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12《艾格妮捡风景:两年后》:弯腰捡拾的是自我
2000年,阿涅斯·瓦尔达拍摄了《我和拾穗者》,15年后,我在电脑前观看了这部纪录片;2002年,她又拍摄了《艾格妮捡风景:两年后》,17年后,我又在电脑前观看了记录电影:对于阿涅斯·瓦尔达来说,两年构成了关于“又”的时间叙事,而对于我来说,“又”组成的时间记忆却有些变异:不是和瓦尔达保持同一长度、同一距离的两年,而是三年,而且,当再次进入关于“拾穗者”世界的时候,很多影像、很多故事也已经模糊了。
三年前是作为纪录片系列的观影者观看那部80分钟的电影,这也是我观看的第一部阿涅斯·瓦尔达的电影,但是当在这位90岁的电影人逝世之后再次进入她的电影世界,那些曾有的记忆似乎已经离我远去了:我忘记了《我和拾穗者》里的那些拾荒者,忘记了他们的生活,忘记了艺术家对于物品再造的特殊观念,只是一些零碎的、散乱的东西留在粗浅的记忆容器中,即使在三年后用瓦尔达2002年的纪录片唤醒它们,也变得模糊,所以三年不同的观影,带来的是一种断裂,一些隔阂,它们无法在瓦尔达命名的“两年后”成为一个整体。
是不是这是时间必然的改变?或者说,那个时间的容器里是不是慢慢清除了鲜活的记忆?而对于瓦尔达来说,当两年后再次寻找曾经记录的拾穗者,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陷入到某种空缺的状态中?似乎没有发生在瓦尔达身上,三分钟的回顾,短时间的花絮,是一种对过去影像的连接,那个时间的通道被打开,然后她慢慢走了进去,没有阻碍,没有犹豫,“昨日与今日的拾穗者,我感谢他们。”并不只是瓦尔达安然走进这个通道,其实是通道那边有人在召唤:一部电影被拍摄被制作被放映,于是有了观众有了影迷有了互动,他们从美国寄来了奖杯和评论,他们写来了关于电影的感受,他们送来了贺卡、小装饰物、羽毛和拼贴画,他们问候瓦尔达,感谢瓦尔达。
通道的那端是召唤记忆复现的人,通道的这边是重新寻找故事的人,所以当这个时间通道被打开,过去和现在,都有了自己的位置。当瓦尔达命名为“两年后”,看起来就是对于过去的一种延续,那些曾经在镜头里的拾穗者过得怎样?那些收集被丢弃东西的艺术家创作了什么?那些寻找心形土豆的人是不是真的有了自己的土豆王国?以过去作为一个基点,两年时间的故事便找到了主人,就像那些被丢在地上的废弃物,当成为了垃圾,就会一种无住的存在,主人缺席,是垃圾的属性,但正是因为主人的缺席,才为新的主人出现创造了条件,所以这种“易主”的方式是重新找到了主人,重新赋予了意义,重新获得了生命。
“有些人拾荒是因为他们被生活所迫,有些人拾荒是因为他们是艺术家,有些人拾荒是因为他们喜欢拾荒。”两年前,瓦尔达就是在这样的思路中寻找着这三种新主人,而两年过去了,这些新主人到底会不会有改变?改变其实是有的,那个像胡志明的沙利两年前死了,曾经的所罗门现在住在旧面包车里,路边的那些沙发、凳子成为他的一部分,而且他现在在为一些商人干活,钱不多,但“四处走走”,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还不坏”,甚至他的这种满足生活让他对周围的人保持着一种善意,“我不对人表示愤怒,我希望大家都能欢乐。”而克劳德现在在天主教的庇护所里,每天能有东西吃,生活已经得到了改善,他说:“我要重新找到自己。”曾经拒绝在摄像机前出现的吉斯蕾娜,现在已经坦然面对镜头了,她和朋友分享食物,相互帮助,还交了一个小自己10多岁的印度男友,“恋爱从不嫌老。”而且她打电话给男友,说的也是:“你心中有阳光,就是好的开端。”
导演: 阿涅斯·瓦尔达 |
包括在市场里捡拾的阿兰、满头白发的素食者“洋蓟老人”,他们也依然在拾荒,依然自得其乐,而更多人的改变是因为两年前的电影,肉铺的罗杰和约瑟特两年前看了这部纪录片,对拾荒行为有了新的看法,他们喜欢里面的心形土豆,而在生活中他们发现了心形的胡萝卜,于是寄给了瓦尔达,当瓦尔达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说起了电影改编的生活,除了那些来这里的顾客谈起这部电影的教育意义之外,他们在电影的启发下对香肠进行了命名:将两个人的名字组合成“罗斯特香肠”,像是对于爱情的一种比喻,和心形胡萝卜一样,在被结合的命名里,分明如捡拾一般,赋予了重生的意义。
与两年前更多镜头对准社会底层的拾荒者不同,瓦尔达在这部纪录片里更多阐释“收集”的特殊意义,电影放映之后,观众寄过来各种小饰物,而到了瓦尔达手中,则变成了一种来自不同地方的收集物,他们是同类,却是多元,和米勒的《拾穗者》那副画相关的东西就有很多,有手绘的明信片,与按照绘画进行的艺术创作,比如拾穗者面前变成了坦克,地上变成了鲜血,也有各种和绘画相关的邮票。它们是一种集合,集合的意义是拾穗的集约化呈现,所以在瓦尔达的寻访之路上,有星辰搜集者,有纽扣先生,有“伤心物收集”,他们就是在集约化的收集中,创作出更多富有新意的作品,而这些作品在多层次上拥有了生命。
玛莎收集各种废弃物,她通过自己的创作让这些东西具有了超越本体的意义,比如干枯的花变成了桌子上的蝴蝶,那些绸布则变成了床上的装饰物——不仅仅是装饰,在设计中一张床也而变成了坟墓,变成了梦,“收集是我的使命,它们承载着我们的生命。物件是需要通过流通而交流的,它赋予了人和物件新的关系。”从物品到艺术品,的确凝结了智慧,的确阐述了意义;“纽扣大王”则在那些掉落的纽扣世界里发现了它们存在的趣味性,圆形,两个小洞,用线缝起来会有美妙的图案,而且也为它们找到了新的主人:瓦尔达发现自己的衣服掉了一粒纽扣,“纽扣先生”从自己的盒子里找来纽扣,当重新缝上去之后,本来被丢弃的纽扣便具有了新的生命。
《艾格妮捡风景:两年后》电影海报 |
为物品寻找主人,这其实才是“两年后”瓦尔达拍摄这部纪录片的目的,“两年后”是一段被拉长的时间,它是不是就像丢弃物一样,会让人遗忘而找不到自己的生命意义?“纽扣先生”从盒子里拿出纽扣的时候,对瓦尔达说,这个盒子是母亲的纽扣盒,每次打开盒子,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也就是说,睹物思人是将过去的记忆唤醒,是让时间这个被废弃的存在重新变成现在。这或者才是废弃物重生的最大意义:不再是被隔开的两年,而是“两年后”重新连接的记忆;不再是时间那头的遥远过去,而是用物串联起来的生命过程。菲利普和戴尔芬是瓦尔达最早去拜访的人,因为她收到了他们寄来的火车票,上面写着关于电影的感受。不仅仅是因为火车票里有句子,而是火车的行走和时间的行走一样,既可以从这边通往那边,也可以从那端逆向这端。
瓦尔达就是按照他们的线路买了火车票,然后找到了他们,戴尔芬说:“土豆温暖了我。”当瓦尔达问她:“为什么感动?”她的回答是:“这部影片有如让我重生。”那个时候一个好友刚刚去世,在电影中她看到了捡拾的意义,于是她收集起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收集起了那些温暖而难忘的瞬间和故事,“电影让我们回归。”不是回归到旧有的时间里,而是回归到被过去唤醒的现在,回归到重新找到时间主人的生命中。和“纽扣先生”的那只纽扣盒子一样,既传递着回忆,也命名了时间。
而两年前《我和拾穗者》中,那个和拾穗者在一起的“我”是不是也有了变化?“我”当然是瓦尔达,在两年前的纪录片里,瓦尔达出现在镜头前,有时和那些被采访者聊天,有时拿着摄像机在拍他们,她成为电影里的人物,另一个意义上她也是拾穗者,她就是通过捡拾这些被人疏忽被人遗忘的故事,从而为他们寻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在唯我和主观中,打破的却是自我和他者的界限。而在“两年后”,那个我是不是还是拾荒者?阿兰说起两年前的纪录片时说,“你在镜头里的太多了,自我拍摄部分不好,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主题。”直言不讳的阿兰说这只是自己的个人意见,而其实,在两年后的电影里,瓦尔达的确更多地将自己隐身,没有了模仿米勒油画将麦穗放在背上的表演,没有了一只手拿着摄像机一只手弯腰去捡废弃的土豆的画面,也没有了把自己那双布满皱褶的手放在油画上的设计。
但是当瓦尔达在别人的故事里慢慢退场的时候,她却单独为自己留下了最后一个长镜头,那只叫“滋古古”的猫在左侧的画面中留下一个尾巴,那颗心形土豆摆放在桌子上,镜头最前面的则是镂空了心形图案的一把凳子局部,而瓦尔达坐在那里,说起了菲利普的采访,说起了《南特的雅克》,说起了纪录片里的镜头,于是,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从这个70多岁的老人眼里流出。是的,她想起了为丈夫拍摄的纪录片,想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雅克·德米,想起了过去的往事,而在这些记忆的复现中她看见了自己,“那里是雅克的皮肤,雅克的白发,而现在在我身上重演了,我的皮肤和白发,我开始关注衰老。”瓦尔达说自己当时只是无意识拍一部纪录片,不是为了意义,而是尽力工作,但是当时间从10年前来到现在,是不是还有些记忆需要捡拾?
给自己最后的长镜头,关于雅克·德米,关于衰老和死亡,关于爱和记忆,也许它们都不应该被废弃,不应该被忘记:就像那颗心形土豆长出了芽,它是衰老之后重新拥有生命;就像捡拾本身,它只有在弯腰的动作中才能找到自己,“表演结束了,是应该前行了。”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记忆不死,就是让时间永远有了自己的主人。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7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