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2《爱情记事》:不存在的“儿时之国”
白色的裙子,宛如新娘,头戴花冠,宛如神女,裸体而行,去除了和肉身相关的所有疾病和痛苦,就这样,她躺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就这样,他俯下身去亲吻她的脸颊。两个人安静地躺着,在草丛中,在阳光下,在布谷鸟的叫声里,然后他和她的手签在一起。这是安杰伊·瓦伊达用镜头制造的“浪漫一刻”,河水在流淌,阳光在轻抚,花儿在盛开,以及爱情在绽放。
但是,这浪漫时刻将会成为永恒的存在?永恒只有唯一一条路:“为死亡而感谢你。”因为走向死亡才是最后的永恒:她和他走向河里,她拿出了毒药喂给他吃下,然后掬起一捧水,让他服下;他拿出浸过了毒药的草莓,也一样喂给她吃下,也一样掬一捧水服下,然后上岸再次躺在草丛上,牵着的手在死亡到来之前分开了;空袭的警报响起,到处是无助的人,他和她没有死,爆炸声将他们唤醒,但是他们没有在爆炸中死去,在一起的他们起身,似乎走向另一个世界。在阳光盛开的花丛中在一起,在迎接死亡中在一起,在爆炸声不断响起时在一起,“在一起”也成为了爱情的注解,没有抵达死亡也成为一种可能的永恒——但是从求死的永恒到在一起的永恒,浪漫和幸福似乎正在被解构,而在最后,瓦伊达似乎以另一种警示的方式宣告了不可抵达的死亡和无法维系的永恒:“这就是那个儿时之国……”
说话的是戴着眼镜的男人,最后对于“儿时之国”的注解回应着电影开场时的画外音:“整个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最后只剩下那个儿时之国,波兰人还能从中找到些许的幸福,那儿就像初恋一样神圣而纯洁……”引用自波兰作家亚当·密茨凯维奇的诗句,儿时之国是最后的幸福,是在过去和未来都被带入苦难之境之后的最后希望,是神圣而纯洁的存在,但是这个像初恋一样的儿时之国只有在赴死的行动中追求,这个圣洁的儿时之国依然有唤醒回到现实的爆炸声,那么,儿时之国是不是一种不存在的想象?男人言说着儿时之国,在另一个意义上却将他和她从儿时之国中带离,残酷的命运就在于:神圣而纯洁只是一种想象,儿时之国只是一种乌托邦。
但是,儿时之国的意义就在于:不存在而追求存在。为什么这个世界需要儿时之国?儿时之国是在“整个过去和未来”之外的存在,那么现实必定是由无法避开的过去和未来组成,瓦伊达就是用镜头定义了过去和未来这两种时间维度,开场和落幕时念到“儿时之国”的男人无疑是一个未来的人,或者说,他就是在追寻死亡中和她在一起的维乔的化身,一个是少年维乔,一个是中年维乔,一个是现在的维乔,一个是未来的维乔,他们隔着时间,他们也注解着儿时之国的可能和不可能——对于这种时间维度的叙事,瓦伊达用了隐喻性的镜头语言。在疾驰的火车上,男人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外面是和火车保持同样速度的骑兵,瓦伊达的运动摄影遵循的是男人的视角,但是在摄像机从外向里的转变中,火车上的男人变成了正准备考大学的少年维乔,时间发生了改变;接着在检票的时候,火车工作人员告诉维乔隔壁的车厢里有一个主教,维乔起身去看主教,透过车厢的窗户他看到了正坐在那里的主教,但是一眨眼,主教却变成了戴眼镜的那个男人,隔着玻璃男人说话了:“他看不见我们,一切却由此发生,晚上我会从遥远的地方来……”在维乔惊愕的时候,男人又说:“我无所不知,有时还不如不知道的好……”维乔似乎无法理解这些不知所云的话,他说起自己要去取那顶刺绣的帽子,然后转过身去,但是在他再次转身,透过玻璃却看到车厢里根本没有刚才和他说话的男人,那里只坐着主教。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从列车里到列车外再到列车里,镜头完成了时间叙事,中年的维乔变成了少年的维乔,未来回到了过去;从玻璃窗的对话中,过去和未来形成了平行世界,两个自己面对面完成了时间的另一种叙事,而当转身,一切又回到了单一的时间。中间维乔出现了,是未来对过去的召唤,而这个未来到底意味着什么?维乔回家之后看到了祈祷的母亲,看到了床上的爷爷,他在给邻居送电报回来的路上,再次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中年维乔说自己想要去墓地,母亲去世了,但是迷路了,他问维乔墓地的方向,维乔很吃惊,“这里根本没有墓地。”中年维乔很坦然地说:“是的,这块墓地要在战争后才有。”墓地和死亡有关,和战争有关,也就意味着,中年维乔所带来的未来和战争、和死亡有关。
后来在房间里,维乔醒来看见了中年的自己,但是他不知道这就是未来的维乔,他看到男人拿着一支枪正在翻箱倒柜,维乔问他找什么,男人说找父亲的照片,维乔翻到了父亲的一张照片,他给了面前的这个男人,男人拿着照片说:“我不记得他了,终有一天你会想念他的……”而维乔却说:“我对未来不感兴趣……”男人接着说起了那时的维乔挂念的女孩阿尼娜,但是男人却说:“她从立陶宛去了斯德哥尔摩,后来杳无音讯,一颗炮弹打死了她……”不感兴趣的维乔从男人那里却听到了关于未来的故事,父亲只留下了照片,自己已经想不起他了,而消失的阿尼娜最后却死在炮弹下,未来对于维乔来说,依然是战争,依然是死亡。当母亲问他字啊和谁说话时,维乔说:“一个鬼魂。”在床上他发现了一张蛇皮,接着听到爷爷在床上自言自语:“我什么都听到了,这个世界是一只巨大的耳朵……”
《爱情记事》电影海报
不断遇见的中年维乔,即将死去的爷爷,都构成了一种未来,他们和战争、和死亡有关,瓦伊达用一种超验的视角,呈现出维系无法回避的未来。如果未来是鬼魂所描绘的恐怖世界,那么另一个时间则是逼仄的,那就是“战争就要爆发”的现在,它在少年维乔的懵懂中出现。战争就要爆发,街上、山上是不断出现的士兵,他们正在加紧训练;战争就要爆发,每个人都开始惶恐,鲍姆家的两姐妹总是歇斯底里,她们为自己准备了安眠药,她们在舞会上放纵自己,胖子沃夫卡总是想要窥见她们释放的欲望,而德国人恩儿克不喜欢自己的德国名字,父亲因为害怕战争爆发想要回到德国,还有恩尔克的妹妹格莱塔,她喜欢着维乔,她也向维乔表白,但是死亡却萦绕在她身边,“我最后会死去……”最后被父亲带去德国时,维乔给了她最后一个吻,却像是一种死亡的告别,还有有些歇斯底里说梦见了大火的母亲,预言自己活不了多长的爷爷……
“战争就要爆发”构成了现在的状态,所有人不安,所有人恐惧,所有人悲伤,而其实这种现在时态在维乔遇见的未来中,已经合二为一了:这是无法逃离的战争,这是无可避免的死亡,这是必定发生的分离。现在如此,未来如此,所以对未来不感兴趣的维乔,想要的就是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没有不安和恐惧的儿时之国,这个儿时之国里出现的便是出现在“爱情记事”中的她:阿尼娜。维乔以完全想象的方式构筑了一段爱情:他送电报时看到了阿尼娜,当时内心的想法是:“我会爱上她。”在和那条叫雷克斯的狗搞好关系之后,维乔顺着水管爬上了楼,在窗外看阿尼娜换衣服,而实际上维乔只是去给邻居送电报,遇见阿尼娜就是一种想象;他在火车上遇见了阿尼娜,阿尼娜和祖莎在一起,维乔说自己第一次看见他们坐火车上学,而祖莎却告诉他,阿尼娜已经来这里一年半了;维乔开始逃学,他希望能遇见阿尼娜,一转身果然看见阿尼娜在他身后,这种猝然而至像是自己意念的实现,阿尼娜也告诉他:“有一种魔力将我引到这里……”战争快要爆发了,维乔听说阿尼娜要离开这里,他在服了母亲给他准备的草药后去找她,阿尼娜说:“我也许是你想象出来的。”而回到家里,母亲说他服了草药后睡了一周……
这是一个梦,这是一种幻觉,这是一个想象,阿尼娜在别处,爱情在别处,神圣和纯洁的儿时之国在别处,维乔正是从现在和未来的两种时间里逃离,寻找到了和阿尼娜在一起的时光中,共同谱写着“爱情记事”。当瓦伊达以这样的方式书写“爱情记事”,背后依然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残酷现实:花盛开在他们身边,布谷鸟在鸣叫,“布谷鸟,我还能活几年?”维乔吻向阿尼娜的时候,阿尼娜问: “我们有这么长时间,你都跑哪去了?”他们称彼此为妻子和丈夫,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举行了婚礼,他们选择在死亡中追求永恒。但是,儿时之国就是一个乌托邦,毒药指向死亡,炸弹指向战争,进入梦乡必将醒来,前方也必将有一个地方,它叫“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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