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26《霍乱之书》:圆才是世界的标志
正因生命意志不是世界的结果,而世界是生命意志的结果,哲学必须以之为自己的开端。
——《集萃》
生命意志不是从对生命的认识里产生的,不是从条件中推导出来的,更不是次等的事物,生命意志是第一位的,是无条件的,是一切前提的前提,所以,不是世界产生了生命意志,而是生命意志产生了世界。当叔本华在附录的《集萃》中标注了生命意志的地位,这种开端论也将自己变成了“表象和意志”理论的开创者:世界的开端是生命意志,生命意识的第一性是哲学的开端,提出这一理论的“我”就是哲学史上的第一人。
尽管对于生命本身,叔本华是十足的悲观主义者,他说:“生命注定以失望收场:这是生命的目的,一切都为了这个目的。”他认为,“生命短暂,但才华横溢的生命还要更短些。”他引用伏尔泰的话说:“幸福只是一场梦,痛苦却是真实的。”因为在它看来,灾难不是否定性的事物,而是肯定性的,相反所谓的善,和所有的幸福而满足一样,才是否定性的事物。把生命中遭遇的灾难看做是一种肯定,认为生命短暂并最终以失败收场,叔本华人生观就是一种悲观主义,但是他对自己理论的建树却充满了自信——甚至自负。在《集萃》中,他认为自己提出了生命意志是第一位的观点,并以此作为自己哲学研究毕生的探索之路,是哲学史上的第一人,“这是我的理论要旨,在我之前无人教给众人。”具体而言,叔本华认为,自己的哲学是一切先代的哲学和后代哲学的分水岭,“我提出了前人无论如何都未曾触及的理论”,这个理论就是把“自在的内在内核”看作是不可毁灭的,看作是形而上学的,这就是“灵魂的事物”,它是欲望着的事物,“是一个驱动着的、创造着的、自我构造着的事物。”
不管是生命意志还是灵魂的事物,叔本华认为这一开创性的意义就是区分了意志和表象,“根据我的基本学说,世界一面是表象,另一面是意志,这种说法都归结为意志与身体的同一性。”这一学说在他看来就是奠定了一个哲学的重要纪元。而实际上,叔本华区别了表象和意志,将意志和身体看作同一性的存在,划时代的意义就在于是对康德“物自体”的一种超越。康德提出了物自体的概念,但是叔本华认为他的物自体只不过和西勒西乌斯以及所有神秘主义者口中所说的“神”是一个东西,也就是一种泛神论,叔本华否认在形而上学中还有继续保留“神”这个词来称呼物自体的必要性,它只不过是用来描述人格化内核的概念——康德也区分了现象与物自体,但是在叔本华看来却让我们陷入了自我反对的境地:人作为现象会逝去,作为物自体却是不灭的,他与康德的不同就在于,“我们未曾完全放弃去认识何为物自体:我们在意志中认识到物自体。”所以身体会和表象一起中介,但是意志丝毫不会动摇,意志的功业就是那曾经存在过的身体,这就是叔本华意志由于知识、优于智力的重要观点,在他看来,这个观点之提出,“毫无例外地站到了所有前辈哲学家们的对立面。”
叔本华区别了表象和意志,把意志看成是毫不动摇的物自体,把生命意志看成是第一位的存在,其实就是他最著名的表象和意志学说,而这本《霍乱之书》在叔本华正式阐述表象与意志之前也成为了对理论进行预备性思考的文本。1831年8月,柏林一名夏洛滕堡的水手感染霍乱而去世,由此揭开了往后数十年反复肆虐的霍乱灾害的序幕,听到霍乱消息的叔本华在8月25日离开了柏林,28日来到了法兰克福,除了1832-1833年他居住在曼海姆之外,直到去世都没有再离开法兰克福,可以说,霍乱让叔本华的人生轨迹有了彻底的改变,而在理论构建上,霍乱也同样叔本华创造了条件,在抵达法兰克福之后,9月5日开始他撰写思想笔记,因为“写在逃避霍乱的路上”,取名为《霍乱之书》。当时叔本华还没有完成《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本笔记可以看做是对这本书第二卷的话题进行的思考,也由此成为了叔本华哲学的一个开端。
《霍乱之书》作为一种开端,开端的开端所论及的是“性爱形而上学”,而“性爱形而上学”的开端则是肉身相关的性。“从具体考虑女性特质入手,以肉身的具体部分为着眼点,论及我们从女人们的自然特质中攫取的快感。”在这里叔本华很明显把女性甚至女性的肉体当做是一种客体,“我们的快感”就是通过女性的肉身而获得快感,这是一种叔本华并不在意的歧视,实际上这种歧视背后表现出来的性别优劣观也和他的意志理论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从女性的肉身上攫取快感,目的是什么?当然是一种性享受,但是这种性享受的目的是生殖,在这里,叔本华给与了生殖一种肯定的意义,在他看来,看起来生殖的欢愉是一件小事,但却是生命中“唯一肯定式的实在享受与收获”,除此之外的享受都是否定式的,都是对“痛苦的单纯扬弃或者驱散”。为什么叔本华会将生殖的欢愉看做是生命中唯一的肯定式享受和收获?因为生殖不只是个体的生殖,它其实是一种繁殖行为,和种族的延续有关——从生殖到繁殖,就从个体的私人行为变成了种族的宏大主题。
很多人抱怨婚姻不幸福,就是因为婚姻是由种族的庇护神守护的,在种族守护神看来,只有种族形态被个体刻画出来才是一种幸福,而个体是否幸福却无足轻重了,也就是说,个体之所以有性活动,有婚姻,有繁殖的要求,就在于种族是个体生活里最先活着的,是本能活动的关键,“只有当个体完全超脱了个体认识形式的束缚,才能领悟到种族的内核”——叔本华把繁殖行为和世界的关系比喻成“谜面之于谜语”,繁殖行为是种子,世界的多样性是大树,繁殖行为是核心和纲领,世界是丰富的知识之树,所以繁殖行为是聚焦点,是内核,它就是意志的体现,就是生命意志所体现的物自体——返回去,生命意志的核心就是性本能,“性本能是一棵树(人类种族)的内部通道,每个人的生命都从中发芽生长,好比一片树叶,既被大树滋养,又贡献自己来滋养大树。所以,这种本能才会如此强悍,植根于我们自然本性的深处。”只不过在关于生命意志的形成中,性本能已经变成了性爱形而上学,借用卡尔德隆的《芝诺比亚》里的一句诗,叔本华阐述了他的“性爱形而上学”,“天哪,你竟然爱着我?/我宁愿舍弃那千百次胜利,/转身回头。”
编号:B82·2240108·2052 |
“千百次胜利”是数量的增殖,是多样性的体现,是表象,而转身回头的爱却是不变的,是意志,是种子,当然是物自体。性爱是一种实践哲学,但是当叔本华加上了“形而上学”,它就具有了特殊的地位,就通向了意志。在《霍乱之书》中,叔本华阐述得最多的当然就是意志学说和由此发展而来的意志形而上学。叔本华很直接地区分了智力和意志,并且认为意志优于智力,在他看来,智力是大脑的一个功能,它与身体有关,它与认识有关,它与物质有关,就像抓握是手掌的功能,消化是胃的功能,大脑损毁之后智力当然无法续存;而意志却截然相反,是全部生命组织的形而上学优先,是全部现象的自在状态。智力必须依靠物质器官才具有功能性意义,这种功能就是认识,所以叔本华认为,智力属于现象,现象仅对智力而言是表象;而意志不占有器官,对意志的判断不受器官特质的制约,“意志是全部物理现象的根基,但意志本身却是形而上学式的,是物自体,是非物质性的。”
在这里,智力作为一种表象在叔本华看来,就具有一种母性,就像女人的肉身在性爱中的作用一样,它是性本能中的客体性存在,是欲望的投射对象,是以物质性呈现出来的,所以叔本华认为智力的继承来自母亲。而意志不需要借助特定的客体,它的继承则来自父亲,在意志中,“直接地、真正地是纯然的生命意志”,而实际存在具有繁多的个体性相比,意志面前没有什么差异,意志从来不提及个体性。但是意志和意识有关,意识和认识过程有关,在这里叔本华指出了两种主体:欲望主体和认识主体。认识主体纯粹是为了认识,在自在的状态中对一切都无所谓,也就是说它没有什么意志目的,而欲望主体是为了纯粹的满足,在自在的状态中没有什么认识;欲望主体沉入在罪与疼痛之中,认识主体则沉浸在错误之中;认识主体是次等主体,是欲望主体的制成品,是它的孩子,“欲望往往承担起人类最严肃的课题,而认知为人类卸去了最大的罪责。”
如此区分,也就区分了意志和智力,也就有了意志和智力的优劣论,意志等同于物质,是核心,智力等同于形式,是表象,所以,意志形而上学即,“自在地纯粹地欲求着,除了在欲求就什么也不是,无需拥有表象便是其自身,既不需要智力也不需要物质,而是物自体。”作为物自体的意志在一切生命体中完整而不分裂,叔本华将其比喻为圆心,圆心就是“所有半径的汇合部”,它自为地存在,而世界完整地被人理解,就是圆,“圆才是世界的标志。”由此叔本华为“作为表现和意志的世界”做出了预备性地阐述,“我的理论认为,我是意志与智力的结合,但两者有根本性的差异,前者是自在的本质,后者则属于现象。”
叔本华的意志学说和意志形而上学也体现在他的天才理论、宗教批判和梦境学说中。考察非凡人物,他们之所以和别人不同,就在于他们拥有一种极其稀缺的能力,比之芸芸众生,他们攫取了更正确的知识,但是叔本华将这类人分成两种,一种是建功者,一种则是立言者。叔本华认为,建功者取得正确的知识关涉的是个别事物,他通过普遍事物而去认识个别事物,而立言者的知识关涉的是普通事物,是通过个别事物而去认识普遍事物,正因为有这样的区别,建功者不朽的是名字,而立言者不朽是因为精神,因为普遍事物是概念、理念,是贯穿所有时代而保持不变,只有对普遍事物的领悟才能催生出所有时代里津津乐道的佳作和生命,所以立言者才享有天才之名,而建功者认识个别事物,他同样不朽却只是个体性的不朽,和芸芸众生相比也只是程度差异而已。如此分野,给了天才一个立言者的位置,叔本华由此认为天才必须有一个无比强悍的意志:天才的条件第一是拥有异于常人的大脑,这来自于天才的母性成分,其次要有意志,只有意志才会产生由内而外的冲动,才能与大脑结合起来,才能赋予大脑高等级的张力,才能达到刻提醒的最高等级,而意志就是天才的父性成分,“于是乎,天才之人时常激情澎湃、强悍激烈:感情迟钝的天才是不可能的。”
在宗教批判中,叔本华指出了“有神论谬误的球体比喻”:“有神论根本上几乎接近要向人宣称,依照正确的几何学构造,球体的中心似乎处于该球体之外。”他从自身的经历出发批判了有神论,在17岁的时候,“我被生命的悲怆侵袭了”,由此得出了世界不可能有全能生物的作品,相反一切都是魔鬼的产物,是魔鬼把生命存在赋予了被造物,并从被造物的苦难中得到满足,这也造成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类的生命存在总在发出痛苦的界定音:人类的生命存在深深地嵌入痛苦里,拔不出来,无论存续还是毁灭都不可避免地是一场悲剧:人们更不要忽略了这场悲剧中还有特定的意图。”所以痛苦变成了神圣性的替代品。但是从自身的经历出发,叔本华也区分了两种形而上学,一种面向大众,这种大众形而上学即宗教,而另一种则是彻底的形而上学,“它纯粹建立在依靠思考才得到的确信之上,不是因为相信,而是出于洞见”,和大众形而上学戴着面具不同,真正的形而上学具有成为信仰理论的平衡性力量,意志形而上学当然具有这样的力量,意志不能表述为神,而意志的无理由性才是神的自存性。
强调意志产生了世界,阐述了生命意志是世界的原因,命名了意志作为物自体的存在,叔本华为他“作为表象和意志的世界”准备着材料,但是意志学说站在形而上学的维度,意志本身却在现实的形而下中,霍乱的蔓延带来的恐慌,生命的痛苦带来的悲观,对于叔本华来说,意志是不是只是一种纯粹而想象的存在?父性的意志在苦难中也变成了表象,“我们就像邋遢马虎的父亲们生下的孩子,降生到这世界时就已经负债累累。又因为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偿还这份债务,所以我们的生命存在才会如此贫贱,终以死亡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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