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30《黑格尔三论》:为一个改变了的辩证法
谁拿上来一本黑格尔的书,写满不尊重的旁注,那他可不是最糟糕的读者。
——《晦涩,或者该如何阅读黑格尔》
阅读仿佛是已经完成的事:读过黑格尔的《小逻辑》《哲学史演讲录》《美学》以及《逻辑学》,它们作为文本都已经被翻开之后被合拢了,在打开的时候并没有在书上做任何的旁注,每一页都是干净的,这一种干净就像没有读过一样,当然如阿多诺所说,既不会是“最糟糕的读者”,也不是最理想的读者。读过而没有读过,它呈现的是完成而未完成的事,那么在这中间,阅读是不是成为了可能之不可能?而现在,打开的又是阿多诺关于黑格尔的书,关于如何阅读黑格尔的书,打开而最后合上,也没有任何旁注,不尊重或者尊重,糟糕或者不糟糕,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于阿多诺的阅读也是一种完成而未完成的事,是可能之不可能?
也许在这里关于阅读是被阿多诺言中了的:阅读黑格尔的书,在被翻译的情况下,每一个词都是认识的,每一个句子都是被疏通的,但是还是有着读了像没有读的感觉,不是因为阅读是零星的、片段的、局部的,而可能是一种错误,沿着自己所谓经验主义的理解而读,就是沿着一种错误的道路而行。但是所谓的错误是谁来衡量的?阿多诺不是说了吗,当一个读者写满了不尊重的旁注,他并非是最糟糕的读者,“旁注”对于黑格尔的著作来说,就是意味着一种理解,甚至是一种理解之上的判断,它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不是那个应该被理解的判断”,而这正是“哲学”之本质的发生:“哲学本就是在真实与错误的永恒的不连续性中发生的。”之所以是理解引起判断让哲学发生,就在于理解是与哲学一同发生的东西,而且理解会潜在得形成对有待理解之物的批判,或者理解的发生就是为了形成非同一性的批判,这难道不正是一种阅读?
阿多诺之所以提出关于阅读黑格尔著作的“指南”,其实就是要强调这种理解和理解之上的批判,就是基于读者自身的阅读,是读者“进入”著作和思想的阅读,这就是他所说的“内在的”,“这个指南应该要为此作出贡献,即要掏出他的文本中的客观内容,而非从外部对他的哲学进行哲学思考。”为什么文本中的客观内容构成了一种“内在的”存在?当阿多诺把黑格尔的著作用“晦涩”来定义,它就是从一种外部的视角来解说的:黑格尔的著作是通过文字反映出来的,是通过语言来表达的,文字和语言就是一种最外在的东西,但是黑格尔却设置了这个外部进口的障碍,“在伟大哲学的领域中,黑格尔的确是唯一的一个,我们不能直接从字面知道,不能简明地决定,其谈论的到底是什么。”这种将阅读者挡在外部的方式是源于“内部的”东西呈现的是一种可能性,是“诸多处理对象尚不确定的段落”,当然是一种晦涩,但是在阿多诺看来,这种“悬而未决”的特征正是黑格尔哲学的核心,“真理不应该在任何单个的命题中,不应该在有限制的实证表述中去把握。”
但是“悬而未决”不是通向未知,而是以某种悬置的状态进入可能性之中,无论是悬置还是可能性,对于黑格尔而言,构成的正是“内部的”结构,而这种结构就是黑格尔思想的“整体”,“对黑格尔的理解就自身拆卸为多互相中介同时又相互矛盾着的因素。”它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辩证法的这种双重性让文学的阐释溜走了:因为后者一清二楚地证明一清二楚的东西,所以它必然是有限的。”很明显,如果阅读黑格尔的著作就像是阅读文学作品那样,它带来的有限性是对于相互中介同时又相互矛盾”的辩证法的抹除。什么是从内部构筑的整体?“应该成为整体及其结果的东西:主体-客体的建构,那个关于真理本质上应该是主体的提示,事实上已经被每一个辩证的步骤设为前提了,按照黑格尔自身的学说,存在的范畴已经自在地被概念学说最终揭示为自在自为的东西了。”当我们需要在阅读中得到明白性和清晰性的东西,需要一种单纯的给予,那么黑格尔设置的这个障碍就已经取消了“被给予的东西”,即使有也只是违背整体的单个的知识。
在这里阿多诺提供的阅读指南首先指出了一种阅读的悖论:阅读需要一种明白性的东西呈现出来,是为了摆脱语言的“物化”,是为了不对物化唯命是从,所以要摆脱固定视线和全然不可企及的因素,以获得最好的清晰性,但是哲学又否定这种明白性和清晰性,甚至所谓的明白和情绪都是单个的知识——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段落,而无法达到真正的整体。面对这种悖论,阿多诺指出,“在这个意义上,所有哲学的语言都以其自身的不可能性为标记,是一种与语言相反的语言。”哲学是反语言的,也就是它是不能叙说的,这种不能叙说所达到的就是“表达出那非同一物”,按照黑格尔的说法,能被说出的“直接之物”都是虚假的,哲学语言要求“一种不与明白性相混淆的可理解性”——所以阿多诺给这个阅读指南提出的要求是:“理解哲学,甚至理解黑格尔哲学这个任务,就必须走向反抗流行的明白性规范”。
编号:B82·2241205·2214 |
这种反抗是对直接之物的反抗,是对明白性的反抗,是对同一性的反抗,是对语言物化的反抗,那么反抗之外呢?就是辩证法,就是转向自身的辩证法,“逻辑之反而转向自身,乃是这类模糊性的辩证法之盐。”虽然阿多诺也指出,黑格尔自己也对语言有着过度夸张的表述,他认为语言“对于精神来说……是其较为完善的表形式”,他在《逻辑学》中把语言看做是作为“媒介”或“他者”,成为主体意识内容的承担者,甚至辩证法对语言的反抗变成了一种“无力的悖论”,在他看来,黑格尔对所有反思都进行反思,唯独对语言没有进行反思,甚至显得漠不关心。但是阿多诺还是沿着黑格尔的辩证法,认为黑格尔是反物质的,他的文本是反文本的,更确切的比喻是,黑格尔的著作是“思想的电影”而不是思想的文本,如果是一双未受训练的眼睛,就根本无法捕捉到电影的细节;他的思想就像是乐谱,只有用思辨的耳朵参与思想的表演,记录下精神运动的弧线,才能真正被阅读;而对于读者的要求,黑格尔曾经就提出过双重期望:读者应该随波逐流而不必做瞬间的停留,又必须有理智的慢镜头,在模糊不清的地方降速,作为被推动者将其纳入眼帘而去把握。
阅读的这两种对立方式,体现的正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正如在艺术作品中表现和构成之间的紧张占据统治地位一样,在黑格尔这里便是表达要素与论证要素之间的紧张。”这就是黑格尔哲学的总体性思想,“将总体性理解为在自身之中通过非同一性中介了的同一性,这种理解将一条艺术的形式法则转写为哲学的法则。这种转写本身是以哲学的方式被推动的。”在矛盾中达到同一,在对立中形成同一,在断裂中采取行动,这就是理解——或者阅读在阿多诺那里就表现为对辩证法思想和总体性的一种理解,就是一种思想的实验,“以实验的方式去阅读,是符合黑格尔的尺度的。”所以阿多诺在这种阅读指南中,甚至提出了抛弃黑格尔内容的观点,提出了理解的“不尊重”,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一种理解的不可理解和不可理解的理解的双重辩证,“辩证法只有通过将其自身的逻辑贯彻到底来牺牲其逻辑的一贯性,这样它才可能是一贯的。对理解黑格尔来说,这应该并非微不足道。”
当阿多诺把黑格尔的辩证法看做是“卷入了一种它不能够进行解释的辩证法之中”,当阅读指南可以在不可理解的理解上进行批判,是不是为阿多诺为自身的“否定辩证法”展开了预设?在阅读的意义上,阿多诺也是黑格尔文本的读者,也遭遇了晦涩的不可理解,是不是也写满了不尊重的旁注而成为一个不是最糟糕的读者?从阅读的不可理解的理解到理解的不可理解的批判,阿多诺也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份阅读指南:黑格尔的文本在他面前被打开,是不是首先就是一种经验意义的被给予物,是不是呈现为一种直接接受的知识?《经验内涵》一文就是从黑格尔哲学的经验模型出发,探讨黑格尔真理内涵中的精神经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阿多诺从黑格尔的经验内涵中构建辩证法上的真理,“在黑格尔那里,经验所产生的乃是这种绝对真理的运动着的矛盾。”
什么是经验?经验是感性的材料?是主体认识的客体?经验主义者对于经验的重视,就在于它是一种以直接特征为标准的东西,在材料意义上如此,在主体的意义上也是如此,“经验应该是直接在此的东西,直接被给予的,似乎是没有任何思想添加的,从而也应该是确实可靠的。”但是这种直接性的经验概念在阿多诺看来就是黑格尔哲学要发起挑战的,“经验并不是单纯的看、听、摸等等,并非只是对于个别事物的知觉,主要是由此出发,找出类、共相、规律来。经验找出了这些东西,就碰到了概念的领域。”从直接接受作为知识的给予物到成为一种概念,黑格尔把经验理解为“意识对它自身所实行的这种辩证的运动”,这种运动产生出新的真实的对象,所以它是运动的,而且是在自身之中有一个与自身相差别的东西,这就是主体性,没有主体性就无法被给出,也不再是一般的客体性,由此黑格尔摧毁了第一者本身的神话。
没有第一者,也没有主体对客体的优先性,黑格尔认为形式和内容是相互中介的,“哲学的内容就是现实。我们对于这种内容的最初的意识便叫作经验。”相互中介而构成自身,反思自身才能超出自身,这就是黑格尔的总体,所以辩证法是运动着的经验,是否定这的矛盾,“黑格尔本人的同一性哲学建构需要从客体出发来把握矛盾,也同样需要从主体出发来把握矛盾;在矛盾中结晶出来一个经验的概念,而这个概念超出了绝对的唯心主义。”在阿多诺看来,黑格尔的辩证法并不是纯思辨的,而是具有一种社会性意义,“社会的整体,作为一个矛盾的整体,自身超越自身。”由此他也对黑格尔“现实之合理性”的争议命题进行了解读,这种现实之合理性就是要规定出“整体的否定性”,这种否定是一个立场,是对现实的蒙蔽背景的消除——也许在黑格尔那里这还是一个非真实之物的光线,甚至是一个完整的真理乌托邦,但是,“这个乌托邦应该是有待实现的。”这个需要实验的重任是不是落在了阿多诺的身上?是不是用“否定辩证法”将启动“整体的否定性”?是不是要在黑格尔哲学最痛苦的地方构建一种真理的经验内涵?
“这本著作整体上的意图,乃是为一个改变了的辩证法概念作准备。”在《前言》中阿多诺其实就表达了自己的这一想法,为一个改变了的辩证法概念作准备?这难道不是他的启蒙辩证法和否定辩证法?在黑格尔身上阿多诺又是如何作好这一准备的?《黑格尔哲学诸方面》可以看作是阿多诺对黑格尔思想的“全面”解读,他所提出的“康德,现在还有黑格尔对当代意味着什么”并不是像那些“厚颜无耻”的人那样,将黑格尔哲学中活的东西和死的东西分拣开来,而是切切实实地要在尊重和继承之路上、要以在事物之中的态度,“去探究黑格尔本人所探讨的整体”。而对于黑格尔整体的探讨,也是从黑格尔“对固执的经验和静态的先天论的批判”开始的——他把黑格尔的这种思想看作是他哲学的命脉。
无论是对固执的经验批判,还是对静态的先天论否定,黑格尔都是用整体的思路来构建哲学,“黑格尔已经认识到,相较于有限的、不充分的,并且在与整体的对立中充满矛盾的部分而言,整体具有优先地位。”整体是自我实现的,整体是精神沉浸于自身完成自我深读钻研的过程,这种整体就是绝对精神——阿多诺将之看作是“绝对唯心主义”,“正是通过绝对唯心主义,通过这种无法容忍在扩张至无限者的主体之外有物存在的绝对唯心主义,通过这种把一切都卷到内在性漩涡之中的绝对唯心主义,赋予形式和意义的意识与单纯材料之间的对立被磨灭了。”在这里,主体向绝对精神无限扩张,不仅是主体包括客体也实在地出场,并提出了自身存在的所有要求,知识不再被静态拆解为主体和客体的认识关系,也不再是形式和内容的二元对立,而是一种相互中介的存在,这种中介体现的是动力论,总体性——他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有内在于唯心主义的主客体同一性的学说——按照其纯粹形式总是已经导致主体的优先地位——给予黑格尔以总体的力量,以执行一种否定性的工作,让诸单个概念流动起来,反思直接之物,并接着再一次扬弃反思。”
而真理就是这样一个体系,一个在矛盾中生成另一个并结合成有生命力总体性的体系,是主体总是跳出自身影子意愿的唯心主义,主体-客体就是一种主体,在主体-客体-能辩证法中构成了整体,“并且确实作为绝对精神的生命完成了自身。”在这里阿多诺认为,当黑格尔将精神的生产性因素回溯到一个普遍主题,实际上就是劳动的社会本质的“隐匿表达”:劳动就是一种普遍性存在而不是个别思想的行为,“它自身的合理性,即诸多功能的秩序,就是一种社会关系。”而阿多诺就这样将黑格尔的辩证法和真理内涵引向了自己的社会批判思想中,在他看来,劳动如果脱离了与自身不同的东西,就变成了意识形态,而劳动如果绝对化就变成了阶级关系的绝对化,将会造成哲学的整个贫困,另一方面,他认为黑格尔的哲学不会靠近关于社会的真理而走向社会的对立面,所以国家哲学表现出一种“强词夺理”,甚至是一种妥协——所以很明显,阿多诺所要继承的黑格尔哲学,就是要将资产阶级社会看成是对抗的总体,而且用他的反思和批判重新构建现实性意义,“他的哲学中具有现实性的地方不在别处,而正在于其将存在概念拆卸开的地方。”
现实是合理的,不是现实存在就是合理的,而是合理性是理性的标志,而理性处在和自由的关联之中,“自由和理性,离开对方就是无稽之谈。只有当现实的东西让自由理念所穿透,让人性的现实规定性所穿透,才能被认为是理性的。”这是阿多诺对于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解,也是他“为了一个改变了的辩证法”作的准备,“作为升华了的精神,黑格尔这个人格向外回荡,给人的感受犹如伟大的音乐:黑格尔的哲学喃喃作声,沙沙作响。”阅读之后他写上了旁注,理解之后他有了另一个判断,他在扬弃中前行,他在批判中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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