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26《人员》:仰视以及被俯视
66分钟,作为基耶斯洛夫斯基短片拍摄之后的第一部剧情片,这样的时长依然属于短制,在并未展开足够丰富的场景中,基耶斯洛夫斯基只是将自己的经历改变成了电影:1962年,基耶斯洛夫斯基在电影艺术学校完成学业之后,曾在Teatr Wspolczesny当了一年的服装助理,他自己便是《人员》中罗麦克的原型。从电影艺术学校到服装助理这一技术岗位,再从技术岗位开始电影实践和创作,这是属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转变,而作为基耶斯洛夫斯基“最具自传性质的作品”之一,他在这部电影里也是在探讨艺术和技术之间的矛盾和融合问题:是技术升华而走向艺术创作?还是艺术在某种程度上也难以逃离技术的窠臼?
一张惶惑的脸,一双焦虑的眼,这是罗麦克初次成为剧院“人员”时的表情,张望着,然后退到了墙边,是因为有人正在过道上搬运东西,当他们从他面前经过,一面面镜子照见了罗麦克的表情,然后随着他们搬离罗麦克的影像也从镜子里的消失。作为一名电影艺术学校的学生,罗麦克提前走向了社会,因为只读了一年学校就被关闭了——学校缘何关闭,基耶斯洛夫斯基没有进行交代,大约是国内政治事件的影响。所以罗麦克没有完成学业,没有完成学业意味着他在电影艺术方面还是门外汉,更意味着要提早成为剧院的“人员”。矛盾在这里就已经以隐形的方式体现,而当那一面面镜子从他面前经过,当自己成为镜子中的人,进入职场的罗麦克成为了艺术和技术选择的样本。
广播里让他去人事部报道,但是当罗麦克找人事部的时候,遇到的那个资深工作人员则让他去演出部报道,而所谓的演出部只是未演员制作衣服的“裁缝车间”。这是罗麦克遇到的第一个心理落差,而成为这里的“人员”之后,他遇到的第二个问题则是权力折射的问题。有一个老人拍了拍他,然后对他说了一句:“不要给你阿姨丢脸。”这一句话意味深长,在罗麦克第一天上班结束之后,他坐车回家,车上靠窗坐着的就是他的阿姨,阿姨告诉他那个老头是剧院的经理——关系似乎显露出来了,罗麦克进入剧院成为“人员”是因为阿姨托了关系,而和阿姨有不错私人关系的人就是剧院经理,所以这一份工作不能丢脸。
这是和权力有关的关系学,而当罗麦克成为剧院成员之后,似乎重新让他有机会开始自己的艺术之路,经理曾经就说过:“在这里工作就像向上飞一样,犹如一只小鸟,艺术,艺术,我们能感受它的存在……”当罗麦克看见那些正在彩排的演员,当罗麦克窥见正在拉小提琴的乐队成员,当他站在狭长通道被光线围住而感受到一种夺目之光的时候,罗麦克的确像是找到了艺术的感觉。但是,在剧院里,在剧院的演出部,在演出部的服装制作室,罗麦克始终是一个艺术的旁观者,他站在外面,他无法进入,只能以观看的方式感受艺术的氛围——仰视或者俯视,成为他的双重的视点。
导演: 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
希望感受艺术的氛围,不断接近那些真正从事艺术的演员,罗麦克就是用仰视的方式看见这一切,当他最后抽到演出首映的邀请函,坐在剧院观众席上的时候,他仰起了头,剧院是如此的宽敞,如此的豪华,如此的令人崇敬,这便是艺术的魅力。但是真正的艺术在哪里?仰视真的能发现艺术?罗麦克和艺术的关系似乎就是他和女孩佳芝之间关系的折射,他坐电车回家时,阿姨正和他说着关于经理的事,这时他看到了正在吃东西的她,但是仅仅是看见,他没有和她打招呼;后来的一次,他正准备上车,发现她正站在车厢门口,于是罗麦克假装不是上车,转身想要离开,这一种带有羞涩的动作仅仅是为了不让女孩看穿自己的心思,但是前面的车厢门关上了,他只好退回来,急急上了她所在的车厢,上车之后依然没有其他的交流;后来还是在车上,罗麦克和阿姨还是在说话,她也还是出现在他面前,拿着书的她似乎也期待着对话,但是罗麦克依然没有和她搭讪;最后看完了演出回家,罗麦克终于说自己是剧场工作人员,而她也刚好看完演出,于是罗麦克说起了自己的感受,那是一种期待成真的快乐,但是很明显,他们并没有深入,而之后似乎他们从相遇开始的故事也没有多少波澜。
他观察她甚至偷看他,他有意避开她,他说出观看演出时的感受,最后他们的故事如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短片《电车》一样,在女孩的微笑和沉睡之后,爱情成为短暂的邂逅。这就是罗麦克和艺术之间的关系,他向往她却躲开她,他想要进入她的世界,却最终转身离开。向上仰视的目光,渐渐变成了俯视的视角,对艺术的向往也最终变成了一种技术的现实:因为罗麦克就是一个裁缝,就是一个技术工作,就是微不足道的“人员”——从仰视艺术到被俯视的技术,世界发生了改变,视角发生了改变,而主动的仰视也变成了被动的俯视——在被俯视的世界里,等级出现了,权力出现了,艺术和技术的不相容出现了。
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服装制作人员挤在一起,他们是忙碌的,也充满了抱怨声;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他们谈论英格兰民族,他们说起奥地利,他们向往美国,他们有亲戚在苏联,在这个世界议题中,他们似乎明显对波兰的社会现实有怨言,但是那种怨言又无法明说;罗麦克躲在厕所里抽烟,却听到外面的人在议论剧院里的事情,说起谁投了反对票,完全是嫉妒和报复心作祟,罗麦克只好捂住嘴不让烟味被他们闻到,最后直接将烟冲进了马桶……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技术部门,和艺术隔开成两个世界,罗麦克无法真正走进排演现场,他只能从后台的帷幕中偷看他们。艺术在别处,艺术高高在上,艺术呈现出某种级别,于是艺术成了俯视者,而技术便在最底层中成为被俯视的对象。罗麦克进入剧院成为“人员”是经理看在阿姨的面子上,这是一种和权力有关的关系;那个妇人走进制作室,说自己曾经在电影技术学校教过书,而自己的老师被称为“波兰设计之父”;在服装制作组为罗麦克庆祝生日时,有人提议要给技术总监送一杯伏特加去……
《人员》电影海报
门打开,一扇门通向演员和艺术家,另一扇门则为技术人员留的,一个被仰视,一个被俯视,一个是这里的门,一个是那里的门,艺术和技术被自动分层、自动隔离开了——俯视和仰视构筑的等级关系显露无疑,而其实,身为技术部门的罗麦克并不是这个等级中最下的部分,他曾经也以俯视的目光看见从窗口运下去的那匹马的雕塑,而下面是那些搬运工,在罗麦克俯视的目光中,劳动工人也是在他的下层,上面是艺术,中间是技术,下面是劳动,这就是剧院这个微型社会所呈现的等级。面对这种艺术和技术的隔阂,曾经身为艺术学校的学生,罗麦克似乎想要消除这种等级观,在一次会议中他就提出艺术和技术部门可以组成一个小组,让艺术人员和技术人员共存,搞一些活动。
罗麦克的这个提议似乎得到了领导的认可,他们发现罗麦克身上有艺术的气质,也懂得一些艺术,所以邀请他加入艺术的队伍。但是这只是一种表象,艺术和技术之间的等级鸿沟其实根深蒂固,索瓦和安德鲁之间的冲突是这一矛盾的集中爆发。当时正在舞台上排练,演员安德鲁船上戏服上台,但是他认为服装太小影响了发挥,于是大声质问是谁制作的,索瓦站出来,但是当他走上舞台,并不是为了讨好身为演员的安德鲁,而是证明这不是自己的错,索瓦甚至还转过身背对着安德鲁,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撑破,以此表示戏服问题只是安德鲁人为制造的矛盾,于是安德鲁更为生气,他不停地骂索瓦,还把衣服朝索瓦身上扔。
这一事件在剧院里成为了热点,甚至成为了一种社会时间,报纸专访了安德鲁,安德鲁指出这是某人“道德缺失”造成的危害。面对这一问题,剧院召开会议,在回忆中索瓦不但不承认是自己的错,更是将矛头对准了剧院,“那些艺术家们忽视我们,他们先是忽视自己,然后忽视观众,最后忽视我们,不管怎么说,这间歌剧院已经腐烂了,我们在这里演的是垃圾,我们工作至死所演出的还是老戏码,让我们面对现实:到底有多少人来看?只有一半的座位有观众……”索瓦攻击艺术家,攻击剧院管理,攻击所谓的艺术创作,攻击整个文艺体系,可谓一针见血,正是在这里,索瓦放弃了自己的仰视态度,他的批评,他的反讽,他的不妥协,正是一种对权力体制的俯视。当然,他的这番言论也惹怒了管理层,终于罗麦克成为了事件的见证者,被“邀去”交代索瓦的那些问题。
“你是那场混乱的证人,他为什么如此暴躁?”“他有没有敬你过酒?”这是他们对罗麦克提出的问题,仅仅是见证者提供一些资料?仅仅是单个事件的调查?门被关上,房间里留着罗麦克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张白纸,手上是一支笔,他应该写下什么?他会写下什么?他是站在技术人员一边?还是会公平表达自己的态度?独自一人的办公室,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如此明亮,甚至有些夺目了,接着是黑屏,黑屏上是字幕——在有着光线的房间和电影落幕的黑屏和字幕交替中,写还是不写变成了悬疑,交代还是抗议也变成了未知,当悬疑和未知成为最后的结局,基耶斯洛夫斯基选择的缺省其实是一种沉默,当艺术和技术的问题变成一场政治斗争,不管是俯视还是仰视,所有人都是被动者,甚至都是牺牲者。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