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31《猎鲨记》:船通常都是倒退着航行的
在他的笑声和欢乐声中,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突然消失——因为蛇鲨就是怪兽,明白了吧。
——《第八幕 消失》
最后一幕,最后一句,“猎鲨记”指向的捕猎行动最后以成功而告终?却为何以贝克这个无名英雄“悄无声息地突然消失”为结局?几乎是一种戛然而止:船上的人看见贝克站在悬崖的顶端,然后一个类似野人的轮廓纵身跳入峡谷,在大家怀着敬畏的心情倾听和等待时,贝克却喊出了:“是蛇鲨!”当大家在猝不及防的幸福中准备庆贺,却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当夜色将至,他们发现贝克站立的地方“连一颗纽扣、一片羽毛,或者一个标志都没发现”,物没有了,标志没发现,贝克消失了,那么蛇鲨呢?那么冒险行动呢?
“因为蛇鲨就是怪兽”,这个“因为”提供了最后的答案,“明白了吧”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句号,也就是说,蛇鲨是怪兽意味着“猎鲨记”这个行动随着贝克的“消失”而消失。但是,“因为蛇鲨就是怪兽”到底提供了怎样一个答案?“蛇鲨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名称,但也是一个不可见的怪物,并诉诸一种令人敬畏的行动,即狩猎,在狩猎结束时猎人消失并失去身份。”吉尔·德勒兹在《意义的逻辑》中这样说,在他看来,“蛇鲨就是怪兽”是一种被两种方式指称的表达:它既是过剩又是不足,既是空格又是多余对象,既是无占据者的位置又是无位置的占据者,既是“漂浮的能指”又是被漂浮的所指,既是秘传词又是秘传物,既是空缺词又是阴暗对象——捕猎对象“蛇鲨”和让人消失的“怪兽”既是关联也是不对称,两者构成的是“可变的对子”。
这种“可变的对子”在德勒兹看来就是意义的悖论。我承认,选择阅读刘易斯·卡罗尔的作品就是受到了德勒兹这本书的影响,在他看来,刘易斯·卡罗尔的作品具有一切可让读者喜爱的要点,它是儿童读物,是壮丽奇特的秘传词,是填字谜格子,是编码和解码,是图画和照片,是深度精神分析的内容,是典范的、合乎逻辑的和语言学上的形式主义,但是更让人感到阅读快乐的则是“意义与无意义的游戏、混沌-宇宙”。德勒兹主要评析的是卡罗尔经典作品《爱丽丝梦游仙境》,当初选购卡罗尔的作品时也是想选择这本书,并沿着德勒兹的分析阅读,但是最后购买的是《猎鲨记》——德勒兹也比较有限地探讨了《猎鲨记》中的意义与无意义的游戏。
只有短短的八幕,卡罗尔的这部作品是小说?是诗歌?是戏剧?用诗体的语言、戏剧的结构讲述了一个冒险故事,可以说在文本的体例上就是德勒兹所说的“混沌-宇宙”,而且中文译本在中文翻译之后还附录了英文原文——其实并不能算是“附录”,因为中文和英文都以完整的方式呈现,占有了几乎相同的篇幅,它们是同等的,阅读时可以相互参考,但是不是也同时建立了德勒兹所说的“可变的对子”?不管是体例上的杂混还是语言上的对位,都是一种合乎逻辑和语言学的形式主义,而这种形式意义指向的正是属性-可表达的扁平世界,是一种表面意义上的深度,是意义的无意义,也是无意义的意义,“所谓的词语游戏,就是说无意义有意义,而意义就在于没有意义。”这种无意义的意义和意义的无意义并不是要解决真与假的问题,毋宁说,意义本身就不是关于“真理”的问题,“那么从真的领域提升到意义的领域又有什么用?”
但是,这的确是一个关于意义的故事,“猎鲨记”是一次航行,是一次捕猎,是一次冒险,“捕猎蛇鲨的好去处啊!”船长贝尔曼在启航时就这样告诉大家,这里有具体的人物,除了船长贝克曼之外,全体船员包括帽子和头套制造商布茨、负责化解纠纷的律师、为商品估价的布洛克、保镖比亚德、财务小班克,还有健忘的贝克,是作为面包师登船的,当然最特殊的一位就是屠夫,他满心满脑只有“蛇鲨”这一个念头,但是在登船一周后他严肃地宣布“自己也就只能杀死海狸而已”,贝克曼恐惧之极,因为船长的确有一只海狸,而且是最温驯的海狸,“如果它死了,他一定会痛心不已。”但是贝克曼还是让屠夫领航这次行动。这里也当然有具体的行动,全体船员出发,船可能要经过墨卡托北极点、赤道、热带地区、寒带和子午线;穿行过程中总是鸣响了自己的铃的船长贝克曼发表了演讲;昏厥的贝克回忆起逃离四十年的狩猎经历,记住了舅舅教给他的猎杀方式;屠夫独创计划自私来到了人迹罕至的山谷,海狸跟随他两人产生了身后的友情;律师梦见了一场为了一头死去的猪打的官司,他的对手就是蛇鲨;班克在用套管搜捕蛇鲨时被猛兽击中;当然还有最后贝克的消失,这一切可以视为在叙事意义上的冒险行动,“设下陷阱,不停寻找,千百努力,不停找寻,高举猎叉,满怀希望,据其痕迹,索其性命。”在每一幕中重复出现的猎鲨方法强化了这场行动。
编号:C38·2250414·2281 |
这里当然更有具体对蛇鲨这种怪物的描述,“当天你一定要小心,如果你遇到的蛇鲨是一只可怕的怪物!记住一定要消无声息且迅疾离开、消失,再也不要跟它正面相遇!”这是贝克的舅舅曾给他的告诫,而在贝克曼的演讲中,把蛇鲨的特征都总结出来了:第一是蛇鲨的体型,它很瘦,身体中段有凹陷,线条感很强,“就像穿了件腰部有些紧的外套,同时还夹带着一丝类似幽灵的诡异气息。”第二,蛇鲨“起床”很晚,“它总是在每天五点吃早饭,第二天才吃正餐。”第三是它的反应迟缓、木讷、忧郁,第四,蛇鲨很爱干净,坚信自己就是一道风景,而第五个特征则是特别具有野心,但是和那些有羽毛、会咬人、有腮须、会抓伤生物不同,“普遍来讲,蛇鲨完全不具有攻击性,然而,我觉得还是有义务指出,它们中还是存在一些骇人的怪物——”贝克曼这样总结,就在这时贝克便晕厥了,贝克之所以晕厥,因为没有真正见过蛇鲨的贝克曼和经历过猎鲨的贝克形成了反差,或者说,贝克曼的演讲提供的是关于蛇鲨假的信息,而贝克的真最后导致的也是他的“消失”。
不管信息是真是假,卡罗尔讲述了具体的行动过程,交代了具体的人物,也把作为怪兽的蛇鲨放在一个存在的实体位置上,由此构筑了这部作品的主题,而这就是意义。但是意义的可表达却在无意义的扁平世界里发生,按照德勒兹的分子,卡罗尔的作品具有的一个混沌状态就是语言游戏,“一切都发生在语言中,并通过语言发生”,他讲述的不是故事,而是“向我们说话”。在《猎鲨记》中,卡罗尔一开始就通过“引言”启动了语言游戏的按钮:这里没有道德目的,行动计划不遵照算术法则,这也不是在博物学中具有崇高教义,“我只是会更多地使用平淡无奇的简单说明来解释这这个故事是怎么发生的。”“引言”本身就是一种言说,故事被“解释”也是一种言说,而这个“猎鲨记”中还有更多的语言游戏:一种叫“胡言乱语”,卡罗尔说作品被读者控诉“满纸胡言乱语”,他认为是从第二幕“船首斜桅有时候会跟船舵缠绕在一起”开始的,导致“胡言乱语”就在于贝克曼对于外貌有着几乎病态的敏感和关注,他经常一周两次将船首的斜桅卸下重新上漆,这就是对船的外貌的病态敏感,但是由于太过频繁,真正到了更换的时候就记不起放在船舶的那端了,于是就产生了“船首斜桅有时候会跟船舵缠绕在一起”的错误;一种是卡罗尔所说的“废话”,即Jabberwock,他举例说如何发“slithy”这个音,“slithy”中字母“i”是长音,就像在“翻滚,扭动( writhe)”一样,还有“toves”的发音是为了跟“小树林,果园( groves)”这个词押韵,而有人试图将“worry”一词中的“o”发音,在卡罗尔看来,“这种情况大概就是人类的任性乖张之表现吧。”第三种则是卡罗尔指出的“矮胖理论”,即将两种含义的词缩写成一个类似的混合词,他举例说“冒烟( fuming)”和“喧闹的(furious)”这两个词,它们发音相似,但是当人们纠结于先说哪个好的时候,只要嘴巴张开开始说,思想倾向于“冒险”就会说出“冒险”,倾向于“喧闹”就会发出“喧闹”的音,而“矮胖理论”并不是词的合成,而是“不偏不倚”的说话方式,会说出“furious”和“fuming”的合成词“frumious”。
刘易斯·卡罗尔:因为蛇鲨就是怪兽 |
无论是胡言乱语还是废话,或者是矮胖理论的具体运用,在卡罗尔这里都是语言游戏——译本提供了英文原文,是不是也是提供了对于这种种语言游戏的文本?但是卡罗尔并不只是直接玩起这些语言游戏,其中的“演讲”“回忆”“梦想”“诉讼”也都是语言游戏的一部分,而在贝克昏厥之后说起舅舅对他的警告,贝克曼才发现为时已晚,因为蛇鲨已经在“家门口”了,贝克则解释说,自己用不同的语言告诉过当大家捕猎蛇鲨时需要注意的事,“我记得我用希伯来语讲过这件事——用荷兰语讲过——用德语讲过,用希腊语也讲过。但是我完全忘记了(对此我万分苦恼)英语才是你们的语言!”希伯来语、荷兰语、德语和希腊语,是语言的一种,贝克曼用不同的语言提醒,他就是在进行语言的翻译,而翻译就是为了起到作用,这就是意义所在。但是他唯独忘记了用英语,而且是大家都在用的英语,这就是一个语言游戏,它构成了一种“可变的对子”,它是被翻译的,被传达,抵达意义的,但同样是不被翻译的、不被传达的、意义缺失的。
语言和意义本来被连接的关系在卡罗尔的语言游戏中变成了另一种连接,那就是语言和无意义的连接,这就是德勒兹所强调的“悖论”,在《猎鲨记》中,这种悖论就构成了和无意义的语言构成的另一种游戏,按照德勒兹的说法,“它们太游移不定,它们似乎没有任何明确的规则,既不包含胜利者也不包含失败者。”卡罗尔将游戏放置在无意义的语言之后,在“后语言”游戏中以无意义的方式解构意义本身。“捕猎蛇鲨的好去处啊!我已经讲了三遍了:任何我说三遍的事情都是真的。”这就是一个关于语言意义的表述,只要说三遍就意味着真,但是在屠夫和海狸行动中,他们听到了毛毛的叫声,“这个是毛毛之歌!证据已经很明显,我现在说第三次。”屠夫这样说,而海狸也一丝不苟地数着,但是当第三遍开始重复是,海狸失去了信心和勇气,甚至在绝望中开始暴怒。还有“设下陷阱,不停寻找,千百努力,不停找寻,高举猎叉,满怀希望,据其痕迹,索其性命”的捕猎准则,一次次的重复完全超出了三次成真的意义,所以最后根本没有猎捕到蛇鲨。
三次言说是重复,重复指向真的命题,但实际上指向的却是不真甚至假,这就是语言导致的悖论,这种悖论当然解构了语言的意义,也解构了语言代表的符号,当贝克曼大声问:“墨卡托北极点、赤道、热带地区、寒带和子午线的用处是什么?”大家的问答是:“它们仅仅是一些通用符号!”而船员们买来的地图是最好的,却是完美而“绝对空白的”;贝克是健忘者,除了雨伞、手表、珠宝和戒指以及旅行的衣服被忘记之外,“他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这就是专名的解构,当专名不再,剩下的只是“蜡烛头”“烤焦的奶酪”等名字,“这事,呃,是一个玩笑。”律师的梦想中他和蛇鲨在打官司,关于一头猪是不是叛国,“辩护词上写的是‘从未负债’那你凭什么控告它破产呢?”这是一个悖论,当最终判决“罚款40英镑”,狱卒却告诉大家,判决不会有任何作用了,因为,“这只猪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官司的主体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何来官司?何来判决?猎鲨行动最后以“消失”而结束,不是意义的消失,而是符号构建了消失,“连一颗纽扣、一片羽毛,或者一个标志都没发现。”
回到卡罗尔找到“满纸胡言乱语”的出发点,为什么“船首斜桅跟船舵缠绕在一起”?除了贝克曼过于讲究给斜桅上漆导致了错误,更重要的是进入到了一种游戏中,在摇响自己的铃之后贝克曼下令:“向右转舵,但保持船头还是在左舷上!”转舵的方向是向右,但是船头要保持在左舷上,这如何操作?舵手无法操作实际上意味着悖论消解了行动的意义,于是“船首斜桅跟船舵缠绕在一起”,而这一结果导致的是整艘船就像是被蛇鲨“吞噬”了一样。贝克曼的演讲是为了启航,是为了捕猎,是为了行动,但是它指向的结局是被吞噬,那么“猎鲨记”从一开始就走向了无意义,当符号在场,意义便不在场,但是当符号成为悖论,那么意义又通过无意义而在场,它不是和真有关,不是为了获胜,不是展现行动,也没有道德意义、而是一个游戏,“因为蛇鲨就是怪兽”,这是符号的游戏,语言的游戏,悖论的游戏,“在这段令人困惑的时间里,他们的船通常都是倒退着航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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