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31《黑暗中的人》:怪诞的世界继续向前
——所以现在这是一场自杀了。
——以一种迂回的方式,是的。
什么是自杀?自杀就是自己杀死自己,自己毁灭自己,自己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死亡深渊;或者买把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或者用毒药,或者割腕,或者喝一瓶伏特加然后把几十片安眠药冲下喉咙,如果想要没有感觉,就让自己躺在温暖的浴缸里,拿把刀割开自己的血管……自杀的方式多样,自杀的原因也许也有很多,但一定是无法活下去,一定是对生命的绝望,不同的原因导致相同的结果,但为什么还有“一种迂回的方式”?迂回是不是意味着各种不同的自杀方式会有独特的体验?是不是自杀会变成借他人之手完成的死亡?是不是在自杀中会有更加痛苦和曲折的过程?甚至还会有经历不死之死的死亡?
保罗·奥斯特把这种“迂回的方式”变成了构建在文本嵌套中的“自杀”,他笔下的作家里约尔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变故:七十二岁的他和女儿、外孙女住在一起,妻子索菲亚去年死了,女儿米利亚姆的丈夫五年前离开了她,外孙女卡佳的男友泰特斯死在伊拉克战场上,“这是一幢充满悲痛的、受伤的灵魂的房子,每天晚上布里尔都躺在黑暗中醒着”,身为一个“黑暗中的人”,他陷在孤独、痛苦和绝望的世界中,生命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自杀成为他唯一选择的生活,但是他却在每天晚上在黑暗中醒着的状态中,为了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忘记家庭遭遇的变故,“他不停地编造另外世界的故事。”不是为了逃避,不是为了解脱,而是让故事中的主人公担负起一项使命:杀死把他写进故事中的作者,当“作者之死”发生,故事将不再发生,自己将走向毁灭,以此完成一种“自杀”:不仅作者死了,自己也完成了自杀,在另一个意义上,作者也通过人物对自己的谋杀完成了自杀——这种双重意义的“自杀”便成为了“迂回的方式”。
这的确是保罗·奥斯特的一种创造,死亡越过了现实的边界,在文本里面和文本外面共同构成了死亡,但是作者如何死去?通过故事中的人物杀死作者如何实现?双重的自杀是不是一个莫比乌斯环的寓言?而这个寓言是不是意味着一种可能的失败?“有许多个世界,而且它们互相平行运行,世界和反世界,世界和影子世界,每个世界都被另一个世界中的人梦到、想象到或者写到过。每个世界都是一个思想的产物。”这句来自故事中对话正是构成了保罗·奥斯特关于自杀的莫比乌斯之环:一个是现实世界,里约尔就是这个世界的“黑暗中的人”,“我独自在黑暗中,抵抗着新一轮失眠,世界在我脑中翻转,又一个白夜,在茫茫的美国荒野中。”于是为了忘掉家庭的各种变故,里约尔躺在床上给自己讲故事,故事便构成了虚构世界,而虚构世界中就是从一场梦境消失之后醒来开始的。
欧文·布里克醒来,发现自己仰天躺在一个圆柱形的洞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而且检查自己的身体,也没有发现什么伤口,这不是一种失忆,但是他依稀记得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被困于某个超自然的清醒的梦中,这个梦如此逼真、强烈,以至于梦和意识的边界都模糊了。”布里克从梦中醒来而失去对现实的任何信息,在这个意义上布里克就是活在被创造者虚构的文本世界里,甚至就是“黑暗中的人”的一种变身,在这个意义上,现实和故事其实是同构的,互相平行的世界,世界和反世界诶、世界和世界的影子,其实就是一个世界,一个梦见的世界,一个被创造的世界,一个想要遗忘现实的世界。
为什么保罗·奥斯特要让里约尔编织这个奇幻的故事?摆脱黑暗中现实就是他的出发点,而这个故事中所有的设置都和里约尔有关。欧文醒来,发现了自己身上的钱包、纽约州的驾照,看到了驾照上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月,还知道自己的住址、妻子弗洛拉和身为职业魔术师的工作,由此开始了文本中现实的重新构筑:他听到了外面的炮火声,然后一个叫瑟奇的中士将他从洞里解救出来,并告诉他现在正在打仗,不是欧文以为的美国和伊拉克之间的战争,而是“美国在和美国打仗”,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四年,瑟奇告诉他,能终止战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欧文,“对,杀手。但我喜欢用这个词,解放者。或者和平创造者。随你怎么叫,总之没有你,这场战争就不会结束。”欧文一脸迷惑,瑟奇的回答是:“因为他拥有这场战争。他制造了它,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脑袋里。干掉这个脑袋,这场战争就会停止。就这么简单。”战争是故事中的一部分,故事是由那个叫里约尔的“他”所创作的,所以只要将这个作者杀死,就能结束战争——因为他没法让自己停下来。
编号:C55·2250414·2282 |
似乎,这个关于文本的嵌套结构已经真相大白,只要欧文接受了这个任务,然后找到里约尔就可以把作者杀死,从而停止这场战争。但是保罗·奥斯特没有让里约尔这么快结束故事,里约尔也没有让自己完成欧文式的自杀,当这个故事在黑暗中继续发生,当欧文不断回到自己的现实以致最后无法脱身,一切都是里约尔的安排,一切也是里约尔为了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就是呈现出这个世界的怪诞:“当这怪诞的世界继续向前。”这是里约尔的女儿米利亚姆写作手稿中的一句话,米利亚姆正在创作的是约翰·邓恩的传记,这是一个诗人中的王子、天才中的天才,但是她写作的目标又转向了罗丝·霍桑,“一个在世上踉跄了四十五年,好斗且难以相处的人,一个‘自己眼中的陌生人’”,在经历了人生的转变后她成为了一名天主教徒,她建立了“不治癌症解脱之仆”的修女组织,她积极投身照顾绝症患者的事业,“她成了一位热情的捍卫者,捍卫每个人有尊严地死去的权利。”这句话正是出自霍桑,可以说,霍桑的转变,霍桑对生命权利的捍卫,就是在和怪诞的世界进行抗争,“当这怪诞的世界继续向前”也便成为了对现实的嘲讽。
里约尔没有安排欧文立即杀死自己,保罗·奥斯特也没有设计最直接的自杀方式,就在于用迂回的方式继续对怪诞的世界进行嘲讽:欧文处在的那个世界正在进行的是“美国在和美国打仗”的内战,是欧文所生活的纽约州宣布独立脱离,于是和联邦进行了战争,但是更多的州宣布独立;欧文询问现在的时间,是二〇〇七四月,他当然想到了“9·11”,但是在这个现实里,没有发生过恐怖袭击,双子塔也还安然无恙,虽然二〇〇〇年选举后的美国总统也是乔治·布什,但是他只是联邦的总统,独立的州只有一位总理,这是一个和“历史”完全不一样的现实,“问题是:这两个世界是在哪一点上开始分开的?”历史已经出现了分叉,或者说历史在这里本身就变成了一种虚构,而这个虚构并非是凭空产生的,里约尔之所以虚构了这样一个发生内战的美国,就在于揭示出这是一个怪诞的世界:
这个怪诞的世界,这个干疮百孔的世界,当战火在我们四周燃起时,这个怪诞的世界正在滚滚向前:那些在非洲的断臂,在伊拉克被砍下的头颅,还有我脑中的这场战争,一场在自家土地上的想象的战争,美国四分五裂,这场神圣的实验终究失败了。
这是一个怪诞的世界,战争没有结束,死亡还在发生,罪恶继续上演,9·11、伊拉克战争、城市暴动这些都指向了对现实美国的讽刺,但显然保罗·奥斯特并不只是在批评美国政府,批评“9·11”带来的人类新恐怖,而是把“怪诞的世界”变成一种普遍的困境,既是宏大的,也是微观的,既是国际性政治危机,也是个体的人性之恶,而且奥斯特将其变成了更具体的“纽约”故事,在转向自我叙事的书写中,自杀却被更迂回的方式解构了。“我们终于建立起某种联系了”,里约尔的个人网站被欧文搜索到,里面有里约尔相关的作品和简历,包括他的个人经历,而欧文又是里约尔在黑暗中编织故事的主角,他当然知道欧文的一言一行以及最后的命运,实际上当两个人通过文本的莫里乌斯之环建立联系,它也预示着这个完全由作者创建的嵌套结构也可以被终结:欧文要执行的任务就是杀掉作者里约尔,他不想参与其中,他只想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虽然面对威吓他还是无奈地走上了杀手之路,但是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他,“这就是欧文·布里克的结局,一言未发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机会说最后一个字或想最后一个念头。”
欧文没有完成杀死里约尔的任务,反而自己死在枪口下,“作者之死”没有发生,“迂回的自杀”也没有完成,而实际上杀死欧文的不是杀手组织,而是里约尔,是他将欧文置于死地,文本永远是作者的文本,作者永远是故事人物命运的掌控者,莫比乌斯之环破了,而里约尔之所以利用作者的特权结束了这个嵌套故事,就是为了让怪诞的故事继续发生,“奥古斯特·布里尔醒着,躺在床上,眼睛注视着一片漆黑。战争继续。”当然,这是更高主宰者保罗·奥斯特的意图——为什么战争要继续?为什么怪诞要继续?怪诞是欧文经历的怪诞,是故事发生的怪诞,是文本创作的怪诞,里约尔之所以要写到战争,是想让自己通过“经历”战争的方式填补人生的空白,“在我自己的人生中,我始终免受任何战事。”朝鲜战争中自己太小,越南战争又太老,一九五七年应召入伍被拒绝,战争在里约而那里就是怪诞的呈现,一九六七年美国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种族暴乱被里约尔碰到了,这就构成了怪诞的真实文本,“这就是我的战争。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也许吧,而一旦你见证了那种规模的暴力,就不难想象更糟的场面,而一旦你的脑子有了这种想象力,你就会明白你所居住的这个国家就是你能想象到的最糟的可能。”
而怪诞之所以是怪诞的,就在于它给个体造成的深远影响:里约尔一直怀念和妻子索菲亚的婚姻,但是在他的人生中也背叛了妻子,对于出轨,他认为,“我不是指道德上的弱点。我说的是我的脑子,我的精神组成。”还有卡佳的男友泰特斯,孤注一掷奔赴伊拉克战场,最后战死在那里,给卡佳带来了痛苦,卡佳一直认为泰特斯这样做是为了她,但是泰特斯却是为了让自己的创作更有灵感,让自己的人生更丰富多彩,“我是为我自己去的。”在某种意义他才是真正完成了迂回的自杀。表面上里约尔的婚姻是美满幸福的,泰特斯为了爱情而献出生命,但其实这些都变成了虚构,所以怪诞并不是发生在虚构之中,而是在真实的现实中,在真实中的怪诞所构筑的是一种“静物”,正如身为电影剪辑师的卡佳对电影静物的表达一样,“把静物作为表现人类情感的方式。这就是电影的语言。”
“静物”表现人物情感,迂回的自杀在进行中又在不断地解构中,即使里面的人物死了,即使死亡变成了一种静物,“怪诞”的世界永无止境,“是的,爸爸,她说,同时担忧地看着她的女儿,这个怪诞的世界在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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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流动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