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3《精神与爱欲》:凝聚了生活的永恒之母
“如果没有母亲,你要如何死呢,纳尔齐斯?人没有母亲便无法去爱,没有母亲也无法去死啊。”
——《第二十章》
已经病入膏肓的歌尔德蒙最后睁开眼睛,凝视着朋友纳尔齐斯的脸,然后用眼神向他告别,但是告别对于歌尔德蒙来说,并不是走向令人恐惧的死亡,毋宁说,歌尔德蒙把死亡看成是自己生命必然的终点,甚至这个终点正是自己一生所要寻找的东西,因为他知道迎接自己的不是拿着镰刀的死神,而是自己渴望见到的母亲,“她会带我回到虚无和纯真里去。”在歌尔德蒙的世界里,从未与母亲蒙面,但是母亲早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她是生活,是爱情,是快乐,也是恐惧、饥饿和欲望,最后母亲成为死亡的象征,“她就是死亡,正把手插在我的胸腔里。”
母亲在等待着他,他正走向从象征变得更为实在的母亲,所以在最后的呢喃中,歌尔德蒙并没有带着遗憾,而是把死亡看的容易,甚至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从年老到死亡,歌尔德蒙完成了生命最后的仪式,而日夜坐在他床边,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熄灭的纳尔齐斯,却在听到歌尔德蒙最后的呢喃后,感觉他的话语“像火焰一样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在面对好朋友的死亡时,纳尔齐斯为什么会燃起和死亡不一样的生命之火,这生命之火就是纳尔齐斯在歌尔德蒙身上发现的一种爱,“今天就让我说了吧,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喜爱你,你对我有多么重要,我的生活因为你,变得多么丰盛!”他在歌尔德蒙陷入昏迷的时候,曾在他的耳边这样说,这个秘密对于纳尔齐斯来说埋葬得足够深,他是从歌尔德蒙进入修道院之后,就发现了两个人的不同,这种不同带来的并不是对立而是互补,身为修士乃至最后成为院长的纳尔齐斯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上帝,但是他真正需要的却是爱,“我的人生缺少爱,缺少这种美好的东西。”在歌尔德蒙走向死亡的时候,纳尔齐斯表达了爱,或者在另一个意义上,他和歌尔德蒙一样看到了生命中最想要的东西。
生命无法恒久,歌尔德蒙即将死去,纳尔齐斯也无法永远拥有一种爱,但是爱和死亡却又呈现出母性的一面,或者说,爱和死对于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来说,都是一种趋于圆满的存在,这是不是就是纳尔齐斯曾经告诉歌尔德蒙“自我实现”?在歌尔德蒙重回修道院开始雕刻艺术品的时候,纳尔齐斯告诉他“自我实现”的意义,他从哲学和神学的意义上认为一切概念中最为崇高的概念是“完美的存在”,这便是上帝,“神乃是统一的整体,并非由可能性组成,而是由纯粹的真实所构成。”相对于上帝的完美,其余的存在都是减半的、局部的、无常的、驳杂的,充斥着变化的可能性,当然也包括每个人的生命,所以纳尔齐斯认为,只有当我们将潜能转化为创作,从可能性迈向事件,才能参与到真实存在中,才能接近完满和上帝,这就是“自我实现”。而当纳尔齐斯在修道院里接近上帝,歌尔德蒙以艺术追求完美,他们都在实践着“自我实现”的意义——但是黑塞显然要将哲学和神学意义上的这种“完美存在”拉回到人间,为什么歌尔德蒙在创作之后还是会重新选择流浪?为什么纳尔齐斯每天在上帝面前祷告还会感到缺失,“自我实现”所追求的完美存在,是自己内心里的那个上帝,甚至是如上帝一样理想中的自我,它是纯粹的,是真实的,是永恒的,当歌尔德蒙终于在死亡中看见了母亲,当纳尔齐斯终于在朋友的死亡中发现了爱,这何尝不是他们想要的“自我实现”?
这种“自我实现”如何在最后的死与爱中成为一种永恒的、纯粹的母性?《精神与爱欲》原名《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这是一种对应,纳尔齐斯代表着精神之美,歌尔德蒙则代表着爱欲之美,而这种对应一开始表现出来的则是对立。在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纳尔齐斯作为青年学生,由于天资出众被破格任命为教师,而实际上纳尔齐斯的秉性和天赋所表现的是某种过人的感知力,他对修道院院长达尼埃尔曾说过:“如果这辈子我不是注定在修院度过,我也会成为一名法官或政治家。”达尼埃尔笑他是一个狂热的幻想家,并告诉他:“不过,虔诚与良善的灵视也是会骗人的;不要依赖它们,我也不依赖它们——你能看到吗?”在纳尔齐斯想推广教学改革时,他所遇到的阻力就是修道院的秩序和服从精神,于是纳尔齐斯将自己的特质隐藏起来,“他人生的核心与意义,即是为智识服务,为语言服务,他只是学生们的那个沉静、优秀、舍弃私欲的导师。”
但是当被父亲带来的歌尔德蒙跨进修道院大门的时候,纳尔齐斯却被这个比自己更年轻的人所吸引,他们都是高贵的人类,都拥有出类拔萃的天赋,在人群中都很两眼,但是在达尼埃尔看来,他们又是截然对立,“纳尔齐斯是深沉、清瘦的,歌尔德蒙却那么明亮、饱满;纳尔齐斯是一位思想家与剖析者,歌尔德蒙却是一位梦想家和童心赤子。”他们拥有如此的共同点,却又在感性和理性上完全不同,但是这种不同却不是对立,而是互补,甚至正是纳尔齐斯发现了歌尔德蒙身上潜在的东西和缺失的东西。在纳尔齐斯恪守修道院秩序和规则的时候,歌尔德蒙却在同学的怂恿下“到村里去”,当夜晚溜出修道院,当穿过树林,歌尔德蒙第一次看见了女人,而且和女人进行了热吻。这让歌尔德蒙陷入了矛盾,一方面他沉浸在和女孩的谈话、触摸和亲吻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女性的美好,而另一方面他知道“到村里去”就是一种罪恶、一种禁忌,所以他既渴望再次“到村里去”,又让意志说服自己“不许再来了”。
歌尔德蒙对女性的爱欲是在修道院的环境中被压抑后唤醒的,纳尔齐斯敏感地发现了这点,他认为歌尔德蒙被一层硬壳包裹着,那是自身的妄念,是教育的失误,是父亲的训诫,了解歌尔德蒙天性的他发现歌尔德蒙是一位具有伟大爱之力的人,“他的天命和幸福,注定是在于燃烧的激情和忘我的投入。”但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多情种子会进入修道院?纳尔齐斯经过苦思冥想认为歌尔德蒙的生命中遗失了一段生命记忆,他找到歌尔德蒙,再次说到了两个人的不同,但是这次和达尼埃尔对他们的评价不同,纳尔齐斯更细腻地发现了歌尔德蒙缺失的东西:他说歌尔德蒙这类人是天才、梦想家、诗人和情种,只生活在一切万有之中,被赋予了爱的力量和体验的权利,“你们属于生命的丰盛、浆果的汁液、爱神的花园、艺术的乐土。”当纳尔齐斯说出了艺术家的天性和权利,说出了诗人的故乡是大地,说出了情种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而最为重要的是,纳尔齐斯说:“你们的源头是母性……”
编号:C38·2240805·2159 |
纳尔齐斯的话触动了歌尔德蒙的内心,对于“到村里去”所涌现的巨大罪恶感似乎被遗忘了,而正是那句“你们的源头是母性”让歌尔德蒙发现了自己缺失的那段生命记忆,是童年,是母亲,那天歌尔德蒙就听到了一个声音:“你忘记了你的童年。”这个声音正是来自母亲,“那个曾经失落的母亲,现在又凝望着他;女王般的浅棕色眼眸里,尽是无可言表的爱意。”缺失而回来,对于歌尔德蒙来说,母亲就是一个不可言说的禁忌,就是一个耻辱:她曾是美丽而狂野的舞女,身上有着来自邪性的异教贵族血脉,是父亲将她从贫贱和耻辱中捡回来的,然后试图教化她让她成为一个体面的女人,但是母亲却又逃到了恶习中去,所以当父亲将歌尔德蒙带到修道院,他其实是为了让歌尔德蒙为母亲赎罪。母亲是禁忌是罪恶,母性又唤醒了他的爱欲,就像“到村里去”一样,歌尔德蒙发现了自己的缺失,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恍恍惚惚的白日梦里,用所有感官去接近母亲,被母性世界的芬香包围。她那谜一样的双眼充满爱意,深深凝视着他。”但是在父亲和修道院的秩序和规则中,思想则完全表现出父性的、非母性的、反母性的特点。
是纳尔齐斯让歌尔德蒙遗失的记忆回来,也让他从思想的压抑中醒来,而从此歌尔德蒙遵从自我开始了对修道院生活的逃离。他在一个人去采连翘的时候遇到了森林里的年轻女子,这个叫丽瑟的女子再次激活了他爱欲的力量,“女人的唇在他的唇上流连,继续游戏,继续挑逗、引诱,最终狂暴而饥渴地攫住他的唇,攫住他的血液,自最深处唤醒它。”歌尔德蒙也决定告别修道院,“今天,他感觉自己踏入了一个新的疆域,从此不再有一个纳尔齐斯来引导他,而只能靠自己摸索前行。”歌尔德蒙开始了流浪,而流浪对于他来说就是不断遇见女人不断激发爱欲:他遇到了农夫,从农夫妻子的眼神中发现了对他的迷恋,而他也在农夫妻子的肉身中满足了欲望;后来去了一个富裕骑士的庄园,遇到了庄园主的两个女儿莉迪亚和尤利娅,他甚至和两姐妹同床共枕,“他接受一切对待,把莉迪亚当淑女,把尤利娅当小修女,对两人都尊敬有加。”被庄园主发现之后歌尔德蒙继续流浪,之后他遇到了流浪汉维克托,这个老奸巨猾的流浪汉让歌尔德蒙感觉到了某种耻辱,终于有一天他们爆发了矛盾,走投无路的歌尔德蒙用小猎刀杀死了维克托。
这是歌尔德蒙流浪中的一个转折点,当他杀死了维克托成为了杀人者,不仅内心涌出了罪恶感,而且他第一次面对死亡,而且是自己制造的死亡。对歌尔德蒙来说,他一开始遇到的是爱的考验,爱和欲望连接在一起变成了禁忌和罪恶,但是母性的呼唤又让他开始寻找生命之源,而这次死亡发生了,它同样是禁忌和罪恶,终于歌尔德蒙走进了修道院,向着神父做了告解,在告解之后,歌尔德蒙脱胎换骨,他遇到了雕刻家尼克劳斯,从那些神圣而精美的雕刻作品中,他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就是艺术。从肉欲满足的爱到上升为艺术,歌尔德蒙对于生命的感悟得到了提升,“他想,自己和所有人类一样,生命就这样一直流淌,不断变化,最终消融,但艺术家的创作,却能永久存续。”但是歌尔德蒙是在死亡发生之后选择了艺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艺术并非是一种主动的发现,而是对死亡逃避之后的选择,或者说是死亡的恐惧让他想要发现一种永恒,“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从那庞大的死亡之舞中拯救出一点什么,留下一点比自身更为长久之物。”
甚至,这种对艺术的求知也是欲望呈现的方式,和他生活的城市一样,带着欢快、诱人和丰饶的气息,他依然参加舞会,依然花天酒地,依然打架斗殴;和他看见师父的女儿莉斯贝思一样,他也发现了她身上的美,渴望和她在一起;而他所雕刻的雕像既有丽瑟的面孔,也有骑士之女的影子,“参与塑造这个形象的不只有他所爱的女子们,他自身所经历的每一次震撼、每一次体验也都在塑造它,为它赋予新的面孔。”在这里,歌尔德蒙发现了艺术和爱欲之间共通的地方,“他以为,爱欲似乎是唯一能让生命真正温暖起来、充满意义的东西。”而当这一切变成雕像被凝固起来,他的艺术创造也指向了生命本身,“他最终要创造的这个形体,不该只是一个特定女子的投射,而是凝聚了生活本身的永恒之母。”但是除了爱欲之外,除了死亡之外,歌尔德蒙发现总缺少什么,当他在市集上看到死去的鱼,想起死去的维克托,对于死亡有了更深的理解,在他看来,艺术不可缺少的一样东西就是神秘,“幻梦与崇高艺术的相似之处,恰恰就是神秘。”
爱欲、生命、死亡和神秘,歌尔德蒙似乎将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化成了艺术创作的素材,而这一切都归于母性,“它将是最伟大的产妇、原始之母的身影;与别的雕像不同,她的秘密不在于某个细节,不在于丰满或清瘦、粗糙或细腻、力量或优雅,而在于她融合了世间最极致的矛盾:生与死、善良与残酷、生存与毁灭,她让这些在别处根本无法调和的矛盾达成统一。”为了让艺术化的母性变成显化和具体的母亲,他再次走上了流浪之路,“没有故乡和时间,不服从任何人,完完全全依存于气候与时令,眼前没有目标,头上没有屋顶,一无所有,向一切偶然敞开自我。”在这条通往母性之路上,他遭遇了鼠疫,他杀死了想要占有蕾娜的罗伯托,他又目睹了蕾娜被瘟疫夺去了生命——在这里,死亡又和他曾经杀死维克托的不同,在一座修道院的壁画里,他看见了“死亡之舞”,死神诱惑着包括国王、主教、骑士、医生、士兵在内的所有人,当死亡囊括了所有,是不是也代表着他一直寻找的母亲?当歌尔德蒙内心再次充满力量想要艺术创作,他却发现师父尼克劳斯已经去世了,他的女儿莉斯贝思成了一个老去的处女,生命在逝去,青春在逝去,当死亡一步步走近,也许唯有艺术可以不朽。
是在遇到总督的情妇阿格尼斯的时候,他又重新发现了生命的激情,但是在被总督发现之后他被投入了监狱,面对的是绞刑架。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候,歌尔德蒙却磨断了绳子,当他逃到修道院告解,下定决心无论遇到哪位神父都要将杀死。其实在这里,死亡又具有了不同的意义,杀死维克托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犯了罪,杀死罗贝托的时候,他完全没有了罪恶感,但是当蕾娜病死的时候,他感觉到了生命的无常,但是所有一切,他都只是死亡的目击者,甚至是旁观者。而这次当他面对绞刑架,当他立志要杀死告解的神父,死亡完全属于他,他完全掌控了死亡,甚至他要为死亡而献身——死亡变成了他的母亲,“他把自己交还给她,把森林和太阳、眼睛和双手交还给她,把自己的整个生命交还给她,交到那双母性的手中。”但是这次他遇见的不是别人,而是纳尔齐斯,作为神父的纳尔齐斯,作为修道院院长的纳尔齐斯,作为思想家的纳尔齐斯,“我还是一直坚持以正义的思想对抗原罪,用它来衡量我们不完美的人生,匡正罪恶,在我们的生活与上帝之间建立一种恒定的连接。”
在歌尔德蒙的故事不断发展中,纳尔齐斯却消失了,他一直在修道院里,他从教师变成了院长,但是作为思想家他没有变。在歌尔德蒙不断体会爱欲,不断遇见死亡,不断丰富艺术的成长中,纳尔齐斯到底得到了什么?一方面纳尔齐斯对于歌尔德蒙遇到的困惑给予了解读,在他看来,歌尔德蒙因为发现世间充满了死亡和恐怖,所以才逃到了感官的快乐中去,而歌尔德蒙自己也承认,“我会寻找快乐,在一瞬间忘记这世间的残酷,但这并不意味着残酷有所减少。”所以纳尔齐斯告诉他重要的是要走进精神世界,在人生痛苦而混乱的屠戮场里,在肉身无尽的空虚之中,只有“创造精神”才能让自己不感到恐惧,才能摆脱感官的沉迷,于是,歌尔德蒙重新开始了艺术创造,这次在他的世界里,艺术不再只是一张张女人的脸,修道院里教堂的穹顶、古老的壁圆、祭坛上或门廊上的石雕及木雕像都成为歌尔德蒙艺术之源。
但是另一方面,歌尔德蒙花了两年时间雕刻了作品,当他再一次偶遇一个农家少女,他再也无法压抑了,“他需要女人、流浪和漫游,需要不断感受新的形象。”但是他曾经对女人擅长的手段不再有效,甚至有人拒绝了他的求爱,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回到修道院成为了歌尔德蒙最后的选择。歌尔德蒙渐渐老去才发现生命无法永恒,但是对于纳尔齐斯来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发现了生命中的匮乏,当自己埋首于哲学和信仰,当自己放弃了感官之乐,难道真的比歌尔德蒙活得更好?“人类身上的感官和欲望,血液里的神秘冲动,甚至犯罪、享乐与绝望的能力,不也是由上帝所创造的吗?”这便成为了纳尔齐斯的灵魂拷问,终于他第一次发现了自我,第一次吐露了秘密,第一次说出了爱——爱正是他缺失而需要寻找的东西,正是“创造精神”的构成物,也正是体现了“自我实现”的永恒性。
歌尔德蒙发现了爱欲的力量,他一生的流浪就是为了寻找缺失的母性,它是爱,是生命,是艺术,是死亡;纳尔齐斯在精神世界里活着,他趋向于上帝的完美中却发现了自己的缺失,它也是爱,也是生命,也是艺术,也会死亡。也许最后像歌尔德蒙快乐的地走向母亲在召唤的死亡,像纳尔齐斯终于说出了自己爱的秘密,这就是真正的“自我实现”,它是纯粹的、真实的、完美的,“你只能亲自去经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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