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12《我曾这样寂寞生活》:一条鱼正忙着捕鱼
当我说出“未来”这个词,
第一个音节就已属过去。
当我说出“寂静”这个词,
我已破坏了它。
当我说出“虚无”这个词,
我已创造了虚无自身所不能把握的事物。
——《三个最奇怪的词》
“未来”被说出,说出就是过去式,这是时间的无情;“寂静”被说出,却是一种破坏,这是空无的存在;“虚无”被说出,一切变成了虚无无法把握的事物,这是命名的悖论——再次拿起辛波斯卡的诗集,世界也不是重复,它是唯一,是首次,是陌生,是对于诗的再次朝向。
12年前的2013年,阅读的诗集是辛波斯卡的《万物静默如谜》,那时她已经去世,只留下那些诗歌成为对一个诗人的命名,而2013年的阅读仿佛也变成了纪念——甚至就在去世一周年的纪念日,在封面那朵不是玫瑰的盛开中,读到了辛波斯卡所说的无情“甜美短歌”。但是12年过去了,是不是对于2013年的阅读来说的“未来”,也成为了一个奇怪的词:它依然指向过去?也许很多东西都发生了改变,12年前的诗集是《万物静默如谜》,12年后的诗集是《我曾这样寂寞生活》——从万物到“我”的某种视角转变?12年前的译者是陈黎,现在的译者是胡桑——这是不同译者风格的多样化呈现?12年前结集的诗歌有70首,12年后收录的诗歌共84首,除此之外,包括《记一次不存在的喜马拉雅山之行》《墓志铭》《在一颗小星星下》等属于辛波斯卡经典的14首诗歌又重新进行了翻译,“两本书尽管有小部分重合,但基本上是前集和续集的关系。”——这是对读者需求的充分考虑?
也许从12年前的初次阅读到12年后的再次阅读,很多东西都改变了,未来变成了过去,“万物静默如谜”中也找不到静默了,但是一部诗集和另一部诗集,在不同的时间轴上,在不同的阅读情景之中,在不同的诗歌文本中,呈现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辛波斯卡的这一面和另一面。当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期待一种全新的体验,这就是从阅读走向另一种阅读的可能,“日复一日,在历史的预期中,/我相信永恒。”但是对于说出“未来”却已成为过去的辛波斯卡来说,也没有在历史中构建的不变之永恒,它只有在永恒之中的某个小小插曲:“在持续的惊恐中,/我如何将牙齿咬入苹果。”或者在远眺的排水沟里,“一只猫在星辰下/如婴儿般嗥叫。”实际上这首《写自旅馆》的诗可以成为进入辛波斯卡的某种通道:在历史的预期中是一只猫如婴儿般的嗥叫,在永恒的期盼中是用牙齿咬入的苹果,历史是一瞬,永恒是一刹,世界的总体总是被一种叫做个体的、正在发生的、偶然的、可能的存在横切而过:这是日复一日的时间,这是众多城市中的一座,这是比你能找到的人像更多的人口,但是,“对于一座城市,/我只知道一点:/它不是京都,/绝不是京都。”
编号:S38·2250211·2231 |
在历史和永恒之中,在众多城市里,在被人群湮没的世界里,个体在哪里被发现?插曲在何处正在发生?对于这个疑问,辛波斯卡似乎通过一种戏剧的构筑阐述整体和个体、现实和虚拟、自我和他者、发生和演出之间的多重关系。《谢幕休息》借用的是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奥菲利亚,她因父亲波洛涅斯的惨死而精神失常,最后落水而死,但是辛波斯卡的《谢幕休息》就是把这一切置入在“谢幕”之后:疯癫的歌声结束了,奥菲利亚冲下了舞台,离开舞台就是为了在“真实生活的法则”里找到真相,而真相是什么?从眉毛中洗去黑色的绝望,然后数着从发间梳下的叶片,卸下妆容,告别舞台,所呈现的是一个个体:“我将带着翅膀死去,我将以真实的爪子继续活着。/并非所有的死亡都源于爱情。”
死亡并非都源于爱情,这是一种否定,而真相就是对舞台的一种否定,这是辛波斯卡对悲剧的解构,而在《喜剧的序幕》中,寻找真相依旧是以一种否定的方式展开,“当有人说,他不存在,他不可能死于忧伤,于是,他必须出生。”但是这是他们对他的否定,否定之后是“必须出生”的要求,是需要成长的规则,“他来得正是时候!就在这个时代的缺口!我们最为慈悲的圣母,我们智慧而亲切的圣母机器,很快将需要一个这样的小丑,为了她的消遣和天真的快乐。”而对于个体性的他来说,这本是属于他的“喜剧”,“他种下一盆葱,想从里面挖出一个城市。他将地球仪绑在腿上,缓慢地行走,微笑,幸福得有如二乘以二等于二。”当他的喜剧被否定,当诗人的他成为小丑,幸福变成“二乘以二等于二”就变成了一种伪命题,甚至在这个根本不会成立的等式中,幸福就是一种欺骗,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时代“圣母”的消遣和天真——这个问题在《记一次不存在的喜马拉雅之旅》中回到了它必然的一面:“雪人,我们这儿有星期三,/面包与字母。/二乘以二等于四。”
奥菲利亚对真相的寻找变成了对舞台的否定,悲剧也许就是自我领悟到的喜剧;他的幸福变成了不会成立的假命题,喜剧的序幕被拉开就是一出悲剧。辛波斯卡提供了关于演出的不同故事,悲剧变成喜剧,喜剧变成悲剧,都是因为一种否定的力量,而这也许就是演出的本质所在:它不是你的舞台,它只是演员的舞台,它只是为观众提供故事,演员、舞台、观众构成了一种整体的存在,那么寻找真相的自我又在哪里?“这一次,在剧院中,我们由一对/喜剧演员扮演,/他和她,公众喜爱的演员。(《喜剧演员》)”这是辛波斯卡的又一个舞台,而且也还是喜剧的舞台,“我们”便是公众喜欢的演员,甚至是“愚蠢人质”,登上舞台就是为了“取悦他们”,起身、鞠躬,“希望你们喜欢我们的演出。”而所有的赞助商“带着妻子,/将鼓掌,起立,离去。”舞台之上的心会碎掉,快乐会逝去,王冠会跌落;而生活有时候也是一出戏剧,也是一个舞台,“没有越轨,/也不存在偏移,一切源于这出市民戏剧/所操控的情节,如此精湛。(《无题》)”男人和女人,像活在舞台上的演员,为了取悦他人,生活被操控,他们变成了真实之物的影子,“一起/凝视着镜子,但镜中空无一物,/除了他们自己敏感的身影。”
这是《花腔》里“厄运在迫近”的舞台,她的命运悬于其上,而我们“都是听众”;这是《音乐大师》制造的舞台,“一切不是四重奏的音乐/都将变成难以留下记忆的五重奏。/一切不是五重奏的音乐/都将变成冗杂的六重奏。/一切不是四十位天使合唱的音乐/都将进入沉默,降格为狗的吠叫,宪兵的打嗝。”这是这个时代的舞台,所有人都必须成为观众,“哦,专注,哦,震惊,哦,专心的人们,听吧,/哦,听众——现在听吧——以所有的耳朵——”这也是《仓促的生活》构筑的舞台,每个人对自己扮演的角色“一无所知”,而且自己的角色“不能更改”,于是戏剧的主题被猜测,于是表演变成即兴发挥,于是首演就是唯一,“我的每一个动作/将永远不可更改。”舞台是无处不在的舞台,舞台是每个人成为“我们”的舞台,舞台是被规则束缚的舞台,舞台从悲剧变成喜剧、从喜剧变成悲剧,只是为了取悦他人,只是为了掩盖真相,只是为了满足时代。
舞台其实就是一面镜子,并不真实的镜子,但是一种整体性的存在,一种欺骗性的存在,镜子本身就是一个寓言,它在另一个意义上是为了卸妆,是为了离开,“为什么/一只突然跃过房间的鹿/摧毁了整个宇宙。(《无题》)”那首歌谣里唱的“被谋杀的女人”,成为了这个摧毁整个宇宙的鹿:她焚毁了凶手留下的痕迹,她为乱七八糟的愚蠢而哭泣,她在对老鼠的恐惧中尖叫——即使这依然是被路人驻足、凝视的舞台,即使这是比童谣更戏剧性的死亡,但是焚毁、哭泣和尖叫不正是抵达了个体意义上的行为?不正是一种真实之自我的展现?“许多/可预见的荒谬之处,/不难伪装。”重要的是那些不可预见的东西,它无法伪装,它就是生活本身,而这个“被谋杀的女人”在被无形杀死之后,真正成为了自己,“她唱歌,梳头,/头发还在生长。”所以辛波斯卡从整体性的舞台转向了个体性的戏剧,从他们转向了我,这种转向带着个体深刻印记的质疑:
什么正好是这个,而不是其他?
力什么这个特殊的自我,不住在鸟巢,
而在屋子里?身体封存于皮肤,而不是鳞片?
顶部不是覆盖着树叶,而是一张脸?
为什么此刻在地球上,在所有日子中的星期二,
为什么在地球上,束缚于这颗星星下?
无视我缺席的那么多年?
无视一切时日和命运中的诸海,
这些细胞、神仙,以及腔肠动物?
什么事物让我真实地显现
既不是一英寸,也不是遥远的半个地球,
既不是一秒钟,也不是幽眇的远古?
什么事物让我将自己填充得如此完满?
为什么此刻我凝视着黑暗,
低语着这无止尽的独白,
就像那狂吠的东西,我们称之为狗?
——《惊异》
我为什么是我?我又如何界定是我?不是住在鸟巢里的我,不是身体覆盖着鳞片的我,不是顶部是树叶的我,也不是狂吠而称为狗的我,而是“我就是我”,而且是“在众生中”那个截然不同的我,看上去毫无惊人之处,却是唯一的我,即使生命是一个偶然,却也是降生的必然。辛波斯卡赋予这个独一的、鲜活的、偶然的我一种真实的属性,那就是我之为我的永恒意义,她以对世界万物成为自我的书写而印证这种永恒性:我是云,是绝不重复的存在,而且云“对人间的事务/漠不关心”,“它们没有义务随我们逝去。/它们漂移时,也不必被人看见。”我是沙,人类的触摸和一瞥“与它没有任何意义”,它的坠落就是坠落本身,“这与坠落在其他事物上并无差别,/也无从确定,它已坠落,/或者,还在坠落。”我是洋葱,一个痴呆状的完美之物,也不为我们而存在,“在洋葱的内部,唯有洋葱”;我也是水,被命名的水也是无法命名的水,“我还要保持沉默——-为了那个/尚未被命名”,在人类的巴别塔上,水也只是水本身……云是独特的存在,沙不为他人而改变,洋葱的内部唯有洋葱,水被命名却无视命名,这就是独一事物真实的存在,也是我为之我的永恒意义,而这就是灵魂,“反抗这一切的/我们称之为灵魂。/这是唯一的/未列入账单的部分。(《从无馈赠》)”
我就是灵魂的探究者,我就是被生活本身所塑造,我以活着的方式进入戏剧:像一只猫跳上一只长凳,像一道阳光在锡壶上闪烁,像一个瘦削的男人修理钟表,他们都构成了不再重复的风景画,他们都是我之本质的存在,不再成为他者,不再取悦他人,不再是相同的存在,就像赫拉克利特的河中,河是唯一的河,鱼是唯一的鱼,事物从来不发生两次: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一条鱼正忙着捕鱼,
一条鱼用另一条尖利的鱼取出一条鱼的内脏,
一条鱼创造着另一条鱼,一条鱼栖居于另一条鱼的体内,
一条鱼从另一条被包围的鱼中逃离。
一条鱼爱上另一条鱼,
一条鱼构想着鱼中之王,
一条鱼跪向这条鱼,一条鱼向这条鱼歌唱,
一条鱼祈求这条鱼,让自己作为鱼的命运得以缓解。
特立独行的鱼,与众不同的鱼,孤独的鱼,写作的鱼,每一条鱼都是自己,“它们闪亮的鳞片,转瞬即逝,/也许只是黑夜羞涩地眨了一下眼睛。”作为诗人,辛波斯卡就在这里赋予了“眨了一下眼睛”的意义,那就是看见:看见世界,看见事件,看见战争,看见历史,看见权力,看见死亡……这些看见构成了我之存在另一个意义,那就是不在固守在自我的静默世界,而是以诗歌发声,为个体发声,在这个意义上是辛波斯卡另一层面揭示的自我:“历史将骨骼变成了零。/一千零一依然是一千。/‘一’似乎从未存在:”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一是个体,却总是被无情抹除,“一个虚构的胎儿,一支空无的蜡烛,/一本不为任何人打开的识字课本”,而辛波丝卡就是要赋予“一”一种大写的权利:一把镰刀,一只手,一个男人,“这首关于战争的/美妙的歌,瞬间击中了你们的心灵。/写下:此刻多么寂静。/是的。(《雅斯沃附近的饥饿营》)”她在纪念波兰女诗人哈琳娜·波斯维亚托夫斯卡《自断》中看见了深渊,“深渊并没有切断我们,/只是包围着我们。”她在战争和政变中看见了死亡,“没有任何生命/可以不朽,/即使是一瞬。//死亡/总是迟了一瞬。”
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辛波斯卡看见的波兰,“波兰?波兰?那里冷得要命,是吧?”夫人这么问,波兰当然是冷的,但是波兰却改变了冷,因为诗人都开始戴着手套写诗,“我不是在暗示,他们从来不摘下手套;其实,一旦月光足够温暖,他们就会摘下手套。”而在辛波斯卡看来,真正的诗人从来不戴手套,也从来不畏惧寒冷,“真正的诗行,由粗砺的雷声构成,唯有这样,才能熄火暴风雨的持续轰鸣,它们在赞美海象饲养员的朴素生活。我们的古典诗人,用墨水的冰柱,将颂诗雕刻于被践踏的积雪。其余的,我们的颓废派,以雪花代替眼泪,痛哭自己的命运。如果谁想淹死自己,就必须手握一把斧头,凿开冰层。”波兰的冷是一种现实,波兰的不冷也是一种现实,波兰在冷中变得不冷、在不冷中感受到冷也是一种现实,而当辛波斯卡“冷冷地回答”一点也不,是不是就构成了一种悖论?悖论是对赞美的拒绝,是对虚构的否定,是对表演的取消,或者在辛波斯卡看见的使命中,诗歌之为真,是需要诗人之真,诗人之真,是要有一种对整体、宏观、取悦敢于说“我不知道”的勇气:“这句话虽然短小,却具有坚实的翅膀。它拓展我们的生活,使之容纳于我们的内在空间,以及渺小地球悬浮其中的浩瀚外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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