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31【“百人千影”笔记】埃里克·侯麦:两间屋子里的宁静一夜
电影是诗歌的庇护所,也是唯一一种可以让暗喻者自由发挥创造力的现代艺术。
——埃里克·侯麦
在庇护所里,有诗意,有艺术,有暗喻,有宁静的状态,有自由发挥的创造力,可是,当这一个庇护所出现,谁在里面成为诗人?谁又在外面通过有限的摄像机镜头看见?或者说,所有的问题都可归结为这样一个本质问题:谁制造了隔阂而又相通、隐秘而又开放的庇护所?
是侯麦,是侯麦的电影艺术,当侯麦用电影建造这个庇护所,他或者在延异着巴赞的电影理论:“银幕是一个藏匿之所,一切景都意味着一个远景。”隔着一道门,隔着一扇玻璃,隔着舞台和摄像机,远景里的一切必定是隐秘的,远景中的人物必定是模糊的,但是侯麦并不是要把外面的观察者禁绝,而是再从近到远的距离拉伸中,延续一种思想,并且让思想穿透那些隔阂的物,最终抵达内心——如果说庇护所里的一切指向诗意和艺术,那么庇护所外面的世界则指向一个关键词:道德。
从1963年开始拍摄“六个道德故事”,到上世纪80年代的“喜剧和谚语”,再到之后的“人间四季”,不同的主题,不同的风格,但是每一种序列似乎都在阐述那个“道德”内核。什么是道德?侯麦说:“‘道德故事’并不是有道德内容,虽然里面可能有角色会按某些道德信念行事,但‘道德’可以指那些喜欢公开讨论自己的行为动机、理由的人,他们好分析,想的事比做的时多。”道德是“关心不喜欢的女孩是不道德的”的自律,道德是“我受够了这些愚蠢的女孩”的自负,道德是“如果她真的奔向我,我会拒绝,我要自己选择拒绝她”的自由,但是似乎这一切都发生在言说层面,或者如侯麦所阐释的那样:“我称这些故事‘道德’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全部欠缺实际行动,所有事情都几乎发生在主角的脑袋(思想)里。”
缺乏实际行动,思想的闪现,在“六个道德故事”里表现得尤为明显,从《面包店的女孩》到《苏姗娜的故事》,从《女收藏家》到《慕德家的一夜》,从《克莱尔的膝盖》到《午后之爱》——从少男少女到热恋中的男人,再到走进婚姻世界的男人,他们似乎都被困于道德的困境中,困于可言说和不可行动的道德矛盾中,而这一种矛盾和困境则表现在“一夜”的暧昧里:慕德家的一夜、纪尧姆和贝尔特朗的一夜、萨福的一夜,即使《克莱尔的膝盖》里杰罗姆和克莱尔,《午后之爱》里克洛伊和弗里德里克没有进入到真正的“一夜”,但是他们的矛盾和困境,依然无法让他们安然做出选择,那浓郁的暧昧气息甚至已经开始解构他们所坚称的爱情和婚姻。
“一夜”到底会发生什么?慕德家的一夜从晚上到白天,从沙发到床,从过去到现在,从宗教到欲望,甚至从离婚到结婚,都是他们在言说的道德,帕斯卡尔、赌博论、欲望等话题在他们的口中说出,即使他们有着某种内心的冲动,男人和女人也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苏姗娜的故事牵涉到两个男人,最后三个人在宴会结束之后留下来,他们三个人玩一种招魂游戏,在从字母A开始的呼唤中,他们的手从来没有碰到一起,而最后即使发生了苏姗娜和纪尧姆在一起的“一夜”,对于观察者的贝尔特朗来说,则是远离:“我受够了,这一晚我都在羞耻中,那一切和我无关。”而在苏姗娜没钱都留在贝尔特朗家的一夜里,贝尔特朗睡在沙发上,苏姗娜坐在椅子上,没有难以抑制的欲望爆发,而不管是哪一个一夜,最后都只是进入苏姗娜的计划中:“她是唯一一个让我对其保有怜悯之心的女孩。她打败了我们,而且告诉我们:我们才是孩子。无辜或有罪,天真或狡猾,这个重要吗?苏珊娜剥夺了我怜悯她的权利,她实现了她真正的报复。”
男人都是思想家,男人都是观察者,男人甚至只是搭设了一个道德场景,《女收藏家》里的阿德里安认为海迪只是一个收集男人的收藏家,所以他故意将她安排在古董商人萨福家里,当阿德里安去接她,问她这两天都干了什么,海迪起先说:“什么也没干,只是划船、去赌场。”但是之后被萨福打了之后在擦伤的时候问阿德里安的是:“我说和他上床了,你信吗?”阿德里安没有回答,他心里一定在说:“我相信。”“克莱尔的膝盖”是最接近欲望的存在,“她的膝盖很尖,狭窄,光滑,柔嫩……”在对克莱尔膝盖的窥视中,杰罗姆仿佛进入到了最纯粹的欲望世界,甚至在那个雨天,杰罗姆的那只手终于放在了自己朝思暮想的膝盖上,一场大雨像是杰罗姆隐秘欲望的发泄,而坐在那里哭泣的克莱尔,甚至辨不清是他在安慰自己还是在侵犯,欲望就像一个隐秘的存在,在杰罗姆看来是满足,在克莱尔看来是抚慰,它如此完美地解决了道德和非道德的难题,但是这个“这是最危险的事,也是最简单的事”却并打破了预设之后的行动,杰罗姆离开,杰罗姆要和未婚妻结婚,于是,所有的欲望释放变成了一种表演,就如奥罗拉所说:“你何必在乎她的感受,你制造了一个戏剧的场景,这是一个吸引人的故事,结果很符合道德。”
一夜是暧昧的,是带着巨大诱惑的,但是在言说即终止的情况下,它们又返回到道德世界里,就像《午后之爱》,所有的“一夜”都变成了那个为自己留有的空闲时间的调味剂,当最后弗里德里克抚摸了克洛伊的裸体,几乎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在镜子里却看见了刚降生的儿子,于是从那扇门离开,从螺旋形的楼梯离开,离开便是回来,因为在他内心始终响起那一句话:“我很爱我的妻子。”妻子是一个巨大的预设,所有的行动只有这一个方向,所以“一夜”是容易解构的,它只是激起了欲望,只是完成了测试,只是搭建了场景——在一种“如果”的状态中,涉及的是精神恋爱和肉欲满足、爱情的一与多、定与变等诸多矛盾和困惑,但是最后必定是回家,是道德。
但是,这个“一夜”是不是只是某种虚无?道德困境是不是只是一种可能?“我对自己说,这些过路的美女只是我妻子的美的延伸,她们丰富了她的美,也得到了她的一些美。她是美女的证明,反之亦然。当我拥抱海琳,我拥抱了所有女人。”当“午后之爱”的约束都变成了一种自我的精神胜利法,其实这种回归的实践论依然还是一个没有走向终点的困境,所以在“喜剧和谚语”中,侯麦似乎开始了延伸,关于道德产生的可能原因,关于道德和自由的二分法,甚至是言语和行动的融合和分离,于是,“一夜”变成了“两个房间”。
“拥有两个妻子的人,丧失了自己的灵魂;拥有两个家庭的人,会丧失分辨能力。”两个妻子,两个家,都是一种复数状态,它去除了单一性,否定了专一性,其实也在一种看似可选择的世界里变成了背离,而这种背离就是“丧失分辨能力”的迷失。《圆月映花都》中的路易斯就活在这样一种复数状态中,她的一个家是和男友雷米在一起,她命名为爱,另一个家则是巴黎自己装修的房间,她命名为自由,当她以如此方式隔绝了爱和自由,注定让她找不到真正的家,注定会让她活在流放地,也注定最后是一个寂寥的空镜头。《沙滩上的宝莲》里“我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我在等待不可知的爱情”的玛莉恩和追求自由的亨利给了宝莲一种爱的样本,而当她遇到了西尔维,便将一种激情释放出来,但是无论是成年人的自由,还是年少者的爱欲,最后其实都只是一个窗口看见的局部,它造成的是迷局,甚至在这个迷局里,他们也不希望安然走出,一个侧面,一种局部,甚至一种想象,是道德还是不道德?
《圆月映花都》的两个房间,《沙滩上的宝莲》的两扇窗户,《飞行员的妻子》的两个男人,都是进入到两种状态里,而复数意味着“丧失分辨能力”的同时,也意味着可能性,“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充满了可能性。”但这又是一种预设,最后的结果是:巴黎是解构爱的中心,家变成没有平等之爱的地方,最后都变成了空镜头下的流放地。但是侯麦在建造“两个房间”的时候,去偏偏在舍弃一种道德考量,或者在舍弃言说性的道德,就像《绿光》引用象征主义诗人兰波的诗句:“啊,愿心心相印的时刻早日到来!”喜剧与谚语之后,他就是想从这些所谓的困境中找到一种“心心相印”的归宿感,而这个归宿便是:宁静。
《双姝奇遇》便是阐述了侯麦从“两个房间”走向一种归宿的态度,米拉拜尔和蕾奈特构成了两种不同的景观,一个来自巴黎,一个住在乡下,一个用城市规则处理人际关系,一个却在恪守道德中追求宁静生活,看起来是两种生活的碰撞,最后那张3000法郎的画被卖出也预示了言说的重要性,但是不说话而成为“哑巴”的蕾奈特便是用一种自为的失语寻找宁静之所在,她曾经生活的乡村是原始的、自然的,那里鲜花盛开,牛羊成群,风吹麦浪,所以到了巴黎之后,她也不改这种天真、纯粹的性格,虽然处处碰壁,但是却在一种“超现实主义”的世界里享受宁静,面对画作不言说或者是一种极端的例子,但是侯麦在其中却表现了一种道德偏好,就像短暂的“蓝色时光”:“蓝色时光不是小时,也不是分钟,只是一个雅致地方的宁静,在那个地方呆着就不想醒过来。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一切都休息了,这就是宁静。”
这种宁静的“蓝色时光”似乎真的是不可言说的,当候麦将这一主题融入到他的“人生四季”的时候,就是在追求在现实中闪现的那一道“蓝色时光”,《春天的故事》里的理性、《冬天的故事》里的奇迹,《夏天的故事》里的音乐,《秋天的故事》里的自然,不管是青春的犹豫,还是中年的矜持,不管是久别重逢的惊喜,还是无奈分离的遗憾,在男男女女最纠葛的故事里,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中,最后都是回到那种宁静的状态,就像《夏天的故事》里,卡斯巴舍弃那些虚浮的东西,就是回到“音乐优先”的世界,在迷惘中他需要的是寻找,是淬炼,是看见自己,所以独自一人离开小岛,离开夏天,离开迷惘的青春。
“六个道德故事”里“一夜”的道德言说,“喜剧和谚语”中的“两个房间”的可能性,“人生四季”的宁静回归,侯麦总是在这个被打开的庇护所里,渗入哲学、宗教的思想和观念,而帕斯卡尔几乎是他电影里的精神支撑,这个名字出现在“慕德家的一夜”里,出现在“春天的故事”里,出现在“冬天的故事”里。帕斯卡尔是数学家,但更是思想家,他在“思想录”里展现的不完全是理性,不完全是信仰,也有痛苦和谎言,也有欲望和挣扎,所以侯麦从帕斯卡尔身上看见的是“某种不确定”,不确定是处在道德中心的犹豫,是逃离道德的压抑,是看见欲望的矛盾,而每一种“不确定”其实都留着最后的确定,就像《慕德家的一夜》里路易斯写下的那句话:“12月21日,星期一,弗朗索瓦丝将会是我的妻子。”——一种确定性是为了完整,为了信仰,为了爱,为了宁静,为了诗意的庇护所。
取自喜爱的导演埃里克·冯·斯特劳亨的名字和小说家萨克斯·侯麦的姓氏而结合成“埃里克·侯麦”,这是自我命名的庇护所;远离大时代的大事件,抛弃大格局和大立意,专注于人类永恒矛盾境遇的个人化思索,这是思想境界的庇护所;拍戏经常一次而过,不喜欢刻意为之的粉饰,希望机器和演员之间形成一种自然舒适的艺术感,这是抗拒机器物化的庇护所……作为曾经的新浪潮旗手,作为电影艺术的“新古典主义者”,作为戈达尔、特吕弗等人印象中的“一位博学的兄长”,埃里克·侯麦用电影建造了庇护所,而他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是拆解这个庇护所,隐喻会击破壁垒,诗意能流淌而出,创造力就在宁静的一刻,“我们并不在生活,生活在银幕上,生活就是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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