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26 《本命年》:青春是一张吱吱呀呀的床
这是漆黑的夜,这是冷漠的夜,这是孤独的夜,热闹的双簧演出已经散场,所有的人带着微笑和看完演出的满足,他们只是这一场喜剧表演的观众,却逆着他行走,没有人看见他踉跄行走,没有人关注他滴血的生命,李慧泉一个人捂着疼痛的肚子,穿过人群,穿过黑夜,却穿不过自己的本命年。他嘴上叼着那支还没点燃的香烟,演出的灯管在他面前应声而灭,寂静无声,他却听到了赵雅秋曾经的疑问:“是他们骗了我还是你骗了我?”他听到了小芬在遥远的另一个本命年的声音:“本命年要系一条红腰带。”他也听到了隔壁大妈的声音,听到了叉子临走前的告别,只是在被这些声音包围的黑夜里,他再无回答,人生之路上只剩下那长长的一条“黑的血”,他倒下时,风中飞着废纸,像是对一个生命逝去的无声祭奠。
一把刀捅进了李慧泉的肚子,他曾经鄙视眼前这两个小流氓,“拳头挺硬”似乎是对他们的赞赏,只是一切来得猝不及防,一切又似曾相识,那一个晚上,他和叉子在黑暗的夜里就是用这样的拳头狠揍那热恋中的一男一女,恋人的呼喊、尖叫却伴着他们挺硬的拳头,伴着叉子的强暴,以及那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子,当叉子把刀子捅进男人肚子的时候,李慧泉看见了流出的鲜血,看见了死去的生命,这一幕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降临到他的身上,再熟悉不过了,这像是一种轮回,宿命的悲剧就在于涂满鲜血的青春,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倒在了冰冷的街上。
| 导演: 谢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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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对于一个刑满释放的人来说,一切的希望看起来都是脆弱的,曾经的厂子倒闭了,泉子没有了工作,“你回来不是时候啊!”大妈说,对于他来说,自力更生、自谋出路成为摆在他面前的唯一出路,尽管有邻居大妈的照顾,有片儿警的提示,他顺利拿到了练摊的工商执照,但是对于泉子来说,还是无法摆脱那人情的冷漠。泉子去看望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叉子家人,送东西给他们,不想叉子的父亲恶狠狠地说:“把东西拿回去!”叉子的母亲说:“叉子判了无期,就当不是我们家的人。”而同样开始步入青春的小五也是冷漠地对泉子说:“我不想我哥,他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泉子没有父母,而对于还在狱中的叉子来说,父母和兄弟则断然把他拒绝在门外。
拳击手套、史泰龙的画报,对于泉子来说,这些过去的旧物曾代表那个锋利的青春,那个有着力量的青春,但是在回来之后的日子,这样的锋利,这样的力量只能变成一种妥协,变成对社会的适应。片儿警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以后少喝点酒,如果闷得慌,就买本书看看。”泉子买了很多画报,在昏暗的灯光下,在练摊回来的劳累中,他摊开的《健与美》上,是穿着泳装身材爆棚的外国女人,只是盖在脸上的封面对于泉子来说,并不是诱惑,而是无聊,是没有光彩的生活。他躺在那一张吱吱呀呀响的床上,就像躺在破败不堪的现实里,摇晃、不安,像随时可能倒塌,只是这声音支撑了泉子难眠的夜晚。而远处响起的是火车驶过的声音,轰然作响,对于他来说,像是现实之外的一个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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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年》电影海报 |
是的,童话里他和同龄的女孩小芬就是这样手牵着手走在铁轨上,他们穿着白衬衫,系着红领巾,说着本命年系红腰带的习俗——辟邪的红腰带对于本命年是一个注解,可是泉子似乎从来没有系过。而在这多彩的童话之外,却是另一个本命年,一个破败、无聊和冷漠的本命年,小芬找了博士生的男友,很快就结婚了,而且很快又怀孕了。这是小芬的本命年,这是小芬的红腰带,对于泉子来说,只有一张吱吱呀呀响的床,只有啤酒和烟组成的单身生活。
可是他毕竟要面对生活,面对外面的世界,而在这个开始自食其力的现实里,泉子也看到了不同的青春。派头十足的“马刷子”原来是欠了一屁股的债,看到泉子卖的鞋,说鞋漂亮,看到那一件红色的羊毛衫,说衣服给女朋友穿肯定漂亮,泉子也二话不说把鞋子和衣服送给了刷子,刷子又说和女朋友结婚想要一个录音机,泉子也是大方地送他,当然最后刷子又向泉子借了钱,但是却不肯还债,在泉子挺硬的拳头下,窘迫的刷子对于人生的见解是:“上班没劲,不上班没劲;搞对象没劲,不搞对象没劲……”干和不干,都处在没劲的生活里,没劲当然是无聊,当然是窘迫,当然是对于青春最无奈的注解。而对于暗恋歌手赵雅秋的高中生来说,他的更青春的青春依然只是一种想象的快乐,他比赵雅秋小两岁,赵雅秋也不认识他,每天坐在赵雅秋唱歌歌厅的角落里,或者躲在赵雅秋家附近的黑暗处,对他来说,只有每天看见赵雅秋,听见她唱歌便是一种满足,当他碰撞了骑车的泉子才颤抖地对泉子说:“我就这样看看,灯灭了我就走。”
刷子“没劲的青春”,高中生“灯开灯灭的青春”,都像是没有着落的生活,毫无自主控制的力量。而对于越狱的叉子来说,他的青春却永远属于逃避,属于黑暗。他深夜来到泉子的住处,吃一碗面,啃几块饼干,或者睡上一个晚上,在喝几瓶酒抽几支烟,就是监狱之外生活最大的享受,可是泉子要拉黑了灯才能和他说几句话,他想劝他自首,但是最后叉子只留下一张纸条:“你救不了我,我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死对于他来说,才是没有选择的结局,当年他就是用那一把锋利的刀结束了别人的生命,死对他来说是一种偿还,也是一种逃避,他不想回到近在咫尺的家,不想看见父亲母亲和弟弟,因为全家都不当他存在,“我哥哥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它本来就不该活。”小五曾经这样对泉子说,那时泉子狠狠揍了小五一记耳光,这亲情的冷漠像是扎在泉子身上的一把刀,但是即使愤怒,即使难受,又有什么办法,那个夜晚,叉子拿走了泉子部分的钱,他或者只需要“一张车票的钱”,而这一张车票的青春对于叉子来说,却是一条死胡同。
没劲的青春、灯开灯灭的青春、一张车票的青春,以及泉子“一张吱吱呀呀响的床”的青春,都刻在他们自己的身体里,刻在不可逃避的生命里,而在这个转型的时代,在这个冷漠的现实里,或许只有像崔永利这样的倒爷才是享受生活的人,利益、金钱和违法勾当,使他成为利益至上的代表,而这种人生对于泉子来说并没有诱惑,反而让他有一种清高的“使命感”,崔永利让他卖盗版录像带,100盒里20盒原装80盒复制,当然收益颇丰,但是泉子拒绝了,甚至当崔永利以女色引诱他的时候,泉子也是义正言辞地走开了。
崔永利于他来说,其实并不只是违法勾当,而是他侵占了泉子内心最隐秘的部分,甚至还扑灭了他燃气的那一点微光。二十四岁的男人,青春期的男人,当然在生命中会有那么一种对女人莫名的感觉,在吱吱呀呀的床上,他看过《健与美》的画报;在街头,他会盯着女人的性感部位;在杂七杂八他卖的商品里,也有女人的内衣内裤和丝袜,但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一瞬而逝的念想,他用手指把便宜的内裤弹出去,像是一种隐喻,女人在他面前,只是一个游戏,一个不能企及只能以玩物的方式控制它。
但是赵雅秋似乎误闯了他的生活,歌厅里唱歌结束,崔永利叫他送她回家,泉子是一个保护者,从一开始两个人隔着距离走,到后来骑着自行车带着她,从一开始默默无语到后来告诉她:“我不是一个好人,真的,常常打架,关了好几年。”泉子是真诚的,“不是好人的定义”其实是自己先关上了门,赵雅秋在窗口问他:“我不信,到底是他们骗我还是你骗我?”他们和你,在泉子的世界里组成了两种不同的价值观,被截然定义成好人和坏人,而这一句问话却激荡起泉子内心的感动,这是第一个和他对话的女人,这是第一个邀请他来听她唱歌的女人,对于只有一张床,一间屋,一些啤酒和烟的男人来说,这是青春的最好补充。
可是,那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光亮,和那高中生“灯开灯灭”的单相思又有什么区别?赵雅秋的名气越来越大,送花、鼓掌的人多了,要求签名的人多了,连晚上送回家的任务也被别人替代了。对于泉子来说,这微弱的光也是一种青春的亮色,他劝赵雅秋离开崔永利,“他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你不该往来。”为此,泉子还狠狠揍了一顿崔永利,但是在赵雅秋面前,这微弱的光还是被熄灭了,泉子用积蓄买了项链要送她,赵雅秋只是淡淡地说:“我可不敢要,实在对不起。明天我有两首新歌,你来吧。”项链也只是玩物,他无法走近一个女人,也无法面对内心的茫然,其实,赵雅秋就像是泉子面前的生活,他既不能融入社会面对外面的世界,又无法背叛自身,在这种被分隔的生活里,泉子依然找不到青春的应有的色彩。
分隔的现实,矛盾的青春,就像那台上表演的双簧,一个说这话,一个做着动作,他们组合在一起,却在分离中才能产生效果,泉子内心有着隐秘的青春理想,有着超越那一张吱吱呀呀的床的生活态度,但是他却无法再这个时代里找到自身的定义,他没有文化,他进过监狱,他把自己叫做坏人,他又希望忘掉过去重新开始,但这一切却又是那么遥远,就像本命年系红腰带的习俗,只是出现在纯真的童年生活里,而当这一切远去,本命年就成为青春最锋利的注解,当那把刀捅进身体里的时候,当鲜血离开自己的时候,对于泉子来说吗,这曾经熟悉的一幕并不意味着痛苦,而是解脱,是遗忘,是宿命人生最后的演出。
“是他们骗了我还是你骗了我?”是的,当泉子一个人的青春倒下,世界最后只剩下“他们”——他们散场,他们逆行,他们欢笑,他们最后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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