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3《凝视深渊》:死的背面是生
迈克尔·佩里,美国伯伦斯基监狱死刑犯,因为犯下三起谋杀罪被判处死刑,8天前,当赫尔佐格的摄像机对准双手戴着镣铐的迈克尔,并对他说:“你也会死,8天后。”迈克尔面带微笑:“我想回家,现在感觉到累。”8天后,他被绑在了行刑床上,当药物注入他的身体,四次大喘息的他在9分钟之后死去,眼里掉下了最后一滴泪水。从8天前的微笑,到8天后的眼泪,赫尔佐格的摄像机记录了这名谋杀了三人的死囚从生到死的过程。
当迈克尔和同伴杰森因为入室抢劫并倒车而杀死了住在豪宅区的妇人桑德拉、桑德拉的儿子亚当、亚当的同伴杰里米的时候,他们的确用自己的双手残忍地制造了他人的死亡,尽管杀人并非是他们最初的计划,但是当年老的桑德拉的尸体被丢弃在火山湖,当亚当和杰里米被抛尸在树林,罪犯迈克尔和杰森的确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迈克尔因为是主犯被判处死刑,于2010年7月1日被执行死刑;杰森则被判处终身监禁。当他们制造了死亡,他们以付出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一样走向了死亡,一命抵一命式的惩罚方式似乎是合理的,但是当迈克尔躺在行刑床上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原谅你们了……”而受害人桑德拉的女儿、亚当的同母异父的姐姐丽莎看到这一幕,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想看到人死了。”
死囚临终时说出的“原谅”和受害人家属说出的“再也不想看到人死了”,正代表着赫尔佐格“凝视深渊”时的观点:死刑真的是必须的惩罚方式?“关于生与死的对话”是纪录片的副标题,当赫尔佐格对准美国还在执行的死刑,他就是想要从这一制度中思考生与死的关系,“人不应该被你的国家处死,这件事一点争论的余地都不存在……我认为惟一的例外是战争状态。”赫尔佐格的态度是明确的,在他看来,当死囚被终结生命,他以“死亡的死亡”方式形成了死亡的又一次伤害,最后的四次喘息,一滴眼泪似乎就是生命最后的反抗,但是“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是什么理由,当生命被终止就是一种悲剧,尽管迈克尔在未执行死刑之前所说:“我无法想象自己躺在刑床上,但也得接受,那样我就能从天堂看见妈妈,最终找到内心的平静。”内心的平静是一种安慰,所谓死的必然性,是不是抹杀了生命的真正意义?
“他们的罪行是凶恶的怪兽,但他们并不是怪物,就是人。”赫尔佐格如是说。迈克尔死后,由于父亲和母亲都已经去世,没有家属的他将会被安葬在那一块死囚墓地里,这里的墓地没有死者的姓名,只有编号,当他们的生命最后变成一个数字符号,死似乎就是一种虚无,当赫尔佐格问这里的牧师:“为什么上帝允许死刑存在?”牧师犹豫着,最后的答案是:“我不知道。”然后他讲起了自己开车在路上的经历,两只松鼠在路上追逐,突然之间窜到了路上,牧师立即刹车,才没有将这两只可爱的动物撞死,正是他的解救,两只松鼠的生命没有被剥夺,当说起这次经历时,牧师开始流下了眼泪,“上帝创造万物,我们感受生命,也许死刑也是上帝的意愿,但是生命真的很宝贵。”经历了对两只松鼠的解救,见证了死囚临死的过程,牧师或者对赫尔佐格所提出的问题也充满了疑惑,这种疑惑甚至变成了无奈,“接受审判时上帝应该也在身边。”
导演: 沃纳·赫尔佐格 |
上帝创造了一切,上帝在死囚身边,上帝允许死刑存在,赫尔佐格似乎并不想从宗教立场探讨死亡的悖论,“关于生与死的对话”,其实是站在生者的立场看待死刑和死亡,他们就是用“凝视深渊”的方式审视生命的存在意义。迈克尔被判处死刑,对于他来说,死亡似乎并不陌生,当父亲和母亲去世,他其实就是一个人活着,从13岁时的倔强开始,到成年后惹是生非,并最终杀害了三人,他的生存意义是不是就是在虚无中?桑德拉和亚当的家属丽莎对于死更有着深切的体会,当自己即将进行婚礼时,父亲、哥哥和一只最喜欢的狗在一起交通事故中死去,再加上被迈克尔杀死的母亲和弟弟,在六年时间里失去了所有亲人,这对于丽莎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她一直无法从家人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她让自己活在空洞的世界里,自己也像死了一般,她甚至希望杀人犯能立刻被执行死刑,那样也是对母亲和弟弟的告慰,但是当迈克尔被行刑时,丽莎看着刑床上的迈克尔被绑成一个孩子的模样,看着迈克尔在四次喘息之后流下最后一滴泪水,她终于说出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人死了”——家人的死亡已经造成了伤害,被行刑的死囚之死何尝不是对生命的另一种戕害?
从死亡这个“一切都结束”的终点来审视生命,除了死亡本身是对生命的终结之外,赫尔佐格其实更想探讨生命本身的可能性意义,或者说,当死刑还没有在美国被完全取消,到底是什么造成了犯罪,又有什么可以减少罪恶?杰森被判处终身监禁,他没有被执行死刑,似乎就变成了赫尔佐格审视的一个样本。杰森的犯罪史似乎和家庭有关,父亲柏克特因为贩毒、酗酒,已经5次坐牢,这第五次入狱是因为犯下了八项重罪,他被判处40年监禁;杰森的哥哥查尔斯也因为非法持有毒品而被逮捕……三个人被关在牢里,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柏克特在狱中忏悔自己的行为,认为自己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认为自己是一个完全失败的父亲,所以在这样的忏悔中,他希望陪审团“别杀了孩子”,“这不是他的错,我帮他坐牢。”当有两人投出反对票而最终没有判处杰森死刑,柏克特终于保留了希望,而当被问及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他如何教育孩子,柏克特说:“我自己曾经得到过奖学金,如果没有走上这条路,我会尽自己的努力让他们完成学业,一起打棒球,一起去乡下……但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凝视深渊》电影海报
柏克特似乎被夹在命运之中,一方面他的生命大部分时光都在监狱中度过,另一方面他不想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一方面被判处监禁而没有被判处死刑是一种希望存在,另一方面种种美好的假设都是虚无。生命没有假设,生活没有如果,就像迈克尔,如果父亲和母亲没有很早过世,不是孤儿的他会不会在温馨的世界里成长?“康罗市的阴暗面”是赫尔佐格在审视犯罪问题时将目光投向了社会,这个叫康罗市的小镇似乎一直存在颓废的气息,富人和穷人的两极对立造成了诸多的社会问题,抢劫、贩毒甚至谋杀屡禁不止,市民贾里德曾和杰森哥哥一起盖房子,他回忆一次和杰森发生口角,杰森竟然用猎枪指着他,幸好那一次哑火了,才没造成伤害;他还回忆又一次被人捅了一刀,幸亏没捅到致命处。贾里德是幸运的,但是他也因犯罪而入狱,而入狱之后曾经文盲的他竟然认识了不少字——监狱仿佛变成了学校,不仅让他学会重新做人,也学习了文化知识,这无疑是一种讽刺,也暗示了整个社会的暴戾性,就像贾里德手臂上的纹身,“贝丽”两个字代表着他所喜欢的那个孩子母亲,但是当问到如果分手的话纹身怎么办,贾里德似乎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就变成贝丽死……”
纹身可以加上一个“死”字,甚至这个字可以轻易变成一种行动,在这样暴戾的社会里,无论是迈克尔因孤僻而杀人,还是杰森一家三个男人入狱,其实都让生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或者死刑只是这阴影的一部分。所以面对死亡,除了思考制度层面的改变之外,更重要的是在其他更多元的层面改变现实,“生命很宝贵”的信念也应该成为一种共识:迈克尔死时的眼泪,丽莎的祈求,柏克特的忏悔,都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而对于死刑本身,德州亨茨维尔华尔斯监狱的行刑队前队长艾伦选择了离开,这个已经执行了120余次死刑的行刑人员,似乎对死刑犯的死亡麻木了,直到有一天看了死刑执行的新闻,才回忆起那个女囚在死亡那一刻的颤抖和痛苦,这是生命最后的挣扎,这一幕让艾伦无法挥去,他跑回家只想找人聊聊,而在不久之后他辞去了工作,连退休金也不要了,做出这样的决定,艾伦似乎也在“凝视深渊”:“那个行刑的人还是不是你自己?”曾经赞成死刑,现在则以实际行动告别了死刑的现场,艾伦说:“没人有权力夺去他人的生命,不论是以什么名义。”
艾伦的告别是一种态度,而对于杰森的妻子梅丽莎来说,则是一种勇气,她是在杰森入狱之后见过面,之后感觉自己喜欢上了杰森,也知道杰森喜欢自己,成为死囚的妻子,对于梅丽莎来说,并没有不安,而是幸福,她回忆去探监时杰森的那双大手握住自己的小手,虽然感到一种粗糙感,但是更多的是一种被保护,而只有一两次见面而拥抱的过程中,梅丽莎竟然怀孕了,赫尔佐格问她:“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梅丽莎微笑着说:“这是一个秘密。”然后拿出手机上孩子在肚子里的模糊影像,告诉赫尔佐格已经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并给杰森发了短信:“你的爱在孩子身上得到了延续,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即将成为母亲的梅丽莎毫不在意杰森的囚犯身份,不在意他们之间隔着的高墙和铁丝网,因为生命在孕育,而生命存在的最大意义是希望,是爱,而希望和爱才可以抵抗死亡,才可以在“凝视深渊”中找到最具人性的出口,重要的不是死而复生,而是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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