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2《刺猬》:一直游到海水变清
根据郑执的短篇小说《仙症》改编,顾长卫取名为《刺猬》,但是在电影里却提到了一个词“魔怔”,魔怔是“仙症”的反面,却构成了“一体两面”:魔怔是一种中邪的表现,但是在故事中却赋能于脱离常规评级体系的“仙人”之中,“仙症”是一种疯癫的病症,却是在不合群中成为不被卡主的人——无论是仙症还是魔怔,在顾长卫的叙事中,它们所代表的正如电影海报上所说:写给理想主义者的诗。
理想主义是什么?理想主义者是什么样子?它是魔,它是怔,“魔怔”所代表就是理想主义对现实主义甚至传统世俗的一种叛离,首先它是一种癫狂。它在故事中出现是上世纪80年代,曾经是大连码头搬运工的王战团开始了海洋运输,深深痴迷于海洋文学的他以为自己将要穿越太平洋,但是因为写举报信举报主任走私,他被关进了禁闭室,在拒绝承认错误的情况下,王战团没有看见太平洋,陪伴他的只有搪瓷杯上太平洋上泛起的那朵浪花,两个月后王战团被放了出来,他以为可以看见太平洋了,但是出来之后他才发现又回到了大连港,愤怒的王战团爬上了高塔,丢下的一句话是:“你们就等着接受大海浩海无边的审判吧!”太平洋和禁闭室,举报和惩罚形成的对立,让一个对海洋充满无限向往的人变成了囚徒,所以他变成了疯子。
疯子就是理想主义者,正是在对立中他才成为疯子,而制造的对立的到底是什么?王战团写的“情诗”便诠释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我从荒野来,要到大海去,远航的汽笛已经响起!”荒原是现实,大海是理想,荒原禁锢着人,大海释放着激情,当迎着汽笛声远航就是理想主义的表现。以80年代为起点,顾长卫将理想主义者的悲剧变成了对现实的嘲讽,而这种现实更多带着政治性——因为王战团举报了主任走私,所以在等级化、官僚化严重的时代,这就是一种罪,它成为对理想主义的一种禁锢。但是理想主义变成疯子并不只是一个时代的症候,顾长卫的叙事从80年开始,一直到2019年,这样被拉长的现实主义就隐含了更多被嘲讽的东西,它是家长制,它是教育体制,它是世俗的迷信,而这一切组成了所谓的传统文化,它构成了理想主义者眼中的“荒原”,更是打开了理想主义渴望进入的那个进口。
导演: 顾长卫 |
如果说王战团被囚禁而爆发出反抗的力量,体现的是一种疯癫,那么下一代的周正代表的则是理想主义的“失语”,他患有口吃,性格自闭,在父母眼中他不成才,在同学眼中他是傻子,他们骂他、打他、羞辱他,于是在他们面前他成为了一个失语者,也只有在姑父王战团面前,他才具有一个人的尊严,“只有他把我当成是一个正常人。”疯子和失语者彼此都把对方当成正常人,不是他们缺失了什么,而是现实制造了缺失,因为他们想要冲破荒原的紧闭,因为他们想要拥抱大海。在权力等级化的时代,王战团被打压,他失去了唯一一次看见太平洋的机会,不是大海对那些权力拥有者进行审判,而是他被他们囚禁;回来之后他成了众人口中的疯子,将《海底两万里》背的滚瓜烂熟的他把书中想象变成了现实,王战团从屋顶上飞翔就是把自己当成了小说中分飞鱼;后来家里请来了“赵老师”,为他做法,他们请来了“白三爷”,让王战团赎罪,一段初恋有关的命案就成了王战团的罪;后来为了防止王战团总是跑出去惹祸,妻子给他偷偷下了安眠药,最后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同样失语者周正,也遭受了荒原的囚禁,他被同学欺负,学习成绩差又被父亲大骂,“赵老师”甚至为了让他赎罪,竟然用木棍打得周正满口是血……
对于理想主义来说,世界是超越现实的存在,大海和天空是他们向往之地,王战团一心想要见到太平洋,但是一生也没有见过,他给孩子取名王海洋和王海鸥,就是了却了自己的心事;他把曾经写给初恋的那封信折成了纸船,然后顺着雨水流入了大河,而大河的终点必定是大海;他还在精神病院将一家人合影中自己的头像撕了下来扔进了下水道,头像也顺着下水道最终流向大海;他在女儿王海鸥结婚的时候,带着周正爬上了废弃的烟囱,吹着哨子然后对着下方经过的婚车大喊:“海鸥,新婚快乐!”周正跟着喊:“生活幸福!”而每次王战团去找周正,也总是从周正家门口的那株大树爬上去,“人一辈子就是顺杆儿爬,爬到顶,就是尖儿,我卡在节骨眼儿了,都是灰。你得爬上去。”……大海是辽远的,太空是空阔的,这就是理想主义的生存之地,但是在对大海和天空的向往中,他们无情地被现实卡住了,王战团为了证实飞鱼的存在,就从屋顶上起飞,最后掉落下来,“我被卡住了!”
《刺猬》电影海报
从屋顶掉落被卡住了,吃了安眠药不再向外跑被卡住了,被关在禁闭室和精神病院被卡住了,不算留级被同学和家长看不起也是被卡住了。但是理想主义的理想不灭,王战团对周正常说的一句象棋术语就是:“你不是死子,我也不是死子。”他们逃离规则,他们制造快乐,他们更是采取了对抗:周正揭露了大姑的阴谋,把安眠药全都扔出了窗外;他给同学写“情诗”,抄的就是王战团曾经写下的那首理想主义宣言;当“赵老师”的棍子落在周正身上,他喊出一句:“我把你爹给我吃了!”现实对理想主义者的打压,理想主义者对现实的反抗就体现在“刺猬”身上:它就是装神弄鬼的“赵老师”口中的“白三爷”,只有它能帮助王战团脱离罪恶,但是王战团在树林里发现刺猬之后偷偷把他烤熟吃了,这是治疗腿病的“偏方”。但是“刺猬”同时也是理想主义者对待生活态度的一种隐喻,当哨声响起,王战团在马路上指挥交通,为的是让一只刺猬能平安过马路,他的这一行为无疑就是疯癫,但是刺猬顺利进入了树林,却是理想主义对于生命的尊重。
作为“白三爷”的刺猬被理想主义者吃了,作为动物的刺猬得到了理想主义者的保护,“刺猬”也呈现出两面性,所以无论是疯癫还是失语,最后他们的世界只在大海和天空中展开。在这里,无论是疯子和失语者,也无论是荒原还是大海,都具有隐喻意义,但是顾长卫在这些隐喻的处理上还是偏于表面化,于是在叙事中一切变成了讽喻,它将荒诞变成了搞笑,将讽刺变成了戏谑,最后理想主义也就在半是现实半是超现实中失去了深度。尤其是最后周正考上了大学,带回了混血女友,和父母和解,这种转变完全缺少了铺垫,“从此我们再也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没有人被浩海无边的大海审判,理想主义者也只是在灵光一闪中实现了梦想:当最后周正跟着王战团游向远方,它是一次幻觉,也许在顾长卫看来,谁也无法真正逃离荒原的现实,谁也无法冲破观念和制度的束缚,游啊游,一直游,即使海水没有变蓝,也可以让它变清,告别浑浊,告别专制,也是理想主义者之为理想主义者应有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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