但柏格森又提出只存在唯一的时间,唯一的绵延,这便是“为一的、普遍的、无人称的”,这就是一种时间的一元论。在这里,德勒兹引用了柏格森的一段描述:“当我们坐在河边时,水的流动、船的滑行或鸟的飞翔、我们生命深层那连续不断的低语,对我们来说是三种不同的东西还是同一种东西,这是可以随意决定的……”柏格森赋予了注意力以“被分有而不被划分”“既是‘一’又是‘多’”的力量,重要的是,他赋予了绵延以自我包含的力量,水的流动、鸟的飞翔和我的生命低语形成的三种流,但是都成为了“我的绵延”,它是特殊的流的共存,是流的同时性——所以在一和多的问题上,柏格森既提出了“只有一种时间存在”的一元论,也阐述了“存在着无穷多的现实的流”的广义多元论,而且它们都参与了“同一个潜能的大全”的狭义多元论,不是单纯的一元论,也不是简单的多元论,柏格森提出的是一种同时性理论,这种理论在德勒兹看来确证了一种绵延观,“绵延是所有程度在唯一时间中的潜能的共存。”
同时性理论击绵延的共存理论,在突出其潜能性以及潜能性分化运动中,柏格森主义自然进入到了生命冲动之中。在德勒兹看来,生命的本质就在于一种发展,一种通过分离和分裂得到的发展,这种分离和分裂就是潜能性的现实化,是单一性的分化,“当绵延出现在这种运动中时,它恰恰被称作生命。”从潜能到现实,是现实化,是分化,更是进化,“进化就是现实化,现实化就是创造。”在驳斥了机械论和目的论之后,柏格森“从原则上说”,把绵延和生命看做是记忆,是意识,更是自由,而这一切必然回到“人”的生命冲动中,“人能够重新发现共存在潜能的大全中的所有层面、所有扩张和收缩的程度。”柏格森认为这种生命冲动的表现就是创造性情感,它是理智中的直观之发生,它是行动和创造——在这个层面上,柏格森反而把哲学家看做是静观的人,而真正体现这种生命冲动和创造性情感的则是“艺术家和神秘主义者”,因为它们具有的神秘主义伟大灵魂体现的“完全是溢出的能动性、行动和创造”,在这里,柏格森似乎让自己也走向了神秘主义,他所描述的是一种基督教神秘主义,所以作为神的仆人,“神秘主义灵魂积极发挥着整个宇宙的作用,并且再造了一个大全的开放性,其中没有任何可以去看、去静观的东西。”
基督教神秘主义是不是会损害柏格森最初提出的科学精确性?显然在哲学意义上,德勒兹认为柏格森建立起了绵延、记忆和生命冲动三者的关系:绵延被界定为一种在本性差异的潜能繁复体,记忆则在程度差异中与潜能性共存,而生命冲动则是潜能在分化中的现实化,三者构成的“柏格森主义”最终指向了人这一存在,“直到作为生命冲动获得自我意识的场所的明确的‘人’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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