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3《我这一辈子》:还在这儿砸地狱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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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
   ——《月牙儿》

小说第一句,就奠定了基调:月牙儿带着点寒气,“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但又有“一钩儿浅金”,寒气和“一钩儿浅金”就构成了月牙儿的意象,而这意象也是月牙儿成为月牙儿永远的样子,它不是明月,不是满月,就这样挂在天上。月牙儿不变的样子也变成了“我”的命运写照,“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即使有浅金光儿,它的周围也都是黑暗,因为黑暗是无限的,黑暗包住了浅金的月牙儿,“我心中的苦处假若可以用个形状比喻起来,必是个月牙儿形的。”

老舍以第一人称“我”的叙述口吻写下了如月牙儿一样被黑暗包住却渴望露出点浅金的命运,视角的女性的,描写是细腻的,情绪是悲叹的,仿佛永远不可能看见一个光明未来。第一个看见月牙儿时还是一个穿着短红棉袄的七岁小女孩,独自在台阶上,没人给我做饭,而身后是屋里的药味和烟味,是母亲的泪,是父亲的病,“我冷,饿,没人理我。”以及后来父亲的死——病死的命运最后变成了木匣,变成了不知埋在那里的墓。父亲死的那天有带着寒气的月牙儿,后来有了月牙儿,是娘俩吃不上饭的晚上,是母亲给人哼哧哼哧洗衣服的晚上。再后来母亲找了一新爸,新爸对我很好,我有了自己的“小屋”,但是月牙儿出来的那天,新爸忽然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又去洗臭袜子了;再后来,也还是带着寒气的月牙儿,母亲的屋里开始有男人来,“他们的眼像狗似地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再后来,母亲坐了辆车摸黑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哭着,“妈妈永不能相见了,爱死在我心里,像被霜打了的春花。”

爸爸死了,妈妈走了,我就真的成了带着寒气“一钩儿浅金”的月牙儿,我帮校长给学生织点东西得了些工钱,后来我自己想出去找事做,尽管带着尘土与眼泪回来,但是我还是想要一钩儿浅金,“我年轻,我好看,我要活着。羞耻不是我造出来的。”遇到了青年,青年还给了我两块钱,青年温和可爱,但是我却开始忘了我自己,看到月牙儿也被乌云遮住了,就像我自己,“我失去那个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妈妈一样了!”青年的妻子找我,让我放了他,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和我不一样的女人,一个我甚至可怜的女人,但是我不是比她还要可怜吗?对于女人来说,也许唯一活着的办法就是走妈妈走过的那条路,也许唯一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本身:“我上了市”,我把自己卖给了男人,我卖了自己拿到了钱,“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

但那不是“一钩儿浅金”,黑暗还是包着月牙儿,甚至慢慢吞噬了那仅有的浅金,我得了病,男人还是敲响了我的门,妈妈来了我要养她,“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当我感觉皮肤变得粗糙、嘴唇开始干燥,眼睛里带着血丝,我看到了母亲的样子,我不是我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母亲,“我爱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爱不了自己,我爱别人干什么呢?”我看见了生命的样子,但那其实是命运的样子,从母亲到我,始终没有改变女人的命运,而从我七岁到现在,那月牙儿也没有改变样子,永远是苦处的形状,永远散发着寒气,也永远是月牙儿。当我被巡警抓去又被关在狱中,我拒绝了感化,也不再想出去,更不愿死,因为在这里,我又看到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我想起来一切。”

女人和女人,命运和命运,就像一种不变的循环,而月牙儿也在时间的不断变化中循环着,它永远是月牙儿,永远是带着寒气的一钩儿浅金,永远是被黑暗包住的月牙儿。我作为暗娼,是在那天被巡警抓走的,我还在拒绝感化中朝他们吐了口水,这可以看做是我对命运的第一次反抗,即使进入了狱中,即使活着就像是死去,即使看见的月牙儿还是那个形状,但至少是一种渴望改变命运的主动行动。但是对着巡警反抗真的可以让一钩儿浅金代替身边的寒气?暗娼和巡警之间的关系以我的反抗和反抗之后的无奈落下了帷幕,但是如果巡警是也活在无法改变命运的生活中,他是不是也成为了永远“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的月牙儿?

老舍在《我这一辈子》中似乎将完成了一次倒置,在《月牙儿》中抓人的巡警变成了这部小说中的“我”:我先前读过一些闲书,十五岁去做了裱糊匠学徒,为了混口饭吃也是吃了不少苦处,但是这些苦处让我打下了任劳任怨的底子。二十岁就出了师,那年还结了婚,二十四岁有了一儿一女,可以说“我”的生活已经不再如《月牙儿》中“我”的处境,这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没有想到妻子跟着师哥黑子跑了,留下了两个孩子,我开始吸烟喝酒,把委屈放在了心里。“我当了巡警。”这也许是命运的转折,我成了巡警,成了《月牙儿》里抓“我”的巡警,除了一身的制服,每月还有六块钱,当然这也是一个官差,当我去巡逻,听到有人喊“臭脚巡”——或者正是抓街上暗娼的时候,我也看见了月亮,“应当有月亮,可是叫黑云给遮住了,处处都很黑。”抓人的巡警,被抓的“我”,在同一片被黑暗包住又透出点浅金光儿的夜晚,命运其实在两部小说中汇合了,抓人的巡警和被抓的暗娼,都有着苦处的人生,“我心中的苦处假若可以用个形状比喻起来,必是个月牙儿形的。”

编号:C27·2251021·2375
作者:老舍 著
出版: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版本:2019年12月第一版
定价:45.00元当当9.80元
ISBN:9787513926430
页数:252页

但显然,老舍在《我这一辈子》中以“我”的故事引出背后时代的命运:我遇到了兵变,他们手里拿着随时可以要了人命的枪,他们闯入店铺打砸抢,他们制造了整个世界的乱,也由此,命运成了一个个“空儿”,“经过这回兵变,那个空儿更大了一些,松松通通的能容下许多玩意儿。”长官带着兵,兵手上拿着枪,抢上是刺刀,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就这样被就地正法了,他喊了一声“妈”之后,“血溅出去多远,身子还抽动,头已悬在电线杆子上!”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心中的空儿就更大了,因为所谓的人民,所谓的良民,包括那些官儿、兵丁和巡警,都“不够本”,都别讲究“真”事儿,“他们的枪随便放,我们赤手空拳,我们这是文明事儿呀!”后来改了民国,改朝换代却像什么也没有改,“我还是巡警,饷银没有增加,天天出来进去还是那一套。”

成了了警卫队,专做义务保镖的事,但是官员也混不下去,冯大人吹了台,警卫队又散了;四十岁那年,补了巡长,觉得自己的运气来了;儿子福海二十了,他却说要当巡警,“他觉得穿上制服,在街上走,既能挣钱,又能就手儿散心,不像学徒那样永远圈在屋里。”没办法我让他挑上了巡警,而女儿也出嫁了,那天我真想大哭一场;在我面前似乎又出现了机会,我在冯大人的提携下,当上了卫队长,不就又被撤了职,之后又做了防疫处守卫,因为留了胡子又被刷了下来,做了卫生处主任和警察分所所长,最后做了排长……看起来尽管内心有空儿,有时候空儿会越来越大,但至少工作还在,低声下气也罢,朝令夕改也好,但还是可以存活下去。我是巡警,儿子挑了巡警做,孙子出生,我就怕再来一个小巡警,仿佛巡警就成了无法改变命运的循环,但也许真正的命运循环不是巡警本身,儿子死了,因为病倒之后舍不得吃药,那一刻我开始羡慕儿子,至少他死得早不需要像我一样活得那么长却都是空儿的苦生活,当儿子死了我没有泪也哭不出来,冷笑变成了我的态度。

为什么在儿子死的时候会不哭而笑?“我还笑,笑我这一辈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笑只不过是苦的一种掩饰,笑更是对这个世界的一声叹息和对自己无法改变命运的悲叹,“我仿佛已摸到了死”,这才是一个巡警甚至巡警世家的真实命运。《我这一辈子》没有完但是已经走到了尽头,“我”想着死但还没有死,和《月牙儿》中的“我”不想死似乎也构成了不同的态度,但是《月牙儿》的不想死最后也是到了没有出路的活命状态,死和不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就像暗娼和巡警没有区别,他们都是有苦处一般形状的月牙儿,都在被黑暗包住的生活里,都在带着寒气的世界上。同样对死的不同态度,小说《黑白李》中的死亡却以降临的方式成为了另一种无法摆脱的命运。

“黑白李”本身就成为老舍给出不同命运的隐喻:黑李和白李是兄弟,黑李并不黑,只是左眉上有大黑痣所以称为黑李,白李没有记号,所以是白李;黑李比白李大五岁,黑李更像是“古人”,而白李则是现代人;黑李没上过大学,白李虽然大学没毕业,但是看起来比黑李精明许多,而且更像领袖。兄弟俩黑白分明,但是命运却把他们捆在了一起,两个人都喜欢一个女人,但是有一天黑李让给了白李,而那女人报复了一下,她反而谁也不理了。让女人一事当然不只是为了女人,也是为了兄弟,因为计划里有着分家,因为分家就有人牺牲,实际上白李的计划的背后还是两个人的兄弟情,但是这个计划是危险的,黑李竟然先进入了计划,电车公司已宣布出开车的日子,他竟然真的做出了牺牲,他成了“砸车暴徒首领李”,他被抓获,而且要被处决,在游街之后他被押到了刑场,“他的眉皱着点,嘴微张着,胸上汪着血,好像死的时候正在祷告。”

为了弟弟他死了,黑白李被生死隔开了,对于这一种死亡,黑李与白李的人生完全置于不同的方向,正像他们从前的区别一样黑白分明,但是“白李显着老了一些,更像他的哥哥了”,命运没有黑白分明,而是当死亡降临,生者要面对的是更让人悲叹的命运,“老二大概是进了天堂,他在那里顶合适了;我还在这儿砸地狱的门呢。”《月牙儿》在被抓入监狱后还不想死,因为她还想看见带着寒气的一钩儿浅金的月牙儿;《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过完一辈子却在儿子死去之后等着死亡,这个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只能报之以一笑;一个是不愿死,一个是等着死,但死亡都没有真正降临,而黑李的头被一刀砍下,他死了,去了谁也没有去过的天堂,死亡成为了已经发生的事,是不是也是不愿死和等死的最终命运?而即使白李在地狱门口砸门,也无法改变改变死亡的现实,这是不死之死。

不死之死的背后就是时代变迁中渺小的个体,就是宏大叙事背后卑微的自我,在这些小说中,也许《断魂枪》里的沙子龙算是一个真正不愿向命运低头的人。当镖局改成了客栈,当走镖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利落、短瘦、硬棒的沙子龙如何选择,他那威震四方的“五虎断魂枪”又何去何从?“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这就是被改变的现实,在这个现实里,他关上了小院的门,只是偶尔在夜间熟悉熟悉自己的家伙,“五虎断魂枪”对他来说绝不只是武功的标志,绝不是吃饭的家伙,而是一种感情,甚至是我之为我的证明。沙子龙的伙计王二胜在土地庙开了场子,这是他在现实困境面前的改变,但是他被孙老者打败了,而孙老者就是为了向沙子龙领教枪法,沙子龙对他的回答是:“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镖师已经放肉,镖局变成了客栈,断魂枪当然也将入棺材,所以沙子龙没有接受孙老者的挑战,之后“神枪沙子龙”的称号也被人遗忘了。

这就是一种死亡,时代造就的死亡,时代毁灭的死亡,对于沙子龙来说,他不是不愿死,也不是等着死,更不是让死亡变成现实,而是以不死之死和死之不死保留着最后的尊严:“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摸了一下凉滑的枪身,微微一笑说“不传!不传!”不是让其作古,而是在这个小小的、不被打扰的世界里,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它是不灭的,是永存的,也许在说完“不传!不传!”之后,再次抬头看到的是那月牙儿,不是“带着点寒气”的月牙儿,而是“一钩儿浅金”的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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