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26【“百人千影”笔记】阿基·考里斯马基:“罪与罚”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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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个虱子,我自己也变成了虱子,虱子的数量永远都不会改变.....除非我一开始就是个虱子.....
   ——《罪与罚》台词

杀死了虱子,杀死了虱子的“我”变成了虱子,虱子其实没有死,或者相反,“我”其实已经被注解了死去的命运,但是这个存在主义哲学的最可怕、最冷血之处在于:“我一开始就是个虱子”,“除非”就是对这种命运最残酷的解读:谁杀死了虱子?不管是自己一开始是虱子一样的存在,还是被杀死而数量上保持不变的虱子命运,谁杀死虱子就成为了一个主体性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无处可逃地只有两个答案:杀死虱子的是哪些想要杀死虱子的人,杀死虱子的人就是虱子自己,由此,杀死虱子的主体就只有两个:他人和自我,在如虱子一般的存在中,杀死的行为就变为了两种:他杀和自杀。

说出这段话的是因为杀人犯而入狱的海克曼,入狱是因为他制造了他杀的悲剧,而入狱的结果让他活在“自杀”的宿命中:即使铁窗外的女人埃娃告诉他会等他出狱,丹海克曼拒绝了爱情也拒绝了自由,“隔离对我毫无意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总是独自一人。这就是我不想让你等我的原因。”就像虱子般的存在一样,外面和里面都是孤独;“有一天我们都会死的,我们死后,不会有天堂,只会有别的东西……蜘蛛,或者别的,我怎么知道?”就像虱子般的存在,天堂就是蜘蛛般的黑暗,他杀就是自杀,自由就是囚禁,天堂就是地狱,存在主义者的毫无意义就是“罪与罚”的现实。

“杀了个虱子”的宿命在一开场用菜刀狠狠杀死爬在砧板上的虱子就注解了,而这个冷静而血腥的开场方式也成为阿基·考里斯马基走进电影的方式。1983年,26岁的阿基·考里斯马基在短暂拥有过垃圾工、洗碗工、邮差、影评人等身份之后,毕业于赫尔辛基通信工程专业的他开始了自己的电影人生,而此前的经历为他用影像打开年少猖狂的内心做了铺垫:在大学期间疯狂地阅读历史和小说,在慕尼黑资料馆看了大量电影,19岁那年还从芬兰跑去伦敦专程看了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1980年在哥哥米卡·考里斯马基的《撒谎者》中有了编剧和演戏的经历,他们成立的电影公司非常“戈达尔”,名字就来自戈达尔的《阿尔法城》;1981年兄弟俩拍摄了芬兰第一部摇滚电影,两年后阿基·考里斯马基第一次指导了属于自己的电影《罪与罚》,这部“禁欲主义一样的美学风格、B级电影、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心理、在一个无名城市里发生的连锁事件”的电影让他横空出世。

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肩膀之上的阿基·考里斯马基,出道即巅峰,但是这部看起来表达内心猖狂的电影,却是他对存在主义的影像化思考:“跟社会对着干的年轻人,拼出命去反抗,但社会是残酷的机器,反思也许自己犯了罪,但又犯了些什么罪,当时这个问题处处缠绕和嘲笑着我。”如虱子一般的存在,每个人都是虱子,整个社会都是虱子,每个人也都杀死了虱子,社会也在杀死虱子,在他杀即自杀中,虱子的命运才是一切的归宿,所以没有两个人在一起的爱,只有永远的孤独,所以没有等待的意义,只有自灭的选择,所以没有天堂的救赎,只有成为蜘蛛的地狱,在他杀就是自杀、自由就是囚禁、天堂就是地狱的世界里,罪到底来自何处?罚又如何完成?“罪与罚”是救赎还是沉溺?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直指人生的无意义,而这开篇的序言在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中,是人生“荒芜”的象征,是黑暗中宿命观和悲剧性的呈现。

反现实主义的荒芜,在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中其实并不多见,“罪与罚”的宿命在另外两部电影中有过浓重的表现,一部是《罪与罚》问世七年之后的《火柴厂女工》,另一部则是被称为“20世纪最后一部默片”的《尤哈》。“火柴厂女工”伊丽丝也被囚禁在封闭而孤独的世界里,也生活在如虱子一样的宿命中,也以杀死虱子的方式看见了自己的毁灭,也在“罪与罚”中发现了社会的残酷,而比《罪与罚》更冷漠和残酷的则是阿基·考里斯马基完成了充满了压抑的“声音叙事学”。只有68分钟的电影,对话在24分才真正出现,沉默,一个人的沉默,以及被外界的声音囚禁的沉默,构成了电影漫长的前奏:机器的隆隆声响,街上传来的喧闹声,家里电视新闻的播报声,酒吧里的音乐,以及墓地上空的钟声,伊丽丝活在声音的世界里,但是这些声音都是外部的,它们以一种合围的方式包围了伊丽丝的日常生活,又以解构的方式取消了她的言说,和火柴厂的同事之间没有对话,和父母之间没有对话,和偶遇的男人之间没有对话,取代对话的是流水线作业,是冷漠中的耳光和“婊子”的骂声,是“一夜情”的报酬,正是这些声音覆盖了伊丽丝想要的对话,于是她变成了和火柴厂的那些火柴棍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流水线作业中,成为批量成产的一部分,没有友情,没有亲情,没有爱情,一个人,一个人的白天和黑夜,一个人的孤独和寂寞,一个人的出去和回来,一个人的入睡和醒来。

而实际上,她在内心深处想要说话,她行走,她遇见,她微笑,她想象,她渴望,她倾诉,每一个动词都是及物动词,这是一个主动的她构建的可能性,这是一个女人对世界的回应;但是,她孤独,她压抑,她被打,她被冷落,她被抛弃,她痛苦,每一个动词也都是及物动词,只是在无物可及中,她活在完全被动的命运里。所以她变成了那只被杀死的虱子,反过来,她也杀死了虱子,因为世界向她关闭,她也最终关闭了世界:也是在沉默中,她把买来的老鼠药倒入了水中,她让抛弃她的阿尔奈、酒吧和她套近乎的陌生男人、以及父母,都喝下了毒酒……这是伊丽丝的一次主动,她听到了内心的声音,它抵抗着外部的声音——但这是伊丽丝最后发出的声音,在火柴厂里,她站在流水线上,门后走进来两个警察,然后把她带走了——在最后的长镜头里,阿基·考里斯马基终于完成了声音的真正死亡:伊丽丝被带走,镜头的前景已经没人,远景是正在工作的工人,之后工人似乎也慢慢走开了,长镜头变成了空镜头,无人的空镜头,无声的空镜头。

从自死到他死,伊丽丝在“声音叙事学”中成为了那只虱子。《尤哈》也是关于死亡的一个故事,77分钟电影、1999年完成的电影,阿基·考里斯马基却出人意料地使用了默片的类型,当黑白成为影像的色调,当默片成为电影的风格,阿基·考里斯马基的复古主义就是指向一个无声的人生,复仇的尤哈被子弹射中,没有痛苦的喊声;尤哈拿起斧子朝向什米卡砍过去,也没有血腥的争斗;门重新打开,尤哈的斧子上滴下了鲜血,他扔掉斧头走到了生下孩子的玛利亚身边;依旧没有对话,玛利亚坐上车回望了受伤的尤哈;还是没有声音,尤哈终于倒在了城市的垃圾场里,旁边是一辆垃圾车……生活是简单的,却也是脆弱的,是快乐的,却也隐藏着危机,是原始的,却也制造了欲望侵袭的空间,是无声的,也意味着压抑和孤寂,以什米卡为代表的外部力量的引诱,以玛利亚为代表的内部力量的臣服,构成了无声世界的彻底坍塌:最后,孤独而痛苦的尤哈倒在了城市的垃圾堆里,他就像一只虱子,在悲剧性命运中死去,无声无息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他杀也是自杀,他死也是自死,这三部电影构成了阿基·考里斯马基的“虱子”电影,它们是黑色的,它们是沉默的,它们是不被救赎的。阿基·考里斯马基从电影人生开篇的“罪与罚”为起点,构建了一种荒芜的存在,但是他没有固守着这样一种沉重的“虱子”叙事,在《罪与罚》两年之后拍摄的《卡拉马利联盟》,则是对现实的戏谑和嘲讽,它构建了阿基·考里斯马基的另一种叙事风格,那就是荒诞。“献给波德莱尔、米修、普雷维尔,他们的灵魂仍在尘世间徘徊……”给三位法国诗人的这份献词指向了灵魂的探寻,在尘世徘徊像是“在欧洲徘徊的幽灵”,所以在灵魂意义上去往伊拉就成为了一个“共产主义的宣言”,但是这个宣言本身就是一个乌托邦,那个叫伊拉的地方根本无法抵达,或者说它根本就不存在,而那些名字都是“弗兰克”的人以一种集体的方式寻找理想之地,也只是一个寓言:所有人都叫弗兰克,弗兰克的复数状态就是弗兰克不同的属性、不同的面向,不同的状态,也就是说,众多的弗兰克只是一个弗兰克的复合结构,只是一个弗兰克的多元性格,只是一个弗兰克的多面人生,弗兰克们是谁?回答便是:弗兰克们就是弗兰克,弗兰克就是我。

穿越城市实际上只能留在城市,奔向未来也只能留在现在,“死鱼被罐头保护着,罐头被橱窗保护着,橱窗被警察保护着,而警察被畏惧保护着。吃六条沙丁鱼居然这么费事……”这就是城市,最后是死亡的集体献祭:“弗兰克们”被列车员打死,掉入水中沉溺身亡,用领带自杀,侮辱女性被枪杀,抢劫银行而死……有人离去有人死去,城市成为他们再也走不出去的地方,这是现实对他们的束缚,这是现在对他们的羁绊,他们只有用歌声来麻醉自己,“冬天来了,我们哪也去不了了……”弗兰克身上的贫穷、悲惨、冷漠,都是城市病,弗兰克们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城市,他们本来也是城市的一部分,在城市中迷离,在城市中死去,在城市中毁灭,而过去和未来也都成了现在的一部分,永远无法逃离,永远在游荡。

“弗兰克们”组成的“卡拉马利联盟”无法寻找理想之地的寓言,阿基·考里斯马基在《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中让他们有了实现的可能,和卡拉马利联盟一样,列宁格勒牛仔也是为了离开“无人的荒漠”而寻找乌托邦,这个乌托邦便是美国,其中的“征战”便折射出乐队的出路问题,同时将此处和彼处作为一对对立关系被呈现出来:列宁格勒没有观众,没有真正的音乐,美国有观众,有市场,有属于摇滚的丰厚土壤,从无到有,便是在征战中完成的转变。而从另一个维度来说,列宁格勒和美国的对立关系,还在于一种故乡和世界的关系——阿基·考里斯马基无疑就是把“美国”作为一个开放的世界,一个文化多元的存在,只有去除列宁格勒所固有的地方主义和民族主义,才能融入世界。当然,列宁格勒和美国还必然存在一种隐喻的政治关系。

但是,这个从离开“无人的荒漠”开始的征战寓言,在“美国”式的构筑中,却也沾染上了美国病,乌拉吉米卢成了自私自利的代表,甚至最后走向了独裁。乐队终于在“革命”之后解救了自我,也终于在离开美国奔赴墨西哥中取得了最后成功。列宁格勒的牛仔并不在“无人的荒漠”中,列宁格勒牛仔在征战中不断丰富自我,走向世界其实就是走向更纯粹的存在,历经磨难才是成功的前兆。这便是阿基·考里斯马基在这部电影中表达的主题,80分钟的电影中他以无厘头的方式讲述了他者和自我、世界和民族、权力和权利、理想和现实的关系,但是这依然是一个戏谑的寓言,它无法真正提供一个应许之地,五年之后,阿基·考里斯马基拍摄了续集《列宁格勒牛仔搭摩西》,就明显表现了“征美记”破灭之后的命运——《列宁格勒牛仔搭摩西》也是“列宁格勒牛仔回家记”,“征美记”是从西比利亚出发征战美洲大陆从而发现“世界”的过程,而“回家记”则从“世界”再次回到故乡,它和“征美记”构成了一个叙事的闭环。

闭环就是取消征美,取消征美就是解构救赎,所以回家的主题便成为了“反救赎”,摩西不是摩西,艾黎亚不是艾黎亚,阿基·考里斯马基讽刺所谓的神迹,调侃所谓的宗教意义,从无人的荒漠寻找“世界”,又从“世界”的谎言中回来,一个具有隐喻的场景是,在莱比锡的时候,乌拉吉米卢拿出了《圣经》,乐队的一名乐手拿着的是《共产党宣言》,他们针锋相对进行着辩论,“现在公司的历史,也就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反击的话是:“以牙还牙,伤害别人的人肯定也会受到伤害……”继续的一句是:“和资产阶级对立的其他阶级中,无产阶级才是真正的革命阶级……”最后的话是:“到了安息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回到故乡……”

《圣经》和《共产党宣言》,黑色封面和白色封面,劝人为善和阶级斗争,对世界截然不同的解读,就是向左还是向右的选择,而一切的选择都超越了政治和宗教,归结到一句话:“所有人都会回到故乡”。在《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和《列宁格勒牛仔搭摩西》构筑的“双城记”中,阿基·考里斯马基其实一直沿着戏谑和解构的方向叙事,看起来故乡是最后的归宿,又何尝不是下一次离开的起点?和“卡拉马利联盟”一样,这里展示的是应许之地的虚无,是理想世界的虚构,更是现实的荒诞。在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中,《我聘请了职业杀手》绝对是一个荒诞的文本:聘请职业杀手,是为了杀死自己的对手,但是对手不是被人而是自己,聘请职业杀手便成为了“自杀”的奇异演绎——这个看起来和《罪与罚》中的“虱子”寓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是阿基·考里斯马基完全和扼杀人的荒芜世界划出了界限,他以荒诞的手法制造了虚无,但是虚无在这个社会中却成为了一种意义。

对于干了15年而被解雇的亨利来说,他起先选择的便是自杀,但是在几次自杀未果的情况下,他“聘请了职业杀手”,让职业杀手杀死自己。荒诞由此开始,在第一次喝了威士忌,第一次抽了香烟,也第一次看见了爱情之后,他看见了生命的希望,于是他想要放弃让杀手追杀自己,但是杀手公司已经找不到了,职业杀手随时可能出现,一个不想死的人面临被杀死的危险,而危险的源头竟完全来自于自己,世界是荒诞的,而且极其荒诞,正是在这个和“虱子寓言”的荒芜人生完全不同的荒诞世界里,阿基·考里斯马基开始了存在主义的第二步:自由选择,是生还是死,完全应该由自己掌握,卖花女玛格丽特像天使一般降临,便是将亨利的绝望变成了希望,便是将荒诞的人生变得有意义,“因为你有一双蓝眼睛”,这是亨利活下去的全部意义,这种意义不断升华,也终于战胜了死亡,而在玛格丽特找到四处逃离追杀的亨利时,说想和他一起去法国,亨利问了一句:“你要抛弃自己的祖国吗?”玛格丽特的回答是:“劳动者是没有祖国的。”

一样是当代人类社会孤独异化的境遇,一样是充满疏离感和去个性化的存在,一样是充满偶然的无常命运,荒芜中的“虱子寓言”和荒诞的“牛仔”故事,构成了阿基·考里斯马基的两面,如果说那些连死亡都变得无意义的“虱子寓言”是反现实主义,是人生的“地下”部分,它们在压抑、黑暗中成为坐标的负数部分,那么同样无意义却在荒诞中展开的人生则成为了超现实主义,成为了坐标的“零度”部分,它们在征美而和回家、聘请和解约中成为了那个原点。而在负数、原点之外,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坐标必然是一个通向“正数”的方向,而这便是更贴近现实主义本来状态的荒寂人生,它是寂静的,它是冷漠的,它是无声的,它是孤独的,但是寂静却在起伏,冷漠却有温情,无声却有叹息,连孤独也不是单数的,它在复数中变成了镜像式的呼应。

荒寂的人生是《天堂孤影》里简单地爱着与活着,尼坎德和伊罗娜都是孤独的人,孤独就是他们共同的状态,但是“孤影”在另一方面却构筑了独立的世界,他们说的话,他们做的事,他们的爱,他们活着本身,就是一切,所以孤独是生活的另一面,它不是孤单,不是孤寂,不是“无产阶级”的无。在被打受伤之后,尼坎德从医院里出来直接去了服装店,在排除了经理的干扰之后,尼坎德面对伊罗娜简单地说了一句:“我是来带你走的,蜜月旅行总不能一个人去。”然后两个人坐上了梅拉提驾驶的垃圾车,伊罗娜第一次绽开了微笑,生活是一张旧唱片,是一辆垃圾车,是伤害和不完美的爱情,但是一样是乐趣,一样是微笑,一样是自己选择的方向,无产阶级要远行,无产阶级要行动。

荒寂的人生是《波西米亚生活》中无法呼吸的贫穷中的呼吸,“波西米亚”并非是一个人的身份,而是属于一个群体,自由、不羁,或者无拘无束是波西米亚的性格特征,而阿基·考里斯马基赋予这个身份和性格的另一层含义则是:边缘性,尤其在这个充满利益和欲望的世界里,“波西米亚”不被社会认同,他们在城市的角落里生活,他们的爱情掉落成为枯萎的花。但是他们依然过的是波西米亚生活,生活可以随意,可以无拘无束,在无法呼吸的贫穷里,那扇也可以被开启。荒寂的人生是《浮云世事》中被生活逼迫却终于仰起头看见的希望:在困难中不要低头,在绝境中不要放弃,在底层中不要压抑,只有抬头看天才能发现属于自己的世界。荒寂的人生是《没有过去的男人》重新拥有的现在,男人的新生就是为了告别过去,酗酒,赌博,打骂,终于都成了不会回来的一切,“每个人都只能年轻一次。”当那些错误的生活已经发生了之后,一切也都在只此一次之后归零,在新生的世界里,有土豆,有蘑菇,有汉尼拔,有团结的穷人,有爱着的女人,这一切颠覆了过去的自己,从零开始,就是走上生命的未来,在并不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在列车行驶的速度里,他和她,在灯火深处,相拥在一起,成为另一束照见未来的光。

温暖、温情和温馨,是阿基·考里斯马基在这个荒寂的世界中构建的希望,在负数和零度之上的坐标里,阿基·考里斯马基甚至越走越远,他赋予了《薄暮之光》一片照耀生活的光,《勒阿弗尔》改变命运的“奇迹”,《希望的另一面》的拯救可能,没有了“罪与罚”的荒芜,没有了“列宁格勒牛仔”的荒诞,在光显现、极其上演,希望存在的世界里,阿基·考里斯马基是不是构造的就是一个乌托邦?《薄暮之光》里的科因斯泰恩被形容为“他像一条忠诚的狗,他是一个不会背叛你的傻瓜……”在遇见女人之后,他的确迷失了自己,这种迷失甚至是以执著和自我牺牲的方式展开的,在没有尊严、失去自由的经历中他都没有反抗,却在最后发现女人欺骗他之后幡然醒悟,但是觉醒也成了阿基·考里斯马基的一种虚妄:当初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被米尔斯下了药而失窃,他也选择了沉默,当初他从镜子里看见米尔斯将拿包东西藏在沙发上,他也选择了不揭露,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他甘愿自己是一个傻瓜,他不愿被现实击破,不愿最后的希望化为乌有,这样一个隐忍、自我牺牲的人,怎么可能最后会拿起刀想要讨回自己的公道?最后科因斯泰恩在垃圾堆里握住了帮助他的女人的手,阿基·考里斯马基更是把故事推向了一个俗套的结局中,是他让自己跌进了黑暗之中,强烈地渴望、努力地付出、以及自我牺牲式地埋葬,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投降成为另一个光明、善意的自己?

《勒阿弗尔》中,阿基·考里斯马基的虚妄变成了一种“奇迹”,非法移民的伊特瑞萨遇见的都是好人,马塞尔竭尽全力帮助他,和马塞尔一起擦鞋的小张在得知了伊特瑞萨的遭遇后也帮助他;马塞尔的邻居伊薇特和让·皮埃尔也保守秘密,还护送伊特瑞萨到船上;匪夷所思的是检察官莫奈,他是马塞尔的朋友,但是在伊特瑞萨出逃之后,他一直在寻找伊特瑞萨,最后在伊特瑞萨藏在船舱里准备出发的时候,赶来的莫奈发现了他,却在警察准备搜查那艘船的时候,莫奈阻止了他们,让伊特瑞萨能够顺利搭船出发……遇见好人,遇见很多好人,难民伊特瑞萨的遭遇便走向了一种理想化,阿基·考里斯马基将这种理想化命名为“奇迹”,和得绝症的马塞尔妻子阿尔列蒂一样,奇迹让她痊愈了,阿尔列蒂身穿的黄裙子、盛放的樱花、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莱卡欢叫一起,构成了奇迹的现实。同样是难民题材的《希望的另一面》中,阿基·考里斯马基也回到了《勒阿弗尔》的老路上:沃尔德玛给难民哈立德提供了食物,并留他在这里工作,还把衬衫的仓库给他住宿,在政府人员对餐饮店检查时,他又把哈立德藏起来,为了给哈立德一个证件,他还拿出1000元让人给哈立德做假证件,出了坐飞机其他都没有问题,而在哈立德那里,好消息也接踵而至,他从马兹力克那里得知妹妹在立陶宛,又通过一个货车司机将米里亚姆接到了芬兰,相依为命的兄妹俩终于重聚在一起……

温暖是在冷寂中慢慢发现的希望,温情是在经历了冷酷之后获得的力量,温馨是付出之后得到的回报,它们绝不会在莫名其妙中降临,不会在预设中成为奇迹,更不会在缺乏逻辑而故意营造的幽默中轻易抵达,阿基·考里斯马基用极简主义的风格完成了叙事,但是极简主义是简约,是简洁,是简练,而不是简单的叙事,简化的情节,简陋的形象,显然,阿基·考里斯马基这部分的电影过于乌托邦化或理想化,完全站在了“罪与罚”的反面,在某种程度上也削弱了问题的严肃性和思想的深刻性。或许对于阿基·考里斯马基来说,重新在荒芜的反现实主义和荒诞的超现实主义中寻找坐标,避免理想主义的构筑,避免奇迹的发生,才可能走向真正的现实,既不要一开始就是个虱子,也不要“杀了个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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