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31《梦歌77首》:但我们有一张好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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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要诉说一个冗长的奇迹,
这世界还能忍,也必须受。
从前我在一棵悬铃木上多么开心,
站在梢头:引吭高唱。
此刻强劲的大海猛烈冲撞大地,
每一张床都越发空空荡荡。
    ——《梦歌1号》

怒冲冲的亨利,心戚戚的亨利,愠色满脸的亨利,怄气心灰的亨利,也是本该站出来的亨利,把话说透的亨利,但是隐藏了“整整一天”,对于亨利来说,似乎变成了沉默的亨利。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亨利又遭遇了什么?谁让他沉默?以及亨利还能够做什么?或者最核心的问题是:亨利是谁?

《梦歌1号》,是梦歌的第一首,是对亨利有关之“梦歌”的开场,亨利所呈现的便是他的“面”:怒冲冲而心戚戚,想把事情解决得干脆却没有做好;但是亨利之面的呈现却和“亨利之眼”有关,眼睛是看见所发生的一切,眼睛是捕捉了一天的遭遇,眼睛更是“站出来/把话说透”,而眼睛Eye就是I,“亨利之眼”便是那个背后有着自我意识的主体,于是《梦歌》成为了约翰·贝里曼让亨利看见并关切这个自我意识主体的存在:我看出了他的念头,我让他站出来把话说透,我重新定义了亨利的意义:“这整个世界就像个毛绒情人/站在亨利一边”,当“再也没有什么按可能或应该那样发生”,亨利通过Eye/I“活在人世”,而且还要“诉说一个冗长的奇迹”,在世界可以忍也必须受的情况下,亨利仿佛再次站在了悬铃木上,开心地引吭高歌,“此刻强劲的大海猛烈冲撞大地,/每一张床都越发空空荡荡。”

《梦歌1号》是开启更是重启,是眼之存在,是口之存在,是诉说是接受——约翰·贝里曼如何让亨利说出冗长的奇迹?又如何把世界看透?《梦歌1号》,写于1958年,当时的贝里曼因酗酒而入院,出院后他与当时的第二任妻子大吵了一场,闷闷不乐地躲在家里不见任何人,就像《梦歌52号》里所说:“独自一人。他们全都抛弃了 亨利”,于是亨利也成了贝里曼,亨利之眼、亨利之口也成了贝里曼之眼、贝里曼之口,亨利之梦歌也是贝里曼之梦歌:“后来就有了离开”是关于贝里曼父亲的自杀;悬铃木上的开心故事却和“私通”有关,而造成亨利怒冲冲、心戚戚甚至抛弃他的“他们”反而让贝里曼选择了背对和拒绝,最后在强劲的大海冲击下,“每一张床都越发空空荡荡”。

《梦歌》开始,亨利开始,贝里曼开始,他从沉默变成把事情说透,便是要在被某种力量的追赶和压迫中说出世界的意义,亨利如何说?他要说什么?贝里曼制造的《梦歌》就仿佛是亨利在人间的一次逡巡,而逡巡的经历和四句“题记”有关。贝里曼引用了第一句是“那日你临近我”,这句话来自《圣经·耶利米哀歌》,上下文是:“我求告你的日子,你临近我,说:‘不要惧怕!’”不要惧怕恰恰是承受了惧怕,在惧怕之后,在临近之中,《梦歌》才会逐渐展开;第二句是:“进去,黑人,今儿这日子可是你自个儿的。”没有注明出处的这句话据说是模仿黑人口吻说的,它和卡尔·维特克出版于1930年的《手鼓与骨板》有关,这本书考察了黑人巡回说唱的表现艺术,而说唱的角色都是由白人扮演,白人扮演黑人,黑人是“自个儿”,这是一个和种族、政治、民主有关的话题;第三句是:“……他们都以我为歌”,这句话一样来自《圣经·耶利米哀歌》,上下文是:“耶和华啊,你听见他们辱骂我的话,知道他们向我所设的计,并那些起来攻击我的人口中所说的话,以及终日向我所设的计谋。求你观看,他们坐下、起来,都以我为歌曲。”求上帝观看那些人的计谋,是因为他们“以我为歌”——是以我为“笑柄”;第四句话则是:“但是还有另一种办法。”这句话来自南非作家奥利芙·施莱纳出版于1914年的书《梦》,在书中施莱纳认为艺术家通过两种方法呈现“真实”,一种是舞台法,就是人物的表现成为创作者的木偶,“但是还有另一种方法”,那就是返回生活,在一切都无法预测中成为真实,“人们的脚步奇怪地来来往往。人们出场、互相表演并再度表演,然后死亡”……

从惧怕开始不惧怕,白人扮演黑人让黑人在自个儿的日子里,在他们的世界中成为笑柄,最后在不可预测中出场、表演和死亡——贝里曼引用四句话,说明了《梦歌》的主旨,也是让亨利在这样的世界中表现真实的生活——出场、表演和死亡构成了亨利之眼和亨利之言的内容,构成了“梦歌”诉说的主题,而出场、表演和死亡在《梦歌》的前几首中都提供了一些隐秘的线索:第一首中“后来就有了离开”和贝里曼的父亲自杀有关,它形成了亨利的记忆,并不断被唤醒;第二首的标题是《大纽扣、纸高帽:上场》,这是一首献给莱斯老爹的诗,莱斯老爹本命叫托马斯·达特茅斯·莱斯,他涂黑脸扮演黑人,被认为是美国巡回说唱表演之父,“大纽扣、纸高帽”指角色的装扮,所以在诗中“时候一到,所有黑兄弟都上场,可他/来不来?”暗指了巡回表演有关的“黑人”的缺席和出场;第二首诗歌的第三节第一行,说到了“骨板先生”,这个面具一样的角色在亨利的世界里既是孤独状态的对话者,又是死神的象征,对话也是和死神的对话;《梦歌5号》中的亨利形单影只坐进了酒吧,字啊一杯又一杯见底中,“和世界及其上帝较上了劲”,在喝醉Stoned中喝殉道者斯蒂芬被石头砸死Stoned中“正在扯平”,之后亨利坐上了飞机,云彩中冒出了圣处女,光芒落在圣山上,亨利说着“宽恕我”却依然狂浪无忌,于是在“新生儿的指甲上/映着一个死人的形象”……

父亲自杀、黑人巡回、和骨板先生对话以及和上帝较劲,构成了《梦歌》的序列,它们也在出场、表演和死亡中谱写了亨利的“梦歌”。对于“父亲”,“后来就有了离开”就已经是一种死亡,而贝里曼借亨利之口再次让父亲出场。《梦歌6号》中,父亲“走着的当儿”是在软木板上的低落表情,亨利走过去看他是否感觉到了什么,父亲感觉到的是“先驱的崛起”,是“所有的好运噩运”,这就指向了父亲有关的家族:贝里曼的名字来源于他的继父,亲生父亲的名字是约翰·艾伦·史密斯,生父自杀后,贝里曼的母亲改嫁的丈夫叫约翰·贝里曼,贝里曼也在十二岁的时候更名为约翰·艾伦·贝里曼。贝里曼的这个家族姓氏来自佛蒙特州的反抗英国殖民将领伊桑·艾伦,它就是“一位先驱的崛起”,而这个故事自然延伸到了“那个从佛蒙特州出走的孩子”身上,而贝里曼在这个家族的故事中找到了诗人的线索,“在济慈/因无望的逃不脱的欲望而盗汗时,/亨利的命运,和伊桑·艾伦成为领头人,/一切都得穿过那位盲人初始的梦境”,诗人济慈的名字也是约翰,“那位盲人”是英国诗人弥尔顿,他的名字也叫济慈,诗人和诗人在一起,梦境和梦境在一起,《梦歌6号》在父亲的出场中连接起了家族和自我,“逃不脱的欲望”也映射了亨利相关的欲望。

编号:S55·2230320·1933
作者:【美】约翰·贝里曼 著
出版: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版本:2022年08月第1版
定价:58.00元当当29.0元
ISBN:9787559661968
页数:208页

父亲在家族的故事中出场,而表演和死亡结合在一起,在贝里曼的梦歌里成为了一体:表演即死亡,死亡也是表演。《梦歌15号》中说:“有的人沉迷于往日,有一个躲进了地下。/亨利没得过他的宠幸。”死去的父亲自然躲进了地下;《梦歌29号》中说:“他知道:他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也没少。/常常,在黎明,他把他们唤起。/一直是一个也没少。”仿佛父亲并没有自杀,但是“一个也没少”却指向了亨利对死亡的“该隐幻想”,“但亨利从没有,虽然他以为他做过,/了结过谁,把她身体砍碎,/藏起肉块,放在可被发现的地方。”《梦歌34号》里亨利遇到了海明威,从海明威父亲“用动词用了四十年,确已足够,/开枪,弹起”中想起了父亲的自杀,也是在岛上自杀,也是用枪,也是在四十多岁时,于是亨利的脑中出现了另一种连接:“他家老子和我家的方式相同——我拒绝承认,/希望这家伙回家。”《梦歌34号》和《梦歌42号》中,都是写出了贝里曼在“出粗车”上得知海明威自杀,从而再次想到了父亲在沙滩上自杀的姿势,“我们梦想着荣耀,我们相处融洽。/命运给我狠狠一击,现身为出租车,/还有你在沙滩上的姿势。”

父亲死去而出场,父亲出场而表演,父亲表演而死去,“父亲”在亨利的“梦歌”里成为贝里曼的一种情结,而这种情结无疑指向了诗人的死亡,《梦歌76号》的标题就是“亨利的自白”,“我在死亡的谦逊中加入我父亲,/他竟敢在多年前把我抛下。”是亨利对死亡的渴望,那一颗子弹,那在沙滩上的X型,那个小岛,都是死亡被唤醒的意象,它也成为了亨利的一场演出,“手拉手,在这美丽的海边,/哼个小曲吧,骨板先生。”和“骨板先生”对话,就是和死神对话,而对话的结果变成了最后的自白:“——我看到没有人来,所以我自己上阵。”这既是骨板先生的邀约,也是亨利的选择,自己上阵就是“加入我父亲”在死亡中的表演。

自己上阵的死亡,自己加入父亲的死亡,成为亨利的出场的表演,这是贝里曼在梦歌中表现的“父亲之死”,当死神出现并成为对话者,贝里曼的梦歌也指向了对“上帝之死”,“上帝乃亨利之敌。我们在做生意……为何做,/做什么,必须弄清。”这是贝里曼在《梦歌13号》里的表达,“上帝乃亨利之敌”暗示的是上帝对我的敌意,上帝不是在保佑亨利,而是让他“活得像只老鼠”,而是让他“死撑”,让怜悯之类的感情慢慢淡薄,正是在这样的敌意中,亨利对骨板先生说:“当我仰望那橙黄色的天空,/你给我脾气乖戾的印象。”《梦歌20号》的标题是“智慧的奥秘”,诗题出自《圣经·约伯记》:“但愿  神说话,/愿他开口跟你说话,/把智慧的奥秘向你显明,/因为真的智慧有两面。/你当知道  神已忘记了你一部分的罪孽。”上帝故意忘记了罪孽,实际上是上帝忘记了救赎,所以亨利以反讽的口气说到了“一次邪恶的下跪及崇拜”:“我们听说/罪在哪里增多,恩典/就在哪里更增加,多到富足。”

罪孽在那里增多,恩典在那里增加,反过来,邪恶的下跪及崇拜也是罪孽之一,《梦歌41号》中贝里曼引用了保罗·策兰的著名诗句说:“死亡是个德意志行家。”在死亡中,圣殿被焚毁留下的事华尔沙瓦的魅影,“屋顶,一个地狱人世!死亡/是一个德意志的老乡。”上帝是不是已经不在救赎?《梦歌46号》借用无害男人站在十字街头喊出的“基督”,贝里曼再次表达了上帝带来的死亡,“跟随其他死亡。到了最后,/就像一场好肏留下的记忆,/就是:吾付出,汝等亦付出。”《梦歌55号》,“基督”的声音变成了亨利的质疑,“他最终的话:/‘我们出卖了我。’”基督被出卖,每一个凡人是不是也在质疑中被上帝出卖?于是在《梦歌56号》中,地狱空了,亚历山大人被割掉了,魔鬼跪地处都是无声的闪电,“整个肃穆的空地被敬畏弥漫,/满是死亡的罪恶感。”或者上帝也死了,因为,上帝无法解决的是“亘古常在者”的难题:但以理看到最终审判的场景中,上帝面对宽恕与天谴显得为难,所以他称上帝是“亘古常在者”,这也构成了一种反讽,面对“满是罪恶感”的世界,贝里曼说:“假设/我们都是一样的,祂就可能造一个。”隐含的意思其实是一种倒置:如果上帝只是这样,那么我们“就可能造一个”。

约翰·贝里曼:和这世界及其上帝较上了劲

上帝无法完成对人类的救赎,上帝让世界充满了死亡的罪恶,上帝可以让我们再造一个,这是贝里曼的“上帝之死”,而在上帝的出场、表演和死亡中,它背后的真实性构筑是世界的堕落和自我的迷失,仿佛就是一种巡回演唱,“在黑暗中跳舞”,而这种跳舞的表演性本身就是一种倒置:白人扮演黑人,由此贝里曼将这场真正的表演指向了政治上的谎言。“该有一张票/决定不再投票。”《梦歌10号》中的票不是演出的票,而是黑人的投票权,应该有一张票,却不再投票,这项1957年通过的决议最后却变成了“一根绳索”。而在《梦歌22号》中,“关于1826年”的标题指向了美国《独立宣言》,这是发布50周年的纪念日,但是1826年7月4日也是死亡之日,美国第二任总统亚当斯和第三任总统杰弗逊都死于这一天,亚当斯弥留之际还说“托马斯·杰弗逊仍会活下去”,亨利嘲笑说“只是虚妄虚妄虚妄”,重复的“虚妄”加重了对《独立宣传》的讽刺;《梦歌23号》的标题是“艾克的歌谣”,艾克是指美国第三十四任总统艾森豪威尔上将,在亨利眼中“也没有任何战略”,因为“他拒绝占领柏林”却没有丢失一张票;《梦歌40号》写于贝里曼和第二任妻子离婚和儿子保罗分离的1959年,对于个人生活来说,“我在此搂扫/我的树叶、背弃我的诺言,在这里/我们哭醒了自己。”但是“永远不会见到儿子”的贝里曼讽刺的是美国关于公民的法律,“我也要回过头捞点好,/自由,黑人,四十一岁。”美国法定独立的身份是“自由、白人、二十一岁”,而现在变成了四十一岁的黑人,黑人由白人扮演,黑人是假扮的骨板先生,美国法律或者也是一种假扮的存在。

父亲之死,上帝之死、民主政治之死,它们都在亨利的眼中表演,他们都在亨利的梦中死去,在一切趋向于和骨板先生对话的“梦歌”里,贝里曼实际上写出了以亨利为代表“被禁止”的一代,《梦歌7号》中亨利被禁止看德语、俄语、意大利和日本的电影;《梦歌8号》中的亨利被他们吹灭了爱情和爱好,“你可明白,一无所有。就在那儿了。”《梦歌9号》中在警官、走卒的哄骗中,亨利藏身在树林里;《梦歌14号》里亨利的窘困与苦恼令人困倦,令他们困倦的还有人,还有文学尤其是伟大的文学;《梦歌53号》说到了拒绝阅读报纸的克尔凯廓尔,说到了拒绝说任何话的哈代,说到了豪斯曼,说到了戈特弗里德·贝恩,“我们把自己的皮用作墙纸,而我们无法取胜。”他们的禁止,是让亨利成为“被禁止”的存在,失去了自由、文学和言说,而出场、表演和死亡也成为了被禁止的一部分,也许就是在这样的现实里,《梦歌》才成为亨利的一种表达,也成为了贝里曼“诉说一个冗长的奇迹”。

“我没有规则。尽可能写得简短,/按顺序,拣重要的写。/我想起我心爱的诗人,/一茶和他的父亲,/坐在草地上,互相道别。”贝里曼在《梦歌54号》里写下了这些奇迹的部分,但是他是在被“注射满满的歌”之后写的,那是被绷带、病房、狂吠的护士包围的地方——1928年复活节,贝里曼住进了医院,“我支在昂贵的床上,梦到我妻子,/第一任,/还有第二任,以及儿子。”生活在“婴儿床”里的贝里曼成为了被禁止的人,“禁止访客”成为最醒目的标志;1959年12月10日,贝里曼因为精神崩溃在此住院,在《梦歌21号》里他写到了疯人院里的“一个古人”,“他一句节俭的话也不说,/(他们说)已有十五年,/永远衰老,他能刺穿一颗心”,这个古人难道不正是被禁止的亨利或贝里曼?《梦歌74号》的亨利“憎恨这世界”,因为世界已经麻木,因为世界不能激起想法,因为世界让人感觉不到疼。是的,在父亲之死,上帝之死、民主政治之死以及自己被禁止的世界上,还有什么真正的存在?

表演结束了,死亡发生了,但是《梦歌》没有停止,冗长的奇迹还在继续,对于贝里曼来说,亨利之眼所看见的一切,构成了“他们”的堕落和迷失,构成了那张空荡荡的床,但是亨利还会振作起来,“亨利/品尝着人生的所有秘密碎屑。”死亡或者只是肉体的死亡,“我要死的;/你们活下去”,在《梦歌27号》时贝里曼就说到了死亡之后的活着,而活着是永远的,它是一切人类的演唱,它用更善听的耳朵,它是大好的春天——它构成了另一场演出,“返回,跳着舞,发出一声叹息。”仿佛是亨利逡巡在地狱之后发现了新的出口,在死亡之后发现了新的生命,然后出场、表演和死亡,以“梦歌”构筑起世界:

我们不能
成双成对地飘飞,但我们有一张好床。
我要说的已全都说完。
   ——《梦歌1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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