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

编号:B83·2180916·1498
作者:【法】吉尔·德勒兹 著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7年03月第1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31.30元
ISBN:9787549589883
页数:256页

“画家是屠夫,那是一定的,但他在这一屠宰场中,就像身处教堂之中,肉是他的十字架上受难的人。唯有在屠宰场中,培根才是一名宗教画家。”在吉尔·德勒兹看来,肉并非只是死去的肉体,而是保留着一切痛苦,并在它身上保存了新鲜肉体的全部色彩,所以肉成为培根怜悯的最高对象,也是唯一对象,而肉的痛苦,也是人的痛苦, “肉是人与动物的共同区域,是‘不可区分’的区域,它是这一‘事实’,在这一状态下,画家与他恐惧或怜悯的对象相认同。”作为德勒兹最重要的美学文本,《弗兰西斯·培根》早于他关于电影、巴洛克和文学批评的写作,它不仅可以被当作针对培根绘画的研究来读,也可以被当作德勒兹广阔的艺术哲学思想中的一个重要文本来读。在书中,德勒兹创造了一系列的哲学概念,每一个都与培根画作中的某一个特定的方面相关,但它们同时也可以在 “感觉的一般逻辑”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构成了第三只眼

于是我们可以说,画家用他的眼睛绘画,但那是因为他能用眼睛触摸。
——《眼与手》

首先一定是手,用一张力量撕开塑封,然后用左手的某一个或几个手指翻开,也可以用右手的某一个或几个手指拨动书页,在手的动作中一页和另一页被打开;之后一定是眼睛,从封面的大写字母到 “弗朗西斯·培根”的汉字,再到扉页之后的各种绘画作品,再到之后的目录、内文,以及最后的 “全书所引用的绘画索引”。在手和眼睛的共同作用下,完成一本书的阅读。

仅仅是阅读,手和眼睛完成了系列动作,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手和眼睛都是工具,有时候是各自独立的工具,手翻到某一页之后就交给了眼睛,手放在空闲处,而等眼睛阅读完这一页,手又开始行动,翻到下一页,等眼睛和手都完成了动作,阅读也就完成了。作为阅读者的手和眼睛,是对于格勒兹的文本而言的,但是当眼睛和手为了弗朗西斯·培根的三联画而存在的时候,手是不是从来没有过画家绘制图表时的介入感和干扰力?眼睛是不是从来没有在绘画的感觉里体会节奏和秩序?作为一个读者,是不是从来就不是绘画的见证者?

1968年的布面油画《两个躺着的人体和见证人》,只是手翻到的一个随机页面,只是眼睛看见的一个奇特画面,三联画的最左侧一联在其中一页上,另两联在相邻的页面上,页与页自然分隔开了三联画的区域,和其中的白色长条一样,是一种分界标记。但是不管是左侧裸体而坐着的人,还是右侧穿着衣服坐着的人,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到中间一联上躺着的两个人身上,床上是相似的两个人,裸体,双腿蜷曲,一只手靠着枕头伸展着。从这一幅三联画到底能看到什么?不是画家,也不是绘画批评者,看只是简单地看,甚至还没有对德勒兹的文本那样的阅读能力,所以这种带着眼睛的看,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而当德勒兹带着阅读者的手和眼睛进入到弗朗西斯·培根的画作之后,那一双手,那一双眼睛就改变了本体——是画家弗朗西斯·培根作画的手,是德勒兹评析画作的眼睛,它们取代了只是作为工具意义的读者的手。

一种介入,一种代替,甚至一种绘画和触摸,似乎开始建立了秩序,发现了力量,体验了感觉。三联画里有布面油画的材料,有坐着和躺着的形象,有作为轮廓的场地;还有,躺着的形象保持着抬起的手臂,是不是起到了一种骨头的作用?而作者的人向下的腿是不是代表了下坠的肉体?还有,那变形的形象是不是有一种动物的形体?而他们用向左和向右的目光注视最中间躺着的人,是不是带来了不同方向的见证节奏?还有,那紫色的平涂被巨大的红色轮廓容纳在里面,是不是带来了一种色彩的力量?

这是身体的演绎,这是节奏的表现,这是形象的分离,这是色彩的力量。它是抽象的,弗朗西斯·培根的这一幅三联画代表着现代绘画的一种努力方向,当它放弃了宗教情感,当它处于照片的围攻之下,如何和具象决裂?把现代绘画从具象中拉出来,是培根的一个选择,在德勒兹看来,他并非是按照另外的模式以纯抽象与具象决裂,而是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那就是以形象的非形象化来建立感觉逻辑,用感觉的可能性来制造节奏,以节奏的力量画出时间,最后用色彩的汇聚建造触觉般视觉的在场感,从而在眼与手的同一性中超越触觉与视觉的双重性,完成现代绘画的革命。

弗朗西斯·培根的用意是很明显的,就是强烈区分纯形象性和 “形象化”,形象化是一种具象,甚至是一种复制品,它具有某种图解性和叙述性,而一幅绘画从来不需要表现的原型,也不需要讲述故事,所以培根在自己的绘画中区分三个重要的元素,材料结构、作为轮廓的圆形和竖立起来的图像,然后将形象孤立起来,目的是表现决裂,打破叙述,阻碍图解新的出现,最终实现解放形象的目的。在培根的绘画中,三联画本身带有的活动场地变成了一个空间,这是孤立的开始,那些场地就像马戏场,看起来,它以圈定和限制的方式让形象不外溢,但是正如三联画本身的形式一样, “相反,它们必须让人感觉到,面对该场地,形象已有过一定的探索的路程,或者是在对其自身的探索中,已经经过了一段路程。”再加上平涂的色彩,制造了一种 “不再有光线和阴影的不确定性”。

但这种孤立绝不是静态的,在德勒兹看来,作为场地的轮廓本身就是一个双向交流的场地,在材料结构和形象之间,在形象和平涂的色彩之间,轮廓成为了一层膜,它不是为了阻隔,而是让 “双向交流通过”。场地的轮廓作为马戏场的意义有两个,一个是可以上演表演,另一个意义是必须有观众,但是在培根的笔下,不管是表演还是观众,都被颠覆了,表演变成了以材质结构为出发从平涂色彩到形象的一种 “田径运动”,而观众是被排除在外的,它不是表演,而是运动,所以在运动的场地上,需要的是见证者, “培根需要一种见证人的功能,它属于形象的一部分,又与一个观众完全不同。”只有将观众排除在外,只有通过自我封闭式的运动,才能成为形象,而不是具有叙事性和图解意义的形象化存在。

而这一形象被封闭孤立起来,如何具有运动性?德勒兹认为,形象就是身体, “它在自己身上等待一些东西,它自己在自己身体内努力,试图成为形象。”这是一种和材质朝向形象相反的运动,是身体本身试图自己逃脱,而这种自我逃脱在画作上就是痉挛,培根画作中的做爱、呕吐、排泄制造了歇斯底里的场景,这是痉挛的表现类型;同时,通过画作中内空物,在镜子、洗脸池、雨伞的物品的延伸中构成一个逃遁点;而最为视觉冲击的是,培根笔下的身体,特别是脑袋,在变形中成为动物脑袋,而且骨头和肉体的分离使得身体在演绎中具有了极强的运动感,就像1968年的那幅三联画,中间的画板上是两个睡着了的孪生兄弟,旁边是带有动物之灵的见证人,手臂向上起到了骨头的作用,肉体下坠则变成了肉体,在上升和下降的过程中,达到了强烈的变形意义, “在培根的所有作品中,脑袋与肉的关系经过了十分强烈的阶段,使得它们越来越密切。脑袋与肉的同一性,而并非使脑袋成为骨头。”

如此,形成了培根关于运动的三个模式,也对应于他的三个阶段:先是身体躺开中开始封闭自己,接着缩成一团试图逃脱,然后在逃遁中一些力量拉住了它,于是在舒展和封闭、收缩和逃脱、逃遁和拉住中,构成了节奏。这是培根超越形象化具有的图解性和叙述性的努力,而这种努力就是从具象走向形象的那条道路,这条道路在塞尚看来,就是感觉。 “感觉是草率的作品、步人后尘的作品和中规中矩的作品的对立面,但同时也是那些想刺激人感官的作品和一蹴而就的作品的对立面。”塞尚留下的教诲是:色彩在身体里,感觉在身体里, “感觉是被画出的东西”,所以身体不再是一种客体用来再现,而是 “作为感受到如此感觉而被体验的身体”。塞尚描绘的是静物世界,世界是大自然,而培根的世界则是人的世界,甚至是人工假象,在这样的世界里,如何完全去形象化?

依然是运动,但是这种运动不是为了解释感觉的不同层次,而是感觉的不同层次解释了运动后余存下来的东西,德勒兹认为, “说到底,这是一种原地的运动、一种痉挛,它见证的是培根特有的、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看不见的力量对身体产生的作用。”这种作用就是节奏,就是比视觉、听觉更深层次的力量,是投入大混沌、黑暗中去寻找的统一体, “感觉是一种震颤。”在培根的画作中,就表现为 “无器官身体”的歇斯底里症,它是变形,是痉挛,是瘫痪, “所谓的歇斯底里症患者,既是要让人强迫接受他的在场的人,同时又是对他来说事物都在场、都过于在场了的人,而且他将这一过度的在场感赋予任何事物,交流给周围的所有人。”所以当这种歇斯底里症在无器官身体里表现出来的时候,就有了强烈的在场性,而在场性凸显的便是时间性,于是画出了时间,画出了力量,而这种画出的状态便达到了超越再现的意义,也就是说, “并非画家的歇斯底里,而是绘画的歇斯底里。”

这是本体意义上的变革,就像身体不再是一种客体,就像运动不是制造感觉,而是绘画本身完成了冒险经历: “主观地,它进入我们的眼睛,眼睛不再是有机的,成为多功能的、过渡性质的器官;客观地,它将一个身体的现实性展现在我们面前,也就是从有机的再现中解脱了的线条与色彩。而且两者互相关联:身体的纯粹在场感将是可以被看到的,同时,眼睛将是获取这一在场感的器官。”绘画的这种双重性其实就是眼睛的双重性,眼睛既是看见客体的器官,同时也是被看见的存在,既是再现也是在场。所以在这样的双重性上,培根回答了 “如何让一些看不见的力量变得可见”:墙壁收缩开始滑动,椅子前倾,衣服像着了火的纸卷成一团,一切都是运动,都是力量,都是感觉,而培根更进一步,他提出了把叫喊看成是绘画的最高表现形式, “画出叫喊”是一种不被制服的力量,是惊恐、顽强、坠落的强烈感觉,更重要的是暗示了一种力量的交汇: “叫喊的可感知的力量和使之发出叫喊的不可感知的力量。”

三联画在材质上就具有了这样一种交汇意义,而更重要的是它以交合的形象达到了 “感觉的成双成对”的决定性力量,1971年的《镜子中的躺着的人体》虽然只是一个人,但他有着两个人的价值,是一个真正的感觉的图表,很多三联画里即使是单独的形象也因为经常与它的动物在一起而具有交合的效果,而培根从来不喜欢画过世的人,不喜欢画不认识的人,即使认识的人,也不喜欢画真人,也就是说,他喜欢在感觉世界里寻找力量,喜欢在表现中建立非逻辑性关系,喜欢在在场中制造 “不可争辩的事实”。而三联画本身具有的秩序感,使得节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和广度:

进入一种被迫产生的,为它带来了自足性的运动,并在我们身上产生一种时间的感觉:感觉的限度在各个方向上都满溢了,被超越了;形象被提升到、投射到空中,放置到一些空中的器械上,又从上面突然坠落。但同时,在这一静止不动的坠落中,发生了最为奇特的重新组织、重新分配的现象。

所以三联画中既有深层的见证人也有形象的见证人,既有积极的节奏又有被动节奏,在光线与色彩的最大统一中,在形象的分离中,产生出一种具有单幅作品不具有的力量,而这便是真正的秩序。但是,这或者只是一种看见和被看见统一体的表现,而这一节奏,这一力量,这一色彩如何产生出来?德勒兹回到创作的原点,或者回溯创作的起始:那只手拿画笔的手在哪里?于是,回到 “在绘画动作之前”,德勒兹认为,画家所要做的是,不是填满一个白色的空间,而是要清理它,扫除它,清除它,把画布看成是空白的表面是 “形象化”信仰这一错误的来源,而培根的绘画 “是画在已经存在着的图像之上,以画出一块其功能将颠倒模型与复制品之间的关系的画布”,这是一种可能性的存在,是抛弃了俗套的放任,是狡猾的计谋,也就是说,画家不是进入画布,而是早就在里面,是为了从俗套中走出来,走出可能性——这便是绘画真正的职责。

一只手,创造出线条,一只手,也用抹布、刷子、扫帚和海绵抹去,一只手,也将颜料投掷到画布上——一只手就有了某种独立性,甚至变成了一种意志,德勒兹认为这是绘画真正的转折点,而在培根那里,就是 “图表”的运用,图表是线条,是区域,是无意义,是非再现的线条和色点,却是可操作性的整体,是引入 “事实的可能性”,是混沌,是灾变,是秩序和节奏的萌芽, “图表,以及它所属的非意愿性的、手的范畴,其作用在于打破一切形象化坐标;但是,正是通过这一行为(当它具有操作能力时),它定义了事实的可能性,为骨架释放了线条,为调节释放了色彩。”而这种 “事实的可能性”,培根是在埃及绘画中找到了源头。

埃及的浅浮雕,就是完成了最原始也是最根本的 “事实的可能性”定义,按照阿洛伊斯·里格尔的观点,埃及浅浮雕完成了眼睛与手的相接, “因为它的元素是平的表面;这种平面能够让眼睛变得像触觉一般,甚至,它可以赋予眼睛一种触觉的功能,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种触觉般的视觉;所以,在埃及的艺术观中,可以保证两种感官的会合:触觉与视觉,正如地面和地平线。”当培根向埃及雕塑致以敬意的时候,其实是对艺术的持续性、实质和永恒致敬,而且他用自己的手自己的眼睛重新发现了节奏,发现了感觉的力量:图表变成了失去了羁绊的手的能量,甚至不再被眼睛引导成为另一种意志,它在随机性、偶然性和自动主义中完成了灾变;而用平涂手法抹开去的色彩穿过了图表,在 “色彩派”的可变化关系里制造出差异制造出运动;而图表的区域化、色彩的时间性,使得轮廓找回了它古老的触觉与视觉的功能——于是,感觉的逻辑得以真正建立: “这一感觉,或者说这一视觉,由于绘画的三大元素在色彩中交流并汇集在一起而与整体有关。”

绘画是色彩和线条,是线和色点,是视觉和手工,画家的意义是 “用他的眼睛绘画”,通过手的暴力和不肯从属的特性在 “现代的”眼睛里重新创造出来,这正是培根发现的一个感觉逻辑的意义: “从一种事实的可能性转到事实。”它是看见,是被看见,是看见的被看见,是被看见的看见,而一切的看见和被看见是用手绘制的图标将其凸显出来,是感觉,是节奏,是事实:

事实本身,这一来自手的绘画事实,构成了第三只眼,一只具有触觉的视觉的眼睛,是眼睛的触觉的视觉,是新的明亮度与清晰感。就好像从视觉上超越了触觉与视觉的双重性,而迈向了这一来自图表的视觉的触觉功能。

人生拼图版

编号:C38·2180820·1497
作者:【法】乔治·佩雷克 著
出版:中信出版社
版本:2018年01月第1版
定价:68.00元亚马逊39.40元
ISBN:9787508681061
页数:544页

1975年6月23日晚上,巴黎十七区西蒙-克鲁贝利埃街十一号的一幢十层公寓楼。乔治·佩雷克将这幢公寓楼纵向剖开,把房间、楼道、电梯、地下室划分成一个横竖各10格的国际象棋棋盘,除左下角的格子之外,其余99个格子分别对应书中的一章。作者从四楼楼道开始,依次描绘每个格子中的物品、人物、故事,描写的顺序按照国际象棋中马步的走法,绝对不重复,故事在四楼紧左侧的房间结束。整部小说按照严密的数学结构,有条不紊地描绘了1468个人物包罗万象的生活。佩雷克将小说设置成这种无以复加的烦琐结构,使读者如堕迷雾、不辨东西,但是一旦理解了这种结构,即撤去了作者安放在小说中的 “脚手架”之后,读者就会发现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的那些或感人至深、或玄妙有趣、或意味悠长的故事。可视为小说主人公的有三位:亿万富翁巴特尔布思决心用50年时间完成一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拼图板计划,手工艺天才温克勒持续20年负责为他制作拼图板,画家瓦莱纳则要把公寓楼的百年故事呈现在一幅巨型画作上。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楼房里形形色色的人物和光怪陆离的遭遇缓缓呈现出来,充满了人生的真实和谎言、幸福和忧愁。


《人生拼图版》:空缺的形状正好是X

巴待尔布思决定在二十年内画五百幅海景画,他选择这个数字,只是为了凑成整数。

是的,故事将从这里开始。不开车的话,根本不用在杆子抬起时进入到地下车库,而是直接从站立在岗亭的门卫边经过,然后左转,从9幢的过道里进去;如果有门禁卡的话,可以放在接收器上,当听到清脆的 “的”的声音之后,推开那扇楼道的门,然后坐上电梯,选择想要的楼层;接着在13层停住,走出电梯,然后将钥匙插进锁道,旋转,开门;进去正对着的是饭厅,右手边则是客厅,现在里面没有人,白色的沙发上空无一物,电视机正处在关闭状态;向左转进去,则是书房间,一张靠窗的榻榻米上放置着一张红色的小椅子,椅子正对着关闭着的电脑,而在放置电脑桌子的右侧随意摆放着几本书,一本是吉尔·格勒兹的《弗朗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一本是霍布斯的《利维坦》,它们都处于合上的状态中,另外一些本子、稿纸散乱地放在桌子上。

而那本《人生拼图版》却打开在那里,像是从左侧打开的窗户中吹来的风在阅读,翻到的是第002页,第一部分的第一章《在楼道里》,第一句: “是的,故事将从这里开始,就这样以一种笨拙而舒缓的方式开始。”笨拙而缓慢的方式出现在书中的第一句,同样出现在书之外的现实里。一种仿写?书中的那个过道提供了一个进口,第一部分第一章第一句,就是打开整个《人生拼图版》,可是,一个过道即使作为 “公共场所”而存在,即使有无名争端、奇闻异事,以及 “那些低沉的窃窃私语”在陈旧的红色羊毛毯中消失,所谓的 “全楼最起码的一点点共同生活”其实也并非局限在楼道里,因为这是一个 “冷漠而有规律”的生活,因为每个套间的房门后面的事情都被隔绝了,但是当过道打开,当一本书打开,就是把人生的所有历史、现在都打开了。

但是,在进入过道这个 “公共场所”之前,在打开一幢楼所呈现的人生之前,需要的是一种 “看见”:题辞上引用的是儒了·凡尔纳的一句话: “睁大你的双眼,看,看吧!”翻过一页,前言引用的是保罗·克利在《数学笔记》中的一句话: “眼睛注视着作品中为它开辟的道路”——眼睛注视而看见,看见而开辟道路,就指明了一个主体和一个客体:主体睁开眼睛,主体打开书本,主体进入故事,他所看见的是里面的任务和故事,连同那个 “最起码的一点点共同生活”的过道——就像仿写时从大门进入,乘坐电梯,进入房间,一样是看见书房间里被打开的《人生拼图版》。可是,谁应该用眼睛注视进入那条开辟的道路?谁又成为那个被看见的人?

其实,在整个进入到书房的过程中,作为一种向导式的叙述,其实那个主体必定是我,我进门,我坐电梯,我进入书房,我坐下来阅读,而当主体是我的时候,那个被看见的客体或者是不存在的,它类似于穿过窗户吹来的风,或者它就是这本打开的小说本身。这或者可以认为眼睛注视的主体和被看见的客体合二为一,它的风险在于我既是叙事者又是行动者,既是作者也是读者,既是书中的人也是阅读的人。一种理想状态,其实只是在仿写中去除了二元对立,但是,一本书却强调了这种分离感觉,看见就是看见他者,眼睛注视就是开辟新的道路——如果儒勒·凡尔纳和保罗·克利的引用不足以制造这种分离感觉,那么再往回翻,则是扉页之后围着书页的一段文字: “友谊、历史和文学为我写这本书提供了若干人物。如果与某些在世者,以及或真实或虚构存在过去的人物有任何相似之处,则纯属偶然。”排列成四方的结构,分布在边缘,它像围拢起一个封闭的结构,在这个结构里, “提供的若干人物”便是乔治·佩雷克看见的对象,不管是真实还是虚构,其实都被他叙述,被他描写,被他虚构,最后一定在这本书本身制造的封闭结构里成为被看见的对象。

的确,如果从这个围成四方结构的句子出发,直接翻到最后,是一副关于公寓大楼的剖面图,从B1到9F,从楼道到各个房间,都被制成了一张图,而图也是封闭的,像拆开而围拢的句子一样,保持了四方的样子,为了突出这种封闭性,译者甚至还制作了三张解析图,第一章是按照行走路线绘制的动态图,从楼道开始,走过每一个楼层、每一个套间、每一个房间,以及门房、门厅、后门、地下室、锅炉房和电梯;第二张则是在公寓的平面图上标注了故事的章节,从四层楼道开始,最后在四层巴特尔布思的房间结束;第三张则是公寓楼的前房客与相应的章节。

“读者可以选择按照人物分别阅读,也可按照楼层上下次序阅读。”一扇方便之门也就此拉开,而译者的帮助无非是让读者看见,所以当作者乔治·佩雷克建造了这一个99格的公寓,编织了 “人生拼图版”一定是为了让读者看见,所以它一定不是封闭的,就像乔治·佩雷克在围着的句子里所说,是一些若干人物,是真实或虚构,是 “纯属偶然”,所以那个围着的四方结构并不是真正封闭的,它在左上角留着一个空白,一个出口,读者完全可以沿着文字,最后从这个出口出去,按照自己感兴趣的章节,选择性地阅读其中的故事。

为读者保留了一个出口,为故事提供了 “纯属偶然”的可能,为章节制造了随机选择的机会,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乔治·佩雷克的用意所在,看起来是封闭的99格,看起来是必然的一幢公寓,但是所有的阅读都不指向一个终点:在如风打开的第一页开始,我先是认真的按照章节进行阅读,但是随着眼睛不断注视那条道路,我开始观察周围的东西,只要是看,便是一种阅读,于是在某些章节只是很快地浏览而过,某些章节甚至只看标题,而某些章节则寻找解读的线索——不再保持同一速度,不再拥有同样的注视方式,虽然没有出现打乱秩序的跳读,但同样在这样的选择性中保持了阅读的自主性,而这种阅读方式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仿写时所获得的主客体一致的融合感?

一种阅读方式,大约是乔治·佩雷克故意制造的策略,当公寓反映的是人生,人生是不是必然是从出生到死亡的封闭系统?是不是如拼图版一样是先分解后总和的过程?是不是只有瞬间才是重要的?在前言中,乔治·佩雷克说:

乍看起来,拼图艺术似乎是一种瞬间艺术,一种无足轻重的雕虫小技,其全部内容都寓于格式塔心理学理论的枯燥说教之中:人们看到的一切事物——无论是一种感觉行为,一次学习,一个生理系统,或是作家所关心的一副木制拼图版——都不是一些必须首先分解的部分的总和,而是一个完全的整体,也就是一种形式,一个结构;其单个组成部分并不先于整体而存在,并不更早也不更晚,不是由组成部分来确定整体,而是由整体确定其组成部分——不可能通过对组成整体的各部分的分割认识,来推演得到对整体及其结构和规律的认识。

强调的是整体性,是一种结构,甚至是整体先于分割的部分,也就是说,人生是作为一个整体被认识的,那些不同阶段发生的故事,遭遇的人,以及可能的变故,在整体意义上都不再具有关键性影响。但是当人生只是一种整体性存在的时候,一种矛盾体现了:人的整体不就是从出生到死亡的必然过程?那么整体意义何在?对于这个问题,乔治·佩雷克说: “只有把这块拼图版块与其他板块拼接起来,才是有效的。”拼接一定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过程,它消除了整体的必然性,但并没有破坏整体意义,也就是说,在整体意义之下,过程中出现的拼接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整体性是一种结构,拼接过程的可能性则是那打开的一扇门,而拼图游戏最重要的意义则是一次制造谜团再去解开谜团, “拼图游戏的难度不在于图画的主题和画家的技艺,而在于微妙的切割技术,任意切割的方法必然使得拼图的成功有很大的偶然性,周边、细部、光点、轮廓明显的物品以及线条和过渡性板块的拼接非常容易,然而有些部分就要大伤脑筋,例如无云的天空、黄沙、草原、田野、阴影区等。”也就是说,制作拼图的工匠故意以狡猾、陷阱和幻觉来取代随意性,故意干扰线索,让拼图者处于谜团之中,从而让拼图成为一种游戏,而人生也在这游戏中变成了一种解谜过程。

在这幢99格的公寓里,其实有很多谜团的制造者。 “故事将从这里开始”是一个必然的起点,西蒙-克鲁贝利埃街十一号一座公寓楼的四层楼与五层楼中间是进口,它位于巴黎十七区蒙索平原,正好在梅德里克街、雅丹街、德夏泽勒街和莱昂·若斯特街组成的四边形的对角线上,这是一种整体性存在,但是只要你进入其中,谜团就展开了,在每个套间的每扇房门后面, “人们通常只能模模糊糊地知道一鳞半爪、片言只语、零星碎片”:德博蒙客厅里的那个文件夹上写着的数学方程式是什么意思?大厅墙上的那段铭文暗示的是什么? “如果某个国王一旦打开了城堡大门,他的士兵就会像第一个大厅的士兵一样变成石像,敌军将蹂躪他的国家。”是不是指向哈里发国家的分裂?1935年11月12日他为什么要自杀?在 “罗尔沙斯”的双层套间里,那部得意的回忆录是不是关于他一生的整体性记忆?但为什么在救火的梯子上那个空中杂技演员会摔死在地面上?当瓦莱纳第一次去见罗尔沙斯的时候,为什么电梯会出现故障?

人生有时候构成了历史,丹特维尔家族的祖先在路易十三当政时期,因协助维特里杀死孔西尼有功而被封为贵族;莫罗夫人从1940年之后成为了寡妇,他的丈夫在这年的6月6日死于索姆战役;布雷台尔案件和 “民族解放阵线” “红手” “雷克斯党”有牵连;甚至有王位的历史……无论是政变还是战争,个体人生成为大历史的见证者,但是在看见历史的过程中,他们真的可以描绘历史的真面目?人生有时候充满了悬疑,肖蒙-波尔西安双杀案为什么悬而未决?詹姆斯·舍伍德作为历代最大诈骗案的受害者,是不是最后变成小说的虚构?历史上公寓里发生的爆炸案和火灾是不是都是人为引起的?种种疑问,在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故事里出现不同的线索,但是这些线索并不一定指向最终的答案,它们反而在时间、空间和人物的交错中成为新的悬案,甚至在乔治·佩雷克不露声色的描写中成为另一个谜团。

而对于这个公寓来说,最具有谜团性质的便是拼图版本身,而这个谜团的第一作者便是巴特尔布思。1925年11月,他找到了瓦莱纳,说要跟他一起学习水彩画,以每天学一课的速度,他要学一年,当瓦莱纳问他,为什么要学水彩画而且学十年,巴特尔布思说: “当然用来绘制拼图游戏。”十年只是它的一个起点:从1925年至1935年,他用十年时间学水彩画,然后用二十年时间周游世界,用自己学到的水彩画技能绘制五百幅同样大笑的海景画,他画好后寄给招来的工匠加斯巴尔·温克勒,让他根据海景画分割成七百五十块,制作成拼图版;然后再花20年时间,巴特尔布思将那些拼图版拼好。这是一个跨越50年的计划,为什么他要用这么大的精力、这么长的时间来完成这一拼图?按照巴特尔布思的想法,这主要是由三条指导原则决定的,一是精神方面的, “不是创造一个奇迹或打破一项纪录,不是上攀高崖或下闯深渊。”第二则是逻辑方面的, “计划的实施不许借助任何偶然的因素,而是把时间和空间当作抽象的坐标,使同样的事件严格地、不可变更地在发生它的日期和地点重现一次。”第三则是美学方面的, “计划本身毫无用处,对它最好的报偿就是得不到任何报偿。”

精神方面是为了超越物质,也就是超越游戏本身,逻辑方面是为了建立必然性,在时空的坐标中绘制一种可以重现的人生,而美学方面更可以说是阐述一种哲学,当意义本身变成无意义,是不是另一种意义?巴特尔布思想用这样一个行动达到自我消灭的目的, “巴特尔布思从零出发,制作出精美的产品,然后通过对这些产品的精确变换重新回到零。”也就是说,他化了50年制成的拼图版,最后是为了 “消灭”,是为了回到原处,把拼图版复原的海景画放到20年前绘制这幅画的地方,然后放进褪色的溶剂里,而最后再现的是 “一张雪白的好像没有用过的瓦特曼图画纸”。

从零点回到零点,从原处回到原处,这是循环式的自我消灭,但是那雪白的画纸真的是一种自我消灭的证据?就像人生拼图版本身,它在制造、绘制和拼接过程中,就已经进入到了无法复原的过程里。这是巴特尔布思的计划,也是他的人生,但是在这个并非是由自己操控的计划里,其实偶然性从来都无法避免,也正是由于别人的参与,才使得这个五百幅画的人生拼图版变成了一个游戏,变成了谜团。但是,在这个拼图者初衷是为了消灭自我的计划中,游戏又凸显出消解自身意义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在计划之外,它本身也变成了谜团,巴特尔布思用17年的时间拼接了温克勒制作的拼图版,但是在完成四百幅的时候,他却忘记了这场赌博的规则:他不知道对手是谁,不知道赌注是多少,更不知道用什么当赌注, “这些奇形怪状的小木块变成了他噩梦的内容,变成了他孤独一人低声抱怨的、反复思索的唯一内容,变成了一个毫无目的的、没有生命的、愚蠢的、无情的探索的组成部分。”

这是一种制作者自身陷入的困局,而在温克勒为巴特尔布思制作拼图版的时候,他用幻想的方式制造了另一种谜团, “迫使巴特尔布思用一些表面看来不足为奇的,形象豁然、容易辨认的图块去填补空缺,同时从完全相反的意义上使他觉得这些木块天生就应该是填在这里的。”他设计这一个谜团,一方面是为了设置诱饵,让拼图者误入歧途,而另一方面来说,则是对于巴特尔布思所谓计划的一种颠覆,巴特尔布思找到温克勒制作拼图版时签署过一个合同,除了这五百幅水彩画制作成的拼图外,他不能在制造其他的拼图版。为了践行这个合同,温克勒之后在戒指上制作了最难的拼图版,为的是延续拼图版的技术,实际上是用这一种方式对巴特尔布思提出某种抗议,而故意引入歧途的做法当然也是他反计划抗议的一部分。

抗议本身或者构筑了一种谜团,但是对于温克勒来说,是不是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拼图版?就像绘画者于汀用 “雾化技法”绘制24幅绘画,就像瓦莱纳把自己画入画中一样,似乎都想在人生拼图版中留下自己的影子,而这些行动本身看起来是必然性,看起来和巴特尔布思的自我毁灭计划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但实际上,隐藏的自画像也好,五十五年的回忆录也罢,在绘制中本身就走向了一种想象,就像于汀所说, “所有的绘画,尤其是肖像画,都处于梦想和现实的交会处。”人生拼图版变成了 “想象的肖像”,在想象的世界里,便是充满了偶然、随机,充满了梦幻和谜团,阿黛尔·普拉沙埃每天在学生练习本上记下的流水账,代表 “巴黎传统商贩”的十六幅画和他们特殊的吆喝声,关于Cinoc的二十种发音可能,西诺在十年中收集的八千多个词和由此讲述的故事,不正是和五百幅水彩画、七百五十块拼图一样,构成了在制作、拼接过程中的随机和偶然、梦幻和谜团?

所以计划不如变化,必然总是败于偶然,人生拼图版正是在过程和结果的对抗中具有无限可能性,当巴特尔布思决定用五百幅画来描绘海景,是用整体来完成人生的定义, “他选择这个数字,只是为了凑成整数。如果他决定画四百八十幅画就好了,这样就是每个月画两幅,或者严格一点儿,决定画五百二十幅,也就是每两周画一幅。”这是整体性先于单一性的表现,而拼图游戏的另一个关键是制作者先于拼图者, “拼图游戏不是一个单人玩的游戏;拼图者的每一个手势,制作者在他之前就已经完成过;拼图者拿取和重取、检查、抚摩的每一块拼图版块,他试验的每一种组合,每一次摸索,每一次灵感,每一个希望,每一次失望,这一切都是由制作者决定、设计和研究出来的。”所以看起来巴特尔布思掌控了这个游戏,实施了这个计划,制造了人生,但是它却不是封闭的,它永远留着一个意外的出口:整体性在从零出发又归于零中变成了无意义,自我循环而不留下痕迹本身就是一种梦幻,一种如拼图版本身制造的谜团效果,而掌控全局的制图者最后却变成了一个瞎子——当他通过瘦弱的少女韦洛尼克·阿尔塔蒙的时候,这个人生拼图版其实就已经从计划之外、整体之外的出口逃逸出去了。

计划之中的拼图游戏,整体之外的人生拼图版,终于在1975年6月23日晚上八点打开了一个缺口:在这个公寓里,快八点的时候,贝尔热太太从诊所下班回到家里,正在做饭,阿尔塔蒙夫人在化妆,她丈夫刚从日内瓦回来,坐在她对面,雷奥尔夫妇刚吃完晚饭,奥利维娅·诺维尔正准备出门进行第五十六次环球旅行,克莱贝尔用扑克牌算了一次卦;马上就要八点的时候,西诺在厨房里一边查旧词卡片,丹特维尔大夫刚检查完一位老年妇女,伊莎贝尔·格拉蒂奥莱用纸牌搭一个塔,她父亲坐在旁边,正在查看一本人体解剖学书;快到八点钟的时候,克雷斯比小姐在睡觉,丹特维尔大夫的客厅里还有两个病人在候诊,门房太太正在房间里换衣帽间灯闸的保险丝,于汀在大楼顶层画室画一幅日本企业家的肖像画;几乎是八点钟的时候,约瑟夫·尼埃多和爱黛尔·罗杰斯正打算下楼上阿尔塔蒙家去,一位房产经营所的女职员很晚还来看加斯巴尔·温克勒住过的房间,赫曼·弗格很扫兴地从阿尔塔蒙家出来,在顶层,普拉沙埃夫妇在算账,他们的儿子正在排列收集的吸墨水纸广告;日娜维埃关·富勒罗在洗澡,等会儿她去门房那里接孩子,贝阿特丽丝·布雷台尔在接待同学,她的姐姐安娜在试用另一种減肥方法;立即要八点钟的时候,装修原来莫尔莱住过的房间的工人已经收工,德博蒙夫人晚饭前躺在床上休息,莱昂·马西亚想起了让·黎施潘在疗养院做的报告,两只小猫睡在莫罗夫人的客厅里……

快八点、马上要八点、几乎是八点、立即要八点……时间正一步步趋向于那个整点,当每个房间的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都活在自己的人生里,整体性其实是一种多元化,计划其实是一种变化,而巴特尔布思也走向了他人生八点这个整体性的时间, “1975年6月23日晚上,瞬间就是八点钟。巴特尔布思坐在他的拼图版前,永远离开了人世。”一种死亡发生,就像一个句号标注在整点上,但是当生命走向终点,那块拼图版却保留了一个如谜的结局: “桌子上摆着他的第四百三十九副拼图版,已经拼出的图案是黄昏的天空,可是中间留下一个黑影——还缺一块板块。空缺的形状正好是X,而死者手中拿的一块板块形状却是W。这真是长期以来人们早就预料到的对他的一种讽刺。”

空缺的形状是X,只要将一个X拼入进去,拼图版就完整了,不管是整体性还是制作者的计划,都将以完满的方式落幕,但是X却变成了W,一种符号、字母和形状的替换,就是对于整体、计划和人生的颠覆。W是什么?这或许是乔治·佩雷克的密码,他在《W或童年回忆》中曾说到过有一个叫W的岛:

在编造W时,应该是在我十一岁至十五岁那段日子里,我在所有的练习本上涂上这些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他们与哺育他们的土地联结在一起的各种人物,帆与桅杆脱离、桅杆与船身脱离的海船,战争机器,死亡导弹,装置古怪的飞机和汽车,它们喷管松散、缆绳断落、轮子在空鞋;飞机的机翼与机身分离,运动员的双腿与身子分,手臂与躯干分离,双手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也是和记忆有关,也是和虚构有关,也是和讽刺有关,但W的真正意义是一种缺失, “那个时期的特点首先就是标识的缺失:回忆是从虚无中夺来的生命碎片。”99格的公寓是一个空间封闭的存在,从1833年詹姆斯·舍伍德出生到1975年8月15日塞尔日·瓦莱纳去世,生与死的 “年表”构成了时间封闭的存在,在这封闭的时空里,有历史事件,有爱恨情仇,有悬疑故事,而当人生拼图版终于在缺失的X、在虚构的W中变成了一种生命碎片,生与死的整体,时间和空间的封闭,五十年的计划,根本不是真正的人生,它保留了一些可能,一种意外,以及一个出口:

八月十五日那天,全公寓大楼几乎空无一人。好几家从来不度假或近年来不度假的人今年都去度假了。

蓝胡子事件

编号:B83·2180820·1496
作者:【法】乔治·巴塔耶 著
出版: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8年01月第1版
定价:60.00元亚马逊34.70元
ISBN:9787305194306
页数:425页

“吉尔·德·莱斯的累累罪行总让人有种登峰造极的错觉。他显赫、家财万贯、战功赫赫却受千夫所指最终被判死刑,但他的供认不讳、眼泪和悔恨却令激奋的众人乱了心神,一切无不将他捧上顶点。”十五世纪法兰西元帅吉尔·德·莱斯因为残杀幼童二被判有罪,法国著名作家、思想家乔治·巴塔耶这一血案,钩沉索隐、爬梳剔抉、追根溯源,从时代背景、家庭环境、性格因素、风云变化等角度综合分析,深刻揭露了造成吉尔·德·莱斯悲剧的诸多原因,也为读者勾勒出了血案复杂的历史真相。乔治·巴塔耶以详实的史料尽量客观地还原了当年教廷对吉尔·德·莱斯的审判,以现代的方式剖析恶的根源——不加抑制的兽性。在西方文化中,兽性因体现人性原初与自然的一面,也有其 “神圣性”,与宗教信仰的神圣性形成两个极端。历史上誓死追随圣女贞德、战功赫赫的法国元帅,虐杀上百幼童的吉尔·德·莱斯,在大众眼中不过是混同于童话、传说中蓝胡子的恶棍,而在乔治·巴塔耶这里,却凝聚了 “神圣性”最极端的两面。巴塔耶深刻剖析了人性中原初的兽性与理性的斗争和冲突,从而使得吉尔·德·莱斯这个人物成为历史上表现 “兽性、性、死亡”的典故。


《吉尔·德·莱斯案:蓝胡子事件》:因为罪而悲剧

魔鬼阴险地一笑: “吉尔·德·莱斯,你罪孽深重,天主已经放弃了你,如今你属于地狱,从今天开始你就多了一个标记。”就在这时,吉尔·德·莱斯原本红红的胡子变成了深深的蓝色。
——《拉鲁斯大辞典》

他是一出生就拥有金山银山的封建贵族,继承了家族的万贯家财;他是圣女贞德的左臂右膀,在奥尔良解围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他是权倾一时的法国元帅,策马出行有皇家护卫队开道……15世纪的吉尔·德·莱斯是一个传奇,但是为什么最后成为罪孽深重之人,甚至 “为史上罪大恶极第一人”?为什么身为教徒却被天主放弃而被魔鬼控制?为什么又会成为传奇故事中阴森恐怖的 “蓝胡子”原型?

拉鲁斯大辞典里的这个故事并无出处,当吉尔·德·莱斯的红胡子变成蓝胡子,一种传奇便发生了,就如魔鬼所说, “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吉尔·德·莱斯,你是蓝胡子,世间极恶之人,孩子眼中可怕的怪物。人世永远唾弃你的名字,要你死后挫骨扬灰,你肮脏的灵魂将被打入无间地狱。”被魔鬼定性,所有的灵魂都属于魔鬼,吉尔在那一刻哭着说自己错了,但魔鬼说: “当然,我会救你,活人远比死人有用。”这也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已经终止,而死去意味着再也不能被救赎,再也无法走向天堂,而最可怕的是, “蓝胡子”已经成为他的一个无法抹去的符号,那些善人义士也无法救他,他被魔鬼所掌控,而最后自己也变成了魔鬼。

除了拉鲁斯大辞典之外,另一版本的蓝胡子传奇似乎留下了救赎的希望,当那些年轻的姑娘谈论蓝胡子而色变的时候,南特主教对他发起诅咒,让他不得好死,最后蓝胡子真的死了,而那里的人消除了恐惧,重新获得了自由, “大自然重新披上节日的盛装,吉尔·德·拉瓦尔不再!”美好的生活在主教对恶人的诅咒和对女人的保护中回归,所以救赎之意义并不是针对蓝胡子,而是深受其害的那些人,也就是说,只有在圣光中才能驱逐邪恶,才能唤回自由,才能拥有幸福。

两个版本的传奇,凸显了魔鬼之恶和天主之善,彰显了信仰的伟大力量,如果撇开宗教的启示意义,故事里的传奇特色其实正好印证了 “蓝胡子”吉尔·德·莱斯的一生,而这正是乔治·巴塔耶所说的恶的戏剧效果: “所以,判夺罪行尺度的并非现实罪,而是传说、神话、文学,尤以悲情文学为最。永远也不要忘记是谁独自呐喊出罪的真相,不正是传奇色彩?”巴塔耶所说的是当罪人被揭下面具的时候,恶才最具戏剧张力。对于吉尔来说,这种戏剧张力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当这个家财万贯、战功赫赫、权倾一时的罪人被最终判处死刑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是却以热泪盈眶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悔恨,巴塔耶说,这意味着吉尔具有某种狂热的表演欲望,而表演具有的戏剧效果也注解了吉尔的极端性;另一种传奇则来自于那些听说他被判以极刑的众人,本来对于这个恶贯满盈的人,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处死,这也是众人期盼的结果,但是在吉尔供认不讳、眼泪和悔恨中,他们却乱了心神,甚至在行刑当日的清早,如约而至的人群列队游行,他们祈求天主宽恕即将赴死的吉尔极其同伙。

吉尔的眼泪和悔恨是他极端的一生最后的演出,而大众为什么会在这个犯下累累罪行的恶人即将行刑时制造反转的戏剧效果?巴塔耶认为,看起来这是众人的恻隐之心, “他们在为死刑犯哀鸣之时清楚地意识到:即将赴死的死刑犯即便罪大恶极也无非芸芸众生中的你、我、他。”而实际上也是一种极端, “大众行为走向极端之时,有可能造成极端的恶,也有可能衍生极端的善”,在他看来,这是一种麻木,是对于理性思考的缺失,而这正体现了那个时代的罪, “因为吉尔·德·莱斯案有别于一般个人犯罪,我必须强调一点:吉尔·德·莱斯的累累罪行应归咎于其身后整个社会。”大众之表现是其中的一个侧面,而在巴塔耶整理的吉尔一案的档案中,完全可以看出当时社会对吉尔的态度,那就是 “衍生极端的善”。

《执行对吉尔·德·莱斯、昂列及普瓦图的判决》中写道: “主仆三人因罪获刑,灵魂即将离开肉身,共同荣升天堂与天主一起。”而对于吉尔生命最后时光的描述非常详细,吉尔祈求圣米歇尔接纳自己的灵魂上呈天主,然后 “庄严地祷告,向天主献上优美的祈祷文并将灵魂托付于天主”,之后以率先赴死的方式为仆从做出表率, “于是,吉尔·德·莱斯心怀悔恨赴死。”而在熊熊大火中,吉尔的肉身还没有完全被吞没, “众人抬出其尸身置于棺椁中抬至南特加尔默罗修会天主堂下葬。”其中,那些名门望族的夫人和小姐为他装殓,甚至 “无比庄严地护送他的棺椁至最后的归属”,而天主堂也 “以庄严肃穆的祭礼抚慰他的亡灵”——仿佛,在走向死亡的时候,吉尔看到了圣音如光辉乍现, “他终于如愿以偿在光辉灿烂中死去,绳索吊住的尸身一时间竟光芒四射……”

没有被大火完全吞噬,行刑看起来更像一个形式,当他的尸身被抬出,当他的棺椁被下葬,仿佛他根本不是一个生前犯下累累恶行的罪人,不是灵魂被魔鬼控制的杀人者,而是一个圣洁的教徒,一个善人。这无疑是一种时代的讽刺,和之后以吉尔为原型的 “蓝胡子”传奇完全不同的是,这里没有谴责,没有憎恨,没有千夫所指的恶,所以巴塔耶认为,吉尔的恶不仅是时代造就,而且也折射出封建世界以及整个贵族阶级的悲剧,那就是拒绝思考,拒绝理性, “因为理性的不作为,酿成了悲剧。”在他看来,如果没有理性,那么就没有任何权利,而理性的缺失恰恰是因为暴力的反扑,而整个基督教在他看来,不是希望理性至上,而是牵涉到暴力, “因为正是基督教所求的灵魂之力在支撑着暴力。”基督教因罪而生,因恐惧而生,而它也需要恐惧,需要暴力,需要罪,因为有了恐惧才有宽恕,有了暴力才有理性,有了罪才有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吉尔一案为理解基督教,理解当时社会提供了另类的文本,只是这个文本太过于残忍,太过于血腥,太过于戏剧性。

除了最后赴死之时自己和大众的 “表演”之外, “蓝胡子”吉尔的一生都充满了戏剧性,他出生在一个封建领主家庭,之后自己也继承家产成为领主,他被圣女贞德招致麾下,在奥尔良战役中立下战功,成为在战场上浴血前冲的战斗主帅,之后又在老奸巨猾的拉特雷穆瓦耶牵线下,参与了国王加冕,在查理七世身边谋得一席之地,最后成为了法国元帅,接手了曾经的皇家军, “所到之处,传令官一名,军士两百加礼号通传,麾下议事司铎、主教级人员、唱经班及受其控制的幼童骑马相随,极尽奢华。”但是这样一个封建贵族,却干出了罄竹难书的罪恶行径,那就是以残忍甚至令人窒息的方式虐杀孩童。

似乎从1432年开始,吉尔就成为了连环杀人的杀人犯:他将那些孩童抓到自己在南特的拉苏斯、提弗日、马什库勒等城堡里,先是享受肉体:他握住自己的 “男性器官”来回 “抚摸”使其 “直挺”或 “勃起”,然后横跨幼童腹部将手中的男性器官放进幼童双腿之间,他 “……在幼童腹部……来回游走,酣畅淋漓,罪恶且大逆不道地在幼童腹部射精”。在蹂躏之后,便开始了杀人的狂欢:从动用特殊装置勒脖子开始,让孩子感受某种窒息,他并不立刻将孩子勒死,而是放松再勒紧——据他说是为了爱抚,是为了 “一起作了”,当孩子终于闭上嘴巴之后,他便上演最残忍的杀戮:他会亲自或命人割开孩子喉咙看鲜血四溅,然后乐在其中,他喜欢亲眼看见幼童咽气而亡的那一刻,他会砍下幼童脑袋,兴奋地看着 “没了脑袋的身体余温不再”,他还在砍下脑袋之后骑上幼童身体睁大双眼看死亡上演,甚至变态到要把砍下的脑袋放在一起,挑选一个 “最美”的脑袋, “通常他都要亲一亲自己最爱的脑袋,乐在其中。”

血腥、变态、残忍,吉尔的手上沾满了罪恶的血,他的就是用这种极端的暴力书写了自己的人生,吉尔为什么会成为狰狞、阴森的 “蓝胡子”?巴塔耶分析认为,吉尔犯下的罪令人恐惧,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那个时代具有的恶:拒绝理性,拒绝思考,当一个人拒绝理性,就意味着他会走向极端,走向暴力,而拒绝思考,就意味着他是一个 “蠢人”。吉尔的极端性其实具有某种先天性,这就是家族甚至贵族的遗传结果,吉尔的外祖父让·德·克拉翁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人,他残暴、贪婪, “但他并非时代异类,相反他所有缺陷无不违反而印证着时代特征。”而当吉尔降生之后,一样具有残暴和贪婪的两个人充满了矛盾,而吉尔的目的是扩充自己的家产,拥有自己的高位,无论是之后走向战场,还是成为元帅,吉尔都是朝着这个目标努力,而在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对他形成约束力,所以当他伸出罪恶之后,奸虐儿童,也不足为奇,而当他要被处以极刑的时候,用忏悔、流泪等方式,走向另一个极端。

在拒绝理性的暴力之外,巴塔耶分析吉尔的性格因素,认为他是一个幼稚的 “蠢人”, “吉尔·德·莱斯之蠢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蠢’。他的蠢,实际上是高人一等的无动于衷。”也就是说,拒绝思考的他就像一个孩子,但是这种幼稚和愚蠢却和童真无关,巴塔耶认为是一种 “魔性”,一种人类之外的野蛮,他称之为 “返古”: “野蛮如食人族,或者说得更确切些,野蛮如不受文明规范束缚的先祖。”返古渗透在他贵族的血液里,而在权力、财富的支撑下,他便像一个恶魔,惨无人道地剥夺了那些幼童的生命。而在吉尔的一生中,他也是一个信仰 “魔鬼”的人, “他日复一日地翘首以盼他终极的期待——魔鬼——一等数年。按他所说‘青年时期便犯下滔天大罪’,‘滔天大罪’之一便是召唤魔鬼。为了召唤魔鬼他无所不用其极。”从1426年的那本书开始,他走上了召唤魔鬼之路,而他的情人弗朗索瓦·普雷拉提则为他打开了魔鬼之门。他召唤魔鬼,实际上是害怕魔鬼,这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不惧怕死亡,却畏惧魔鬼,也许只有魔鬼才能控制他,才能带走他的灵魂,所以他多次参与并促成可怕的召唤恶行、献祭魔鬼。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非但没有消除恐惧,反而制造了恐惧,没有招来魔鬼,反而自己变成了魔鬼。

拒绝思考,所以愚蠢到像一个孩子一样走向返古,拒绝理性,所以走向暴力的极端,而吉尔的一生在巴塔耶看来,是一场悲剧,极端的暴力,极端的病态,极端的杀戮,是吉尔不计后果的付出,但最后, “罪行累累,无望之时又寄希望于恶魔,终于走火入魔多行不义,无怪乎亡不旋踵。”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吉尔的悲剧不是个体的悲剧,而是封建时代的悲剧,特权阶级拥有理性之外的权力,当这种权力渐渐丧失的时候,他们便体会到了世界崩坍前的窒息感,闻到了浓烈的死亡气息, “慈善、宗教威吓、野心、虚荣、享乐、利欲熏心,这就是封建领主奢华也脆弱的一生,死亡随时可扼住其咽喉。”魔鬼终于伸出了手,让他们变成了只能走向地狱的 “蓝胡子”。

金钵记

编号:C38·2180820·1495
作者:【英】亨利·詹姆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有限公司
版本:2017年08月第1版
定价:79.00元亚马逊46.70元
ISBN:9787532163328
页数:560页

《金钵记》是心理分析小说开创者之一、20世纪小说的意识流写作技巧的先驱亨利·詹姆斯所著的最后一本长篇小说,与另外两本小说《鸽翼》和《使节》并列为他后期创作成熟阶段的三大重要著作。长相俊帅的亚美利哥是意大利没落贵族的后裔,他凭着王子的头衔,迎娶了美国大富翁亚当·魏维尔的千金——本不识愁滋味的单纯女子玫姬。夏萝是玫姬自童年就保持着联系的好朋友,但玫姬不知道的是,她和亚美利哥是旧日的恋人。当亚当·魏维尔续弦娶了夏萝为妻,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夏萝正式进了魏维尔家门后,越来越不避嫌地与王子俨然以男女主人之姿现身。玫姬难道对于丈夫与继母间的行为真的不知不觉吗?但由于缺乏实质证据,她无从得知真相。直到有一天,玫姬买下一只古董金钵作为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


《金钵记》:追求最终会有战利品

尽管和谐的样貌仅止于表面,但并非不持久,唯一快要破局的时候,是当亚美利哥已经站得挺久的、等着他不知所以走来走去的岳父来迎向他、对他说话或是提议什么,接着却又因为找不到恰当的字眼,也就给另一位客人端上一盘小甜点。
——《第六篇·第三章》

那一刻,话已经说了,只不过听到的人不是所有,当一切的秘密潜伏在内心的时候,他们对于发生的事的态度也只有动作:亚美利哥长久地站立着,岳父魏维尔慢慢走向他,妻子玫姬沉思却像在逃避,他们都在各自的心思里,却在众多客人面前像一家人,而夏萝呢?在这个复杂得最后畸形得有点窒息的关系里,她又如何定位自己,又如何做出动作?

坐在宝座上,似乎是凝结成一个固定的意象, “左右是女主人和男主人”,女主人是玫姬,男主人是亚美利哥,当他们被命名为主人的时候,夏萝就是一一种客人的身份存在着,可是那发生的一切早就推翻了这 “清楚透彻,静静地、恰如其分地发出光彩”的场景:她是玫姬自童年就保持联系的好友,虽然在不同的时间从 “美国市”来到欧洲的伦敦,但是在美国式教育和欧式的生活中,他们一样在寻找融入的机会;而她却也是亚美利哥曾经的恋人,在那个属于他们的浪漫记忆里,一切都是天真的,没有任何文化的阻隔;而当她从美国来到伦敦,却又嫁给了玫姬的父亲魏维尔,在这一对老夫少妻的婚姻里,她却以出轨的方式再次回到亚美利哥的怀抱……

她是玫姬的好友,却是她的继母;亚美利哥是她的恋人,却成为了她的女媳,当夏萝处在这复杂的关系网里的时候,坐在宝座上,分列这女主人和男主人,是不是最强烈地感受到了 “破局”的降临——是被玫姬揭破真相之后背负伦理之罪,还是黯然退出男女主人的世界,让这幕场景继续恰如其分散发出光彩?其实,不安的不止是夏萝,当魏维尔不知所以,当亚美利哥找不出恰当的字眼,陷在为难困局中的其实更是玫姬:当她终于在王妃的世界里发现王子的秘密,是想着用行动准备战斗,但是为什么最后她无法爆发报复的怒火?为什么感觉自作孽的是自己和父亲?甚至为什么在面对这一现实的时候,还要 “和钟爱的男士一起度过”?—— “每个时刻都像是跟他一起,在他的监牢里等待——法国大革命黑暗的恐怖统治时期里,那些高贵的俘虏依旧在记忆里闪着微光,他们总会把最后残余的资源拿来办场盛宴或是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

破局已经出现,大家都看到了无法弥补的结局,就像那个揭露真相的金钵,它根本不是金子做的, “它是玻璃的——而且就像我说的,在镀金的下方有道裂痕。”一种象征,也是一条线索,当初它是在布卢姆斯伯里一家小商店,从美国来到伦敦的夏萝和亚美利哥选中了它,这是爱情重新回归的证明;之后它是作为玫姬送给父亲魏维尔的生日礼物,是一直以来收藏古董的魏维尔建造帝国的象征, “一种经过浓缩、具体化的最高等级的文明”——从情感的见证到文明的符号,金钵承担了截然相反两种体系的象征,而象征的矛盾性也就一览无余:十五英镑的这只金钵镀上了金,却不是真正的黄金物品,它的实质是水晶,所以当钥匙轻轻敲击它的时候,能听到清脆甜美的声音,却也是脆弱的表现,因为里面有一道被遮掩的裂缝,就像当初夏萝对亚美利哥说的那样: “真是谢天谢地,我们知道那里有道裂缝!要是我们就这么被毁了,只因为东西里有我们不知道的裂缝……!我们再也不能给彼此任何东西了。”

裂缝之存在,是一个秘密,是不是就预示着他们的恋情也存在着裂缝?是不是意味着所谓的最高等级的文明隐藏着破裂的可能?美国到欧洲,纽约到伦敦,美语到意大利语,在亚美利哥和玫姬之间本身就存在着这样一种隔阂,但是语言、教育方面的差异性根本就不是核心所在——当初亚美利哥和夏萝也是在一种跨文化的背景中走在一起,所以在爱情世界里,隔阂是永远不存在的。也正是这样一种所谓天真的存在,使得亚美利哥在对待和玫姬的婚姻时,首先想到的是玫姬身上具有的天真品行: “玫姬偶尔也在其中洒一洒她精致的彩色水滴。它们的颜色……到底是什么呀?不就是非凡的美国式真诚吗?它们是她天真的颜色,然而同时也是她想象力的颜色;他们的关系以及他自己与这些人的关系中,布满她的想象力。”

真诚,是可贵的,甚至在想象的世界里,也一样充满着美妙的色彩。如果按照这样一种逻辑出发,亚美利哥在伦敦和玫姬一起走向婚姻殿堂,也绝没有什么裂缝。但是,这完美的一切只不过是某种想象而已,当一开始婚礼就出现在亚美利哥身上,其实背后隐藏的东西才慢慢被打开。身为意大利没落贵族的后裔,亚美利哥身上带着某种 “名号”,这是一种象征,而这种象征构筑的地位、权力是历史的一部分, “假如问题关乎帝国霸权,或是说身为罗马人,希望能重温一点儿那种感觉,那么伦敦桥上是个好地方;甚至五月天的晴朗午后在海德公园角也行。”亚美利哥曾经这么想,但是这明显是带有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 “ “最快乐的朝代,是没有历史的朝代,你晓得我们是这么被教导的。”如此被教育,不是忘记历史,而是凸显历史,也使得亚美利哥无法游离在家族的历史之外,当等待着更高级的文明的魏维尔遇见了亚美利哥,于是他便成为了魏维尔建造那座博物馆最坚实的材料,

“是呀——那些收藏,那个他希望捐赠的博物馆,你知道的,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他一辈子心力都花在这上头,也是他做每件事的动机所在。”博物馆不是在构建一个历史?一个王朝的历史,一个文明的历史,而亚美利哥被命名为 “王子”,就是这个博物馆里的 “精品”,而在被命名王子的时候,他的女儿玫姬自然变成了王妃,王子和王妃,是旧帝国梦想的复原——一场婚礼,完全被打上了文明的烙印,甚至成为了某种权力的交易品——亚美利哥可以在美语的练习中和魏维尔平起平坐,在以为的天真中和玫姬一起编织美妙的色彩;魏维尔用名号构建了另一个文明大厦。

所以,婚礼一开始就显示出变异的味道,而在这个交易的婚姻中,玫姬又处在什么位置? “除非你死了,亲爱的,才会被埋起来。当然啦,如果你把到美国市这件事,称之为埋葬。”她是代表着父亲说话,在她一开始就成为魏维尔代言人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偏离了亚美利哥所设想的天真,朝着谎言的方向慢慢偏离,而正是这种偏离,使得那个金钵的裂缝显露出来。一个关键人物出现了,那就是从美国而来的夏萝,她曾是玫姬的好友,也是亚美利哥的旧情人,她身上带着美国式的自由,又融入了欧式的浪漫,这个跨文化的女人也成为象征——她的到来点燃了亚美利哥无法忘记的爱,又加速扩大了这个以名号、文明为交易而显出的裂缝。

亨利·詹姆斯:裂缝永远存在于工具中

但是,夏萝突然到来,更像是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的实施者便是艾辛肯夫人。 “她成就了他的婚事,如同当年他罗马教皇的先祖成就了他的家族一样……”这是她最先的角色定位,她是纽带,是桥梁,架设在意大利后裔亚美利哥和美国富翁魏维尔之间, “其实她既不是个被宠坏的犹太女子,也非慵懒的克里奥尔人;她的出生地标记着纽约,却守着很到位的 “欧式”纪律。她穿黄色和紫色的衣服,因为她说过,她认为这么穿着令人看起来像示巴女王,而不是个女贩子;她头发上戴着珍珠,喝茶的衣服上也别着又是红又是金的饰品,为的是同一个理由:她的理论是老天爷已经给了她一副讲究打扮的样子,于是乎,她也只能顺其自然地讲究起来,想费心压抑根本是枉然。”但是这只不过是一种表象上的融合,当亚美利哥意识到婚姻可能是一种交易的时候,他显露出的是害怕, “吓坏了。我现在只能等着怪兽出现。这些日子可不好过哪,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真的,我什么东西都还没得到,却每件东西都要失去。不晓得还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种感觉被亚美利哥认为是 “道德感”的缺失,而其实这种道德感无非是 “他们”的道德感,在艾辛肯夫人的解读里,这倒也成为了一种无奈,就像她自身一样,在表象的融合里需要的是一种对于规则的打破。

“她真是出奇地无依无靠。”是艾辛肯夫人将夏萝推向了亚美利哥,在婚礼之前,复燃的仅仅是旧日恋情?这是小小的浪漫,也是小小的悲剧, “咦,浪漫故事存在于他们的挫败感之中,存在于他们有勇气正视事实。”在艾辛肯的世界里,不是为了打破那个名号的象征世界,而是用一种介入的方式,一种命名为 “帮她渡过难关”的方式搅乱整个格局,而这正是一种跨文化符号的多面性,也正是在这样的矛盾之中,金钵的裂缝便在他们之间出现,而最终却又奇迹般地修复,在有和无之间,在缺失和获得之间,在纯真和谎言之间,在道德和阴谋之间,其实永远存在着这样一个金钵,存在着这样一道裂缝,也存在着那样一盘小甜点。

夏萝爱着亚美利哥,亚美利哥也爱着夏萝,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代表着一种不受历史、权力、家族、文化影响的纯真爱情,即使跨越了时间,跨越了空间,两个人还是以信任的方式重新走到了一起,但是这像是一种理想主义,当亚美利哥已经被打上了名号的烙印而成为 “精品”,当纯真的玫姬为了父亲的利益而牺牲自己,一种从婚姻开始的生活就完全走向了理想的反面,即使如亚美利哥,如玫姬,也无法逃脱如金钵一样的命运,他们是夫妻,却在变异的爱里成为女婿,成为情敌, “他们成了王子和王妃。他们为其他人留了空间——所以其他人也都心里有数。”——玫姬说服父亲娶夏萝,仅仅是因为: “现在我嫁给别人了,结果您却仍未娶。所以喽,您能够娶任何人,谁都行。”而促成这一场婚姻的目的是为了 “使她不要为他的未来打算而烦恼”,也就是说,自己的未来,是借用父亲结婚的方式来达成。而夏萝同意这一婚事,也只是为了和亚美利哥保持最近的距离。无论是玫姬为未来的设置,还是夏萝追逐爱恋的目的,最后都把婚姻当成了一种工具,而这正是最奇异的现实:好友成了继母,情人成了女婿——变异的背后,是必然出现的裂缝,是无法消弭的道德困境。

但是,当裂缝出现之后,当真相发现之后,在道德困境中,所有人做的事情不是为了回到纯真,回到爱本身,而是在掩饰在说谎中,把整个世界都推向了 “合理”的状态中——夏萝和亚美利哥曾经在热吻中发下 “我们一定得信任彼此……”的誓言看起来也变得苍白,因为金钵 “如同机缘一般,裂开来,成不了局。”魏维尔的视而不见,是一种逃避,更是一种麻木,在他的世界里,也只有那更高级的文明,只有那历史意义的博物馆是生命的一种体现。而玫姬呢,曾经是一种天真,而且也爱着亚美利哥,当金钵被发现之后,她最害怕的是父亲和丈夫之间的那更绳子断裂,那样,她就会是一个永远孤单的人——无论在丰司的夏季看到亚美利哥和夏萝突出的存在,还是在伊顿广场和丈夫的高度紧张,都让她有一种幻灭感,现实都不存在了,何来未来?

所以在破裂的现实面前,在珍贵的真相面前,她想到的是自救, “她帮了他——帮了他自救一把,所以她也应该想办法让他来帮她。”而这种自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仅仅承认裂缝,却还依然把现实看成是金钵的存在, “你可以摸摸它们——不要害怕——如果你想确定一下,那个东西就是你和夏萝一起看到的那件。很可惜它破了,改变了它美丽的外观、它的艺术价值,但是其他的都没变。”或者说,她还依然是王妃,他是王妃对面的王子,即使王子爱着另一个人,一个在她之前就出现的女人,一个身为自己继母的女人,只要这种关系还维持, “每当她在对抗自己硬得像玻璃的问题时,她的热情就势必会伤到它的痛处。”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悲剧,自欺欺人获得的存在感,对于玫姬来说,永远是一种自食其果的结局: “玫姬依旧感觉到镀了金的铁丝和受伤的翅膀,一只悬挂着的笼子,宽敞但永难安宁的家,她在里面踱步、拍动翅膀、或是用力摇晃都没有用,最后终将溃却消散于自己徒劳的意识中。”而在玫姬的自我欺骗中,其他人又如何面对裂缝?亚美利哥在说谎,夏萝在说谎,魏维尔麻木中沉默,所谓的天真,所谓的诚心,所谓的誓言,已经都像历史一样埋没了,何来帝国?何来文明?何来爱情?何来道德?亚美利哥曾经说过, “追求最终会有战利品”,是对于自我作为名号的一种讽刺,而在这个用谎而编织的世界里,追求就是一场为获得战利品而进行的交易,而在众目睽睽之中,那道裂缝看起来也弥补在闪闪发光的黄金之中,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着变异、畸形的生活: “王子和王妃送完访客上车回来后,静止的状态与其说是恢复了,不如说是刻意营造出来;所以,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注定了会十分突出。”

意义与无意义

编号:B83·2180820·1494
作者:【法】梅洛-庞蒂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8年05月第1版
定价:68.00元亚马逊40.30元
ISBN:9787100157728
页数:258页

《意义与无意义》收入梅洛-庞蒂于1945年到1947年之间发表的文章,共计十三篇,其中六篇来自梅洛-庞蒂和萨特联合编辑的言论阵地《现代》杂志。除序言外,全书共分三个部分:作品、观念、政治。 “作品”部分有四篇文章,分别讨论塞尚绘画、波伏娃小说、萨特文学和电影艺术。 “观念”部分有五篇文章,分别涉及黑格尔、马克思主义、形而上学、存在主义。 “政治”部分有四篇文章,题目分别为《战争已经发生》、《为了真理》、《信仰与诚意》、《英雄,人》。本书集中体现了梅洛-庞蒂早期思想的全貌,包括美学、文学、艺术、哲学、政治思想,也直接反映出当时法国哲学界的焦点所在。另外,近年来,侧面记录二战时期巴黎知识分子思想和活动状况的译著,在我国颇为流行。相比之下,像《意义与无意义》这样由当事人直接表达当下思想状况的书籍,应该是更具史料价值。此为《梅洛-庞蒂文集》第4卷。


《意义与无意义》:人是形而上的

世界上必须出现一种存在之缺席、一种虚无,存在来自于这种缺席,将是可见的。
——《黑格尔的存在主义》

黑格尔和存在主义,存在着一种概念之间的串接?或者 “黑格尔”只是存在主义的修饰词,但是在绝对知识的语境下,当存在主义被置于精神-现象的视野之下的时候,缺席而可见的存在,指向了一种他人经验,而梅洛-庞蒂的目的就在于揭示人类经验的内在逻辑:用重温总体历史的方式是不是可以发现精神意识的逻辑轨迹?意识的作用如何使自发的生命变成对自身的占有?人类经验如何提供虚无的存在一种真正的生命意识?

黑格尔哲学体系的一个创新之举就是将非理性融入到了更加开阔的理性中,梅洛-庞蒂把黑格尔的这种理性称为 “大理性”,在他看来,黑格尔的 “大理性”比 “知性更具领悟力”, “能够尊重心理现象、各种文明、思维方式的多样性和独特性,能够尊重历史的偶然性,却并不打算为了将它们引向其自身的真理而掌控它们。”它是融合的,是跨越同时性的,而在这样的大理性之上建立的阐释理论,就是提出了一种 “绝对知识”,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所说: “在那里,意识最终等同于其自发的生命并恢复对自身的占有,那或许不是一种哲学,而可能是一种生活方式。”当终结了精神-现象的发展,把意识看成是一种生活方式,其本体意义就是落脚在人这个主体之上。

甚至不仅仅是吐出人的主体意义,更在于阐述了存在的生命意识,当黑格尔说: “人者,病兽也。”在他看来,人就是一种缺席、虚无的存在,而在这个意义上,生命意识的根本就是死亡意识。但是,死亡是生命的终结? “病兽”之人或者只有在死亡的时候,才终结了这种缺席和虚无,但是这仅仅是表象,在黑格尔看来,死亡的确是一种生命的阙无,但更是一种否定,而这种否定却反过来让生命进入到 “可思”的境界中,也就是说,生命只要被提供给一种否定它的生命意识时才是可思的。死亡让生命可思,而可思的生命就是在死亡意识里获取了他人经验,并将这种他人经验变成真正的死亡意识的经验, “我在他人那里找到自己,一如我在死亡意识里找到生命意识。因为我从最初便是这生与死、孤单沟通的混合物,它不断发生转化。”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梅洛-庞蒂认为,黑格尔的存在主义的意义,就是让死亡转变为生命,也就是将死亡 “内在化”。

他人的经验提供了一种死亡意识,死亡意识内在化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在这双重的转变中,黑格尔思想脱离了最初的悲观主义,使人的存在在缺失和虚无的否定中走向了 “死亡及斗争的真理”,从而为生命意识提供了一种 “人性承诺”: “它体现在死亡意识以及同他者的斗争中。”所以考察黑格尔的哲学,梅洛-庞蒂认为整部《精神现象学》就是 “在描述人为着重新把握自我而做出的努力”,甚至把死亡转变为更为高级的生命存在,于是从个体转向了历史,从理性转向了大理性。

梅洛-庞蒂结合了黑格尔的哲学和存在主义,似乎是为当时的存在主义学说指出了另一条理解之路。文章发表于1946年4月,而这个时间正是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出版之后引起论争的时期,评论界认为萨特的著作是一种 “必须警惕的毒药”,不是里面存在可怕的结论,而是内在本身存在着谬误。当然,梅洛-庞蒂也认为,萨特的著作 “太过专注于二元对立的东西”,尤其是自在和自为之间的对立,使得人的存在只在非此即彼中选择,总是从一种生活变成另一种生活。但是,在梅洛-庞蒂看来,萨特的存在主义最显著的一个贡献就是把主体看成是自由的,它本身是一种缺席、否定性的存在,是虚无,但是正是因为虚无,才需要被载入存在,也就是说, “他只有在世界基底之上才是可思的”,也正是这个虚无和否定性的存在本身,才可以让这个主体从存在中汲取养料, “一如荷马笔下的亡灵以活物的血为食”——不管天主教徒控诉萨特是唯物主义者,还是马克思主义者指责他是唯心主义参与,但是他对存在的描述,却提出了哲学的核心问题, “既切中要害,又达到新的深度。”

所以,存在争议的存在主义在梅洛-庞蒂看来,就具有了 “黑格尔式”的意义,就像黑格尔所强调的 “人者,病兽也”,萨特也把人的存在看成是一种 “丑陋”: “丑陋是人与自然的冲突,人是乌有,或自由,而自然是充实,是命运。”所以当他在一年之后发表《一位丑闻作家》, “丑闻”一词并不是修饰 “引起公愤”的萨特,而是在阐述存在主义视野下人的丑陋,而这种丑陋的否定性却为生命本身安放了一个位置,萨特说, “他人即地狱”,并不是要建立 “自我即天堂”的世界,而是像黑格尔一样,寻找他人经验, “如果说他人是我们受苦的工具,那是因为他们首先对于我们救赎来说不可或缺。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混同于他人,从而需要这混沌里凑合着建立起秩序。”而在另一个意义上说,人的自由却扩大了虚无,甚至与自然的命运对立中提供了人超越自己的机会,甚至成为一种 “诞生行为”—— “正是这种根本性的不完美,而人只有凭借这种不完美才能够成为自身。”

在这个过程中,萨特所说的 “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才具有内在的逻辑性,也使梅洛-庞蒂在朝着自己的 “意义与无意义”中走近了一步。什么是意义,什么是无意义?其实这种所谓的分野在传统中就是理性和非理性的区别,我们诞生于理性中,诞生在语言中,理性世界被看成是一种意义,它安排着道德、艺术和政治,而当世界进入现代社会之后,理性反而被遗忘甚至遗弃了, “直接的生活”开始对理性进行反抗,在他们看来,理性意义比不上瞬间的热忱,比不上个体生活的分裂,比不上 “未知事物的预谋”。把理性看成是意义,和遗忘理性进入直接生活,一样是非此即彼的二元论,就像黑格尔的存在主义所提出的 “大理性”一样,梅洛-庞蒂希望重新审视理性和非理性,重新阐述存在的缺席和否定性意义,重新提出人的生命意识,所以他以 “意义与无意义”为题,考察了当时的文学艺术、哲学观点和政治生活,在他看来,意义之存在的可能性,主要在两种维度上,一是理性之外的 “可感事物”如何表达意义?二是政治上的 “无意义”如何消除面临失败的威胁?

理性的对立面是感觉,当艺术作品表达 “可感事物”,是不是就只是一种符号的呈现,是不是就是非理性,是不是就是无意义?为回答这个问题,梅洛-庞蒂以塞尚为样本,研究了可感事物变成作品之后的意义。塞尚一直以来有着易怒、抑郁、羞怯、多疑、敏感的性格, “真是可怕啊,人生”是他一直感慨命运的写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有着对于人生和死亡的巨大恐惧,而且,他进入绘画之后,他没有学生,没有家人的敬重,没有评论者的鼓励,但是, “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不确定,如此多的艰苦劳作,如此多的失败,然后突然之间,获得了最大的成功?”

梅洛-庞蒂认为,塞尚活在自己的绘画世界里,他对自然和颜色有着极端的关注,他的作品具有 “非人类特色”,在某种意义上,他保持着对人类世界的一种逃遁状态,甚至是 “人性的异化”。不确定的人生,对命运的恐惧,人性的异化,正如黑格尔的存在主义所说,是一种存在的虚无和否定,而且塞尚就是在这样的混乱中放弃在感觉和思想中做出选择, “他不愿把显现于我们眼前的固定物体与它们游移不定的显现方式分离开来,他希望描绘的是正在被赋予形式的物质,是凭借一种自发的组织而诞生的秩序。”混乱成为一种秩序,反而让塞尚构造了一个新的世界,通过透视点、轮廓线、直线和曲线绘制的 “无空隙的团块”和 “颜色的机体”,塞尚反而捕捉到了世界的样貌,看起来是陌异的,却揭示了 “为人所安居的、非人类的自然基底”,而这种 “非人类的自然基底”就是一种真正的可感事物,甚至是 “不断重新开始的生存之诗”。

塞尚把世界转换为景象,让人现身于自然,这便是一种对于生命意识的阐述,甚至,在作品对于生命的连接中,具有了一种永恒的意义: “届时,艺术品将连接各各分离的生命,它将不再作为一个顽固不化的梦想或坚持不懈的狂热仅存于其中的一个生命里,或者作为一张着了色的画布仅仅存在于空间里,它将居于若干心灵之中,为它们所共有,并由此可推知,它会作为一个永久的收获,居于一切可能的心灵。”所以,梅洛-庞蒂称之为 “永恒的塞尚”,而这种永恒便是在可感事物的意义中命名了自由:自由就是从未被规定,就是需要被建构,就是完成 “不解释作品”的人生。

当人被放置在意义的中心,当个体超越生命成为永恒的象征,梅洛-庞蒂其实打开了一个形而上学的世界,而这正是生命的全部含义,这一点在考察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小说中,更加明晰地凸显出来。小说的意义是什么?司汤达关注的是自我和自由,巴尔扎克描写了历史的神秘,普鲁斯特则让已逝的时光在场,三位伟大的小说家似乎都在小说中阐述哲学观点,但在梅洛-庞蒂看来,他们只是把观念主题化,却忽视了真正存在于我们面前的诸事物,司汤达只不过在歌颂观念论者,巴尔扎克用唯灵论的寓言表述灵魂与身体、经济与文明的关系,却总是因辞害意,而普鲁斯特的时间直观,却在相对主义和怀疑论,在对不朽的期望中曲解了时间直观。像塞尚一样,那个现身于自然的人在哪里?那个连接各各分离的生命的永恒在哪里?居于一切可能的心灵的东西又在哪里?

一切都在形而上学里,就像贝玑在《我们的青春》中描述的那样: “人人都有一种形而上学,或显或隐,否则他就没有在活着。”不仅仅是自我表达,更在哲学、政治和文学意义上开启新的维度,在生命意识上完成对于我的命名, “因此我是一个意识,是一个对世界的直接在场,世界若非以某种方式从我的经验体系里被捕捉到,就无法宣称自身存在。”西蒙娜·德·波伏娃《女宾》就是提供了一种形而上的文学发展,在那里,人身上存在着的东西不再关联上帝、意识等超乎经验性的存在,而只是人本身,他的爱,他的恨,他的个体历史, “我注意到,事物为了存在毕竟需要我。”

我在其中,是一个核心,但是这绝不是单一的存在,它是一种 “所有他者和整个世界都共存于她的身上”的存在,波伏娃的主人公说: “而我,置身舞厅中央,超然物外,自由自在,我出神地凝视所有这些生命和睑庞。如果我转过眼睛,避而不看他们,他们就立即如被忘却的景色那样荡然无存。”这一个生命,这一个人,既不是他,也不是我,而是 “我们”——既克服了狭隘论的 “他者经验”,又使之升华,成为在超越里脱身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也是非道德的, “这份自由既作为一切道德性之条件,同时也奠定了一种绝对的无道德主义,因为在每次犯错之后,它在我身上和在他人身上一样都是完整的,因为它使得我们在每一刻都是崭新的存在。”

非道德性的意义是取消了外部规范,取消了人为的善恶对立,在尊重客观价值中成为人性的注解,所以梅洛-庞蒂认为, “人身上的形而上学乃是对一种强健人性的增补,我们根据那些被检验过的秘诀来管控这种人性,它在那些完全抽象的反思剧里从来不曾被质疑。”形而上学是人性的写照,所以作品就成为人性的一个样本,塞尚的绘画,波伏娃的小说,甚至电影艺术,也在表现晕眩、快乐、痛苦、爱、恨中变成了一种行为举止, “而电影则特别适合让心灵与身体、心灵与世界的统一性以及双方的相互表达呈现出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感的事物便具有了超越作品本身的最高理性——一种非理性, “于是,表达从来不曾被完成。最高的理性同非理性毗邻。”

所以真正的意义不在于区分理性和非理性,而是取消法则和事实的分离状态,让符号、作品成为意义的一部分,就像死亡内化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而这种消除之后的融合,在某种程度上也不再让人成为唯一的主体,而是在交互主体性中,让他人经验成为生命意识在场的证明, “一旦我承认我的经验——恰恰由于它是我的——为我开启非我之物,承认我对世界和他人而言是有感觉的,从这一刻起,那些被客观思想保持距离的所有存在都特别地靠近我。”这是开放的意识,正是这种建立在人性论上的形而上学,使得梅洛-庞蒂考察关于意义的另一个维度:马克思主义如何在 “无意义”的失败威胁中重新指向未来。

“所谓基本,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而对人来说,根本就是人自身。”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如是说,在这里突出的是人的存在意义,所以梅洛-庞蒂认为,共产主义思想应该回到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具体关系中,即回到其源头和真理,因为马克思所说的物质,其实是一种意识,它被嵌入在人类的共存系统里,在那里为同时代和相续个体缔造一种共同处境,从而确保一种普遍性, “令一种发展路线和一种历史意义得以成为可能”,所以马克思说人系缚于世界的联系,其实是人之自由的方式, “通过利用必然性,将他的解放工具投射在自己周围,构造起一个文化世界”,人的自然行为变成了人化行为,人的存在变成了他的自然存在,人化自然又变成了他的自然。

“历史是真正的人的自然史。”所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一种单一的主体哲学,更不是客体哲学,而是一种 “历史哲学”,在马克思主义的视野下,哲学就是总体历史生活的一个方面, “马克思主义并不倾向于绕开哲学,而是读解它、翻译它并实现它。”超越主体的存在哲学,就变成了一种交互主体性存在。再这样的逻辑下,当那场战争爆发之后,当法国走在岔道上的时候,梅洛-庞蒂希望通过这种交互主体性,寻找政治方向: “马克思主义者不应机械地套用资本-劳动图式,而应重新思考新出现的每个事件,便每一次都能确定无产阶级未来曲线的走势。”所以在《战争已经发生》一文里,梅洛-庞蒂认为,必须正视这是一个太过幸福也太过脆弱的国度,必须取消那种 “将受害者转变成英雄”的战争观,必须抛弃杜撰历史的幽闭思想,而是回归到人的交互意义上, “在此意义上必须说,抵抗的经验令人相信政治是一种从人到人的关系或从意识到意识的关系,从而有助于我们的1939年错觉,从而掩盖了沦陷以其他方式教给我们的种种真理,那就是历史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威力。”

必须抵抗!而在《为了真理》中他更是提出了抛弃历史怀疑论,走向历史的革命阶段, “同无产阶级一起进行重建,就目前而言并无他途。”这是时代的要求,这是当下的选择,而这个历史主义就是在一种 “他人经验”中将抵抗变成一种内在化的需求:

马克思主义已经在俄国夺取政权,并被三分之一的法国人民接受,如果说它在今天似乎无法详尽地解释我们所经历的历史,如果那些曾被它得出的历史本质因素,在今天的一连串事件里同那些会被视作次要因素的民族因素或心理因素混在一起,并被它们遮蔽,那么,这难道不就证明了历史中并无什么本质可言,证明了一切都同等重要,证明了采取任何视角都没有优势吗?我们不就引向怀疑论了吗?政治难道不应该放弃以一种历史哲学为基础,并且无论我们的心愿、判断或梦想是怎样的,皆应根据种种事态来界定其目的和手段,实事求是地看待世界吗?

马克思主义为真就在于将其 “界定为对我们与他人、与世界的多重关系的逐渐觉悟”,而这正是法国现实的需求。所以在一个陷于战争的世界里,梅洛-庞蒂其实是在呼唤拯救者,呼唤英雄,而这个英雄作为 “天意的使者”,并不是孤军作战,而是世界与另一世界的积极对抗,是一种历史与另一历史的总体改造,他不是自吹自擂者,也不是证明在死亡面前的主宰者,不是黑格尔式的 “宇宙天才的实业家”,也不是尼采所谓上帝死了之后没有信仰的人,而是那种 “为自己的成功准备好所有东西、并清晰指出自己的道路的人”——不在于确定,不在于必然,而是在存在的虚无中超越个体超越理性超越自我,成为形而上学的人,所以梅洛-庞蒂在1946年发出的那声呐喊是: “当代人的英雄,不是路西法,甚至不是普罗米修斯,而是人。”

中国社会经济史讲稿

编号:Z51·2180805·1493
作者:钱穆 著
出版: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版本:2016年03月第1版
定价:29.80元亚马逊14.90元
ISBN:9787550268586
页数:116页

1956年,钱穆先生曾于香港新亚书院开设 “中国社会经济史”课程,扼要地讲述了自上古至明清时代的经济情况与财政政策,并涉及农业生产状况、土地赋税制度、工商业与城市发展、货币制度及社会阶级等多个方面。同时也分析论证了历代财政经济状况与政治、制度、社会、军事、文化乃至法律、宗教等方面因素的联系与互动,在长时段的视野下描绘出历史演进的宏观趋势。叶龙先生毕业于新亚书院,曾师从钱穆先生多年,对课程内容进行了详尽的笔录,并加以整理与补释,形成流畅易读的讲稿。全书语言生动可读,讲解深入浅出,使读者得以更加切近地领会钱穆先生对于中国历史的深刻理解。


《中国社会经济史讲稿》:应根据历史来研究

今日的社会已在变型中,后果则不可知,是照中国原来的传统呢,还是照资本主义抑或马克思主义?已不可知矣!如果照传统的理想,是以学术来领导政治,由政治来控制经济。
——《第五章 汉代之经济情况》

站在变型社会的当口,钱穆提出的是两条路的抉择:一是按照中国传统的发展路径,二是根据资本主义或者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模式,前者可以称之为中国式的演进,后者则是西方式的转变,在十字路口选择未来方向,到底由什么决定,似乎是一个关键问题,但是当钱穆将两条道路并列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所谓的 “唯物史观”?

这是1956年的 “钱穆疑问”,当时他在香港新亚书院开设了 “中国经济史”课程,扼要讲述了之上古至明清时代的社会和经济情况,内中设计农业生产状况、赋税制度、工商业与城市发展、货币制度及社会阶级等多个方面,同时也分析论证了历代财政经济状况与政治、制度、社会、军事、文化乃至法律、宗教等方面因素的联系与互动,在整体视野中绘制出了中国历史演进的宏观趋势。但是钱穆并不是为讲史而讲史,讲述历史演进的目的是为当下提供一种参考,甚至一个样本,所以演绎这一段历史的最终意义就是为这个变型的社会提供一种可能的指南:到底该选择何种发展道路?

把中国传统和资本主义抑或马克思主义相并列,其中隐含的逻辑是明确的,那就是中国传统发展路径和西方资本主义发展轨迹并不同,和马克思主义提出的历史观也有所区别。钱穆在《绪论》中就说, “向来学历史的人,比较不注意社会和经济,西方人讲社会学也不过只是两百年之久而已。”既是西方学术界,关于社会经济发展的理论框架也并非是完整和成熟的,而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即唯物史观,其实就是经济史观, “他们认为由经济形态来决定社会形态,再由社会形态来决定一切历史,遂有社会的分期。”也就是经济决定上层建筑。

钱穆认为,如果按照这种观点来分期,那么封建主义就是农业,资本主义是商业,而共产主义社会是工商业,这是一种按照经济形式来对历史进行分期的方法,但是钱穆提出了质疑,首先是, “人类历史的演进,有无共同的轨道,是一个大问题”,民族不同,发展轨迹不同,经济形态也不同,所以他们的历史也就不尽相同,所以如果按照一种模式对所有民族的历史进行分期,难免会变成一种机械论,比如讲到城市的发展时,钱穆认为,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无民主,其实,马克思所见之资本主义只是见其小而未见其大。他批评工厂资本家剥削劳工之现象,今日已改变了。”当当下的现实发生改变,马克思主义是不是还具有生命力?当然,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转变可能也只是一种表象,但是钱穆针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进化观点认为,它也并不适合中国历史, “马克思认为社会之进化是由渔猎社会进而耕稼社会,再而工商社会,而将农民搁置不谈。这是一大漏洞,如中国,占人口大多数的是农民。”

那么,质疑的第二点便是,经济决定社会,经济决定上层建筑,是不是也不适合中国的历史演进?对于这个质疑,钱穆其实自己用了否定的回答,他认为, “唯有中国的历史,才可以用来研究人类的历史如何演进。”这是一种特殊性,就像文化一样, “自己各有一套文化,不愿佩服他人的。”正是基于中国社会的特殊性,基于中国传统的相异性,钱穆遂抛弃了唯物史观,抛弃了经济史观,甚至对世界历史的演进也需要用另一种研究方法,那就是归纳法, “今日我们来讲世界人类历史共同演进的方法,就要用历史的、科学的归纳法。”

历史的、科学的归纳法,并非是并列的,而是一种整体,即尊重历史发展轨迹进行归纳就是一种科学的归纳,那么什么是历史的、科学的归纳法?归纳是演绎的相反过程,当中国在数千年的历史中呈现出多样的变化,就需要化繁为简的整体性思路,就需要用科学的方式归纳。对于中国古代氏族社会的考察,钱穆就用了历史的方法。 “我人如要研究中国最早的农作物,应根据历史来研究。”他所说的历史方法就是古文献,因为文献是对历史的一种书写,它本身就含有归纳的意义。对于中国最早的农作物,钱穆认为是 “黍”和 “稷”:用甲骨文写的史料中就记载了黍,而在诗经里, “黍” “稷”两字很多,而古代发明者又被成为 “后稷”—— “何以不称‘后稻’或‘后麦’而称‘后稷’呢?这是一个问题,因为中国最古的农作物是稷。”当然,钱穆认为,后稷只是一个传说人物,并不一定可靠,但是甲骨文作为文物,却是可靠的史料。而从文献的历史意义出发,钱穆认为可以得出结论,当时人们种植黍是因为经济的考虑, “因黍不愈值钱而易种,是商代人的主要农业作物”。

关于古人居于高处山地,关于氏和族之间的区别,钱穆也都是通过 “历史研究”而取得了证据,而从这个结论出发遂归纳出一些观点: “农业民族与商业游牧民族,前者是和平的、长住的、无争的,后者则是战争的、流动的、争夺的。”从而他认为,中国社会就是从氏族社会转为宗法社会,而人们的观念也从家庭观念转而为国家观念。在这个转变中,中国社会和西方社会之间也出现了分野,中国式农业社会,注重宗法制度,所以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惊险;西方社会则是充满了流动性,所以他们产生了悲剧;西方的封建是一种社会形态,中国的封建则是一种政治制度;西方商业发展,产生了城市,而当时 “每一城事奉一神”,后来便成为了宗教信仰,而中国则是 “每一城有一祖”,所以中国是人本主义者, “中国则是政治代替了宗教”。

从氏族社会到宗法社会,从家庭观念到国家观念,政治代替宗教,中国历史发展,已经在非 “唯物史观”中走向了自己的道路。考察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演变,钱穆认为,并不是经济决定社会,而是政治影响经济:在战国时代出现了井田制,与其说是一种经济制度,不如说是政治制度,井田制在某种程度上使得人人平等,出现了 “平民”,但是随着政治的发展,井田制被破坏,平民就消失了,而这种所谓的封建其实是 “武装的垦殖”;随着井田制的破坏,赋税制度产生,这是一种经济政策,但是赋税是为了国家财政,也就是说,经济政策只是国家政治上的一个理论问题。但是,当经济政策发生改变,土地制度进行了变革,带来的土地所有权的转移,从某种程度上也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出现了耕地和非耕地,出现了盗贼,城市开始兴起,钱币大量发行,甚至出现了高利贷——经济政策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这是经济对于生活的改变,但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体系却没有改变,甚至在变化过程中成为经济的统治者。

钱穆:中国的政权是一种士人政权

这就是 “士人政权”。钱穆认为,西方有农工商三个阶层,而中国还有 “士”,在《战国策》和《管子》里已经提到了 “四民”的称谓,四民就是士、农、工、商,而士最后成为四民之首,他们没有生活背景,也不从事生产,但是社会地位却很高,从孔子到战国春秋的学者,都是士的代表。钱穆举例说, “鲁仲连,当时各国欲尊秦为帝,但鲁不同意,故不帝秦。鲁只是平民,只是一学者身份,但可影响国际的政策,可见学者地位之高。”在汉代,不论是法家的晁错,还是儒家的董仲舒,都主张重农抑商,在汉武帝时,士便成为四民之首,从此便开始了中国传统的历史发展之路:一整只领导经济,以学者领导政治。

“故这个社会可称为是士中心的社会,是由士领导的社会,由汉代直到清末,都是如此。”西汉的士族成为四民之首,到了东汉便成为了门第社会,之后的郎吏社会,共同组成了中国以士为中心的政治格局,而纵观中国历史的发展,钱穆认为,士在其中具有重要的作用,而以士为中心的政府结构已成为中国社会的一大共同点: “春秋是贵族社会,战国是游士社会,两汉是郎吏社会,魏晋南北朝是门第社会,唐代是科举社会等。以上各社会均有共同点,即均有统一的政府。”也正是政治领导经济,成为中国的一种历史传统。

魏晋是有屯田制,看起来也像是一种经济政策,但是屯田的目的是为了战争,屯田兵的身份与农夫也不同,之后的均田制、三长制,看起来是土地制度,但是作为一种战乱时期的经济政策,明显是受到政治的影响,而三国时因为无地方政府无察举和乡举里选,出现了科举制度雏形的九品中正制度。而到了唐代,科举制度完善,社会形态也变成了科举社会, “科举制度历经唐、宋、元、明、清数代,参加科举考试即可进入仕途,亦即可参加政治。”特别是在宋代科举社会定型之后, “人民在政治上的地位有了贵贱之分,经济上也有了贫富之分,所以仍有不平等的现象。”

从贵族社会到游士社会,从郎吏社会到门第社会,再到发展相对成熟的科举社会,中国的传统的历史分期似乎也逐渐显朗了,而在这个过程中,经济和社会发展也出现了新变化,甚至具有了西方的资本主义特色,比如中国城市的发展,很多城市成为国际大都市,兼具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中国的海内外交通发达,促进了贸易的兴盛;明代漕运发达,完成了经济中心从北向南的转移;而唐宋元明各个时代民间手工业发展迅速,唐代的机织业,宋代的染工业和瓷器业、印刷业,明代的造船业,都盛极一时;宋代也形成了繁荣的市场……如此种种,构成了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脉络。但是很明显,经济之发展和政策之转变,完全是被政治控制的, “政治领导经济”的传统更在赋税制度的变化中更加明显体现出来。

钱穆认为,中国大多数历史发展时期,都主张平均地权,而少数时期注意商业赋税,而有些时期只重视收税,不注重商业发展,无论何种,政治因素总是决定着经济政策。而考察中国赋税制度,最大一个问题就是太过复杂,比如唐代之租庸调制,赋税有关土地,徭役有关人身,贡纳有关家庭,宋代王安石免役法、明代整顿徭役之法,最后均告失败,原因就是手续太繁,而到明代的 “一条鞭法”,将租税、土田、徭役及人力诸项合而为一,为普通人民所须向政府贡纳者。但是到了清代,经历了康乾盛世之后,清政府步入衰落,因为赋税太重,民不聊生,再加上外患频仍, “财政之竭蹶,内政之不振,晚清虽欲变法,已无力自强矣!”

赋税制度不断变化,其不变的核心是政府财政的需求,所以最后导致清政府衰落的重要原因是政治上的不作为,从而使得财政空乏,而经济问题又反过来影响政治,在外族入侵中逐步走向末路。 “晚清虽欲变法,已无力自强矣!”这最后的感慨似乎依然回到钱穆的 “史观”里:只有政府在变法中自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也就是说,经济之崛起也依然要靠政治,而这正是 “中国原来的传统”,所以即使站在变型社会的选择之路上,钱穆的答案其实也很明显,那就是走传统之路,甚至将其命名为 “理想”,而这种理想正是沿着传统之路,在钱穆看来,也是一种历史的、科学的归纳之路,也是中国历史分期之核心所在。

但是学术如何领导政治,政治如何控制经济,钱穆并未清晰界定一种方法论,或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容易跌入精英主义的窠臼,而钱穆提出的 “传统的理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则是对于历史的尊重,是对于整体史观的一种阐述,就像他在《如何研究经济史》一文中提出的那样: “我们治中国经济史,须不忘其乃在全部文化体系中来作此表现。若专从经济看经济,则至少不足了解中国的经济发展史。”作为一代史学名家,钱穆所强调的便是 “中国历史之浑融一体性”,这种一体既有历史延续的传统,也有其特殊性,而 “根据历史来研究”历史,也是一种返回本源的同一性。

咒语

编号:C55·2180805·1492
作者:【美】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
出版:江苏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8年06月第1版
定价:49.80元亚马逊24.70元
ISBN:9787559421371
页数:296页

“由此,我姑且妄下结论——万能的上帝并未沉湎数字命理学。”上帝会不会发出预言式的 “咒语”?当越战退伍老兵哈特克回忆自己的一生时,那场战争,那种死亡之上是不是有一个不沉湎于数字命理学的上帝?而当上帝不懂命理学,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在荒谬的世界中看见了灾难和绝望?其实在一种叫做内心独白的世界里,我才是那个上帝,上帝让世界存在,上帝看见苦难,上帝发出咒语——1997年,当冯内古特完成自传体小说《时震》,便预言了自己84岁时结束一生——上帝一语成谶,2007年84岁他真的谢世,不过死因是意外摔伤,而不是他喜欢的死法:在乞力马扎罗山脉死于飞机失事。小说第一句: “我叫尤金·德布斯·哈特克,生于1940年。”


《咒语》:我的武器变成了语言而不是子弹

我活得更快活,而且我答应在本书结尾处告诉你们一个我想要刻在墓碑上的数字,这个数字代表了完全合法的杀敌人数和通奸次数。
——《第四十章》

书之结尾是一个故事的终结?墓碑的意义在于纪念一个逝去的人?终结的故事,逝去的人,都以铭记的方式成为一种标志,为什么最后却是一串数字,甚至还是 “合法”的数字?它的作者是谁?为什么要统计数字,甚至还刻在墓碑上?记录好而刻写,并不是关于作者的一种记忆,而是以书写的方式记录下过去和现在,并以戏谑的启示昭示未来,就像最后一句话所说: “仅仅因为我们一些人会读书写字,还会做点算术,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狂妄自大到征服宇宙。”

读书写字和算数,都写在一张张纸上,一张张纸构成了一本本书,而一本本书组成了这个八十万藏书的图书馆,图书馆之存在,是关于历史、宗教、人文、数学等的总结,它们包罗了人类的知识和智慧,它们书写了人类的命运,但是藏于其中的那些虚构片段,如何解构这一庞大的文字世界?又如何呈现一个个体的命运?拥有巨大的藏书,却 “依旧无人问津”,而发现那些只言片语只不过是某种偶然,但是无人问津和偶然,却并不是一部小说的最终命运,各章节段落的分隔线,小写字母被写成大写字母,批量绘制的墓碑图案,当被发现的时候,其实是一种隐秘历史的重现, “对于他所有的特别处理,我想起另一位作家曾经告诉过我,一名伟大编者的词典里,有一个术语被奉为圭臬。经过一番思考过后,我决定采用这个办法——‘保留不删’。”

“导语”就是用读者的视角重新发现作者,发现隐藏在八十万册图书里的作者,发现在人类知识面前的个体命运, “保留不删”就是一种语言文字的呈现,但是那个作者却有意毁灭人类智慧,甚至毁灭语言本身,因为会读书写字和算数,只是一种狂妄,它不能征服宇宙,所以毁灭的最终结果是为人类竖起墓碑,而一连串的数字指向的都是这种戏谑:首先写下尤金·德布斯去世的年份——谁是尤金·德布斯?戏谑在分歧中展开了,他是美国政治家、世界产业工人组织的创办者,甚至曾以美国社会党人的身份五度竞逐美国总统,他的生卒年份是1855至1926。这是第一个 “尤金·德布斯”,在这个社会主义者、和平主义者和工会组织者死去之后的14年后,写在图书空白处的 “我”出生了,我因为尤金·德布斯而被外祖父取名叫尤金·德布斯·哈特克,这是一种缅怀,也是精神的继承,但是被命名为同样的名字,并不表示自动赓续,那只不过是死于1948年的外祖父一厢情愿: “在行将就木之际,他让我保证,要把德布斯最负盛名的一句名言铭记于心,这句话便是:‘哪里有下层阶级,哪里就有我;哪里有犯罪,我也感同身受;有一个灵魂身陷囹圄,我便不自由。’”

一句名言,刻在墓碑上,要让自己成为下层阶级的代表,要在自由中阻止犯罪,怎么可能仅仅在命名意义上完成?尤金·德布斯是墓碑上 “合法”数字的开始,接着要 “减去一部科幻电影的标题”,在我所经历的故事里,唯一一部和数字有关的科幻电影就是《2001:太空漫游》,这是我在参加越战的时候看的电影,所以这个数字就是2001,而科幻电影关于未来的2001年却已经成为了我活着的现在, “如今已是2001年”,在现实里,我写作,我记录,我虚构,我咳嗽,2001从来不指向未来,也不是最后的末日, “世界的确会在某天走上穷途末路,但不会是2001年,因为2001年早已波澜不惊地来到,又风平浪静地远去。”而正是这种波澜不惊,使得我得出和数字一样的结论,人类不可能用狂妄自大征服宇宙, “万能的上帝并未沉湎数字命理学。”

尤金·德布斯去世的年份之外,科幻电影的标题之外,数字还涉及到希特勒的出生年份:我当然没有经历过二战,却亲自参加了越战,两种战争有什么区别?而且在我从越战回来之后在西庇阿成为敲钟人,在一天晚上,被帕梅拉灌醉之后,我和她发生了关系,而在巴列展览馆当着学生的面对越战进行控诉的时候,我说: “希特勒是基督徒,纳粹十字党徽是基督教的十字。”这句话被偷偷录了下来,以致最后我失去了学校的工作。一个战争罪犯变成了基督徒,纳粹的标志变成了救赎的十字,这是一种亵渎?而无论是帕梅拉将我灌醉,还是偷偷录音,其实都是学校对人性的亵渎,而我之谴责的正是越战的种种罪行,无疑这个希特勒所代表的年份是关于战争期间的罪恶,也代表和平时期的亵渎。

数字还没有终结,接下去是 “加上负鼠的妊娠天数”,这是关于动物的生命延续;得到12的答案之后,还将得到一个数字, “那是前奴隶主托马斯·杰弗逊过世的年份,也是杰姆斯·费尼莫尔·库珀出版《最后的莫希干人》的年份,这本书没有在这里发行,但以后可能会的。”关于种族,关于自由;之后,再 “除以4的平方根”,再 “减去100个9”,再 “加上最多产的女人所诞下的孩子数量”——加减乘除之后, “然后就算出来啦,天哪!”但是最后的答案是什么?是一串数字,但是墓碑上却是一个 “?”也就是说,在关于社会主义、关于科幻未来,关于战争罪恶,关于生育、自由、种族之后,数字根本就不存在的,墓碑上的疑问恰好是整个人类的疑问:我们无法用读书、书写和算数的方式征服宇宙,而这是不是意味着 “代表了完全合法的杀敌人数和通奸次数”也成为了一种无意义?

似乎又回到了尤金·德布斯的那句名言: “有一个灵魂身陷囹圄,我便不自由。”谁的灵魂陷入了囹圄?2001年是现在,不是电影里的未来,也不是世界末日,在这个数字年份里,我进入了西庇阿的学校,成为敲编钟的人;我因为说了亵渎的话被学校董事会辞退;我进入了雅典娜监狱,在那里教书;我目睹了越狱暴动,最后成为了军事指挥者;我即将荣升国民警卫队的陆军准将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名叫罗布·罗伊的私生子;最后曾经日本人管理的监狱被政府管辖,而我也进入了无休止的禁毒战争中,在一连串的变故中,我到底会走向何处?是为消除种族隔离而努力的 “自由战士”,还是重现战争风采的英雄?当那个从未见面的私生子罗布·罗伊到来的时候,一种循环似乎又把我拉向了那个无法忘记的历史, “知道你永远不会这么称自己,但我妈说你就是战争英雄。而你当然也可以这么称呼你的父亲。有多少美国人能够在二战中击落28架德国飞机?”私生子把我叫做战争英雄,对应的是越战中我的银质勋章所代表的功勋,而我也可以称呼自己的父亲,对应的是二战击落德国飞机的赫赫战功——外祖父命名我为尤金·德布斯,却并没有让家族出现社会主义者、和平主义者和工会组织者,相反却总是无法离开战争,离开战争的罪恶,离开战争的历史,而这循环的命运使得我再一次回到越战战场——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越战经历的重演。

的确,曾经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8岁时记住了外祖父对我说起的那句尤金·德布斯的名言,21岁之前我可以进入大学,继续我成为 “灵魂商人”的音乐梦想——就是在高中阶段,我组建了我白人乐队,成为里面的钢琴手,热爱爵士乐的我可以大干一场,但是21岁那年父母却把我送入了西点军校,之后我成为了一名职业军人,作为陆军中校, “千余将士唯我马首是瞻。”父亲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我像他一样在战争中建立功勋,二战时期,他作为平民涉足军旅,在化工领域颇有建树的他虽然没有穿上军装,但是, “在13周的时间里成为一个同时兼备杀人倾向和自杀倾向的冷血莽夫。” “这是一次大好机会。”是他把我送进西点军校时说的话,而当我在父亲之后继续奔赴战场,似乎命运远离了灵魂自由的方向。

父母20年在加拿大一侧尼亚加拉大瀑布的礼品店里遭遇屋顶塌方,最后双双殒命,并非是我命运改变的线索,从越南战场返回之后,我进入了西庇阿学校,这里代表着知识和学问,而旁边则是雅典娜监狱,代表的是法律和管制,而这两个地方同时提供了关于人性黑暗和虚妄的证明,学校的伊利亚特·塔金顿畅想酷似林肯,却一直在尝试发明永动机, “痴心梦想着只要在开始轻轻一转或者略施魔法,这些玩意儿就能一直运转到最终审判之日。”詹森·维尔德是保守派报纸专栏作家、演说家和电视脱口秀主持人,起先是怒不可遏的家长,后来成为学校董事会成员,就是在他的策划下,金伯利跟踪我,给我录音,最后在他的怂恿下我被辞退;山姆·韦克菲尔德,以将军军衔退伍,开始为反战运动奔走,后来成了塔金顿大学的校长,他对我寒暄的时候,总是那句不怀好意的: “为什么这么着急走呢,孩子?”

塔金顿大学无疑是一个隐喻,在监狱暴动之前,那里发现的一块墓碑便指向了真相:那里埋葬着两具尸体和一颗头颅,两具尸体是塔金顿大学的植物学家赫尔曼·舒茨和妻子,他们因患白喉而逝世,那块墓碑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生卒年份,最后一句是 “自由思想家”—— “赫尔曼和索菲亚·舒茨并不是那场白喉疫情的唯一受害者。根本不是!但是只有他们立下遗嘱,想要埋葬于校园之中,在病榻之上,两人均把此地视为圣地。”但是,自由患上了疾病,自由被埋葬,自由成为了尸体。就是在这个自由被埋葬的地方,我也成为了没有自由的人,甚至只能在重演的越战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

关于濒死遗言,响起在越南三年岁月中那些死去的战士,一名十八岁的士兵曾在我的怀中奄奄一息,最后一句话是: “肮脏的玩笑,肮脏的玩笑。”看到山姆,就想到了在越南晋升准将的他授予了杀死五个敌人的我银星勋章;从头口禅 “真是要笑死我了”想到在顺化被狙击手打死的杰克·巴顿, “他是眉心中弹。真是个神枪手!射中他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赢家。”听到敲响的钟声,我也会想到战场, “有时,通常是寂静凛冽的寒冬,当我敲响钟声并从对岸监狱传回了巨大的回声时,我就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仿佛我在向监狱开火炮击。与此相反,在越南战场的时候,当我冒着枪林弹雨返回,身后的声音仿佛是种音乐,有趣的声音。”而当雅典娜监狱越狱事件爆发的时候,那一声巨响传来,也仿佛回到了越南战场, “越南就是我的一场巨大的幻梦,适应了越南,就适应了所有一切。”

越战在记忆深处,却总是被唤醒,如果说西庇阿的塔金顿大学披着知识和教育的幌子,那么雅典娜监狱则完全是另一个战场,那里有种族隔离,有暴力,莱尔·胡珀以自由战士为名杀死了塔楼里的看守;典狱长松本是日本人,他推行监狱改革,就是根据种族进行隔离,而作为广岛原子弹的幸存者,他几乎将这种痛苦转嫁到犯人身上,他对我说的一句话是: “你们是怎么对待尸体的,我们就是怎么对待美钞的。先埋起来,再忘掉!但是你们清点尸体的可比我们清点美钞的要幸运多了。”而连环杀人犯埃尔顿·达尔文,是个黑人,作为反社会分子,他是个 “命运自决之人”, “他宣称自己是新国家的总统,他把自己的指挥部设在董事会办公室的萨摩扎大厅,里面的大长桌就成了他的办公桌。” “瞧瞧黑鬼也能开飞机”的遗言听起来更是一种狂妄而无法逃离宿命的悲哀。

监狱暴动发生,作为目击人,我仿佛看到了越战上组织领导的行动—— “突袭”,但是持续五天时间的激战中,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越狱爆发当晚,我像个偷窥狂一样无能为力,只要攻击打响,不管是葛底斯堡的罗伯特·李,还是滑铁卢的拿破仑·波拿巴,他们全都一样束手无策。”个体如何阻止战争?像二战,像越战,都变成无法控制的事件,而个体在其中,只能随波逐流,暴动被政府镇压,国民警卫队和伞兵占据了有利位置,最后占领了雅典娜,控制了西庇阿,而解救的人质接受电视采访时, “感谢上帝和军队”,而对于我来说,无能为力的个体存在只能走向两条道路:在越战的历史中回忆自己的辉煌战功;对现状表达不满,当被问 “所以现在没有任何政府了?”的时候,我的回答是: “我得说,你就是政府。”

越战已成为过去?墓碑只铭记历史?而在这个新的战场上,另一种深陷囹圄的灵魂,却在挣扎,对于我来说,谎言成为了我的另一种武器, “在越南的最后一年,我的武器弹药变成了语言而不是子弹,那时候我为所有的杀戮和死亡都找到了辩护的理由,甚至让我自己也为之印象深刻!我真是一个口念致命咒语的天才!”子弹可以杀人,语言可以骗人,子弹杀死的是敌人,谎言获得的是女人——从 “本垒打”的女人,到自己家族有精神病倾向的妻子,从 “元数据”的女人,到战争之后回到菲律宾的战地记者,我保持着一种记录, “我并不想打破和女人做爱的世界纪录,不论我是否真心爱过她们。”所以当离开战争和女人一起找到存在感的时候,我想到列出一份女人的名单,而当没有了子弹又被抛入另一个战场的时候, “我后来在想,使用常规武器的时候,我究竟杀了多少人。”

一张是女人的清单,一张是杀死的人的名单,它们都是我存在的证据,而这种证据指向的并不是自我的存在感,而是整个历史的罪恶感, “我希望能够同这两张清单一起入土为安,这样一来,如果真的有所谓的最终审判日,我就能对审判官说:‘判官大人,尽管您的时间亘古长青,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个节省时间的法子。您不需要查阅《凡间万事万典录》里有关我的条目。这里是我一生所犯罪行的清单。直接打发我下地狱吧,我不会有丝毫怨言。’”这也是我对于战争的忏悔,在这个逃离不了战争阴影的世界里,私生子的到来,战争英雄的命名,其实都在以一种戏谑的方式控诉战争,而最后那块墓碑上的 “?”指向的是历史的虚无,未来的未知,没有自由,没有信仰,只有狂妄,只有暴力,战争在延续,而人无法逃离牺牲品的命运,就像八十万册图书馆里,那些虚构的片段变成了现实的隐喻,而它们的命运只有一种: “保留不删”。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编号:S55·2180805·1491
作者:【美】伊丽莎白·毕肖普 著
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03月第1版
定价:39.00元亚马逊19.40元
ISBN:9787540470265
页数:268页

被认为是 “狄金森后美国最伟大的女诗人”,这一种命名背后其实一种是差异式的书写,与狄金森隐形的生活相比,毕肖普却在出版第一部诗集起就囊括了诸多奖项,包括古根海姆奖(两次)、普利策诗歌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纽斯塔国际文学奖,而且曾担任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俗称的美国桂冠诗人)、哈佛驻校诗人等职务也使得她和她的诗歌出现在公众的面前。但是和狄金森相异的过程中,却一样有着对于流浪的执着,自称是 “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她便是在诗意的世界里寻找自我的终极表达。《唯有孤独恒常如新》收录了毕肖普各时期的代表作,包括《失眠》《一种艺术》《旅行的问题》《致纽约》等脍炙人口的名篇,还特别收录诗人创作手稿15篇。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

一头名叫含羞草的驴子
喜欢上了
站在卡车里
一辆古老的蓝色卡车
——《含羞草之死》

“喜欢”是个及物动词,它敞开了心灵,它看见了爱意,它制造了梦幻,但是,当一切都发生在一头驴子身上的时候,它甚至连接近和追逐的速度都没有,那置于不可能的境地的何止是擦肩而过的遥望,还有必死的命运。 “含羞草”似乎就是一种把心情隐藏在底部的隐喻,含羞草的驴子只能默默拉着自己前行,而它所喜欢的 “卡车”呢?甚至,它真的就是一辆和自己保持着同样方向的卡车?

“站在卡车里/一辆古老的蓝色卡车”,卡车站在卡车里,嵌套的结构,似乎是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循环,而驴子, “含羞草的驴子”喜欢的是那辆古老的蓝色卡车,还是站在卡车里的卡车?一切被无情地拖入到了死亡的循环结构中,似乎连方向也没有了——无情的绝望,在无声的表达中,只有死亡这一种命运,而这似乎正是毕普肖陷入在爱恨、生死、自由和羁绊的纠葛的写照。收录在《埃德加·爱伦·坡与自动点唱机》里的诗歌是毕普肖未出版的手稿,它们被写在那些纸张上,上面有 “1935 36?”的疑问,有被涂写、被修改的痕迹,这些疑问、痕迹是毕普肖生前的真实记录,它们保持着作者活着时的状态。

但是,未出版就是表明它们藏在毕普肖的私人空间里,只有自己看见,只有自己表达,只有自己感受,像那一头名叫含羞草的驴子,喜欢着,却陷入在一种欲罢不能的循环命运里,那里除了驴子,还有街角的马戏团,还有马戏团里悲伤的狮子,还有充满鲜血的 “古老的罗马喷泉”,还有 “滚圆的非洲太阳”,都是喜欢之一种,却也是出现在梦中的存在,而在活着抵达的现实里,却找不到 “依然向北”的指南针——它指向 “木房子和蓝眼睛”,指向有 “亚麻色头发的小儿子”的童话;也找不到小时候 “那么爱我的娃娃”, “她们用橘黄色的小手照料我,/把面包屑塞进我的嘴,”,还有葛楚德、泽尔法、诺科米丝等早班保姆——当指南针不见,当爱我的娃娃不见,当童话不见,是不是那种像驴子一样的 “喜欢”变成了一个活着的噩梦?

1930年代大学毕业后不久的超现实主义习作,以及写于1940年代的爱情诗、梦幻诗和追忆加拿大童年的习作,《埃德加·爱伦·坡与自动点唱机》永远是一个无法敞开的私人事件,在毕普肖的人生和诗歌中成为一种隐喻, “音乐会燃烧多久?/恰似诗歌,或你所有的恐惧/像此地的恐惧一半那么精确?”精确终于指向了循环的噩梦,而唯一精确的不是诗歌,不是音乐,不是 “喜欢”,而是死亡。始终没有公开,诗歌终于以永远活着的状态和毕普肖的生命在一起,而在被预见的死亡里,毕普肖似乎早就安排了它们的命运:死后出版,也许在死后才能让人想起活着的毕普肖,想起活着的爱,想起不曾丢失 “爱的娃娃”的童年梦幻,而毕普肖预见的结局其实是一种爱的延伸,她在遗嘱中给文学执行人 “决定任何未出版的诗稿或文章付梓与否,以及监督出版全程的权利”。也就是说,在一种生命死亡之后,她让诗歌继续活着,赋予执行人最大的权力就是让诗歌如自动点唱机一般,继续唱起那首关于生命、关于爱最深情的歌。

而那个被赋予了最大权力的文学执行人是谁?她就是爱丽丝·梅斯菲,一个她生前最后爱着的女人,一个一起畅游了世界的女人,一个在生命剩余时光中相伴的女人,而毕普肖和爱丽丝·梅斯菲索的同性恋爱像她喜欢上了 “站在卡车里/一辆古老的蓝色卡车”一样,曾陷入在一种遥望而必死的危险中,当时爱丽丝·梅斯菲索和一名男子有过短暂的婚约,毕普肖便怀着痛苦的心情写下了《一种艺术》这首诗, “每天都失去一样东西。接受失去/房门钥匙的慌张,接受蹉跎而逝的光阴。/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每天都在失去,就是一头名叫含羞草的驴子,毕普肖让自己 “练习失去得更快,更多”,无论是地方,还是姓名,还是计划去旅行的目的地,都在心中的挚爱把爱给了别人的时候失去,而毕普肖在失去之后看上去坦然,是慷慨,但是在内心深处来说,却永远看成是一场灾难: “——即使失去你(戏谑的嗓音,我爱的/一种姿势)我不会撒谎。显然/失去的艺术不算太难掌掌握/即使那看起来(写下来!)像一场灾祸。”

失去是一种艺术,是建立在灾难情感上的苦痛艺术,但是在这首诗之后,不失去也变成了艺术,据两人的共同好友斯沃茨史沃兹回忆,正是这首诗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两人的关系, “我想,写作这首诗的过程救了她,她当时已陷入绝望。”之后,梅斯菲索后来取消了婚约回到了毕普肖的身边,两人虽然年龄有差异,但是最终两个人相伴直至毕肖普去世。所以对于毕普肖来说,将那些保存在私人空间里的诗歌委托梅斯菲索出版,就是以爱的名义延续自己的生命,就是打破童年之梦遗失感,就是找到爱我的娃娃,就是永远拥有向北的指南针。

生命和死亡,童年和现实,点唱机和灾祸,似乎在被隔开的世界里存在,而这也是毕普肖生命中的一种常态,所以对于她来说,似乎一直就在寻找那个能延续爱和生命的人,从1955年的《寒春》到1965年的《旅行的问题》,从1969年的《星辰是唯一的游乐船》到1978-1979年的《我们钟爱的岛上鲜花盛开》,毕普肖的生命在不同阶段展开,但是所有的诗歌辑子里都能看见她的矛盾和痛苦,看见她对于爱的执着和对于失去的惶恐,看到她对于想象的驰骋和对于现实的叹息,看到她行走在私人 “地理学”中的自由,和理想破灭的焦虑,而这一隔绝的状态就充分体现在火与水交错却不相容的状态里。

“树木看起来那么诡异,那么绿/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黑色岩洞中/突然之间,你抵达别处/那儿,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这是收录在《寒春》里的一首诗《致纽约》,在纽约的萨瓦学院,他和同学露易丝·克莱思成为恋人,之后他们结伴云游欧洲,并于1937年在弗罗里达州基韦斯特购置了房产。爱的表露,是为了在一起,是为了有一个家,而那种结伴云游欧洲的经历就像是对自由的追逐,渗透进了毕普肖对于爱情的理解,不受传统的约束,不被被人议论的羁绊,似乎爱就是这样,即使被看起来诡异,即使两个人 “孤零零”站着,在如水的自由中, “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把万物纳入变动的波浪中,恰是对于自由的极度表达,那是一种宽容,那是一种容纳,就像爱本身一样,所以她在《失眠》中说: “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影子其实是实体,/那里我们整夜醒着,/那里天国清浅就如/此刻海洋深邃,而你爱我。”所以她在《致玛丽安·摩尔小姐的邀请函》中连续用了十二个排比的 “请飞过来”,所以她把人的一生看成是大海上的旅行, “我们的旅行应当是这样:/庄严,可被雕刻。”从圣约翰海峡到圣彼得,从墨西哥的沃吕比利斯到丁格尔港湾、马拉喀什,圣井、圣墓所代表的遗迹并不 “特别圣洁”,而真正圣洁的是爱情,庄严,可雕琢,甚至,水之存在,就是一种纯粹, “像这样的退潮时分,水多么纯粹。”所以海边躺着 “蓝如鲭鱼的/我们的旅馆”,所以黑暗中总是被 “梦游者小溪唤醒”,因为那里 “做着有声的梦”。

串联在一起,不仅仅是地点,而且还是生命之纯粹的时刻,是 “两千多幅插图和一套完整的索引”。但是,这种对于自由的向往,对于爱的实践,如水一般的纯粹,却并不是人生唯一的形态,因为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有起伏和颠簸,有汹涌的潮水,有撕碎信件的港湾,而在水之中,也一定有其反面的火:

我曾反复看见它,同一片海,同一片
悠悠地、漫不经心在卵石上荡着秋千的海
在群石之上,冰冷而自由,
在群石以及整个世界之上。
若你将手浸入其中,
手腕会立即生疼,
骨骼会立即生疼,你的手会烧起来
仿佛水是一场嬗变的火
吞噬石头,燃起深灰色火焰。
若你品尝,它起先会是苦的,
接着是海水的咸味,接着必将灼烧舌头。
就像我们想象中知识的样子:
幽暗、咸涩、澄明、移涌、纯然自由,
世界凛冽坚硬的口中
汲出,永远源自岩石乳房,
流淌着汲取着,因为我们的知识
基于历史,它便永远流动,转瞬即逝。
——《在渔屋》

同一片海,万物都发生在波浪中,水是自由的,却也是冰冷的,水是 “凛冽、幽暗、深邃且绝对澄澈”,却有着 “凡人不可承受的元素”,于是疼痛,于是灼伤,于是燃烧。水与火的二元对立,其实在某种意义上组成了历史,组成了知识,在人类生命的流淌中成为万物之主,但是变动也意味着不是恒一,甚至水和火也变成一体:都是容纳,都是流动,都是无固定的形态,如爱的两面性?如人的矛盾性?

那么,旅行的意义何在?《旅行的问题》似乎就让毕普肖陷入到这个疑问中, “献给萝塔·德·玛切朵·索雷思”的题辞,并不全是对爱的怀念,这位巴西女建筑家,是毕肖普一生相伴最久的恋人,其间两人共同居住在巴西,但是1967年9月19日,萝塔到达纽约的当天服用过量镇静剂自杀。生命沉浸在如水一样的爱里,却最后被火所灼伤所吞噬,旅行的意义仿佛不是在过程中体会自由,反而在戛然而止中突然抵达了终点,而其实在这辑诗歌中,毕普肖构筑了 “巴西”和 “别处”两种地理空间,它们不仅仅在地理意义上,更在情感意义上被区分开来,甚至被隔绝开来。

伊丽莎白·毕普肖:众我中的一个我

巴西,是一个 “迥异的世界”,是一种 “更好的生活”,是长达八十天的悬空期,是热气球攀爬着山巅的嘉年华,但是正如热气球具有的 “脆弱、非法”特点一样,庆祝圣徒纪念日燃放火气球,也轻易抵达了一种燃烧的状态,而这正是火,从巴西到巴西,萝塔的故乡,却是毕普肖的异乡,那么这热气球的意象就在诗歌里成为一个关于家的象征, “想想漫长的归家路。/我们是否应该待在家里,惦记此处?/今天我们该在何处?”一种选择,家是不宽广的,是不自由的,离家是 “崭新的欢愉”,是纸醉金迷的奢华,当热气球升空,毕普肖仿佛看见了孤独的个体的挣扎, “古老的猫头鹰,窝准是被烧了。/急匆匆,孤零零,/一只湿亮的犰狳撤离这布景,/玫瑰斑点,头朝下,尾也朝下,//接着一只兔崽蹦出来,/短耳朵,我们大惊失色。/如此柔软!——一捧无法触摸的尘埃/还有纹丝不动、点燃的双眸。”

一种坠落在火焰在燃烧,最后带来的是刺心的叫嚷和恐慌,当向着天空攥紧拳头,也是无力的,而旁边的大海呢,早就成为遥远的梦, “什么都不做。听。/一声排出的呼吸。而且微弱,微弱,微弱/(你听见什么了吗),矾鹬那/心碎的啸口。(《第十二日;或各遂所愿》)”当大海远去,寂灭般消失,世界就在 “别处”被打开。而对于毕普肖来说,别处并不意味着绝望和灾难,它是和火有关的家,和家有关的礼仪,那里有外祖母和年历书,有祖父和 “日安”的问候,有玛丽阿姨,有孩子的下午茶,甚至也会有爱我的娃娃,而且,最主要的还有水, “是喝下午茶的时候了,但孩子/正凝视茶壶小小的坚硬的泪珠/着魔般起舞,在滚烫的黑炉上,/雨珠也必然这样起舞,在屋顶。”播种着泪珠,那些和家有关,和火有关的记忆便储存在 “一栋不可捉摸的小屋”里。

所以在巴西构筑的热烈和自由之外,别处构筑的却是温情和礼仪,所以水与火便成为了一种矛盾,在毕普肖的诗歌世界里,成为关于选择的一个命题:水是纯粹之水,或是炽热之火,谁是冰冷而自由,或是温暖而燃烧,水是梦想,火是记忆,所以, “世界是一场迷雾。然后世界又/微眇,广袤,澄澈。潮汐/或涨或落。他无法告诉你是何者。/他的喙已聚焦;他分身乏术(《矶鹬》)”如矶鹬的存在,选择便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命题,而毕普肖就是在这样一种矛盾中寻找着那个能安放自己的世界,而地理学意义上的旅行,最后都变成了某种想象,某种是灾难的艺术。

就是在1970年,她和梅斯菲索在哈佛相遇,刚从巴西回到 “别处”的毕普肖当时59岁,而梅斯菲索26岁,两个人年龄相差悬殊,但是最后他们走到了一起,曾一起云游北非、拉普兰、加拉帕戈斯群岛等地。也在遗嘱中指定梅斯菲索为文学遗产执行人。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并非是顺利的,并非是在唯一的游乐船中,她们在水与火、自由和羁绊,梦想和现实,纯粹和炽热中挣扎,如万物在波浪中起伏颠簸,世界的真正地理学意义不在于有海洋,还有陆地,不在于有南面,还有北面,不在于有岛屿,还有火山。 “火山位于哪个方向?海角呢?海湾呢?湖泊?海峡?山脉?地峡?东面有什么?西面呢?南面?北面?西北?东南?东北?西南有什么?(《第十课》)”所以最后的旅行都变成了毕普肖诗歌里的旅行,想象中的旅行,诡异的旅行。

她在《国家地理》杂志中看见旅行的照片,在报纸上读到岛屿的诞生,想象的翅膀从那里起飞,于是自己变成了岛屿上火山的主人, “好了,我有五十二座/淒惨的小火山,可供我攀爬”,于是 “众太阳中的一个太阳,众我中的一个我。/万物在岛上都有一个样品”,于是, “我们钟爱的一座岛上鲜花盛开”: “毛茛、朝颜剪秋罗、深紫豌豆莅花,/山柳菊仍在灼烧,雏菊斑斓,小米草,/馥郁的蓬子菜那白热的星辰,/还有更多花朵重返,将草甸涂抹得欢快。”但是一场梦里,众我之中的一个我,感觉到苍老, “我的血液中充满岛屿;我的脑海/养育着岛屿。但那群岛/已渐次消失。我老了。”梦醒来,才发现自己仅仅是拿着一本《国家地理》的杂志,而且在候诊室里看望生病的康苏埃拉阿姨,更可怕的是,梦醒来之后,真实的杂志日期就是让自己成为了康苏埃拉阿姨, “为什么,我会是我的姨妈,/或者我,或者任何人?”

众人的想象归结到我一个人, “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而从梦中返回,我却变成了任何人——任何人的疾病,任何人的痛苦,任何人的孤独,在我一个人身上出现,一种无法逃避的宿命感,梦境和想象不是制造了自由,而是被自己关在里面,关在1918年2月号的《国家地理》里,关在 “夜晚、雪泥和寒冬”的战争中,关在了把快乐变成同性 “Gay”的十四行诗里。梦境就像一只麋鹿,当穿过树林,自由而行的时候,却会遭遇一辆巴士:

一只麋鹿走出
穿透的树林
站在路中央,或者
不如说是赫然耸现。
它走近来;嗅着巴士灼热的发动机罩。

在月光盈盈庄的碎石路上
看见那只麋鹿;后来,飘过一股淡淡的
麋鹿味,再后来
一阵刺鼻的汽油味。
——《麋鹿》

所以,在毕普肖的旅行世界里已没有了纯粹的水,没有了盛开鲜花的岛屿,没有了发生在波浪中的万物,只有想象的冰山,只有坠落的半岛,只有躺卧入眠的爱情,而自由的空气也变成了大理石,海鸥睡在桅杆顶端,大海终归是绝望的大海,那里埋葬着一个人,以及无数个人,以及万物, “灯塔会找到库切的坟墓/将一切当作琐事打发;绝望的大海/会献出一波接一波的浪花。(《库切》)”仿佛是毕普肖看见了自己的死亡,而和死亡有关的只有一个人的孤独,就如她写给洛威尔的信中说的那样: “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天下骏马

编号:C55·2180723·1490
作者:【美】科马克·麦卡锡 著
出版:重庆出版集团
版本:2013年01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30.20元
ISBN:9787229060039
页数:408页

少年牛仔约翰·格雷迪不满于家族牧场的衰败,与好伙伴罗林斯一起离开故乡得克萨斯,骑着心爱的马儿,南下遥远的墨西哥追寻心中梦想。途中他们遇到了骑着漂亮的大棕红马的少年布莱文斯,三人结伴南行。可是,谁也不曾想到,大棕红马却成为小伙子们的梦魇……因为这匹骏马惹祸上身,布莱文斯只得独自离去,格雷迪和罗林斯到达理想的处所圣母牧场,成为整天与马儿为伴的牧人。其间,格雷迪爱上了场主的女儿。在异国的土地上,这朵爱情之花能否抗击暴戾难御的命运巨轮?正是由于大棕红马引来的麻烦,格雷迪和罗林斯被人从牧场逮捕。造化弄人,他们与命案在身的布莱文斯意外重逢。但是,在押送过程中,人生中最可怕的厄运却盯上了他们……


《天下骏马》:人与人之间没有共通的灵魂

他一只脚踩住马镫,伫立一会儿,咬紧牙关,使足力气将他那条血淋淋的腿迈过了马鞍。他知道,如果第一次跃不上去的话,那么第二次就更不成了。
——《第四章》

身后是追击不断响起的枪声,旁边是曾经陷害自己的上尉,拖着那条被子弹打中而流血的伤腿,在这片陌生得再也找不到朋友的土地上,约翰·格雷迪其实已经陷入了某种绝望,但是大棕红马朱尼阿一定立在那里,准备奔向它知道的方向,而约翰·格雷迪也一定闻到了马身上熟悉的味道,甚至黑暗中也能看见刻印在心里的那道轮廓,所谓可能,就是用最后的挣扎抓取最后的希望,在自己的方向抵达家。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无更多的机会,做好所有的准备,聚集所有的力量,然后跨上马,勒紧缰绳,以一种离开的方式回家。所以在根本没有第二次的机会里,约翰·格雷迪就是让自己以孤绝的方式和朱尼阿在一起,这唯一一次的孤绝何尝不是自己命运的写照?当那个爱着自己的女人阿莱詹德拉带着泪水和火车一起消失于眼前,当曾经神往的墨西哥土地只留下杀戮和阴谋,当年少的布莱文斯被诬陷为盗马贼而被杀死,也唯有一匹马,才是自己最好的伙伴——不是因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骑手,也不是因为他是让十六匹马在四天之内乖乖听话的驯马师,而是他在马身上看到了自己,野性、自由、刚烈, “他爱马正如同他爱人类一样,爱它们有血有肉,爱它们所具有的满腔热血的秉性。他将今生所有的崇敬、钟爱之情以及爱好都投入到这些生性刚烈的生灵上。这些情感将永远如此,不会改变。”

永远如此的情感,不会改变的爱,在遭受了一些列变故之后,其实更大的意义在于受伤时 “第一次跃上去”,便是和马的灵魂结合在一起,自己也是一匹马,准备奔向他知道的方向,没有阻挡,无所畏惧。而这种灵魂的共存状态,正是约翰·格雷迪对于人类的一种反抗, “尽管他仍然痴恋着这个世界,然而,这个世界使他感到完全陌生。他陷入遐想,觉得在这个大千世界华丽的外表下,掩盖着一个秘密。”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一个正应该读书和相信上帝的年纪,为什么会看见华丽世界下的秘密?那些秘密到底怎样隔绝了他和别人?这个世界的美丽与丑陋,幸福和痛苦,正以相同的程度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而当 “目睹一朵鲜花也要付出血腥的代价”的时候,秘密其实早已经被揭开了,就像他自己受伤的腿,就像阿阿方莎曾经致残而无法戴上结婚戒指的手指,唯有自己成为那朵鲜花,成为那匹马,才能在嘶鸣中,在奔跑中,重新创造一个不再华丽却安全的世界。

约翰·格雷迪是用自身的经历揭开了这个秘密,而那个牧场的老人则用某种启示告诉了他灵魂的意义: “这灵魂只有在马死的特定时刻才能看到。因为马类共有一个灵魂,而它们各自的生命乃是由全体马使之成形,最终难免一死。”所有的马共有一个灵魂,只有在死去的时候才能看到它,这是马之整体的存在,虽然最后是死去的命运,但是对于马群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命运被连接在一起,是没有隔阂,没有冲突,没有杀戮的,而人类对于马,则有两种命运,一种是: “如果一个人能认识马类的灵魂,那么他就能理解所有的马了。”人要理解马,就要认识马的灵魂,这是人和马之间的对话,当约翰·格雷迪在牧场里驯服了那些野性的马,当他从上尉手里找到了被杀死的布莱文斯的那匹马,当他千方百计寻找这匹大棕红马的主人,他其实就已经开始理解马,就已经认识了马的灵魂。

这或许并不难,而难就难在第二种命运, “人与人之间没有马类之间那样共通的灵魂,那种认为人类可以相互理解的想法可能只是个错觉。”他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在马的世界里认识和理解马的人,但是在人的意义上,他却找不到像马之整体的灵魂,人和人之间是冷漠,是隔阂,是冲突,是杀戮,就像阿方莎将他和同行的罗林斯从监狱里赎出来之后对他说的话: “实际上历史总是不断重演,人类社会充斥着贪得无厌、愚蠢无知和嗜血残杀,这是人类的痼疾,就连全能的无所不知的上帝对此也无回天之力。”伤残而不能戴戒指的手已经没有了疼痛,但是那伤疤却还在,甚至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方莎又阻止了他和阿莱詹德拉之间的爱情,所以当历史在重演的时候,人类的贪婪、愚蠢、杀戮,变成了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共通的灵魂就如一个虚幻的传说,解构了美丽与幸福,以丑陋、痛苦的方式,让一朵花永远在血腥的泥土里枯萎死亡。

在马面前,人的两种命运已经被摆放在那里,而当老人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对于约翰·格雷迪来说,并非是一种启示,而是对于自己经历的一种注解。为什么要离开美国,离开父亲和家?为什么和罗林斯穿越国境踏上这片墨西哥土地?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受到非人的折磨?为什么其实并没有答案,或者说约翰·格雷迪早就知道了答案,而他所有的决定只是为了抵达,但是当抵达成为一种前方的目标,对于格雷迪来说,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如何离开。

最初离开的起点是家,是一个有父亲活着的家,是外祖父刚刚下葬的故乡,一种背向的决定终于付诸行动,就是因为他看不到人与人之间那个共通的灵魂。 “你一生从来没有像那样梳理过头发。”在外祖父死去的时候,他心里这样说,这一个家族八个男孩中唯一活过二十五岁的男人,建造了这所房子,并在七十七年之后头一个死在里面,他之存在就是一种隔绝的现实,而当外祖父葬在沉默的土地上,他也看见了父亲身上的那种隔绝,葬礼上见到父亲,葬礼后和父亲对话,却是那一句冷漠的话: “到我来问你我该做什么的那一天,你才会知道你已经长大了,够资格告诉我了。”

从来不存在平等的关系,父亲就是父亲,是权威,儿子也只是儿子,只有被允许和不被允许两种生活,而母亲呢?也一样,当他问母亲为什么不把牧场租给自己的时候,母亲也是冷漠的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你才十六岁,经营不了一个牧场。”但是在他们的冷漠中,父母就有一种共通的灵魂?他们早已经离婚,而母亲也离开了这个家,在那天他看见母亲从门厅走过,一个身着西装和轻便大衣的男子揽着她的腰,走出门钻进了一辆出租汽车。父亲告诉他的是: “这绝不只是因为战争,我们战前十年就结婚了。她当时离家出走了,从你生下来六个月一直到大约三岁,她一直没回家。我知道你并非全不知情,以前是我不对,没早点告诉你。当时我们分手了,她去了加利福尼亚,是路易莎,还有阿布艾拉在照顾你。”从小就缺失了母爱,而父亲依然是那个用权威剥夺了他自由的父亲,而父亲说的另一句话是: “人们再也没有安全感了,我们就像两百年前的科曼奇人一样,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对未来的未知,是一种活着的无力感,这是时代的一个烙印,那条从基奥瓦族的乡间通过伸向北边的路,在暮色中变成了古道,隐现出往昔的梦境,仿佛那些旧日印第安人中的科曼奇族骑手正骑着涂有彩釉的矮种马从北边冲杀过来,但这只是一种想象,当象征现代文明的火车疾驰而来,当轰鸣声取代了马匹的嘶鸣,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了昔日的荣耀, “就像最后晚餐的圣杯中贮了血一样,那是他们短暂而暴戾的世俗生命的总结。”所以外祖父和父亲,就像重新替换了的权威,在暴戾的世俗生命中继续扬鞭。

所以,对于格雷迪来说,必须离开,离开这片打上了父权烙印的土地,离开失去了母爱的家,离开被火车的轰鸣割裂了生活的故乡,而这种离开就是为了找到自己,就像他对罗林斯说的那样: “我还是会出生的,只不过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罢了。只要上帝想让我出生,我就会出生。”父母带来的只不过是偶然性的出生,但是在上帝之外,在家族之外,还有另一个自己。这是格雷迪的第一次转向,从为了离开而离开,到为了寻找而离开,那个叫做墨西哥的陌生地方,从来没有去过,也没有被父亲允许出发,他就和罗林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冒险之旅。穿过高山和河谷,穿越小镇和乡村,穿越白天和黑夜,他们杀死了鹿果腹,他们在野外宿营,他们遇见黑夜里的狼,遇见陌生的过客,一路的惊险并没有阻止他们前行的脚步,而坚定的背后是一种必然的方向。

遇见十三岁名叫布莱文斯的少年,并不仅仅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格雷迪更欣喜于那一匹大棕红马,这是他继得到父亲作为礼物送给他的马鞍之外,在马的世界里又走进了一步,当布莱文斯说: “天底下有的是好骑手。”罗林斯却告诉布莱文斯: “天底下有的是好骑手,但最好的只有一个,而这个人正好就坐在那里。”指的就是格雷迪,而他此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这片陌生却有着宝物的土地,而所谓的宝物,格雷迪的解释只有两种:女人和马,尽管罗林斯说: “骏马就像美女,带来的麻烦比自己的身价要多得多。而男人要的只是匹能干活出力的马。”所以罗林斯只是纯粹的冒险,但是对于格雷迪来说,它们都是他离开而寻找共通灵魂之所在,女人是为了弥补缺失的母爱,弥补母亲的背叛,而马是为了自由—— “我认为可以信你想信的东西。”一个已经不信上帝的人,却相信自己,相信灵魂。

真的达到了墨西哥,到达了普利西玛圣母玛利亚牧场,也正是在这个牧场里,格雷迪成为了驯马师,他用四天时间驯服了十六匹野性的马, “马厩里的几匹马在他刚走进马棚时就跑过来,他能听见马的鼻息声和它们兴奋躁动的声响。他非常爱听这些牲口的声音,也特别爱闻马儿的气味。”仿佛灵魂真的就在这驯服之间走向了共通。而这里也还有女人,牧场主罗查的女儿阿莱詹德拉就出现在他面前,而且骑着马, “她的马踏着步子,长脖子仰成优美的拱形,一只眼睛瞟着旁边的大头马驹,目光里透出的不是警惕,而是马类之间的些微反感。”似乎马没有马群共通,阿莱詹德拉也没有和他共通, “她也是个高不可攀的姑娘。”罗林斯告诉格雷迪的是,她在墨西哥上过贵族学校,所以在他和她之间,存在着必然的隔阂——无论是文化和语言,还有地位。

科马克·麦卡锡:寻找真正的马语者

但是,对于格雷迪来说,自信占据了一切, “我是马群的首领,我——就我一个。”在牧场上他们对视,在舞会上他们共舞,最后他和她终于在文化、语言和地位之外,相拥在一起,接连九天,她就这样溜进了她的小屋,在他狭窄的床上躺下,第二天离开。 “她还在神态庄严地骑着,骑过那在风雨中显得苍白无力的芦苇湖,一直到大雨赶上她,将她的身影没在夏日的狂风暴雨中:真正的马,真正的骑手,真正的大地和天空,但仍有如一场梦。”一种爱在燃烧,仿佛灵魂也在着肉体结合之外走向了共通,但是那个老人 “人与人之间没有马类之间那样共通的灵魂”的启示应验了——不是因为他们地位的悬殊,也不是国家的差异,而是因为在他们之间横亘着 “习俗和权威”。

“生存中对我们有约束力的各种名堂已经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有所改变。习俗和权威已经被意志薄弱所代替,但是我对这些东西的态度却没有变,一点也没变。”姑婆阿方莎终于找到了格雷迪,她告诉的他的就是这无法跨越的隔阂:格雷迪比她小,来自美国,而真正的习俗和权威是: “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名声就是她的一切。”而且不会宽恕,男人会失掉荣誉重新补回,而女人永远也不能。阿方莎告诉他习俗和权威的时候,也告诉了他伤疤:曾经自己也受过欧洲教育,曾经自己也是不相信上帝的自由思想者,曾经自己也是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的理想主义者,但是那一根伤残的手指就是她无法忘记的伤疤,因为这根手指再也无法佩戴戒指,她的爱情消失了,她重新回到了习俗和权威的一方, “伤疤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提醒我们过去是真实的存在。”这是比地位、文化、信仰更残酷的现实。

阿方莎无疑是一个牺牲品,她的背后是自己的父亲,就像牧场主遵循的规则: “只要是一把金钥匙,就能打开任何一扇门。”是一种金钱之下的控制。而当那道伤疤总是提醒她的时候,她又成为了实施者,和牧场主一起把阿莱詹德拉变成了牺牲品,把他们看见了 “真正的马,真正的骑手,真正的大地和天空”的共通灵魂带向了噩梦般的存在。所以对于格雷迪来说,马和女人出现在眼前的牧场,是他第二个必须离开的地方,就像离开美国的家一样,是为了寻找另一种机会,寻找另一个自我。

必须离开,最后变成了被关押的囚犯,也是在监狱里,他们遇到了那个被诬陷为盗马贼的布莱文斯,他一再强调马是自己的,但是在冒险经历中,为了马,为了自由,他终于拿起了枪杀死了对面的骑警,最后变成了杀人犯,在上尉的一声命令中死在了异国他乡的黑夜里。也就是在监狱里,格雷迪看见了杀戮者沾满鲜血的手,也看见了阻止灵魂共通的暴力,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不会有人笑。我到哪里,哪里就鸦雀无声。”上尉就是这里的绝对权威,就是这里的全部法律,而那个叫埃米略·佩雷斯的男人则把人的生命变成了交易。

一把用布莱文斯留下的钱而买来的折刀,成为格雷迪反抗的武器,一种隐喻,是将布莱文斯的仇恨转移到了格雷迪的身上,但是当阿方莎用钱将他们赎出监狱之后,格雷迪才知道自己真正失去了阿莱詹德拉,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共通的灵魂, “与其说我不相信命运,倒不如说我不认可命运的安排。如果命运就是法律,那么命运也受法律的制约吗?在许多时候,我们不能逃避责任。承担责任是我们的天性。有时候,我想我们大家如同在冲压机旁工作的造币工人一样,将待加工的金属片一个个地从托盘中拿出来,我们大家那样小心翼翼地在案边埋头工作,就连混乱的制造也不愿假他人之手。”可怕的伤疤永远在阿方莎的手上,戒指永远无法被佩戴上去,但最可怕的是她从牺牲品变成了实施者,甚至就是借着了牧场主的 “金钥匙”,上尉的暴力而把格雷迪抛弃在孤零零的世界。

还是火车,文明的产物,终于将泪眼朦胧的阿莱詹德拉从格雷迪身边带走, “他呆呆地望着她离去,眼前这一切恍如在梦中。”真正的马,真正的骑手,真正的大地和天空都是梦,而正是这一次彻底的离开,才使得格雷迪开始了返回之路——不是返回美国,返回故乡,而是在梦消失之后找寻真正共通的灵魂:和马连在一起——或者说,把自己变成一匹马,一匹自由的马,刚烈的马。他找到了布莱文斯的那匹大棕红马,在背后的枪击声中,在脚受伤的痛苦中,他却不再像阿方莎一样把伤疤当成报复的手段,他没有杀死上尉,而是在那唯一一次决然的跨越中,离开了墨西哥,离开了自己的梦,离开了习俗和权威。

在中途,他目睹了一场婚礼和一场葬礼,就是目睹了这个世界的美丽与悲伤、幸福和痛苦;而在罗林斯的口中,也知道父亲已经去世,当罗林斯问家在哪里的时候,他说: “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儿,我不知道那片土地上会发生什么事。”一种遗忘,一种告别,一种彻底的离开,而在转向面对那匹没有了主人的阿尼朱的时候,他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灵魂存在的意义,那就是自己像马一样存在,不仅是自由、刚烈,还有对于习俗和权威的背离,对于杀戮和死亡的反抗,对于未知世界的不妥协,一个人,一匹马,是整体的人和整体的马,在精神意义上构筑 “天下骏马”的理想世界: “马、骑马人和另外那匹马继续前行,他们在身后投下的长长的影子前后相连,仿佛是一个单体生灵的影子。那影子慢慢消失在渐暗的大地上,消失在未知的世界中。”

我牙齿的故事

编号:C57·2180723·1489
作者:【墨西哥】瓦莱里娅·路易塞利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01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33.50元
ISBN:9787208146068
页数:210页

我,世界上最棒的拍卖师,巧舌如簧,一时无两。这,是一部关于我牙齿的故事:一部关于我这些收藏品们、它们独特的名字和它们经回收后焕然重生的作品。《我牙齿的故事》讲述了世上独特的拍卖师古斯塔沃·高速路和他牙齿的故事。一部关于 “我”的收藏品、它们独特的名字和它们经回收后焕然重生的作品。我口吐珠玑,用一个个亦真亦假的故事赋予我的收藏品新的价值,直到有一天,我的儿子夺走了我珍爱的梦露牙齿并把我囚禁在一个艺术馆的展厅中。随后有一天我遇到了佛拉金,请他为我立传。而我们便干起了从艺术馆偷窃小件物品的勾当,我现学现卖,用那些物件背后的故事给他传授起了艺术收藏的课程……


《我牙齿的故事》:谁会出高价买下我?

梦露的牙齿,
我给你留在这里了,
可不管怎样,
它们都是赝品。
——《书六 省略故事》

第181页开始的图,是实景拍摄的照片,是作为工具的地图:它们是果汁厂工人停车棚里倒挂着的自行车,是迪士尼乐园街的场景,是 “俄克拉何马-范·戴克拍卖行”的外景,是关着门的 “猫头鹰”的武器维修铺,是停着车的小酒馆……它们都是真实的,都是具体的,但是当这些照片被署上 “哈维尔·里维罗和狗子”的名字,是不是还是实景的再现——照片有作者,还是真实的,只不过变成了作品;当照片下面引用了句子,是不是还是真实的展现——是文字注解了照片扩展了图片意义?还是照片结合文字产生了间离效果?

彩色,方形,照片呈现了色彩和规格,它们又和 “我”有关:一个名叫古斯塔沃·桑切斯·桑切斯的拍卖师,也被亲切地叫做 “高速路”, “在世界上所有站在台后高声吆喝的拍卖师里,我,是最棒的。”图一的自行车是我偷来的那辆自行车,图二的迪士尼乐园是我和佛拉金在一起的那个地方,拍卖行是我拍卖收藏品的场所,图八 “夜之谜”的店是我经营夜间模仿秀生意的地方……当照片对应 “我”的经历,对应 “我牙齿的故事”,它们是真实还是虚构?或者说是照片印证了我故事的真实性?还是虚构的故事解构了照片存在的意义?

拍摄者、引用的句子、我的故事,都是属于照片解读的不同维度,而当历史、文学名人的句子出现在那里的时候,其实它以寓意的方式将这个 “省略故事”重新置于艺术的再建过程中。 “当我每每看到骑自行车的成年人时,我会重拾对人类的信心。”H.G.威尔斯的这句话和偷来的自行车无关,它只是具有对抗成年人符号的意义; “迪士尼乐园之所以将自己包装成幻想中的国度,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乐园之外的世界是真实的。 “ “恐怖分子”让·鲍德里亚的这句话真实揭露了商业迪士尼对真实生活的掩盖; “原创性其实不过是明智的模仿,最具原创性的作家从别人的作品中借来灵感。 “伏尔泰的这句话是对于 “夜之谜”模仿生活的肯定,还有鲁文·达里奥、豪尔赫·伊瓦古恩戈伊蒂亚、夏尔·波德莱尔、清少纳言、何塞·玛丽亚·拿破仑的那些句子,都把照片、作者,甚至我的故事带向多元的世界,那么,我之真实是不是仅仅只是一个寓言?

第194页的图十也许是揭示这个疑问最后的线索,在佛拉金写 “我牙齿的故事”里,这是一个我最后死去的汽车旅馆,名为 “莫雷洛斯别墅”,旁边就是夜间模仿秀店,在佛拉金的文本里,高速路在主持完一场绝妙无比的寓言法拍卖会后,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去世时,他身边陪伴着三位美丽的妇人。”但是在图十里,根本没有那幢别墅,根本没有旁边的模仿秀店,也没有拍卖会,当然更没有身边的三个美丽妇人,也没有最后露出真面目的古斯塔沃·桑切斯·桑切斯,也就是说,我最后的死亡在真实的照片里却是缺失的——照片下面引用的句子来自何塞·玛丽亚·拿破仑: “当你离开时,请什么都不要带走。”

没有三个美丽少妇,没有死亡地点的真实展示,没有我的真面目,也就意味着当生命离开时,什么都没有带走——连同我写给儿子悉达多的那张便条的注解一样,哪里有什么梦露的牙齿,哪里有什么名贵的收藏品,那里有父亲给儿子的遗嘱, “它们都是赝品”——连同我拍卖生涯的那些谎言,连同被冠以世界各地的名人收藏品,连同它们在 “夸张故事”里和各种名人有关的符号,连同 “迂回故事”里和 “古斯塔沃”这个名字有关的各种人物,连同 “寓言故事”里各种艺术品,以及这些 “省略故事”里和我有关的各种真实场景照片,其实都是 “赝品”,而当一切剔除了夸张、迂回、寓言、比喻和省略性质,最终在死亡的意义上又回归到了唯一的本质:图十就是一条高速路,仿造的恐龙在那里,但是没有人,回归 “高速路”,却是没有人的高速路,却是我被命名之外的高速路。

“我和狗子一起将他的骨灰撒到安全岛上的玻璃纤维恐龙脚下。撒骨灰之地位于帕丘卡,美丽的风城帕丘卡。”帕丘卡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死亡而回归故里,终点走向了起点,便是最真实的人生故事,便是在迂回中回到了本质。我牙齿的故事,是我说起自己牙齿的故事,也是佛拉金写下 “我牙齿的故事”,也许在我之主体脱离了作者的身份之后,我才是真实的,它上面不再有艺术的面目,不再有名声的定义,不再有爱情的缠绵,不再有虚构和夸张, “在这几个月里,我投身于写作,并且基于每天早上他口述的故事为他抄录牙齿自传。”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写作了 “我牙齿的故事”是让 “我”回到了自身,回到了真实,回到了本质。

但是在这个故事最后返回死亡意义之后的 “高速路”这个迂回过程中,的确被覆盖了太多。一个故事其实只需要开端、中间和结尾,对应着人的出生、经历和死亡,但是, “就像是我的一位朋友所说的那样,故事剩下的部分是文学,有比喻、夸张、省略、寓言和迂回。”故事变成了文学,里面的夸张、比喻、迂回、寓言和省略,直接破坏了故事的真实性,也解构了人的本质,在文学意义上,最后是 “耻辱、死亡,也许最终还会有身后名”,但是残酷的是,我也成为文学的一部分, “但到时候肯定轮不到我以第一人称来作何评论。”我也不存在了,我成了他,成了 “我牙齿的故事”里的主人公,成了被名声、金钱和艺术之名覆盖下的人物,成了有着梦露牙齿发财的迷恋者,而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即使幸福满足、惹人嫉妒,也是如梦露的牙齿一样,成为了没有任何意义的赝品。

如果用开端、中间和结尾来组成我牙齿的故事,大致可以简单表述如下:我在美丽的风城帕丘卡出生,出生是因为 “先天性出龈乳牙”而长出四颗乳牙;八岁长出了新牙, “每颗都有铲子那么宽”;二十一岁时,在果汁厂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在那里干了十八年零三个月;后来升职学习课程,遇到了 “小瘦子”,结婚,在墨西哥的发生地震那年生下了儿子悉达多;后来命运使然读到了写作赚钱可以换新牙齿的文章,于是我开始成为拍卖师,拥有了属于我的梦露的牙齿,再之后遇到了佛拉金,一个一直想要成为作家的人,于是我让他写我牙齿的故事——直到最后死去。当我的一切故事都和牙齿有关,是不是已经埋下了伏笔?当我期望用写作来换牙齿的时候,是不是我进入了寓言故事?

瓦莱里娅·路易塞利:取消价值和权威的游戏

实际上,牙齿是我一生的宿命,也是我难以挣脱的象征,正因为在牙齿的故事里,各种比喻、夸张、省略、寓言和迂回将我真实的一切都解构了。四颗乳牙是一种天生的存在,就像护士所说, “桑切斯先生,遗传这门科学,背后充满了神灵。”因为父亲有咬手指甲的习惯,咬手指甲必须用牙齿,所以我既在神灵意义上继承了父亲的不良习性,而且父亲的指甲也成为我最初的收藏品;乳牙换成了新牙,是生命的一次更新,但是这更新的关键时刻,我看到的却是我第一个好友蓝和电台主持人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翻云覆雨;成为保安,学习舞蹈,认识小瘦子, “歌曲结束了,小瘦子美成了一朵花,而我却凋谢了。半裸的我杵在文哲系木地板舞台上,睾丸缩成了两只小蝌蚪。”一种婚姻出现我男性符号缺失,那个悉达多的儿子当然会在地震同一天出生;而我走上拍卖师的道路,只是因为看到了某位作家将所有牙齿更新的消息,一本书可以更新牙齿,那么这些充满神灵意义却荒诞的牙齿故事是不是也可以被更新, “命运在我眼前豁然开朗。”

而在拍卖过程中,这种荒诞的文学故事更无遮无拦地上演,师傅教我的是四种拍卖方式:环形迂回式、椭圆形省略式、抛物线比喻式、双曲线夸张式,而我研究出了第五种方式: “寓言法”—— “寓言法的离心率£为无穷,且不取决于任何变数。”我要成为最棒的拍卖师,就是开辟了关于拍卖的文学手段: “历史上所有的拍卖师,无论他口吐数字时有多么巧舌如簧,无论他如何善于将实物价和买家情感价玩弄于股掌,都不懂得如何正确地描绘手中的拍卖物。”可以夸张,那些被拍卖的牙齿不再是简单的牙齿,它们是柏拉图的牙齿,圣奥古斯丁的牙齿、蒙田的牙齿、卢梭的牙齿,博尔赫斯的牙齿,文学大师的牙齿,牙齿里的文学大师,虽然这些牙齿的拍卖成交价并不高,但是在我的 “夸张故事”里,书写了一段新的传奇。

“和指定的所指物相对应的符号却不止一个。”引用戈特洛布·弗雷格的这段话,其实指出了符号的多义性,正是不止一个的对应物,使得它脱离了真相,而且具有某种合法性。而在 “比喻故事”里,引用索尔·克里普克的话说, “如果这个物体不论处于何处,指示词都指向它,那么可以说,此指示词严格地指向某一特定物体。”但是这种特定性在我的勃起变成疲软之后,丧失了意义, “刚才令我动弹不得的勃起的阳具现在已经完全疲软,阻止不了我了。”这是功能的丧失,也是关于性、婚姻、儿子等意义的解构,特定意义也就不存在了。而在 “迂回故事”里,我在拍卖中则解构了 “名字”,那时候我和佛拉金已经认识,我告诉他拍卖名字的方式: “很简单。拿我自己的名字做个比方,我收集‘古斯塔沃’这个名字,然后把它们拍卖掉。这一系列故事由绕圈子的谜语组成,因此被称为‘古斯塔沃环形迂回故事’,类似于斯塔提乌斯的谜语。” “古斯塔沃”是我,也是那个杀害学生的墨西哥总统,也是作家胖子,也是传教士,也是犹太人,也是象征主义画家,一个名字可以有不同的人物,拍卖名字就变成了消费名字,而最终在迂回中,名字本身的意义也消解了。

拍卖名字只是对于名字的合理消费,是命名意义的消失,而在 “寓言故事”里,甚至名字的符号意义也不存在, “名字是一种特殊的词汇,如此特殊以至于有些人认为它们根本不属于语言。”那时佛拉金已经开始写作我的传记,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家里失窃,那些藏品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重新找回收藏品,我用了 “埃卡特佩克寓言故事”的点子, “在这一系列中,通过讲述社区人物的故事,我们将回收所有昨夜被我们揽入囊中的艺术品。创作这些作品的艺术家们的名称将被提及,他们的贡献将获得肯定。我们可没那么恬不知耻。”但是他们的艺术作品却只是一种和动物有关的寓言,道格·桑切切斯·阿提肯的作品中,马都精神抑郁;奥拉维尔·桑切斯·埃利亚松的作品里,那只兔子被剥了皮,配以迷迭香、月桂叶和白葡萄酒烹饪;菲茨利·桑切斯·魏斯的作品中是穿连体服的田鼠——艺术在何处?侏儒一个叫果戈里,一个叫普希金,还有一个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是对花粉过敏的巴勃罗·杜瓦特——不仅艺术不存在,连和他们有关的艺术家都被解构了。

拍卖牙齿,拍卖名字,拍卖作品,实际上是消解历史,消解命名,消解艺术,实际上是破坏符号那种所指和能指的关系,破坏被人为赋予的意义,而为了换一口牙齿的故事呢?我是不是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作品,在这个过程中,是不是也一起消解了? “省略故事”便从我的叙述变成了佛拉金的叙述,于是我变成了虚无的镜中之物,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像是一只深褐色的母鸡,咯咯叫了起来。”那个最终极的命题 “谁会出高价买下我?”便也缺少了意义:儿子悉达多不存在?梦露的牙齿是赝品?最后的拍卖只是寓言?

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一个人的故事,一个人的牙齿,其实当所有的东西都被赋予故事意义的时候,它本身就是一种虚构,本身就成为命名后的作品,所以回归真实就是取消命名,取消寓言,取消夸张,取消意义,胡里奥·科塔萨尔只不过是那只金刚鹦鹉,乌纳穆诺只不过是迷恋偷情、为人龌龊的电台主播,富恩特斯只不过是卖意大利领带的售货员——在没有经典、没有作品的名字背后,是一条通往故乡的高速路, “当你离开时,请什么都不要带走。”

刺杀骑士团长(上、下)

编号:C41·2180723·1488
作者:【日】村上春树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8年03月第1版
定价:98.00元亚马逊75.10元
ISBN:9787532776580
页数:780页

“历史乃是之于国家的集体记忆。所以,将其作为过去的东西忘记或偷梁换柱是非常错误的。”七年磨一剑的村上春树似乎带着某种勇气进入到那个可能错误的历史中,当一幅藏匿于阁楼的惊世画作串起战争年代挥之不去的伤痛经历和现实生活中超脱想象的意外离奇时,那个 “骑士团长”,那个 “长面人”是不是也变成了现实世界之外的隐喻?夜半铃声与古庙洞口、神秘邻居、绘画班女学生……村上春树用他擅长的层层剥开的写法,将读者步步引入奇妙之境,只是在一种虚设的场景里, “人相信他人的力量”可能也只是历史之外的臆想, “或许归终无功而返,可我还是打算拼命扑在自行构建的假设性尺度之上,一如筋疲力尽的游泳选手扑住偶然被潮水冲来的一截树干。”


《刺杀骑士团长》:让你穿过无与有的间隙

“并非如出一辙。”骑士团长说, “这种场合是我主动希求的,我希求自己本身被杀死。那是为了再生的死。快,下决心把环闭合!”
——《51 此其时也》

鲜血早已经从上面流了下来,红色,蔓延,凝固却流淌,那柄长剑还在,那只拿剑的手也在,但是,那红色是必然流出的血?抑或只是骑士飘扬起来的披风?只不过是封面的一种设计,扑面而来的红色似乎模糊了小说和画作的固有界限,《刺杀骑士团长》是藏在阁楼而发现的一幅画,是出版而被阅读的一部小说,小说包含了画,画又从小说里凸显出来,那么,那刺杀的行动就从来不指向一种肉体的死亡,它意味着一种精神的再生,而死之为生,也在一种循环中走向了红色的隐喻。

“下决心把环闭合。”那是骑士团长说的话,那个环在哪里?为什么会闭合?闭合之后是不是无限地死? “如果理念是反映心的镜子,那么就是说雨田先生正在那里看自己想看的东西了?”如果一面镜子只是在中间,镜子前面有一个存在的人,镜子里面有幻影,他们合在一起,一定是一个闭合的系统,没有外延,也就不存在生与死的界限,不存在自我和他者的分别。只是在那间阁楼里,在那副画作前,在红色的意象里,镜子不在中间,存在的人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他照见了里面的人,里面的幻影也拿着一面镜子,照见了照见自己的人,于是镜子里面是另一面镜子,镜子外面也是一面镜子,镜子和镜子制造的幻境就会无限下去,甚至把存在的人,肉体的人,真实的人,都变成了循环镜像里的一部分。

所以没有闭合,就像时间,就像历史,就像梦境。理念无休无止,当雨田具彦坐在自己作画的凳子前,看见曾经自己画出的那幅《刺杀骑士团长》,那么在理念的循环中,他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了 “必须看的东西”,也将所有一切用意识连在了一起,无法走出,无法断裂,历史就不再是历史,时间就不再变成现在,而死亡也在反复中不死。所以在这被连接的关键时刻,作为理念的 “骑士团长”要求画作外、现实中的我, “坚决把我杀死”,而这种杀死不再是他杀,而是 “主动希求”的死,只有本身被杀死,那么循环的理念就会消失,反复的历史就会消逝,而这一种死是为了再生,从死中再生,便是把那个无限的环闭合起来。

主动希求的死,便是自杀。当我握着刀柄,把它插进骑士团长这一理念的时候,尽管红色的血流了出来,但早已经离开了那副画,离开了那段历史,离开了秘密, “我促使自己认为这是幻象。我杀的不过是幻象罢了,这终究是象征性行为。”而象征性之死,是 “自杀”了骑士团长,却再生了 “长面人”—— “我通过刺杀骑士团长而把长面人拽到了这个世界。”一种是死,一种是生,一种是在历史中、在画作中的理念,一种是回到现实的隐喻,醒来,说话,凝视,终于在闭合的环之外开始了另一个时间, “我的职责是把你送到对岸。让你穿过无与有的间隙是我的工作。再往下的事不是我的分内事。”

穿过无与有之间的间隙,就是穿过固有的理念和新生的隐喻,就是穿过历史的谜团和现实的困境。所以从一幅画到一部小说,红色的意象在村上春树的世界里,已经在他人 “自杀”的过程中分开了两种状态:无和有,历史和现实,死和生,就如一部小说被分成上下两册一样,一半是 “显形理念”,另一半是 “流变隐喻”,只有从理念过渡到隐喻,只有从显性转变为流变,才是一种向死而生的蜕变。而这个从无到有的间隙是如何穿过的?引言似乎是打开这个间隙的第一个隐喻:沃在短暂的午睡中醒来,眼前的椅子上躺着一个人,他盯视着我。当我被注视的时候,其实就像骑士团长作为理念看见了镜子里的 “骑士团长”,一种可以连接起来的不安便降临了。

而这便是开始的 “无”:他是 “无面人”, “应该有脸的地方没有脸,那里缓缓旋转着乳白色的雾气。”而且以那个企鹅护身符为交换,让我为他画一张肖像画,一个没有脸的 “无面人”,如何画出他的肖像,这是一个关于无的悖论,甚至当他离开,也是无的极致演绎: “无面人消失,一如雾气被突来的疾风扫荡一尽。”所以在无尽的 “无”这面镜子里面,我仿佛进入的是一个虚无的梦,但又不是梦,因为, “倘若是梦,我生存的这个世界本身就该整个化为一场梦。”必须给无面人画一张肖像,必须在无中看见有,隐喻便开始了,而唯一可以穿过这个间隙的办法,就是让时间回到时间本身——从现实折向历史,让历史恢复本来的面貌,然后再返回现实,就像我所说: “我必须把时间拉向自己这边。”

而在起点的现实里,一切呈现的也是 “无”的状态:结婚六年的妻子柚忽然有一天醒来的时候说: “已经再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因为一场梦,便把婚姻的重量彻底归零,柚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没有说出梦中的隐喻,却把梦中看见的自己和镜子钱的自己做了区分, “镜子里的自己,不过是物理性反射罢了。”而梦却必须在隐喻中指导生活,而实际上在我无奈接受这种 “归零”的生活里,是另一个梦, “一张大床。哪里一个男人脱去妻的衣服——如此光景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想起她的白色贴身背心的吊带,想那下面粉红色的乳头。”肉体在梦中,婚姻在梦中,只不过在不同的梦中,现实必定会以无的方式呈现。

而妻子柚之离开,在我来说,则是另一种无的降临, “妻的眼睛让我真真切切想起死于十二岁的妹妹的眼睛。假如没有那对眼睛,我不至于那般执著地对她甜言蜜语。”十二岁时因为先天心脏病而死去的妹妹,在我的心里早已经成为了一个梦魇,那是即将发育的妹妹,那是美丽的妹妹,就这样在疾病的世界里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我爱上妻子就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妹妹的影子,所以妹妹之存在,在妻子身上作为理念续存着,而当六年的婚姻归零,也就意味着这一种理念也走向了无。

生活在梦中走向了变故,无的世界降临, “世上发生了什么,自己一无所知,也不很想知道。”而当我一个人离开妻子离开家漫无目的地游走,似乎灵魂也走向了无,而这种无是对于我作为一个画家的存在而言的, “在创作这个领域,我几乎同纯粹的‘无’面面相觑。”似乎很久没有作品,找不到创作的欲望,在无的世界里仿佛沉沦了一般,而在妻子离开之后和其他女子接触,似乎也只是在肉体世界里沉沦,和两个人妻维持着性关系,希望的是寻求精神性的突破口,但是不管是第一个满身被丈夫暴力所打留下淤青和伤痕的女子,还是第二个长相端庄,衣着优雅的女子,都只是保持着某种肉体关系,甚至她们都是绘画班学生,也消除了情感固有的平等性。但更重要的是,和绘画班学生保持肉体关系的 “全新初次体验”,更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创作中的 “无”: “时不时觉得自己仿佛绘画界的高级娼妓。”

而我离开现实租住的那个地方,也像是无的一种存在,那是雨田的父亲雨田具彦曾经住过的地方,而年老的雨田具彦现在患上了认知障碍,住在一家养老医疗机构里,于是房子空了出来,当我住进去发现,那是一个远离城市地方,房子位于狭长山谷的山顶,罕有人迹。无论是曾经主人患上了认知障碍,还是房子所处的环境,都隔绝了现实,都成为无的状态,甚至最后找寻过来希望我为他画肖像画的免色,罕见的名字背后也是一种无: “免除颜色,不常有的姓氏。除了我家亲戚,几乎没见过。”

免除颜色,是不是对于绘画 “无”之状态的一种隐喻?但是所有的无并不只是静止的无,那种潜伏在无里的有似乎慢慢升腾上来,就像那个山顶的房子, “房子正面一片明朗,而后院却大雨如注。”两种状态含混在一起,是为开启那道间隙创造条件。于是,我在阁楼里发现了那副藏起来的《刺杀骑士团》, “这幅画中流淌着血,而且流得那么多,那么现实。两个男子手握仿佛沉甸甸的古代长剑争斗。”不是日本却是欧洲中世纪的元素, “骑士团长”身上到底有着何种神秘的意义?于是关于雨田具彦的经历慢慢浮出水面:曾经在三十年代的时候留学维也纳,并在动荡的战争期间见证了 “种种样样的历史场景”,甚至从免色那里得知,他曾参加了学生团体,有过刺杀纳粹军官的计划,但是最后计划暴露,参与的学生被捕以及被处死,而他则被 “遣送”回到了日本,在那段时间里,他几乎与世隔绝,也从未发表一部作品,但是独自练习日本画技法,而《刺杀骑士团长》便成为蛰居的雨田具彦表达自我的一个渠道。

这是一个打开间隙的进口,神秘的《刺杀骑士团长》画作,神秘的雨田具彦,神秘的山顶房子,以及神秘的阁楼,而当免色特意过来央求我为他画一张肖像画,是那种和历史有关的神秘闯入了现实。先是午夜时分传来的某种铃声, “不管怎样,似乎有个人在石堆下摇动铃那样的东西弄出声响。这点看来不会有错。可那到底是谁?”在一个人居住的山顶之上, “谁”是谁?和免色一起在铃响时分去外面查看,终于发现了树林深处那石块下面的洞,而当用现代的机械挖开那个洞,果然看见了里面的铃,但是只有一个铃,却没有 “谁”——午夜的声音是谁制造的?而在四壁坚实的洞里,免色甚至把自己放在被盖住的漆黑空间里,体验了幽闭带来的隔绝。

按照免色从江户时代的志怪小说得来的启示,这个铃应该和入定,和开悟有关, “要入定的僧人进入地下前一定期间持续木食,凋整身体。死后不腐烂,完美地化为木乃伊。”但是在没有木乃伊只有凌的现实里,一定有什么东西缺失了,而这种缺失便是历史的缺失——铃和洞提供了让历史显现的线索,而和它们有关的人,在缺失状态中需要现实去寻找,去挖掘,去发现。 “事实上好像等于一种自杀啊!”自杀而死,便是缺失,但是在留下了线索而在现实里显现,便成为了理念。

那个在夜晚出现在我面前的 “骑士团长”便是理念之一种,是活着的小人,但是没有隐私,没有时间,以一个理念的方式存在,免色看不到,却在我的世界里成为介入现实的存在,而这便是从无走向有的一个引导者,现实之种种无,并非是一种湮没,消失,而是为了唤醒有,而我在 “骑士团长”的指引下,便开始了对于现实和历史 “共通性”的寻找, “好比在位置A、位置B与我自身之间进行三角测量。”A仿佛是隐藏的过去和秘密,B是以铃和洞方式显现出来的神秘现实,而在这中间连接起来的必须是我,三点不是成为一线,而是成为一个场,一个容纳了无和有,历史和现实,理念和隐喻,梦境和真实的场。

而免色似乎也生活在无的世界中,却被有拉向了另一种生活,说起自己不想结婚的原因, “是我的性格和生活方式不适合跟谁一起生活。”便提及了那个女友,最激情的一次交合却是最后的分别,当以音讯杳然的方式退出免色的现实,她便成为了一种理念, “我的心中至今仍有为她保留的特殊场所,非常具体的场所,称为神殿也未尝不可!”而那个结婚之后生下的女儿真理惠又激活了我对于死去妹妹的那一层理念, “和妹妹死的时候基本同岁”,死去的妹妹又让我想到了六年婚姻因为一场梦莫名归零的妻子柚……如此连锁反应,也是不得遗忘的唤醒,而唤醒的意义便是激活理念,甚至让理念逃离 “死亡”的缺失状态,而走向更深的隐喻世界。

按照免色的说法,真理惠可能是自己的女儿,虽然不确定,但是在内心深处就是以理念的方式把她变成了女儿,她就住在房子对面的那个地方,是可以遥望的, “住着可能是我女儿的少女。我只是从远处看她的身影,小也想看,只是看。”所以他请求我为真理惠做一张肖像画,但是只是为她画画,而不是相认, “就是说,与其挑明真相,莫如就这样原封不动。”原封不动是不打破固有的理念,它不是为了现实而改变,就像那个发出铃声的洞,打开是为了发现真相,但是真相未必可以用如此直接的方式打开:当真理惠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作为我画肖像画的模特,她并非是免色真正肉体的女儿,而是理念的一部分,所以可以原封不动;而真理惠告诉我是从树林里的秘密通道过来的,当我们一起看到曾经被开挖的洞,真理惠很认真说: “那个场所保持原样不动就好了。大家都那么做。”

原封不动,是不破坏,不改变,让理念只在理念里,但是骑士团长、真理惠、女儿、铃、洞等诸多理念之出现,是不是真的就完成了从无到有的一种转折?那杯深藏在时间深处的历史是不是可以永远不醒? “历史之中,就那样搁置在黑暗中为好的事件多得要命。正确知识未必使人丰富。客观未必凌驾于主观之上。事实未必吹灭妄想。”骑士团长在夜晚这样对我说,其实原封不动是维持理念的一种方式,但并不是唯一的方式,因为理念之出现和存在,一定还有比理念更深的源头和动力,那就是隐喻。

“寓意和比喻是不应该用语言说明的,而应该一口吞下去。”骑士团长为什么会消失?真理惠为什么会失踪?柚为什么会怀孕?那幅《刺杀骑士团长》为什么会流血?为什么的背后是被深埋的历史一点点被揭开,而当那种隐喻慢慢显露出来,便是真正导向现实的线索——雨田具彦代替了消失的骑士团长,坐在阁楼的那凳子上,看着那幅绘画。没有说话,没有交流,不像认知障碍的病人,像是理念之一种,但是这一理念为什么又具有隐喻的特点? “当心别让父亲的魂灵那样的东西附在身上。毕竟是魂灵强的人。”雨田具彦的儿子如此提醒我。

雨田具彦回到画室,其实是把历史以流变的方式带入现实的一种做法,和那个时代、那场战争有关的并非只有雨田具彦,还有他的弟弟继彦,当初雨田继彦加入了部队,然后在日本和中国全面爆发战争的时候,加入了南京攻城的行动,正是他无法违抗军官的命令,才用军刀砍掉了太多人的脑袋。这是一段惨绝人寰的历史, “有人说中国人死亡数字是四十万,有人说是十万。可是,四十万人与十万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数字永远是一个复数,死亡也永远是一个复数,当雨田继彦用刀砍下人的脑袋的时候,或者他也已经成为日本军人理念的一部分,无法违抗,听从命令,像杀人机器一样。

而他当时还是一个20岁的年轻人,刚从音乐学院被征兵,20岁洞察的是生命的美好,弹钢琴的手制造的是生活的美好,而真正却把这一切都解构了,雨田继彦只是作为一个理念活着,而正是这种去除了自我生命意义的无,让他在回国后选择了自杀,一把锋利的剃刀,就这样划破了手腕,就这样杀死了自己,在那间阁楼里,他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对于叔父,自绝性命是恢复人性的唯一方式。”被负债的理念,也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偿还。

阁楼上有着雨田具彦的画作《刺杀骑士团长》,有着雨田继彦的自杀往事,当它们在我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其实就是让历史和理念自己说话,然后从我的位置将他们连接到现实,成为一个共通体:在阁楼上的《刺杀骑士团长》并不只是雨田具彦未完成刺杀计划的一种内心补偿,而是化作了对于历史理念的一种消灭,甚至变成了人性的补偿, “骑士团长”是理念,代表的是征战、杀戮,刺杀骑士团长就是消灭这一理念,在流血的历史中,让历史流血。

“那么,一旦我认为‘骑士团长不存在’,你就不复存在。”所以当那个活人儿的 “骑士团长”要我杀死他,继而让这个环闭合的时候,就是不让理念继续凌驾在人心之上,理念之死,在骑士团长的 “希求”中变成了自杀,也只有让理念自己走向寂灭,才是真的救赎,所以最后的最后,认知障碍的雨田具彦便以完满的形式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件事,从此肉体消亡。而回到隐喻,回到现实,把世界从无的状态带入到有的境界,也具有特殊的意义:免色并不是不适合结婚,他只是执着于自己的理念而已,从此他和真理惠的姑姑生情而几乎走向了婚姻的世界;一向抱怨自己胸部不发育的真理惠也终于发觉它长大了, “胸好像慢慢大了起来。”也终于走出了她像我死去的妹妹的宿命;而我也得知柚已经怀孕,而翻看以前的日记,才知道在离开柚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中和柚交合在一起, “以坚定的意志急剧收缩不已,持续榨取我的体液。”而这一场梦似乎就是纯粹肉体和性的梦, “作为一个生命同这个世界有机结合在一起,仍能通过肉感——不是理论不是观念——一同这个世界密切相连。”

共通的世界不只是所谓的理念,还有鲜活的生命,甚至是无遮的肉体,一种隐喻,也是一种现实,而这便是对于无的一次超越,也是对于有的一种定义,就像我亲自待在那个漆黑的洞里,只有在免除了幽闭恐惧症之后才能真正打来世界, “我重新观望自己周围的世界。这里有我熟识的东西。窗口吹来的风有一如往常的气味,四下传来听惯了的声响。”最后和柚又走在了一起,而且那个生出来取名叫 “室”的女儿也变成了我的女儿,变成了我们有着隐喻婚姻的结晶, “室,我小小的女儿是他们交到我手里的礼物——作为恩宠的一种形态。我总有这样的感觉。”东日本的大地震、田原房子的火灾,被烧毁的《刺杀骑士团长》绘画,似乎在一切毁灭的灾难之后,现实才会显出它流变之后的秩序,才在无的世界走向了真正的有: “那般具体,那般真切,几乎伸手可触。每次想到他们,我就像眼望连绵落在贮水池无边水面的雨时那样,心情得以变得无比安谧。在我的心中,这场雨永远不会止息。”

黄狗

编号:C38·2180624·1487
作者:【英】马丁·艾米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有限公司
版本:2017年05月第1版
定价:65.00元亚马逊36.30元
ISBN:9787532774449
页数:331页

马丁·艾米斯的《黄狗》是一部头绪纷纭的作品,他用先锋实验的文学品格、标新立异的创作形式、变幻莫测的情节铺陈以及惊世骇俗的语言天赋,使得西方文学评论界说它 “也许没有主题”。主人公汉·米欧是演员和作家,他的父亲梅克·米欧是极其残暴的强盗,早已死在狱中,他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中,唯恐遇见父亲生前的仇人或同伙,害怕他们对他报复。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下,他变得十分孤僻,甚至疏远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一直想实施报复的科拉,指使色情演员卡拉把汉诱骗到加利福尼亚,想以色相破坏其婚姻,但未得逞。汉在加州意外地遇见了自己的生身父亲安德鲁斯,这个意外发现使科拉放弃了报复的念头,因为他并非米欧的真正后代。梅克·米欧是一个暴君,而汉寻找如何摆脱暴君影响的方法,正如那条哀鸣的黄狗试图挣脱背负的锁链。


《黄狗》:不能再有猴子在床上跳了

当它终于静止不动地开始俯冲时,上空出现爆炸式的闪光,一秒钟之内,彗星的尾巴就像银河一样划过天际……
——《最后一章·4》

黄狗在咆哮,在怒吼,甚至在张开嘴的一刹那,闻到了满是血腥的味道。但是只要你不打开一本书,不从封面开始进入一个 “我去好莱坞,又去医院”的故事,黄狗就只是黄狗,静止,死寂,不会扑向任何一个人。

封面总是以直观的方式呈现在眼前,甚至赤裸裸地想到暴力,但是黄狗也并非是黄狗,即使它被拴住了绳子,吊在那根柱子上,凶煞的背后也一定有一个训练它、调教它,以及命令它的人。狗的事其实是人的事,在建立了这样一种逻辑之下,黄狗的故事看起来就和现实发生了关系——在这个城市,因为某一件狗咬人的事而导致了社会议论,便是 “黄狗”可能延伸的社会叙事学。但是,当黄狗以如此解读的方式进入现实,是不是暴力、谋杀以及无政府主义式的寓言就一定超越了动物属性?

这当然只是一本书,而且也不是汉阅读的那种 “一页只有一个词”的书,如果让黄狗进入现实,那么阅读也必须进入现实,打开一本书也必须以现实的方式。是的,汉阅读是在六点,在自己的房子里,身边是抬起头看他的女儿索菲,阅读之前还倒了一杯啤酒,时间地点人物,似乎都在现实层面,甚至在阅读的间隙,他还会想到应该如何跟第二任妻子罗莎讲起和科拉发生的事, “他在信中已经保证要对她坦白,所以他无法只字不提。”一件自己出轨的事,无论如何在现实意义上就是和道德、伦理有关,当淫念最后变成回忆,其实是社会禁忌发生了强大的效果,甚至在和罗莎说了之后,汉也想到了要离开科拉, “听起来老套——但生个孩子吧。每次看着你我都在想你的孩子。你的胸也在期待,期待你的孩子。快让伯尔·罗德把你的肚子搞大,然后全力待产。”

但是一页只有一个词,一个现实也只有一个词,它就写在翻开黄狗的封面开始的现实里,它不是淫念,它是乱伦。那是一个夏季的派对,花园里,以及叫 “猴子之家”的屋子里,前妻珀尔的家,罗莎也不在,在聊了两个小时之后,汉和科拉就在花园里做了那事,在床上, “有太多的猴子蹦来蹦去”,它们是活力的象征,是欲望的表达,也像孩子一样,无法控制自己,但是,在做事的时候,汉为什么发现了身体里那 “一块坚硬的软骨”?为什么会想到女儿比利和索菲,想到了 “校服、连体衣和尿布”?为什么拍色情片的科拉最后提到了约瑟夫·安德鲁斯?一种淫乱的回忆变成了道德的现实,而一种道德的现实最后又变成了乱伦的故事:科拉就是汉自己姐姐丽达的女儿,丽达的丈夫又强奸了科拉;而约瑟夫曾在爱城和汉见面时掏出了一张纸条,那是汉的出生登记证明, “九个月前你在哪里?你他妈的在温森格林监狱。我搞了你老婆,而且把她肚子搞大了。你那个儿子,他不是你的。他妈的是我的。”

丽达遭遇了丈夫的暴力,父亲梅克·米欧打死了他,和约瑟夫一起被关进监狱,那乱伦的伤害对于科拉来说,似乎是藏在心里永远的烙印,而她却又成为了汉的情人,当汉看到了约瑟夫的那张纸条时,才发现自己的秘密比科拉的烙印更难以抹除,就像自己脸上的伤口 “形状就像血染的括号,距眼睛上方西北角的半英寸处”。括号形成了一个封闭系统,在没有指向的伦理关系里,汉和科拉似乎都在同样的命运中,而当科拉说: “在我六岁到九岁那几年,我父亲每天都会强奸我一次……”而指向汉总是紧抱着的女儿比利时,似乎又将汉带向了可能的乱伦深渊。

那么,在夏季的派对上,在花园的软骨里,在床上的猴子蹦跳中,社会禁忌会以另一种病态的方式呈现: “医生说:禁止猴子在床上弹跳……”医生在说话,医生开出了药方,这是生理和心理意义的治疗,而对于汉来说,他却选择了另一种方式,那个约瑟夫是谁?他在1949年开始的监狱生活中,在 “爱城”的房间里,在汉永远的伦理阴影中,但最后却在一本 “一页只有一个词”的书里, “知道。你书里的人物。我想那是对亨利·菲尔丁的嘲讽吧。《蜜汁》。非常棒。”在一本书里,成为虚构的人物,成为可以合拢的故事,但是,当科拉说自己其实是汉的侄女,说约瑟夫 “曾经是你的敌人”,那么,还有什么可以从虚构中逃离?还有什么可以从现实中躲开的?

因为一本书的封面永远是一只黄狗, “空中,一声哀嚎,那是黄狗的咆哮。”黄狗不在现实里,拴着链子,吊在柱子上,却永远发出咆哮,而且从空中而来,而那空中原本像一本书一样,充满了幻想的味道,汉一直想看见彗星到来的那一刻,而就在2月14日,那架101航班在经历了从早上9:05准备起飞,到发现问题,最后无法避免危机之后的14:09,终于从空中俯冲而下,像黄狗的咆哮一样,天空中充满了机器受损而悲哀的轰鸣声,最后是逆时针打转翻滚之后的爆炸声,而在一秒之内,彗星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了天际。

从现实到虚构,从虚构到现实,无法逃离的社会禁忌?无法避免的黄狗咆哮?而101航班上机长可能的畸形恋情,那具死了好几天的尸体,到底是现实一种,还是虚构元素? “他闭上双眼,看到了那只黄狗。”就在那个夏天的夜晚,就在那废弃的院子里,他看到了姐姐丽达和男朋友在一起,她跪在水泥搅拌机后面,裙子提在腰间,而工作室里的美女照片,等待泔水桶的群交野狗,以及兴奋的母鸡和尖叫的公鸡,都将一切引入了欲望的可怕世界,而当汉推开门的时候,他看到父亲正坐在一个男人的胸上,他们不是别人,是梅克·米欧和约瑟夫·安德鲁斯——一个是操他母亲的男人,一个是娶他母亲的男人,一个是出生证明中的父亲,一个是名义上和丽达一样保持着家庭关系的父亲。

两个父亲,却在虚掩的门里上演男人的游戏,那一刻,黄狗的叫声再一次响起,却不再是咆哮,而是呜咽、哭泣, “摇着脑袋仿佛想放松酸痛的脖子,它抖动着肩膀,试图挣脱那此——背上背负的东西。”——终于从那一页只有一个词的小说中挣脱出来,然后站在封面上,以现实的方式,用暴力驱赶暴力。一个回环,淫乱无法成为回忆,暴力无法变成虚构,乱伦无法获得救赎,无论是医生说出 “禁止猴子在床上弹跳”,还是《蜜汁》里无尽的嘲讽,在被决定了命运而无法逃离的现实里,黄狗也只是一两声的咆哮,以暴制暴,以权抗权,最后都变成了现代社会的宿命,如彗星一般,是寓言,是隐喻。

“我去好莱坞,又去医院;你是第一个,又是最后一个;他很高大,她却很弱小;你彻夜无眠,但又倒床就睡;我们很富有,却又贫穷;他们找到了安宁,却发现……”在汉的人生路上,好莱坞和医院仿佛就是命运无法逃离的归宿, “好莱坞”是一间运河岸边的酒吧,汉在那里喝酒,一杯啤酒,就像在阅读开始前一样,却是在进入他自己的故事;医院里有医生,有护士,当然也有药品,而医院的存在只为病人而准备,所以两条路指向了人生的两个方向:欲望和病态。而对于汉来说,这两个方向都能让他短暂地离开现实:四年前和珀尔离婚,他决定戒掉烟酒,戒掉的不是普通的烟酒,而是那种无政府主义的波西米亚生活,那里是毒品、可乐、皮条客,似乎在告别一种颓废的生活,而取代的却是两杯鸡尾酒、四根烟和一小时的写回忆录,看起来美妙,是压力的平衡, “但他鬼知道,永远也无法迈过离婚这道坎。”

为什么离婚?不是那种现实中的鸡毛蒜皮, “当珀尔让他第三次被逮捕时,他站在公寓门口听对他的指控,他知道他们的婚姻已走到尽头。他已经走到了爱情的对立面——远远超越简单的仇恨。”仇恨夹杂着暴力,为什么要对他指控?为什么要让他被逮捕?是因为患上了 “夫妻间偏执狂”:长达数月的冷战、临时分居、独自旅行、频繁的拳脚相加、无休止的通奸, “他们的婚姻如同失落的世界,似乎是退化的、充满兽性的,甚至是史前的——如同一片蜥蜴横行的大陆。”蜥蜴横行,所以和科拉在一起的那个猴子之家,而最后对婚姻的逃离却又跌入了乱伦的深渊。而美国籍妻子罗莎呢?四年前结婚,也是在婚姻世界里分道扬镳,一个高大一个弱小,一个彻夜无眠一个倒床就睡,一个富有一个贫穷,一个在医院里成为病人,而另一个却以 “收腰的衬衫、运动型胸罩、浅褐色的乳沟”从医生面前走过——一个和另一个,依然像好莱坞和医院一样,走在欲望和病态的两条命运之路上。

在创伤之前,汉想着从第一段婚姻中走出来,在罗莎的世界里他想成为 “那个梦寐以求的丈夫:一个和母亲责任对等的父亲,温柔守时的情人,善于养家的男人,喜欢逗笑的伙伴,多才多艺且很少计较的家庭修缮工,精巧细致的厨师,有天赋的按摩师,更重要的是从不闲逛……”所有的标准都在远离那个坏丈夫,因为 “他曾经历过一次,并且它是谋杀。”但是在欲望和病态同时抵达的命运中,四十七岁的汉像在为自己写一部虚构的小说,那里一页只有一个词,那里的约瑟夫是个书中的人物,那里的女儿就在自己身边陪伴,甚至那里的妻子也原谅了他曾经犯下 “乱伦小插曲”的过错。

于是,出门就是走进自己的小说,于是,被人打倒就是逃避欲望和病态,于是,他送进了医院,转到了创伤科,产生了健忘症——而那条黄狗就在那里变成了一个词。甘地医生说汉遭受了高速碰撞,而使用暴力打击他的就是约瑟夫,这便是对于乱伦的某种影射,只有成为一个病人才能抽离更病态的社会, “他的状态就像身在二十一世纪:人们想从中觉醒、从中挣脱。这是一场梦中梦,而且都是噩梦。”那三个词是狗、粉色和现实,当甘地对他说了之后,汉重复的时候,却颠倒了秩序,也更换了词语: “粉色。猫。现实。”而之后第二次说起三个词,猫是猫,现实也还是现实,颜色却从粉色变成了 “黄色或蓝色”——于是,在词语游戏中,黄狗慢慢成形:他最终会在那充满了情欲和乱伦气息的废弃房子里,向着整个世界咆哮,然后101航班俯冲下来,然后彗星拖着尾巴飞过天际。

“无论是谁害我,我定要报复,我定要报复。”这是身为病人的汉内心最真实的声音。用病态来反抗更病态的生活,汉无非是一个个体,而在被展开的现实里,整体的社会就是一个巨大的病态世界,那里有无政府主义的波西米亚,那里有充满犯罪倾向的暴力分子,那里有在婚姻的谋杀中永远的敌人,当然,好莱坞的欲望世界永远开放着:《晨雀》杂志把读者称为 “行手淫者”,他们的宗旨是: “行手淫者优先”和 “想行手淫者之所想”以及 “这是我们的行手淫者的真正兴趣吗”,而他们的办刊目的就折射出社会的现状: “好的。主流严肃大报的目标读者是当权者和知识分子。时髦的通俗报纸针对中产阶级。低端的廉价小报则面对无产阶级。我们《晨雀》的目标读者是失业者。”失业者无非是 “高智商的白痴”; “粉红公鸡”酒吧里永远站着一个叫安斯利·卡尔, “贝丽尔是安斯利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在十六岁那年举行了婚礼,两周之后安斯利就离开了她,在他历史性转会的第二天。”然后,《晨雀》杂志为了让卡尔重整旗鼓,策划的行动叫 “干了贝丽尔”;工作之后的生活,也完全是欲望带来的病态,杂志主要策划者克林特 “一直在做跟蕾哈博约会的准备工作,吃了三次壮阳药和五次沃硫姆内斯男性药片”。

色情、药物、肉体、乱伦,组合成的无非是 “现代化社会”的畸形生活,而当所有人都无可避免地陷入其中的时候,甚至历史也被解构了,何来一个叫 “亨利九世”的国王?英国叫亨利的国王之后八个,当第九世出现的时候,是以反现实的方式走进虚构,那里有祖父约翰二世、父亲理查德四世传下来的家族箴言,有带着荣耀的国王专列,有臣服的民众,但是国王没有权力, “除了钱我还有什么呢?我是立宪君主,显然,我没有权力。我有荣耀,是的。但没有权力。”也没有自己追求的性生活, “维多利亚公主出生后,亨利的性生活不再受控于日历和月运周期:现在,它听命于预约簿。”历史被解构,而里面的一切就像这个展露的社会一样,变成欲望和病态的混合体:亨利九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性生活,和那个叫何子珍的 “中国长期驻巴黎大使的女儿;做了九年斯堪维尼亚国首脑的情妇”的女人在一起,而另外一方面,自己的女儿维多利亚却陷入了黄房子的 “突袭”事件的漩涡中,那个视频里公主在白色浴缸里,但是在水流过身体的第四秒, “她把头扭向右边,身体转了九十度,翘起的屁股使水溅了出来。接着黑屏。”

黑屏,一段悬案,却在《晨雀》杂志的策划中变成了欲望的消费品, “性问题上的巧合:他自己,在城堡里,把异类的何揽入怀中;而穿过草坪,公主在黄房子里遭到‘突袭’。”所以对于亨利九世来说,权力和欲望在畸形的世界里,永远变成一种无政府主义的讽刺,而这种讽刺所折射的是信仰的危机, “我的信仰只不过是一株纤细的芦苇而已,陛下。”十二月党人布伦丹戈登对亨利九世这样说,作为国王身边的近臣,他其实代表着一种制度,一种信仰,一种思想,甚至一种爱: “他是共和党人,他在这里做的一切,他四分之一个世纪一直做的都是为了爱,一切都为了爱。开始是出于对国王的爱,后来是出于对公主的爱。”维多利亚十五岁,布伦丹四十五岁,在一种年龄的差距里,是不是他反而更像一个父亲——当亨利九世在虚空的世界里用可怜的欲望满足自己,他其实远离了带来爱的父亲形象,而畸形之欲望,最后编织的不是爱,而是乱伦。

黄屋里的身体,最后的谜底是 “她们”, “何子珍是我们敌人的敌人。”而亨利对维多利亚的爱最后只是变成了信封上的一个词,而布伦丹呢?十二月党人从历史中跳出来,却不是别人,正是约瑟夫一样的存在,暴力、入狱、同性,以及搞大了别人的老婆,生下了带着永远烙印的孩子——当回到现实,一本小说合拢,而病态的世界从来不曾被改变,甚至,汉在三个词语的颠倒中陷入另一种可怕的危机: “所有这一切都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事与比利有关。”

用身体紧紧抱过比利,为什么就会让人怀疑是乱伦?在珀尔的口中,在科拉的口中,甚至在罗莎的口中都变成了怀疑论,一切都像那个无家可归的约翰所说, “我没有家。”没有了家,也就没有了以忠诚为目标的 “婚礼颂歌”,就没有了依偎在怀里的父爱,没有了高举着她哄她入睡的责任,而所有没有家的信仰只是因为自身带着的那种原罪:汉是那个父辈欲望的牺牲品,却也制造了另外的病态生活——亨利九世是父亲,梅克·米欧是父亲,约瑟夫是父亲,丽达的丈夫是父亲,汉也是父亲。所以原罪需要的自救,只有毁灭之后才能迎来新生,这是一种悖论,像彗星来自天堂,也可能是来 “毁灭我们的”,就像小说在虚构中解构现实,却在合拢中依然听见黄狗的叫声,101航班的尸体带着鲜活的生命从高处坠落,就像欲望在堕落中自毁,而最后那升腾的可能也是希望:

现在她从他手中滑开,开始在屋里转来转去,从一个扶手转到另一个扶手。他一脸麻木地苦想:在这项保护他们的工程中,令人绝望的痛苦是,当他们还很幼小的时候,他们弱小的身躯,弱小的身躯,他们十分弱小的身躯。

圣安东的诱惑

编号:C37·2180624·1486
作者:【法】居斯塔夫·福楼拜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9月第1版
定价:42.00元亚马逊23.50元
ISBN:9787532774814
页数:251页

“白昼终于出现;仿佛一座神龛的幔帐掀开,金色的云霞盘旋向上,露出天空。”出现而新生,但是,在此之前,一切都呈现为堕落的形态,安东在一个夜晚产生的精神幻象,那是魔鬼,那是诱惑:财富、权力、享乐,乃至更具诱惑性的:礼仪、经文……魔鬼以科学之名,制造迷障,隐藏起宇宙的秘密。从夕阳西下到晨曦渐上,幻梦不断,最终,安东从迷局走出,迈向新生。小说反映出对妄念的反叛、对物欲社会的厌弃,是作家投入 “热狂”的一部作品: “噢幸福!幸福!我看见生命产生,我看见动作肇始。我的血激荡着,要胀破脉管,进裂出来。我想翱翔,我想游泳,我想吠叫,我想呼喊,我想吼号。我愿意长出翅膀,长出甲壳,长出树皮,长出象鼻,喷出烟氛,旋扭我的身体,分裂开,散入一切,和香气一样发散,和草木一样成长,和水一样流动,和声音一样响颤,和光一样发亮,隐藏在一切形体。钻入一粒一粒原子,一直坠到物质的尽头,——成为物质!”


《圣安东的诱惑》:十字架离我太远

钻入一粒一粒原子,一直坠到物质的尽头,——成为物质!
——《七》

物质是一本书?一幅画?一个作者?不管是布罗该的画,还是贾劳的画,都在居斯塔夫·福楼拜的眼前展开,即使他写给勒·蒲瓦特万的信中说: “自己也很想把《圣安东的诱惑》写成一出戏;不过,这得另请高明,我可不成。”那也是一幅不可更改的画;一部作品打开在我的眼前,C37·2180624·1486的编号也是属于它的唯一;二十五年在困难中写作, “现在我算写完了,中间辍而复始,始而复辍,整整占了我二十五年!”也只有一个叫居斯塔夫·福楼拜的作者;当然还有一九三七年一月翻译出版这本书的李健吾,之后再没有机会出版的译本也成为唯一……

不可更改的画,唯一编号的书,二十五年写作的作者,和唯一的译者,它们都呈现了恒定的物质,都在 “坠到物质的尽头”时成为物质:最后的物质,唯一的物质。但是在成为物质之前,一切的变化都在发生,在福楼拜看到布罗该的画后,是迟疑,但最后决定买下这幅画,从此开始思考如何写作 “我一生的著作”,而后来的一八四六年,福楼拜又买下了贾劳的画,在画里发现了一种共存, “忧郁的奇丑于我有一种异常的魔力;我的性格是滑稽地苦辣,所以这正好应和它密切的需要”。但是当他在一八四九年完成初稿,读给朋友听的时候,他们却要劝他扔到火里烧掉,福楼拜虽然没有付之一炬,但是却听取了朋友的建议写了 “俗不可耐的现实的故事”,这便是他的《包法利夫人》。

二十五年,仅仅是写作的时间,这部 “一个四世纪亚力山太世界的戏剧的展览”没有被烧掉而真正成为福楼拜一生的著作,其中的曲折只是因为他把作品给了唯一的读者,那就是自己,李健吾在《跋》中说: “他胜利了。这场胜利是光荣的,因为他收服了一个读者的读者,他自己。”唯一的作者,收服唯一的读者,这便是变化之后的最后物质呈现,而在像是上帝造人完成后的第七天,圣安东也在经历了魔鬼的七重罪之后发下了 “成为物质”的自己:

噢幸福!幸福!我看见生命产生,我看见动作肇始。我的血激荡着,要涨破脉管,进裂出来。我想翱翔,我想游泳,我想吠叫,我想呼喊,我想吼号。我愿意长出翅膀,长出甲壳,长出树皮,长出象鼻,喷出烟氛,旋扭我的身体,分裂开,散入一切,和气一样发散,和草木一样成长,和水一样流动,和声音一样响颤,和光一样发亮,隐藏在一切形体。

血液激荡,脉管崩裂,长出翅膀,分裂身体,翱翔,游泳,吠叫,吼号……如此众多的是形式,但是它从属于一个物质,那就是生命,所以生命之产生才是圣安东最后的幸福,这最后的幸福也成为坠落到物质尽头之后 “成为物质”,也在这幸福的第七章看见了基督, “就在中央,正当太阳的圆盘,耶稣基督的面孔熠耀着。安东画了一个十字,开始祈祷。”落幕,完结,救赎,得道。 “隐藏”着一切形体,是形式的多元表现,但物质只有恒定的一种,叫做生命,所以圣安东的整个过程就是从种种多元、多变的形式之中找到属于自己也属于上帝的物质,而这个过程就像福楼拜二十五年的困难历程,只为让一种思想,一本书定形。

那么,当安东在家里人逝去之后选择退隐在坟墓里长达十二年,为什么没有发现这最后的物质?为什么在沙漠的八十多年修炼中,没有找到唯一的形式?为什么把自己的所有都变卖给穷人,没有让他看见耶稣的神迹?为什么鼓舞迫害的教徒、指责阿芮屋斯的邪说也没有让他找到皈依的上帝?形式多样,在安东的求道得道中似乎成为了一个迷障,当他在上埃及的戴巴伊德境内,当他居住在山顶圆平台上,当他以隐士的身份独居在茅庐里,当他竖起长十字架,这一切只不过具有了形式上的意义,尼罗河还在流淌,海滩之外还是一片海,里比山脉里藏着很多的秘密,而在安东的内心深处,有着无法抵御的痛苦。 “又是一天!又过了一天!”是厌烦, “然而往常,我并不这样苦!”是迷失, “如今,泉水涸了。为什么?”是困惑,当初毅然离开家,毅然远离家人和女人,安东似乎做好了准备,母亲快死了,妹妹要他回来,女人阿娼娜芮亚穿着开衩的后襟迎风飘荡,安东还是头也不回,盲人狄第穆给了他圣经的知识,追随的学生给了他作为长着的尊严,沙漠的苦修给了他勇气,但是当经历了这一切,他为什么还会厌烦、迷失和困惑?

他看到了总督最后一次示众中阿娼娜芮亚被脱掉了衣服毒打的场景,他听到了全城的邪教者争辩的声音,他感慨于自己的弟子全部离开自己的不安,他甚至想着如果不是成为一个圣徒,是不是做俗人、成为文法家或者学家,当兵做税吏或者更适合自己, “苦命的我!真就没有一个完!倒不如死了好!我忍不下去了!够了!够了!”那竖起的十字架只不过在沙子里投下了一个影子,像耶稣受难时的样子,哭泣的安东需要一种勇气, “我就这么弱,我的上帝!拿出勇气,站起来!”但那只是影子,耶稣的影子,上帝的影子的影子——种种的形式,如何抵达唯一的物质?种种的苦修,如何抵达唯一的得道?

影子的世界里,也有着不同的影子,尼布甲尼撒的影子出现了,他沉湎在快乐和骄傲中,最后上帝惩罚他让他变成了走兽,示巴女王的影子出现了,她诱惑了耶稣,但被耶稣打败,安东在众多的影子里开始思考的问题是,既然他们说世界是一个整体,各部分相互影响,就像一个身体的器官,在过程中相互爱憎,那么,在这个整体里, “形式不变的程序真还能够加以修改?”这无疑是对于形式多变的不安,自己是圣徒,是隐士,是接近上帝的使者,但是那些形式在沙漠上投下了可怕的影子,那个整体是不是也面临破碎?自我的欲望是不是会重新苏醒?

其实,已经醒来了,他越需要勇气,就越脆弱,他越需要泉水的干涸,就越饥渴,他也是看见阿娼娜芮亚的痛苦,越是想要靠近她——他也是苦修,是不是越是发现了自己无法克服的欲望? “如今有三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沙漠之中呻吟!好像尤赛布,我腰上缠了八十磅的黄铜;好像马开尔,我露出身体叫虫来蜇;好像巴考穆,我一连五十三夜不闭眼睛;和我一比,砍头的人们,钳死的人们,或者烧死的人们,也许全不如道高德重,正唯我的生命是一串不断的殉难!”

所以,安东被一个声音定义: “可怜的安东!”那个声音是最初的诱惑:你要女人吗?你要银子吗?你要一把剑吗?你要全体人民都仰慕你甚至甘愿被你杀吗?声音传到耳朵里,其实这声音就来自自己的内心,就来自欲望的影子,于是声音之后,他看到了黑暗,看到了黑暗中的一塘水,一个妓女,一座庙的角落,一个士兵的形象,一辆有着白马的马车, “它们增多了,环绕他,攻打他。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袭有他;他什么也不感觉到,除去上腹一阵炽热的抽搐。”于是,有了面包和酒席,有了最终可以买通皇后的金钱,有了拿着长矛的人群,甚至安东把所有的仇人都杀死了, “他忘记的仇人他也认出来;他先加以凌辱,然后杀死。他剖开他们的肚腹,割断他们的咽喉,砸倒他们,揪老年人的胡须,压轧小孩子,殴打受伤的人们。”还有尼布甲尼撒,还有示巴女王,一切都回来了,一切都围绕在身边,从最初苦修时的舍弃,到苦闷时的复活,即使最后赶走了它们,即使最后用力抽打自己,欲望和信仰,被诱惑和自救,终是交织成一个矛盾体。

福楼拜:我讨厌每一种单独的教义

那些影子,那些食物,那些女人,那些被杀死的仇人,那些金钱,其实都在安东作为一个隐士的内心世界里,所以在这个自我坠落的世界里,一切的欲望都是想象式的,而惩罚自己也只不过是对于肉身的一种戕害,而既然作为整体的世界有不同的形式,那么诱惑人的又何止这些自我想象式的欲望?往年的弟子伊拉芮影来了,他曾跟随安东,又离安东离去,这便是一个隐喻,是从内心走向外部的象征,而这个走向外部整体的伊拉芮影,以引领的方式,看见了更多的影子,更多的形式,更多的欲望,而伊拉芮影对他说的那句话也成为安东欲望纠缠的一种解读: “伪君子!你陷在寂寞之中,为的是更好纵欲!你摒弃酒、肉、浴室、奴仆和荣誉;可是你放任你的想象贡献给你宴席、香料、赤身的妇女和喝彩的群众!你的节操只是一种更加微妙的腐败,厌恶人世只是对于它憎恨的无力!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同类全那样阴沉,否则也许由于缺少信心。”

尽管安东喊出了: “我时时需要膜拜上帝!”反而证明他缺少信心,这便是七宗罪与信望爱三种美德对于安东真正考验的开始,伊拉芮影带他进入到教堂,在这里有劝服丈夫皈依基督教的妇女,但是当妇女头发被剪平,安东开始害怕起来,这种害怕就是安东内心里的某种不平等思想,而所谓的罪,所谓的恶,所谓对于欲望的痛苦都从这个源头开始:人之异化。在这个教堂里,出现了摩尼,他住在世界的顶端,作为基督-诺斯替派的信徒,他通过怀疑论追求知识,更坚信知识可以获得解脱,他喊出的是: “灵魂宁可落在地上,也不要憔悴在肉欲的桎梏里面!”而在摩尼之后的各种教派教侣,有的认为 “圣灵乃是女性”,有的认为 “女人正是罪恶之树”,他们争吵,就像在安东曾经在城里的教堂里一样,不同的信徒传递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观点。而孟塔鲁斯,作为无冕的异端之王,与摩尼分别掌管天地,他 “披着一件黑大衣,用两根死人骨头扣住”,他用异端的方式惩罚: “啊!皮鞭子抽你们的时候,你们怎样苦苦呼号!你们痛楚的四肢怎样献给我的热狂!爱情不能实现,你们怎样在我的胸脯上面枯萎!爱情的强烈为你们发现了好些世界,你们如今可以用自己的眼睛望见灵魂。”

邪教异端充斥着教堂,在该隐教派高喊: “该隐万岁!所多玛万岁!犹大万岁!”之后,全教堂变成忿怒的波涛, “邪说领袖我们有些殉教者比你的殉教者还要坚苦,有些祈祷比你的祈祷还要困难,更高的爱情的激越,同样长久的禅定。”邪教也要苦行,也要修炼,也要殉教,但是和安东的信仰有什么区别?安东说: “可是没有天示!没有物证!”那只不过是一种害怕之后的辩解,在这个意义上,安东在诱惑面前,还不如邪教异端的信徒。完全赤裸的男人出现,他在这争论的世界里,却看到了空无, “正因为我认识万物,万物不复存在。”没有希望也没有忧虑,没有幸福也没有道德,没有日也没有夜,没有我也没有你,于是这个世界 “一无所有”。

男子在某种意义上启示了安东,当那种对上帝的皈依表现在肉体的苦修上,是不是反而变成了束缚?异教也殉道,而他们为什么会成为异端?所以重要的不是形式,甚至形式本身就是幻觉,就是一种诱惑。于是,在这样的迷失之中,安东高喊: “我在什么地方?……我怕我坠入深渊了。不用说,十字架离我太远……啊!怎样的夜晚!怎样的夜晚!”在教堂之后,伊拉芮影再次出现,这一次他不再是孩子,而是变成了 “巨灵”,这一预示着安东的求索之路走向了对于神祇这一形式的怀疑。他们是偶像, “各国的,各时的,木头的,金属的,花岗石的,羽毛的,皮缝的。”他们把人毁灭了, “供在石祭坛上面;有些在臼里被碾碎了,用四轮车压扁了,钉在树身上。还有一位,全身烧红的铁,公牛犄角,拿婴儿活活吞了下去。”神与人之间似乎变成了对立,这便是伊拉芮影所说的 “最初的二元”,而他告诉安东的是,绝对不靠任何形式表现,即使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最后, “其实也只是一个人。”

来自印度的佛来了,他也是修道苦行而成佛,勒底人的神衹奥阿迺斯来了,他说: “我太初万物同时。”而且形体没有一定的世界;巴比伦的姑娘为女神卖淫;波斯人的神有善神奥尔穆士,也有恶神阿芮芒;小亚细亚的春神阿提斯歌颂的是身体: “搂紧他的腰,吻他的胸呀!看呀!看呀!你觉得出我们戴指环的手指抚摸你的身体,我们的嘴唇寻找你的嘴,我们的头发拂过你的大腿吗?晕过去的神呀,不闻不问我们的祈祷!”如此众多的神祇,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实现着不同的目标,这便是众多的形式,但最后却都消失或死去,在安东面前,最后 “奥林普山摇动起来”,那些裘彼特、裘龙、马尔斯、狄亚娜等众神也不见,最后变成了黑暗,而在这不同形式的神祇面前,安东喊出了唯一的上帝: “我只信一位上帝,天父——只信一位救主,耶稣基督,——上帝的长子,——托生为人,——十字架受难,——埋葬,——刃于天,——要回来裁判已死未死之人,——他的王国没有终结;——我只信一位圣灵,一只信一种悔罪的洗礼,——只信一座天主教的圣堂,——只信肉身的复活,——只信永生!”

于是,伊拉芮影,又将她带向了魔鬼统治的科学世界, “我永远解放精神,衡量世界,没有恨,没有畏,没有怜,没有爱,没有上帝。”这就是科学世界,而安东就是把这个世界叫做魔鬼。那里有不同的星宿, “每个星宿影响其他星宿的行动,助成它们的行动,——不假一个助手,单凭法则的力量,程序的唯一的德能。”这是像上帝一样唯一的存在,但是众多不同的星宿是不是组成了整体的世界?但是魔鬼说,这是一个没有界限的 “无限”世界, “无所谓虚!无所谓空!处处有身体在‘幅员’不动的空间行动;如若有什么东西加以限制,它就不复是‘幅员’,而是一个身体,它没有界限!”身体没有界限,就是容纳所有的形式,或者形式之意义也被消解了,所以安东更加害怕:上帝会在哪里?善与恶的分界在哪里? “管它哪,善必须有一座天堂,恶必须有一座地狱!”而魔鬼说: “所谓善恶,仅仅同你息息相关,犹如昼夜、苦乐、生死,仅仅在幅员的一个角落,一个特殊的环境,一种个别的利害之上是相对的。”

只有无限,只有永久,空间和时间都不存在,神和人也不存在,而一切的诱惑和想象都变成了你自己的一部分, “万物以你的精神的媒介和你接触。仿佛一面凹镜,你的精神歪扭万物;一而你缺乏一切方法来证实它们的正确。”魔鬼嘲笑着上帝想要把安东一口吞下,但是却给他保留了最后的希望。安东 “举开眼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像耶稣的母亲或者像美丽的阿娼娜芮亚,但是当他们复活却不是人,而是死亡和物欲,老妇人不是安慰,不是休息,不是遗忘,也不是永久的绥静,年轻妇人不是安眠者,不是欢乐,不是生命,也不是汲不尽的幸福,他们是死亡的骷髅,是物欲的肉身。所以安东认为这是魔鬼制造的幻觉, “我拒绝幸福,我觉得自己永生。所以,死亡只是一种幻象,一块面纱,在某些地方掩饰生命的赓续。”

抛弃死亡的幻象,寻找生命的赓续,就是回到人这个实质,从神祇到怪兽,安东的最后一种历险,最后一种幻觉,就是把他从时间的巨大流转中带到独一无二的实质里,那就是生命,这是一种回归,也是安东在诱惑面前发现最后的物质,并将自己变成了物质,于是所有动作,所有的器官,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人这个整体,这个物质,那一个十字符号也终于在见到耶稣的面孔之后,在胸前画出——一切的形式制造了一切的幻象,一切的幻象导致了一切的欲望,一切的欲望通向了一切的痛苦,所以最后的第七章,就像上帝造人的第七天,完成了对于人这一种实质的命名:

超乎一切,最引诱我的,正是宗教。我的意思是说所有宗教,不限于某一种宗教,我讨厌每一种单独的教义,然而我认为创造宗教的情绪是人类最自然最有诗意的情绪。
——1857年3月30日 福楼拜致尚特比女士

巴塞尔姆的60个故事

编号:C55·2180624·1485
作者:【美】康纳德·巴塞尔姆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5年08月第1版
定价:58.00元亚马逊32.40元
ISBN:9787544278065
页数:516页

《巴塞尔姆的60个故事》是巴塞尔姆重要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录了唐纳德·巴塞尔姆从20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70年代期间的作品,而这段时期也正是巴塞尔姆的创作开始崭露头角并渐入佳境的一段关键时期。在这段时间中,他所做的任何创作和尝试,都一次次地颠覆着人们对小说的理解。这里包括了处女作《回来吧,卡里加利博士》、《时代》杂志年度最佳图书《不可言说的实践,不自然的行为》,以及《城市生活》、《悲伤》等重要作品。相比巴塞尔姆其他书名标新立异的作品,本书的书名虽看似波澜不惊,却体现了巴塞尔姆站在更宽广的领域对待其作品的态度。书中汇集了他的八部已出版的重要代表作品中的经典之作,每个故事都从它的创造者对于这一篇本身要求什么的直觉中获得它独一无二的形态。每一篇都在用自己的声音唱着自己的调子。另有系列集子《巴塞尔姆的40个故事》。


《巴塞尔姆的60个故事》:要找到一个遗失的父亲

一一一首歌能让人怀孕吗?
——我想不行吧。我会说不行。
——也许是在一个人睡着的时候,可能么?
——也不大会吧。
——什么样的人会有歇斯底里的怀孕?
——嗯,你知道。那种神经质的女孩吧。
——如果一场歇斯底里的怀孕最终结果是生下来了,还是要把它算作歇斯底里吗?
——《城市生活》

一张嘴,一只眼睛,一些杂物,抽象而混乱地遍布在封面上,像是贴合着巴塞尔姆兀立、怪异、绝望的叙事风格,甚至那里根本没有目录——当一本书翻过131页的时候,在第132页和133页之间,却发现新大陆一样看见了那张单独的目录页面:和封面一样的设计,和内页几乎一样的宽度和长度,像是隐藏在其中成为内文的一部分,从1964年的《回来吧,卡里加里博士》到1988年的《不可言说的实践,不自然的行为》,从1970年的《城市生活》到1972年的《悲伤》,从1974年的《罪恶的快感》到1975年的《亡父》,从1976年的《外行们》到1979年的《伟大的日子》,以及序和译后记,共同组成了《巴塞尔姆的60个故事》的序目。

为什么隐藏?为什么显现?只有进入到文本里才能找到,这是不是也在贴合巴塞尔姆的行文风格?怪异和混乱的反面是不是秩序和规则?那一排排的题目按照有序的方式陈列着,在目录世界里它们应该跳出来,为一本书制造进入的通道,但是隐藏而显现,看上去具有了一种阅读的行为艺术。甚至,夹住这张坚硬目录的第132页和133页,完全在叙述一个父亲的寓言。 “父亲就在那儿”,不是简单的肯定,而是感叹,像是发现了这张目录一样的表情,但是在哪儿?在床上坐着, “而且正在哭泣”,谁弄伤了他?谁侮辱了他?谁诽谤了他?

“我父亲玩着盐和胡椒瓶,还有糖碗。他掀起糖碗的盖子,把胡椒撒进去。”隔开了一个段落,父亲不哭泣了,但是还是坐在床上,他在翻娃娃的梳子,他在翻娃娃的床,他把手捅进娃娃房的一个窗口。娃娃不是他儿子,我坐在他对面,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为什么不告诉我受到伤害的事?省略号之后还是省略号,泣不成声的故事里,一切都是断裂的,都是混乱的,都是隐藏的。但是如果拿掉坚硬的目录,在第133页里,却看不到一个省略号,看不到娃娃房,也看不到糖碗和胡椒瓶,哪里只剩下一个想知道父亲遭遇的我,于是拉尔斯·邦出来了,于是米兰达出来了,于是那条街和那辆马车出来了,于是贵族和主人出来了。

省略号的132页,坐在床上哭泣的132页,胡椒瓶和糖碗的132页,亲身经历了故事的父亲坐在床上哭泣,但是父亲之存在却是隐藏的;拉尔斯·邦来到房间的133页,米兰达勾勒了发生事情的133页,我和车夫约会的133页,父亲不在,但是他的遭遇却慢慢显露出来。隔开却呈现出不同的状态,隔开而具有某种逆反的叙事效果,而一张坚硬的目录之隔开,是不是更具有隐喻?但是夹在中间,它从来不属于故事,不属于132页和133页,不属于父亲和我,也不属于那个父亲死去的故事,它只是一个路标,突兀、怪异,以及最后必然抽身而出。

抽出身来回到封面之后的位置,文本似乎回到了文本,就像这本1981年出版的图书,当时巴塞尔姆还活在世上,当从1964年的故事到1979年的小说整合成一本书的时候,巴塞尔姆却用简单的名字和数字命名:60个故事,就是60个故事,没有分叉,没有混乱,没有怪异,朴实无华,就像大卫·盖茨在序中所说, “也许他对相处可以拱悬于这样一片多样风景之上的任何一个书名绝望了”,60是一个好数字,圆满而又悦耳,再没有那种 “举起一根手指挠到你的咯吱窝”的怪异感觉,也没有《我买了一个小城市》的异想天开,但是在用圆满的数字修饰的故事里,巴塞尔姆真的在回归一种现实主义的存在?真的要结束怪异而绝望的叙事风格?

残留在第132页和133页的影子还在,《我父亲哭泣的景象》,看上去也是简洁而自然:关于父亲在街上被一辆马车撞到,然后死去。但是当马车撞到父亲的时候,谁在现场? “我在出事后不久就到达了现场,没闻到酒味。”在店员面前我这样说,否定是因为父亲喝酒才被撞到,是因为我站在父亲这一边,但是,没有在现场,我的证明其实是脆弱的,而最后也变成了一种听说,一种想象。甚至,我开始怀疑,那个父亲是不是我的父亲,就像坐在床上哭泣的是不是就是我的父亲, “但也许在那里哭泣的不是我父亲,而是另一个父亲:汤姆的父亲,菲尔的父亲,帕特的父亲,佩特的父亲,保罗的父亲。”谁的父亲,其实不是为了探寻唯一的结局,而是为了证明,他不是谁的父亲。从一种肯定走向一种否定,这便是父亲的命运,而那个时候,父亲也变成了一种类: “父亲”。

带引号的父亲,可以是打开糖碗盖子的父亲,是坐在床上哭泣的父亲,是捅开娃娃房窗户的父亲,也可以是被马车撞到的父亲,但是他也是所有人的父亲, “坐在床中间的男人看上去非常像我父亲。”只不过是像而已,而这个像就把父亲变成了一种隐喻:所有人的父亲。被撞到,被弄伤,最后死去,完全不具有个体意义,所有的父亲都被侮辱,都被伤害,都在哭泣,那个店员说的话,女孩说的话,车夫说的话,从来不是证明我的父亲遭遇了事故,而是各自说着自己的父亲。父亲重新被淹没,而这是 “无父”的开始,隐藏而否定,就是放弃一种权威,而放弃权威的那种否定力量来自哪里?来自另一种权威,撞到父亲的人是谁?一个贵族,名叫阿克莱菲尔特伯爵,他的马车,他的车夫,于是都成为身份之一种,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过那天这么可怕的脾气;如果你父亲活下来了,而我的主人逮住了他,你父亲怕是得不了好,这是肯定的。”车夫拉尔斯·邦这样说,于是,一个父亲的死变成必然,一种权威的消失变成必然。

这便是1970年巴塞尔姆笔下的《城市生活》,父亲在城市,马车在城市,死亡在城市,当一切隐藏而消失,当一切解构而混乱的时候,是不是就是 “城市生活”的本质?城市生活里有被马车撞死的父亲,有和天使有关的教堂和信仰,有警察,有宗教,也有高高在上的 “玻璃山”,但是一切和父亲一样,只不过是陨落的权威,是解构的秩序,是颠覆的经典。 “艾尔莎和雷蒙娜进人了复杂的城市。”《城市生活》中的艾尔莎和雷蒙娜就这样进入到城市里,他们寻找公寓,遇见男人,生下孩子,看上去一切都是有秩序的生活,但是,生活里的没一个父亲都在哭泣,都死在更大的权威里。艾尔莎和雷蒙娜,一起都法律学校,是希望从事法律工作,这是秩序的另一个开始;他们都遇见了男人,都在爱情中怀孕,这是秩序的再一个开始,可是,一切的秩序都是混乱的:艾尔莎在卧室里哭泣,他和雅克卷入了一场争斗,而和艾尔莎在一起的查尔斯被人绑在床上,一根针扎进了臀部,后来艾尔莎和雅克走进了婚礼现场,艾尔莎怀孕了,查尔斯给雷蒙娜写信,雷蒙娜也怀孕了还生下了一个男孩, “当两个女孩住在一起的时候,一个人必须做出选择。一个人不可能两个都拥有,在我们的社会里。”这是她们各自的选择,但是谁也不知道她们会属于那种秩序,艾尔莎没有读完法律学院的课程,雷蒙娜带着孩子被老师指责——她们是怎样怀孕的?她们是怎样生孩子的?或者说,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雅克、艾尔莎、查尔斯和雷蒙娜坐在同一排看太阳舞。雅克坐在艾尔莎旁边,查尔斯坐在雷蒙娜旁边。当然查尔斯也坐在艾尔莎旁边,但他主要是靠向雷蒙娜。”这其实就是他们的 “城市生活”,坐在旁边,隔着距离,相互影响,又彼此独立,所以一首歌能让人怀孕,歇斯底里能生下孩子,他们命名为 “童女生子”只不过是一种反讽,那张销量达一百万的唱片名字叫《城市教培中心》,没有爱情,没有婚姻,没有父亲,没有秩序,一切都是动物的交配,而一百万的销量是不是意味着在城市生活中有一百万个孩子会在交配中生下来?

一首歌会让人怀孕,一曲舞曲却会让人产生恐惧。《警察舞会》里有警察,有王后至尊,有英俊的男人,有性感的女人,但是当他们进入到舞会之中的时候,一切都没有了秩序,都没有了权威,只剩下吃过烤鸡的味道,只剩下珍珠脚趾,只剩下高级钢灰色, “因为警力,那个伟大的准则,在违背与遵守之时最受崇敬。而这正是你们这些人的所在,在违法之时。”玛格戈和贺拉斯终于在舞会上各自交出了身体,没有了警力的保护,没有了准则的维护,当然也没有了自制力,最后便是弥漫着的恐怖, “恐怖已经移到了贺拉斯的公寓外面。即使警察和他们的女人也不安全,恐怖想。没有人是安全的。安全并不存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恐怖是城市的权威和主人,而书写了《恐惧与颤栗》的克尔凯郭尔呢? “真正的任务是经由现实性实现的和解而真正的现实性,克尔凯郭尔说,乃是宗教。”现实性实现而具有真正的现实性,宗教是唯一的道路,是消除恐惧与颤栗的必然通道,但是,在宗教之前,是不是有另外的现实性?一种反讽对应着 “城市生活”,警察、法律和政府,都在维护着现实的秩序,但是最后却成了反讽: “我们正在花费大量金钱用于我们所有的这支军队,一支非常庞大的军队,装备得美轮美奂。……。那么政府做的是什么呢?它跑去变卖它剩余的军装。孩子们开始穿上它们,军装或部分军装,因为它们便宜而又有某种风格。”反讽出现了,反讽的目的是什么?是反对而拥有自由, “反讽是一种剥夺客体的现实性的手段,为了使主体可以感觉自由。”但是当具有会眉心的反讽出现的时候,客体在战栗,在破碎,在消失,但是那个空出来的地方会放什么?克尔凯郭尔说是异化和诗歌,就像施莱格尔《路德清》里所说,它构建了一个反讽之后的替代物,优于历史,也优于现实,而在克尔凯郭尔那里,具有真正现实性的东西只有宗教。

克尔凯郭尔和施莱格尔,在文本里谈论异化和诗歌,谈论反讽和宗教,但是当从文本走向城市,真正的现实会出现吗?火车,似乎是逃离城市现实的一个通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个在提问一个在回答:看到了火车上的女孩,在看一本书,书放在膝盖上, “她的两腿分得相当开,晒得很厉害,颜色是——”于是幻想出现了,它逃离了现实,像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正在接近反讽,但是在讨论了克尔凯郭尔和施莱格尔之后,他们的问答是:

答:她在抚摸自己的乳房。
问:还穿着短上衣?
答:是的。
问:黄色的短上衣?
答:蓝的。

重新回到幻想,重新回到欲望,重新回到反讽——反讽的反讽,就在文本的背面,就在现实的里面,没有诗歌和异化,没有宗教和哲学,女人的乳房和短上衣成为最后的愉悦。和哭泣的父亲,交媾的警察一样,反讽在反讽着自己,于是,在 “城市生活”,美丽的公主被人从玻璃山上扔了下来, “可以依靠他们来对付她”,暴力,赤裸的暴力,是另一种权威,没有任何道理地发生了: “老鹰也没道理,一点都没有,一会儿都没有。”

1970年的 “城市生活”里,毕竟有过一种如父亲,如法律,如宗教一样的权威,毕竟有过具有摧毁性力量的反讽,但是在 “城市生活”之前呢?甚至连父亲是谁读不清楚。《你会告诉我吗?》在1964年的文本里,一个问号是无数个问号,你我也是无数个你我,先是三个人,休伯特、查尔斯和艾琳,查尔斯和艾琳结婚了,休伯特给了他们一个婴儿过圣诞节,婴儿名叫保罗,一个从银行来的婴儿,就是在这样令人费解的答案中,保罗长到了十六岁。在这十六年里,不是平平安安,暗处的故事以令人晕眩的感觉上演着:休伯特和艾琳有了恋情,他们没有让查尔斯知道,休伯特又有了一个养子叫埃里克,艾琳和查尔斯又有了女儿希尔达,和保罗同岁,希尔达于保罗不仅同龄,两个人也有恋情,但是风信子安喜欢保罗,保罗在丹麦又跟英格上床,霍华德想要摸希尔达的手,查尔斯的女儿罗斯玛丽又读诗给爱德华,还有无政府主义的杰克逊,年轻的亨利……

人物出场,又匆匆离开,于是关系变得复杂,缠绕在里面就像迷宫,谁和谁在一起,与谁和谁不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同义反复,但是最为关键的是,谁制造了混乱?线索是艾琳和休伯特有过的奸情,然后蔓延开来,于是希尔达砍到了黑梨树,爱德华咆哮着啃咬自己,保罗借出了一把斧头……在一触即发的暴力中,休伯特还摸着艾琳的乳房, “你有美丽的双乳,他对艾琳说。”查尔斯也在床上摸着艾琳的乳房, “你有对美丽的乳房,艾琳,查尔斯说。”于是,安的风信子扔到了海里,霍华德的爱慢慢枯萎,而埃里克,却拿出了那把霰弹枪,在休伯特问: “你带着那把霰弹枪去哪儿啊,埃里克?”艾琳大喊: “埃里克,把霰弹枪从你嘴里拿出来!”

枪响了吗?为什么是埃里克?他是谁?仅仅是休伯特的养子?或者说保罗仅仅是从银行拿出来的婴儿,希尔达仅仅是查尔斯和艾琳的女儿?关系混乱,人物混乱,故事混乱,最后没有秩序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幻觉: “保罗和希尔达拥抱。什么才美妙?他们想着。他们认为答案或许就在他们眼里或在他们交混的呼吸里,但他们不能肯定。这或许是虚幻的。”父亲是谁,隐约地传递起来,却成为最具伤害性的线索。 “混乱是美味的也是有用的”,巴塞尔姆站在暗处说,在《游戏》里: “我们每人都配有一支.45,我们每人都应该击毙对方,如果对方行为怪异的话。多怪异才叫怪异?我不知道。”在《总统》中, “我正在想着总统。我疑惑,他对于这一任合适吗?他是是个奇特的家伙,我想——不像我们有过的其他总统。”而所有的混乱都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关系世界里分不清自己是谁,就像《气球》, “每个交汇都是至关重要的,气球和建筑的相遇,气球和人的相遇,气球和气球的相遇。”相遇、碰撞、发生关系,最后的选择,都变成了一种必然却随机的举动,所以世界的混乱就是失去了秩序,《看见月亮吗?》和红衣主教Y对话便是将这种混乱推向了真正的解构:

“世界在什么上面?”我问。
“在一只大象上面。”他说。
“大象在什么上面?”
“在一只乌龟上面。”
“乌龟在什么上面?”
“在一台红色剪草机上面。”

上面的上面,再上面,似乎从来没有最上面的存在,上帝在哪?像一只气球,随风飘逝,于是《爱丽丝》说: “那就是混乱你可以制造混乱吗?爱丽丝问当然了我可以制造混乱我说我制造了混乱她打量那?混乱混乱是英俊而有魅力的她说而且比悔恨更持久我说而且比悔恨更滋润她说”……我在哪里?什么时候会结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该怎么办?愉悦和迷惘的混合,可能的选择和态度,最后不是焦虑,而是沉浸在混乱中,把混乱当成现实,把混乱当成上帝。

所以,1964年的《回来吧,卡里加里博士》是神秘的铺垫,1968年《不可言说的实践,不自然的行动》是前奏,而在1970年《城市生活》之后,巴塞尔姆在荒诞中走向批判,在反讽中新制造更大的混乱。《日常生活批判》是借用了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社会学家列斐伏尔的著作名字,我读的是《感性剥夺日记》,妻子旺达读的是《Elle》,不同的选择,意味着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生活,意味着承诺的缺席, “如果你是一个已婚男人的话。没有什么事做,还是回家喝上九大杯算了吧。”所以即使在婚姻破裂之后,他们也是友好的,干杯互助健康,在一箱接着一箱,一年重复一年的生活中,消费着一切, “资本主义兴起并脱去了它的睡衣。又一天,又一美元。每个人的价值都以他将给市场带来什么来衡量。”这便是《资本主义的兴起》,而更进一步,则是《在机械时代之末》,我和戴维斯太太建立家庭,仅仅是在超市买肥皂时,随机的手碰到了一起,最后离婚时,戴维斯太太说, “这是一个隐喻,它具有隐喻性的真实。”而我说: “还有机械时代之末,那是一个隐喻么?”

物世界异化了一切,《瑞贝卡》说自己想要改掉 “丑陋的、爬虫似的,完全不能接受的姓氏”,《被俘获的女人》回答年龄却说: “去年八月三十二岁。”《中士》里被人称赞 “这么快就当上中士了”,而回答是: “我一直是中士,我说。上一回我也是中士。”扑面而来的是反讽,它正在摧毁那种高高在上的秩序和权威,于是欧也妮·葛朗台想要杀死自己的父亲,但是葛朗台却因为被捐了八十万而活活气死;于是,1888年5月,爱德华·李尔向亲朋好友发出邀请函,不是庆祝什么,而是让大家见证自己的死亡,女人、结婚,都不在活着的世界里出现,而死亡变成了最后的表演, “一个死者面模被立刻取下。”最后所有人都在消费死亡,就像葛朗台消费金钱和信仰, “随着时间推移,爱德华,李尔之死变得如此流行,以致全国各地都在重新搬演,取得了值得瞩目的成功。”

但是,反讽能建立另一种秩序吗?1975年的《亡父》似乎以独立的方式再次审视 “父亲”,这一本 “给儿子们的一份手册”中,列举了不同的父亲:狂怒的父亲,作为教师的父亲,跳跃的父亲,有獠牙的父亲,坠落的父亲,遗失的父亲,以及最后被弑杀的父亲,父亲有三角眼,有固定的蓝色,可以跟女儿一起睡觉,或者会成为一个国王,但是,父亲都会遗失,就像权威,就像秩序,就像上帝,而遗失并非是最后的结局,甚至,遗失也会成为一种必然的选择, “要找到一个遗失的父亲:要找到一个遗失的父亲的第一个问题是要遗失他,毅然决然地。”要找到另一种权威的 “父亲”,首先就要遗失,想尽办法遗失,制造事件遗失,所以遗失成为一种归宿,而真正的遗失是死亡, “父亲之死:当父亲死去时,他的为父之道被归还给了全父,他是所有亡父汇集到一起的总和。”但是,让他在死亡中遗失,绝不是弑父, “杀戮你的父亲是毫无必要的,时间会杀戮他的,那是一件确凿无疑的事。你真正的使命不在于此。”

让时间杀戮父亲,这是不是取消反讽变成了一种自然?巴塞尔姆是反对 “无”的,而他反对的其实是物意义上的无, “一条雀鲷不是无,它是一条鱼,一条Pomacentrus,它喜欢暖水、珊瑚礁——甚至它自己,就我们月所知的一切而言。无不是一件长睡衣或一个傻瓜、九十二,或尼尼微。”当一个绝对权威的上帝如父亲一样在时间中被杀戮,这其实是为无提供了理念的存在可能, “海德格尔指引我们面向恐惧。从克尔凯郭尔那里借了一杯恐惧,他把它撒了,而在茁铺开的污渍里他发现(像一个茶叶占卜师)无。”它是更恐惧的恐惧,是更虚无的虚无,更混乱的混乱,所以在60种虚构里,60个故事里,60种父亲的杀戮中,最后的出路其实是摧毁 “父亲”这个次本身, “你必须成为你的父亲,但要成为一个更苍白、更虚弱版本的他。”

你不是你,不是父亲,你是他,永远的第三人称,不在抬起头的上面,不在床上哭泣,不在马路上被撞到,永远缺席,缺席而怪异,怪异而反讽,反讽而混乱, “混乱的存在应该有五大证据,其中第一个是上帝的缺席。”

第二性(Ⅰ、Ⅱ)

编号:B83·2180624·1484
作者:【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1年09月第1版
定价:85.00元亚马逊47.50元
ISBN:9787532749669
页数:794页

《第二性》最初于一九四八年在《现代》杂志上连载,次年出版,引起巨大反响。这是关于女性的第一部具有理论色彩、自成体系的著作。 “一个人作为男人,拥有属于他的权利,而做女人则是她的错。” “他就是男人”对于女人来说,则变成了一种性别的个体,在第一部中,波伏娃从生物学、精神分析学和历史唯物论视角分析有关女性的种种观点,并从历史着眼,试图充分说明女性现实的成因,解释女性作为 “他者”的定义,描述女性眼中的世界。而在第二部里,波伏娃则用 “实际体验”的方式,从存在主义的哲学理论出发,对女人一生中的不同时期进行正面考察,同时对她一生可能遇到的经历作出判断和评价,深刻揭示了女性的处境及其性质。作者还分析了自恋女人、恋爱女人和虔信女人形成的过程及其背后复杂的社会原因,最后提出了女性走向解放的唯一道路就是成为独立女性,也强调了只有当女性经济地位变化的同时带来精神的、社会的、文化的等等后果,只有当女性对自身的意识发生根本的改变,才有可能真正实现男女平等。


《第二性》:要由人来建立自由的领域

做女人多么不幸啊!然而,做女人最大的不幸,说到底,是不了解这是一种不幸。
——克尔恺郭尔

克尔凯郭尔,一个男人,一生没有结婚;西蒙娜·德·波伏娃,一个女人,一生没有结婚——当一个作者引用另一个作者的句子,是不是消弭了男女之间性别的固有界限?是不是在不走进婚姻世界的共同经历中达成了某种共识?一定是一种认同,而仅仅是认同,如何在女性自我世界里找到女人不幸的本质?当波伏娃以女性的立场写作这一本书,是不是以一种主体性的态度来否定 “他者”的存在?当波伏娃说: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能不能撼动早就写好的那一部历史和事实?当波伏娃用不结婚、不生孩子的选择实践着女性主义的宣言,能不能改变女性的整体命运?

一连串的问题,一系列的疑惑,并非是一个男性读者的质疑,其实,当波伏娃、第二性组成关键词挑战男性世界体系的时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颠覆意义,更在超越文本的社会学意义上提供了一个视角,只是在根深蒂固的男人主体世界里,一种态度,一份报告,一部作品,其实是有限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波伏娃的宣言本身就是一种对抗——当对抗的目标是男人,是男人的特权,是男人的制度,是男人的历史,甚至是男人的神话,是不是就预设了一个男性中心,像逻各斯主义一样,越是对抗,反而越是凸显了这种中心意识,甚至越是巩固了这种主体世界,那么,所谓的自由,所谓的独立,只能是男性背景之下的有限平等。

波伏娃似乎已开始也意识到了这种担心: “长时间以来我犹豫不定,是否写一本关于女人的书。这个主题,尤其对女人来说,是不快的,而且不是全新的。”她的犹豫不定在于人类是男性的,米什莱说: “女人,相对的存在……”亚里士多德说: “女性之为女性,是由于缺乏某些品质……”邦达说: “没有男人,女人不能独立思想。”太多的观点是从相对男人而言来界定女人;而波伏娃的担心更在于当女人提出关于女人的主题,就很容易陷入一种自我欣赏或者自我鄙弃的禁闭世界,就像为了目标而进行的对抗,是建立在目标既有现实的基础之上的;而波伏娃的犹豫还在于现实意义上,女人甚至已经被异化而失去了女性气质,不再是 “永恒女性”, “女人在人类中仅仅是‘女人’这个词随意指定的那一部分人”?

但是,即使女人的职责不足以界定女人,即使拒绝以 “永恒女性”去解释女人,即使世间存在女人是一种暂时现象,波伏娃依然消除了疑虑,提出了一个最本质的问题: “什么是女人?”可以是启蒙哲学下的女人,可以是唯理论中的女人,可以用唯名论来界定女人,但是波伏娃一开始就站在男人世界的对面——不是对抗,而是平等: “我们以什么身份提出问题?男人是法官和当事人,女人也是。” “也是”就不再是一种有了目标之后的攻击,而是趋向于平等的对话,所以他拒绝高等、低等和相等这些模糊的改变,拒绝以个体的幸福为衡量的标准而选择以自由去界定机遇,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女人放在一种整体中,作为一种自主的自由,而不是 “在男人逼迫她自认为他者的世界中展露自己和自我选择”,也就是说,女人拒绝成为客体,拒绝被推向内在性,拒绝成为他者。

“女人的悲剧,就是这两者之间的冲突:总是作为本质确立自我的主体的基本要求与将她构成非本质的处境的要求。”所以,要拒绝走向悲剧,就必须取消两者的冲突,就必须找出女人已经形成的那种 “屈从”:一方面从女人的命运出发,从生物学、精神分析学、历史唯物主义等观点中找出 “女性实在”的形成,另一方面考察历史过程中女人如何成为他者,男性如何创造女性神话作为主体的对象,在从实际体现中,发现女人的成长、处境中如何活在一种禁闭世界里, “这样我们才能明白,女人竭力摆脱至今给她们划定的范围,尽力参与到人类的共在中遇到怎样的问题。”

女人是一个实在,这个实在首先是在生物学意义上的,当界定女人的时候,其实从一开始就走向了一种男性视角, “这很简单,喜欢简化公式的人这样说:女人是一个子宫、一个卵巢;她是雌的:这个词足以界定她。” “雌的”完全是生物学的界定,但是命名却是站在人类哲学的高度,当这种两性分科意义模糊,本身是物种相异个体的区分,就带上了某种指向性, “无生气的、不耐烦的、狡猾的、愚蠢的、不敏感的、淫荡的、凶狠的、卑下的,男人把一切雌性动物同时投射到女人身上。”黑格尔说,两性应该不同,一个是主动的,另一个是被动的, “因此,男人由于这种区别成为主动的本原,而女人是被动的本原,因为她处于未发展的统一体中。”为什么雄性的男人会变成主动?生物学变成了生理学:官能的发育使女人区别于男人,女人要怀孕,女人要生育——在所有哺乳动物中,女人变成了受到异化程度最高的群体,一方面她们激烈地抗拒这种异化,另一方面机体却对生殖职能的从属显得极为迫切,也正是这种矛盾,使得女人的异化程度不断加深,而这种加深的异化使女人的处境变成一个本质因素。

因为正是这个异化的身体,超越了生物学范畴,而变成了一种本体论的、经济的、社会的和心理的现象,从精神分析角度来说,男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生殖期,而女人却有两个,从童年到成年,正是这种变化的特点,在被当成男性客体之物的时候,她就越来越成为被体验的对象,也越来越失去自主性,按照阿德勒的观点:

至于女人,她的自卑情结采取女性身份羞耻地加以拒绝的形式:并非缺少阴茎,而是整个处境境引起这种情结;小女孩羡慕男性生殖器,只是把它作为男孩子所拥有特权的象征;父亲在家庭中占据的位置,男性普遍的优势,教育,一切都向她证实男性占优势的观念。后来,在发生性关系的过程中,性交将女人置于男人身下的姿势本身,是一种新的屈辱。她以性的抗议”做出反应;要么她寻求变得男性化,要么她以女性的武器同男人作斗争。

西蒙娜·德·波伏娃:实践者的 “他者”

女人与自身分裂,接受她低下的命运,而正是这种自我定义,她 “全盘接受做女人”的现实。而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女人命运的使然是一个历史现实,她是一个性伙伴,一个生儿育女这,一个性欲对象——一个他者的存在,就必须通过她,男人才寻找自己。而波伏娃正是从漫长的历史来考察女人的 “他者”地位,考察根深蒂固的性别等级。从最开始的原始游牧时代开始,男人占有体力优势,他自然变成了统治的力量,即使有过母权制,但最后也过渡到了父权制,在这个阶段,女人的存在是作为一个神话存在的,她是大地,是母亲,是女人,而不是男人的同类,这种分野走向了私有制,而正是女人神话意义上的存在,她成为了 “贬值”的符号, “女人的贬值代表人类史上一个必要的阶段,因为她不是从自己的积极价值中,而是从男人的弱点中获取威信;令人不安的自然神秘体现在她身上”。

这是女人异化的真正开始,从希腊时代到罗马时代,从基督教兴起到中世纪,女人一直处在 “他者”的位置上,即使十二世纪地中海沿海产生了骑士爱情,让女性的命运得以改变;即使文艺复兴时个体自由得到了发展,也出现了一些女君王、女冒险家、女战士;即使法国大革命时出现了《女权宣言》,作为和《人权宣言》相抗衡的产物;甚至在十九世纪的改革运动中出现的平等和正义有利于女性,但是波伏娃对历史的鸟瞰中不无遗憾地指出, “整部妇女史是由男人写就的。”男人始终是女人世界里的主体,始终是制度的统治者和实施者,即使出现了所谓的女权主义,也只是男性政治家手中的一个工具,而女人有意识无意识地落入到这个主体世界里, “女人并非为其所是,而是作为男人所确定的那样认识自己和做出选择。”

“她为了男人而存在”,成为了女人具体境况的写照,女人变成了男人所想象的女人,变成了被描绘的女人,而这便是事实之外的 “神话”: “男人梦想在不安中得到宁静,梦想意识所存身的晦暗不明的充实。这个梦想的化身,正是女人;她是外在于男人的自然和与之过于相像的同类之间理想的媒介。”当女人被男人想象为女人,变成神话世界的女人,女人就表现为非本质,变成了不许互换的 “绝对他者”——男人通过这个他者找到了 “存在的充实”,通过客体变成了自在的主体, “生存者心中的那种缺失,积极地体现在女人身上人,正是通过她与之汇合,期待自我实现。”这种客体化在另一个意义上取消了女人的自主地位,取消了实在意义,当然更取消了平等性,就像克尔凯郭尔所说: “通过女人,”克尔恺郭尔写道, “理想性进入生命,没有她,男人会成为什么?许多男人依仗某个少女成为天才……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因为与之结婚的少女而成为天才……”

但是这种神话的复杂性使得女性被异化得越来越严重,她是男人恐惧的投射,她是男人统治的物化,她是男人欲望的奴隶,于是,她变成了一个即是魔鬼又是天使的斯芬克司:

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有双重的、骗人的面孔:她是男人所召唤的一切,又是他达不到的一切。她是慈善的自然和人类之间明智的中介;她是未被制服的自然对付一切智慧的诱惑。她在肉体上体现从善到恶一切精神价值及其反面;她是行动的实质和妨碍行动的东西,是男人对世界的掌握和他的失败;这样,她处于男人对他的存在的一切思索、他能给予这存在的一切表述的源头;然而,她千方百计要他离开自身,让他沉没到静默和死亡中。

女性神话是男性世纪的产物,是对他者的确定, “确立女人,就是确立绝对的他者,不需要相互性,罔顾经验,拒绝她是一个主体、一个同类。”神话已经渗透到女性的人格中,甚至形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在神话之外,当波伏娃通过 “实践体验”考察女人的现实生活时,这种他者的存在也在 “人的状况”里变成了一个几乎无法摆脱的事实,而在这里,波伏娃提出了一个革命性的观点: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也就是说,女性是男性之外的第二性,她不是和男性一样的第一性,是一种从属,一种附加,一种非本质,一种被困于处境中的他者。

从童年开始,男性与女性之间存在的区别从来不是被视为在平等意义上的差别, “阉割情结”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对男性的羡慕,就是凸显了男性优势,而这种情结之产生就是通过 “男人的眼睛”,使女人处在异化的位置上;而在少女阶段, “她的青春不知不觉地在等待中消耗。她等待着男人。”因为在这个阶段,男人的攻击性、权力意志、挑战的兴趣都超过了女人,女人越加被动地处在男人的对象位置上;而在性启蒙中,女人对于性满足不再是阴蒂阶段,而变成了阴道阶段,她是被插入的对象,是受精的目标,也就是说,她只有在男人的主动占有中才能感受到性启蒙,而男人的满足变成了一种自然结果;即使出现了女同性恋,似乎一方具有了男人的特点而本身为女人超越了自然属性,但是在波伏娃看来, “赋予同性恋女人以男性特征的,是由于她们不要男人而不得不承担的一整套责任,而并不是她们的性生活,相反,那把她们禁闭在女性世界里。”

而对于女人来说,从童年、少女直到性启蒙等阶段,他者的位置不断得到强化,在 “成为女人”之后,她们的处境就真的那以摆脱被控制的命运。婚姻是社会赋予女人的命运,但是她和男人从来不是在平等基础上构成了交换和订立契约的等级,女人是出嫁,是被动状态,男人是结婚娶妻,是主动作为, “她用他的姓;她与他的信仰结合在一起,融合到他的阶级、他的圈子;她属于他的家族,变成他的‘一半’。”而当她成为了母亲,似乎在孩子身上找到了平等的感觉,但是孩子只是一种 “对等物”, “孩子是她献给男性的这个情妇的对等物,男性对她来说不是这种对等物;当然,没有准确的对等:一切关系都是独特的”;而当女人进入到社会生活之后,家庭成为一个禁锢的 “内部世界”,即使女人走向社会她也是在服从既定秩序,也是在迎合男人,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对社会的态度,她都无法逃离男性的目光,甚至在男人标准中构建自身世界, “她像一幅画、一座塑像,像舞台上的演员,一个类似因素,通过它,暗示出一个不在场的主体,这是她扮演的人物,而并不是她。”而普遍处于底层的妓女,靠出卖肉体生存,她们在某种意义上和已婚女人的处境是对称的, “在靠卖淫出卖自身的女人和通过婚姻出卖自身的女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价格和契约的期限。”无非是一种服务,而且是对男性主体的服务;当女人从成熟走向老年,生理上又使得他们一下子失去了女性特点,封闭在女性职能中又丧失了自身特点,反而变成了一种双重的悲哀。

但是在这个女性命运的发展曲线里,却也出现了自恋的女人,出现了恋爱的女人,出现了虔信的女人,她们或者把爱给予自己,沉浸在自我世界里,把自我作为一个绝对的目的;或者在恋爱中保持和男人的平等,建立在两个自由的人互相承认的基础上, “一对情侣的每一方会互相感受到既是自我,又是对方;每一方都不会放弃超越性,也不会伤害自身;两者将一起揭示世界的价值和目的。”或者将自己的爱奉献给上帝,在自我选择的信仰中成为独立的人。波伏娃认为,他们正是因为受禁闭才想着把牢狱变成天堂,才想着把奴役变成自由,这是动人的努力,但是却是可笑的:自恋的女人沉浸在我我世界中,其实使自我畸形发展,尤其是和外部具体世界失去了真实的关系,甚至在她看来,自恋的女人和高级妓女一样,是完全从属于他人的;恋爱的女人找到了那个平等的自我,但其实,这个自我被发现也是通过男人的眼睛,她的恋爱之目的最终只是他者的现实, “开初定义为将自恋神化的爱情,在往往导致自残的忠诚这种苦涩欢乐中完成。”而虔信的女人,当她确立了上帝,其实这个上帝是以丈夫的形象显现的, “这个万物之主出现在光轮之中,以一身白色和俊美令人眼花缭乱;他让女人穿上结婚礼服,戴上花冠,牵着她的手,答应给她升上天堂的荣耀。”她甚至通过摧残自己的肉体,主动地致力于使自己虚无化。如此,这个主体依然是不存在的。

所以综合以上,波伏娃认为女人要走向解放,就必须成为独立的女人,成为一个女人的事实: “女性的魅力要求超越性贬为内在性,只作为肉体灵敏的颤动而出现;必须成为一个自发奉献的猎物:知识女性知道她献出自己,知道她是一个意识、一个主体;一个人不能随意地扼杀自己的目光,把自己的眼睛改变成一片天空或一片水坑;一个人不能阻止身体趋向于世界的冲动,把身体变成暗中颤动的有生命的雕像。”她可以在经济上和男人平起平坐,在自由上可以和男人拥有相同权力,在性爱上,可以把自己当成唯一的主体,甚至在征服中 “他让她享受”;她可以成为文学家、艺术家,在创造的世界里确定自身,赋予生活以意义。

“独立的女人”是波伏娃最后指明的解放之路,仅仅一章的篇幅并非是波伏娃的重点,而在对于独立的阐述中,其实也是模糊的,所以在 “结语”中,她又再次将独立、自由的概念延伸到社会层面,试图在制度上进行变革,试图在观念上给予平等,试图在社会环境中创造主体地位,但是她依然显得信心不足, “改变法律、体制、风俗、舆论和一切社会环境,是否足以让男女真正一样平等呢?”或者作为女人,波伏娃也感觉到了难以逃脱怀疑论者的观点: “女人将总是女人。”所以一个女人,一个女性作者,一个女性主义者,一个女权的实践者,也只能在 “第二性”的现实面前,作出略显苍白的宣言:

正是在既定世界中,要由人来建立自由的领域;为了取得这最高一级的胜利,男女超越他们的自然差异,毫不含糊地确认他们的友爱关系,是必不可少的。

庶出的标志

编号:C54·2180619·1483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8月第1版
定价:48.00元亚马逊29.90元
ISBN:9787532774357
页数:233页

“庶出的标志”——bend sinister,指的是从盾徽右上方到左下方的对角斜纹,通常,也有表示私生子的含义,纳博科夫说: “选择这个标题是想暗示一种被折射破坏的线型轮廓,一幅镜中的扭曲图像,一次生活的错误转向,一个怪诞邪恶的世界。”小说的背景置于一个荒诞不经的警察国家,人们信奉埃克利斯主义,追求整齐划一的埃特盟(普通人)式生活,浑噩无知又胡作非为是国民的通性。主人公克鲁格是该国的精英知识分子,享誉海外,为了让他为新政权背书,独裁领导人巴图克百般尝试却不得法,最后挟持了克鲁格幼小的儿子,通过这一小小的 “爱的杠杆”,撬动了固执的哲学家。作为移居美国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毫无疑问,可以从镜子中清晰地分辨出那些愚蠢可憎的政体造成的某些扭曲”。


《庶出的标志》:死亡只是一种风格问题

然后,克鲁格想到,最重要的是,我是意象的奴隶。我们总说这个东西像另一个东西,而我们真正渴望做的是描述一个不像地球上任何一个东西的东西。
——《十四》

一个东西和另一个东西,各自延伸,又各自返回,延伸的是自己应该行走的轨道,返回的却是被牵制的那条路,当这两个动作、两个目的指向不同的方向,又合二为一的时候,谁在里面建立规则?谁在中间制造力量?一个词, “像”,隔开了它们,却又联合在一起,但所有一切在如此诡异的过程中发生的时候, “创造性的毁灭”变以悖论的方式侵袭了那个左右为难的实体。

一个东西属于 “外在”问题,它是空间,是时间,是物质,是外面的未知事物;另一个东西属于 “内在”的问题,它是生命,是思想,是爱,是内部的未知事物,它们曾经如此独立,互不干扰,但是却在 “接触点”上相遇,不是谁比谁重要,而是哪一样东西都无法逃离一种束缚,那就是本体的消失,而当本体消失之后,外在而变成内在,内在也变成外在,它们共同在一种状态中成为互文,而这种状态就叫死亡。

在死亡没有降临之前,一种东西和另一种东西,内在和外在,就是沿着各自的道路,就在各自的轨道上, “就像以往那样,他有两面性,一个是情绪激动的人,另一个是旁观者,带着关切、同情在旁观望,时而叹息,时而惊诧不已。”克鲁格,一个大学教授,一个热衷于哲学的老师,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即使是两面性,也是对于两面性存在憎恨的人, “我的平方根还是我”,被复制却又返回自身,永远有那个 “我”存在—— “我”是 “我从来没有签署过,也从来不会签署任何东西”的 “我”, “我”是 “只要过了河就可以。明天早上我的一个朋友会来把事情办好”的 “我”, “我”是 “我不能就这么胡乱穿上衣服。我必须得先冲个澡,我得刮胡子”的 “我”,看上去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但是当 “我”不断强调是 “我”,当我拒绝别人而保持自己的 “我”的时候,那种外在的力量,那种 “像”的意象,却已经成为一种破坏力,甚至让克鲁格看到了那种叫死亡的连接点上出现的影子。

死亡其实从来没有远离过,当克鲁格的妻子在医院里死去,当自己的朋友被捕,当孩子的生存受到威胁,当 “两个风琴手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同一个院子里”,还有什么可以成为完全的内在,还有什么可以避免绝对的外在,还有什么能绕过那个 “像”的状态?当初死亡降临的时候,在我的平方根还是我的倔强中,对于克鲁格来说,死亡也依然被直视,甚至 “把它称作是一只狗”,把它看成是令人憎恶的东西,就像憎恶那个两面性的 “我”,耸了耸壮实的肩膀,甩掉死亡这个怪兽,重重的一击中,在灰尘四起时, “那些厚厚的、陈旧的草垫、地毯还有其它一些东西纷纷跳起、落下,于是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惊骇的解脱。”

在克鲁格看来,我就是一个不能改变的本体,像妻子奥尔嘉一样活在自己的舞台上,像安波一样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像自己一样远离政治,书写着属于自己的那本书。十五年前父母在火车事故中双双遇难了,几天前自己的妻子奥尔嘉在医院里死去,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英雄, “克鲁格能够瞄准一连串最时尚的、最高尚的人类思想,随时就能打下一只野鹅。”而且不能打败死亡,也正是由于这个能打败外部问题的人,他和奥尔嘉在错失了五年的相遇之后发现了存在着的 “本体”,他们用一种激情相爱,但是爱、思想、生命却终于无法抵御死亡, “那么为什么他或者是任何一个人,就此事而言,希望这个东西会失去它的鬈毛,它的面罩,它的镜子,成为没有任何修饰的赤裸裸的本体?”赤裸裸的本体,其实已经变成了臆想,变成了梦幻,变成了文本里的一个符号,被平方又被开方, “我”在其中,已经不是那个唯一、绝对,以及像 “悬挂在宇宙的圣诞树上的钻石”,而是变成了一个喻体。

“克鲁格希望找寻出来的不单单属于末描述的种、属、科、类,而是某种代表崭新的纲的东西。”这或者是一种努力,而新的世界被打开,也无法绕过,甚至后来就变成了逃避。在一个被 “像”统治的世界里,只有溢满到边缘的水, “像是一个匙形的洞,透过它你可以看到底下的天空。”当然,在行走的路上也照出自己的脸,克鲁格已经找不到用以擦脸的手帕,他的双手取代了手帕——手取代了手帕,是一种 “像”的本能反应;世界也变成了一面镜子,那只窝成杯子的手和低下的头都在镜子里,然后映照出一举一动,即使那个时候克鲁格在写信,在看《沉思录》,透过河对岸的冷杉树和桤木灌丛望见奥尔嘉姑姑的家园,甚至看见了五年之后相遇而获得的爱情,但是最后都变成能了 “一封丈夫酒后写给天堂中的他妻子的信的碎想”。

水里照出的是独立的本体和思想,镜子里看见的是曾经的自己的爱,但是它们都已经在 “像”的世界里了,还有什么可以像直视死亡一样直视喻体?唯有逃避。旋转钥匙,打开门,在 “空洞无比的、嗡嗡的、隆隆的、滚动的、轰鸣的寂静”中,他的想法是:带着儿子大卫去乡下呆上几天,并且警告最后的佣人克劳蒂娜: “记住,如果你向孩子透露一个字,我可不会对你客气。”无声无息地消失,不是对外部的世界抵抗着什么,而是在内在的问题中还把自己当成 “我”,就像他在学校里面对校长,面对同事的请求说的那样, “我不会签署不是我写的任何东西。”

但是,对于克鲁格来说,从来没有可能离开自己的存在,从来无法逃离自己的生活,奥尔嘉和安波,难道就只活在自己的舞台上?难道就是在演绎莎士比亚的悲剧? “现在有两个主题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个是用现在时演绎的莎剧,由安波在他的小巷子里一手操办,另一个是融合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混合物”,混合物里有我和非我,有政治和文学,有 “我”的平方和平方根后的 “我”,以及本体和喻体——莎士比亚的经典台词最后却变成了 “杀还是不杀,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即使在自造的词语里,舞台也渗透进了外部的残忍, “一种新的政治秩序击晕了整个城市。他热爱的两个人已经被带走了,也许被处决了。”

舞台已经沦陷,学校已经封闭, “亚当·克鲁格,你将拯救我们吗?”校长这一句问话其实是整个知识分子的悲哀,而更为悲哀的是,想要获得拯救,不只是让克鲁格投降,而是让所有人承认,他们成为意象的奴隶,是因为有一个伟大的主人, “在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我要加一句,一个伟大的人,在过去的岁月里,非常巧合地成为另一个伟大人物,一个现在领导我们这个国家的人的同学。”巴图克,一个人,一个领袖,一个伟大人物,不再是那个叫 “蛤蟆”的本体,不是那个克鲁格曾经的同学,更不是坐在他脸上一千次游戏的同伴,而是一个巨大的象征,一个国家的符号,一个复制了人格的埃科里斯主义的统治者。

校长请求克鲁格拯救他们拯救学校,是把克鲁格和巴图尔当成曾经的同学,这是一种在 “我”和我们意义上的私人关系,甚至连 “蛤蟆”这个外号也具有某种亲和力——它不是 “像”的那个意象奴隶。克鲁格父亲是生物学家,巴图克的父亲是素食者,克鲁格曾经踢足球,巴图克不踢足球,即使,那时的巴图克是个沉闷、平淡无味的人,是个气量小、热衷于报复的人,他也只是一个个体,一个本体,一个 “我”。但是在时间的经历中, “像”已经慢慢吞噬了本体,巴图克加入了 “普通人党”,开始活跃甚至崛起,开始拥有了拥护者和卫兵,最后他终于登上了国家的领袖宝座,最后他驾驭了这个国家,一种本体的消失,是用另一个叫做国家的机器取代了它,从此, “像”便去除了所有蛤蟆的外号,去除了做了一千次的故事,去除了同学的关系。

“像”制造的神话,其实就像巴图克父亲设计的那个 “销售笔迹装置”一样,它是埃克利斯主义者信奉的一个教条, “它可以证明这样一个事实:机械装置是可以复制人格的,质量仅是数量分配的一个方面。”重复,机械,丧失人格,丧失本体,在机器中成为 “我”。新机器演变成新政体,新政体统治新国家,于是在巴图克的广播里,每一个曾经的个体都成为国家的奴隶: “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将在另一个市民的内心自我中建立自己的寓所,在心灵间振翼而飞,直到你不知道自己是彼得还是约翰,你们将与国家紧密拥抱,每一个人都会高兴地成为krum karum(krum与karum两词发音相近,可理解为 “紧密不分的”。)……”于是在大学开学典礼的稿子上,不同的 “我”都看见了同一样东西: “不管它们属于谁,两双看着一只靴子的眼睛看的是同一只靴子,因为在两双眼睛青里映的是同样的靴子;更进一步说,喉管是思想的位置所在,因此,思想的活动就是一种漱口。”

每个人和国家紧密相连,每一个我都在没有思想的世界里,所以巴图克说: “国家是你真正的朋友”,那些被逮捕、不处决的不是你的朋友;所以巴图克说: “‘独处’是语言中最卑鄙的词。没有人可以独处。当一个有机体中的一个细胞说‘让我独处’,那么结果就是癌。”所以取消个体,让每个人都在 “独处”中自灭,谁都是笔记装置中的一个意象,谁都脱离了本体的存在,而且更为可悲的是,在这个国家机器里,还美其名曰是自由,那封油印件里清楚写着: “亲爱的公民,根据宪法第五二一条,以下四个自由是全体国民所拥有的:(一)言论自由,(二)出版自由,(三)集会自由,(四)游行自由。”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民主, “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在现实和由巴图克宪法授予公民的权利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为我们有足够的纸张供应,诸多优秀的印刷出版社,宽敞温暖的公共大厅,以及环境优美的场所和公园。”而在这样的自由和民主中, “唯一的真正的艺术是遵纪的艺术。”国家、领袖,共同体,只不过是不同的说法而已, “我们热爱我们所属的集体,甚于热爱我们自己,我们更加热爱我们的领袖,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象征。我们拥护完全的一体化,平衡和融合国家的三套程序:生产、执行和思想。我们拥护在同胞公民中建立一个利益的共同体。我们拥护在爱人和被爱者之间树立强有力的和谐关系。”

领袖叫巴图克,国家叫 “巴图克格勒”,一种命名的背后甚至取消了作为蛤蟆的个体,那么在这样一个像 “笔记装置”的国度里,还有什么可以直视死亡?还有什么可以拯救思想?还有什么可以避开外部问题?舞台上的角色,戏剧里的哈姆雷特,以及小说中的人物,是不是也只是一种 “像”之下的意象的奴隶?死亡没有被吓跑,而是席卷而来, “浑身空虚,他永远不会再写书了,他太老了,无法低头再重新建造这个世界,在她死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塌陷了。”对于克鲁格来说,这是他从避世主义走向反抗世界的第一个信号,警车、暗探、拘捕证,把他的幻想击碎, “或者,是不是可以说‘外在’和‘内在’也是幻觉,一座大山可以说是代表了千万个美梦,而希望和恐惧则可以很容易被描述成冰盖和海湾?”

其实,在这个全盘陷于幻想的世界里,在这个面临死亡的困局里,克鲁格可以让自己变成 “我”的就只有唯一的希望,那就是让儿子大卫离开这里,去乡下只是权宜之计,当一切慢慢靠近时,他想到了以更积极的方式离开这个国家:出逃。 “我决不能把我的孩子留下来。”这是克鲁格作为父亲的唯一一个 “我”,但是这一切也只不过是一种 “像”的互文:何处是出口?何人是本体?信赖的女佣?大学里的司机?策划出逃的书商? “已经太晚了”似乎把这一切都推向了没有自我的时间。

甚至,这是真正死亡的开始,从克鲁格身边被带走,又送回来不是自己的孩子,之后是关于大卫在 “游戏”中死亡的消息,而最后告诉克鲁格的是: “这本不应该发生。我们实在感到抱歉。你的孩子将会得到最好的安葬,一个白人孩子所能梦想到的最好的安葬……”最后的希望成为泡影,死亡才在那一刻成为真正的解构,而面对死亡,克鲁格最后冲向巴图克,可以看成是个体向机器发动的最后反抗,而这反抗的终点也是死亡,只不过在彻底冲破了 “我”之固守的原则,以一种从奴隶到英雄的对抗方式,把死亡变成了一种 “幸福”—— “但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幸福的,而且他也看到了死亡只是一种风格问题。”

死亡是风格问题,死亡是一种生命的书写,上升而蜕变,从肉体到精神,再到思想,克鲁格显然已经从自我定义的哲学家变成了对他人具有启示意义的知识分子,也是一种 “像”,飞蛾扑火式的存在,但是在处处存在 “笔记装置”的国家主义面前,变成了一记响亮的 “嘟”: “于是,我伸展了一下身子,从写了又写乱成一堆的稿纸前站立起来,去查看一番窗上的铁丝网,刚才有什东西打在上面发出 “嘣”的一声。”打破了寂静,打破了黑暗,打破了纯粹书写的符号,在那一个书写者 “我”面前变成了从内部走向外部的信号,而这无疑是对于那个 “庶出的标志”的讽刺。盾徽上从右上方到左下方的对角条纹,是 “私生子”的含义,在一个取消了父亲本体存在的寓言里,这一条条纹永远是 “像”的符号, “暗示一种被折射破坏的线型轮廓,一幅镜中的扭曲图像,一次人生的错误转向,一个怪诞邪恶的世界”,水坑或者镜子,埃克斯利主义者,巴图克格勒, “草坪游戏”,都在意象的奴隶世界里制造了 “庶出的标志”,而唯有用最后的死亡来破解,才是唯一抵达幸福之路——纳博科夫称之为 “爱的杠杆”,因为大卫是儿子,因为克鲁格是父亲,唯一而真实的关系,只有靠爱的杠杆才能走向那个独立的 “我”——没有隐喻,没有象征,从死亡走向死亡,就是从本体回到本体, “死亡也只是一种风格问题,仅仅是一种文学的手段,一种音乐和弦。”

“嘣”。一个不错的飞蛾扑火的夜晚,有灯光,有声响,以及一个真正直视死亡的我,和我们, “很可能,同样的情况据说当我们在身边的空间里留下印迹时也许也会发生。”

族长的秋天

编号:C65·2180619·1482
作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4年06月第1版
定价:39.50元亚马逊24.50元
ISBN:9787544269209
页数:258页

萨尔曼·拉什迪说《族长的秋天》是近五十年来各语种的小说中 “最为伟大”的小说,或者只是一种个人感观,只是放在腰封上的还有马尔克斯自己的告白: “有一天,当没有人记得《百年孤独》中的奥雷里亚诺是一个人还是一条街的时候,《族长的秋天》将使我免于被遗忘。”被遗忘其实是一种恐惧,一种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条街的独裁主义的恐惧,就像那个独裁者,他在难以数算的岁月中享尽荣光,却无法改变 “没有能力去爱”的命运,于是他一边用权力的罪恶补偿这无耻的命运,一边在只有母牛的宫殿里沦为自己孤独的祭品。 “他将自己仍记得的寥寥几件事情写下来,以确保永远不会忘记,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他写道,我唯一的合法的妻子,她曾在他朽迈的年岁里教他读写,他拼命想忆起她在公众面前的形象,想再一次看到她撑着那面旗帜色彩的塔夫绸阳伞……”


《族长的秋天》:真相之后永远有另一个真相

他都会拿出一个论断:一件事如果现在不是真的,那没关系,他妈的,将来它全部会是真的。

将来总是在后面出现,甚至在最后的最后以一个句号的方式完成,而在 “无目录”的文本里,在一个逗号可以到底的段落里,在最后的最后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一件事总是以迫不及待的方式证明它是真的。塑膜之后,是封面,封面之后,是本文,从最初撕开的那一刻起,最初的真就仿佛凌驾于一切之上,透明的世界里能够望见腰封及封底的那些话,引用自萨尔曼·拉什迪的话说: “近五十年来各语种的小说中,《族长的秋天》最为伟大。马尔克斯以抒情诗般不可思议的语言,写下了无人能及的作品。”引用自马尔克斯研究权威杰拉德·马丁的话是: “马尔克斯身为作家最重要的作品是《族长的秋天》,而不是《百年孤独》。”引用自哥伦比亚《时代报》说: “《族长的秋天》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文学方面最具野心的作品,是这位不世出的作家用语言和画面撑起的一部史诗。”

不管是 “近五十年来所有语种里最伟大的小说”,还是代表加西亚·马尔克斯最高文学水准,无论是 “无人能及的作品”,还是最具野心的作品,所有的饮用都在一种最高级里,因为最高级,可以排除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其他小说,也把其他任何作家都抛向了最远端。引用总是他们在说,都是读者为他建立一个王国,而马尔克斯自己说: “有一天,当没有人记得《百年孤独》中的奥雷里亚诺是一个人还是一条街的时候,《族长的秋天》将使我免于被遗忘。”他看见自己,看见作品,是为了不被遗忘,但是前提是,所有人都忘记了《百年孤独》。

又是一个最高级,又是一种没有异样的 “所有”状态,那么这一种他说和自说的状态在最初时间里就扑面而来的时候,打开这一本无目录的书,如何找到最后的真?如何定义将来?198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已远,2015年的肉体之逝也不在眼前,它们比作品本身更早离开,在最初的引用和最后的结论之间,是不是横亘着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是不是围绕着一种神话般的气息?甚至是不是只是出版促销的噱头?当 “他”拿出论断的时候,似乎就在自己的文本里设置了一个破解这些疑问的命题:

他说得有道理,因为在我们的时代,不曾有任何人去质疑他的历史的合理性,也不会有任何人能证实它或驳倒它,因为我们甚至都无从确定他尸体的真假,我们没有其他的祖国,只有那个依据他个人的想象和偏好建成的祖国,它拥有被他的绝对意志的构思改变的空间与被校正的时间,它被他从自己记忆中最模糊的源头重建起来,同时他会茫然游走在那栋臭名昭著、没有住过一个幸福的人的宅子里

其实没有结束,一系列的逗号,已经将他的道理延伸到很远,而当用不是句号也不是省略号结束引用,是不是一种读者的暴力?暴力是为了打断无休止的陈述,是为了切断被延伸的引用,如此才有喘息的机会重新返回这个论断:现在不是真的,将来全部会是真的,但是这真的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质疑历史的合理性,所以真的只是把一个人,把一个时代纳入到历史之中,这种人为的方式排除了甚至抹杀了历史的客观性,于是他的祖国只是 “想象和偏好建成的祖国”,于是空间是被 “绝对意志构思改变”的空间,时间是 “被校正”的时间,而那个宅子自然成了他幸福生活的所在。祖国、空间、时间和生活,都被一个人虚设了,如同真实一样,侵入到了现实里,侵入到我们的思想里,而作为他统治的 “我们”,真的没有能力返回?真的找不到最后的将来?

甚至,他死亡之后的尸体都难辨真假,当生命终结的物证都失去了其存在的客观意义,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我们之中没有哪一个见过他”是一句悲哀的话,也是残忍的结论,当礼拜一的黎明时分这个城市醒来,当那间弥漫着腐肉味道的房间被打开,当权力的废墟不再是一个禁区,那看见的一切是不是会带来重见天日的惊喜?总统府的阳台已经破乱,金属窗栅已经腐朽,原先的藏身之处已经空阔,所有事物都在颓弱的光线下模糊难辨,而那个已经变成死尸的身体呢?

填充着棉花的缎面手套,巧克力战争虚假胜利的勋章,奢华的晚会制服,漆皮绑腿,十枚宇宙将军的悲凉太阳的徽章,似乎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属于他的荣耀标志,但是这些装饰本身就具有某种欺骗性,在一个独裁的世界里,在权力制造的神话中,甚至这独一无二就是抹除了他作为一个人的死, “在孤独暴君的漫长生命中,他用这样的姿势睡过了一个又一个黑夜。”重复的黑夜,没有分别的黑夜,当死发生的时候,也像睡着一样; “看到山茶和蝴蝶之间停放着的噪音年代的四轮马车、瘟疫时期的运输车、彗星年代的彩车、有序进步时代的灵车、第一个和平世纪的梦游加长轿车,它们全部漆成了那面旗帜的色彩,在覆满尘土的蜘蛛网下被保存得完好无损。”四轮马车、运输车、彩车、灵车、加长轿车,不同的车,本该体现不同的时代,但是最后却被漆成了旗帜的色彩,在被尘土覆盖下,也没有了和时代有关的任何特征。

没有分别,历史在合理性里,他在历史里,死亡在他身上,而所有的可能都变成了不可能,唯一真相,唯一的死亡,以及唯一的他,便在这想象的祖国、用意志构筑的空间和时间里,成为另一个他,成为真实的神话, “我们也不敢相信他已经死去,因为那是他第二次被发现死在那间办公室里,孤身一人、穿戴齐整,无异于睡梦中的自然死亡,正如多年前巫婆盆中的预卜之水宣称的那样。”第一次死亡,第二次死亡,死亡之后的 “复活”,预言之外的现实,都以一种 “历史合理性”将他从自然状态下驱逐出来,于是,他变成了符号,变成了比喻,变成了制造神话的引用。

被架空的存在?从那个国家还算兴亡的秋天开始,他就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站在了权力之巅,将军,总统,父亲,所有的身份都让他活在自我的神话中。当他的卧室灯一亮,整个城市、整个国家都必须醒来:总统卫队会响起起床号,附近的公爵领区会接到新的通知,圣赫洛尼莫基地会听到号声,从基地到港口碉堡,从港口碉堡到整座城市、整个国家都随着一个人的醒来而醒来, “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可移动式马桶上用双手捂住耳朵,试图止息那会儿刚开始困扰他的耳鸣”——一个人阻止那些被制造的声音,是不是试图返回自己?当帕特里希奥·阿拉贡内斯时候,人群开始泄愤,他终于察觉到, “这个国家的问题就在于民众有太多空闲时间去思考”于是他开始让人们忙碌起来:恢复了三月诗会和一年一度的选美皇后大赛;建造了加勒比地区最大的球场, “并赐予我们球队不胜就死的口号”;他下令在各省建造免费教授清洁打扫的院校,让学校的女学生狂热地打扫家里街道合马路——当赋予人们某种机会,是不是试图建立和谐的社会?当他在纸牌世界里看见了对手的歧企图,看到了不忠和背叛,于是用纸牌的占卜主导国家的运势,甚至大赦政治犯,批准所有流放的犯人返乡——当囚禁的牢笼被拆除,是不是预示着民主的开启?当被当成 “圣徒”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死去,当神父让她享有登上祭坛的荣耀, “神父,给您,于是整个国家自然都是他的了”,但是那些教皇使节官邸之外的麻风病人康复者,为什么要展示 “自己糜烂患处新生的皮肤”?于是,他以国家名义颁布了法令,这一份 “出自他个人灵感、不曾请武装力量参与、未尝向他的部长们问询且风险由他本人承担的法令”,除了将母亲的生日定为全国性节日之外,则宣布和圣座处于战争状态、将主教和所从驱逐、征用教会的所有资产——当政教分离变成新的暴力,是不是对于母性尊崇神话的再次上演?

一盏灯叫醒整个国家,一个事件改变了所有民众的生活,一道法令去除了所有的宗教机构,一副纸牌决定了对手的存在……一盏灯是他打开的灯,一个事件是他经历的时间,一道法令是他制定的法令,一副纸牌是他握着的纸牌,在单数的世界里,他以独一无二的方式主宰着民众、城市和国家的命运。 “他宣布了独立自主的民族所做的最高决定”,这依然是一个最高级,但是当他把这一切都叫做秩序,叫做规则,叫做制度,叫做权力,他其实也架空了自己——因为他自己就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国家中,在人群里,所以,他要寻找完美替身,那个像狗一样忠诚的帕特里西奥便成为了另一个他, “您先用木把我的脚掌打扁,让它们变得和您那双梦游人的脚一样,再用鞋匠的锥子穿过我的睾丸,好让我患上疝气,之后安排我喝下松油,让我忘记怎样读写”,帕特里西奥疼痛而受折磨的背后,便不再是他自己;所以他要寻找一个父亲,自己没有父亲带来的缺失,让他在权力世界里成为独裁的父,成为至上的族长, “幼儿园的教材上说他是一位身形魁梧的族长,因房门狭小而足不出户,他喜爱儿童与飞燕,通晓数种动物语言,拥有预测自然现象的能力,看人眼便能读人心,熟谙治病之盐的奥秘,能令麻风病人的伤口愈合,令瘫痪患者站立行走。”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仰视着他,都在狂热中尊称他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所以他要爱女人,致命的午休时段外,他会随时躲在妾侍们的身影间, “突然逮住其中一个,不褪她的衣服,不脱自己的衣衫,也不把门关上,于是整个府中都能听到他作为一个急迫丈夫的没有灵魂的紧促喘息”;所以他要生下孩子,那个七个月早产的怪胎在临时祭台上被施洗,在三岁时替他主持官方活动,被抱着检阅军队,接受人群的欢呼,六岁时出席公开场合——他成为 “拥有切实的司法权和指挥权的师长”……

一切似乎都在实现着他作为人的存在,但是当另一个自己是完美替身,当权力的族长被神话笼罩,当女人们只听到急促的喘息,当儿子代替他行驶权力,他又何尝是他自己?他依然活在一盏灯、一个事件、一副纸牌和一道法令里, “要知道连他的心腹们都不知晓他的确切年龄,在某些时期这一问题着实令人困惑:他出现在慈善抽奖会上时看起来已年过八十,在民众接待会上时六十,在公共节日的庆典上甚至不到四十。”而在被写在那预卜之水的镜面中,他唯一看到了自己作为凡人之死: “他看到了自己在与会客厅相连的办公室里于睡梦中自然死亡,他看到自己面朝下趴在地上,与他自出世以来的一生中每个夜晚的睡姿无异,穿着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和军靴,戴着金质马刺,右臂弯在脸下当作枕头,年龄在一百零七岁至二百三十二岁之间。”

年龄在一百零七岁至二百三十岁之间,何来真实的死?当死亡变成神话,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抵达那个将来,都无法走向真实?那么到底是谁制造了神话?女巫?纸牌?民众?还是自己?或者是另一个自己?无法摆脱的影子,是因为自己脱离了生死,脱离了恐惧,脱离了规则, “我一个人就够了,继续统治到下次彗星经过简直绰绰有余,它不会只回来一次而是要回来十次,因为我就是这样,我不想再死了,妈的,让别人去死吧,他不假思索地说着。”在自己制造的神话里,活着就是为了让别人死去:帕特里西奥以完美替身的方式死去了;一直保护他的国防部长罗德里格死去了;纳尔希索·米拉瓦上校死去了,那些被认为是威胁他权力的反叛者被公开处决,那些帮他掩盖中奖彩票骗局的孩子们死去了——在他身边不允许存在任何一个敌人,但是这个自我本身就是虚构和神话的世界里,杀死了敌人就是在杀死自己。

“一个人就是政府,没有能通过言语或行动阻断他意志的源泉,他在自己的荣光中如此孤独,孤独得连一个敌人都没有剩下”,甚至他第一次的死亡也变成了一个敌人,而真正可怕的敌人在自己内心深处:他看见的所有人都成为了敌人,连另一个自己,连完美替身,所以在制造的死亡里,一切的荣光都变成了最后的恐怖:圣徒母亲死了, “世界开始了一个新的混乱而躁动的世纪。”而当母亲死去,当他保存躯体,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符号的永生, “事实上他母亲的躯体之所以得以保存,并不是因为她的美德,也不是因他出于专横的孝心而安排的凡士林的补救和化妆品的矫饰,而是因为她与那些在科学博物馆中展出的动物尸体一样,被施以最恶的技艺而制成了标本”;他 “唯一的合法的爱”死了,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是女人之外唯一的女人,生下了唯一的孩子厄玛奴耳,但是在街上最后死于六十只野狗, “但它们不是寻常的街头野狗,而是一群猛兽,有着惊悚的黄眼珠和光滑如鲨鱼的皮,是有人养来对付那些蓝狐的,六十只一模一样的狗,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从蔬菜摊中窜出来扑到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和孩子身上的……”

反对者、异己力量、兄弟会,那些 “有前科的逃犯,犯过其他危害国家安全的罪行、上过军事法庭”的人,就像那个 “刀与鹅毛交叉的图案”一样,在他心里就变成了永远的威胁,永远的符号,永远的敌人, “每六个脑袋都会制造出六十个敌人,每六十个都会制造出六百个,之后是六千个,再之后是六百万个,整个国家,他妈的,咱们永远都搞不完了”。所以当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所有的预言都变成了自我命运难以摆脱的一部分,彗星没有再次划过天空,灯盏没有再次点亮,法令没有再次从口中说出,在满是敌人的世界里,他在自己的影子里看见了不存在的自己:他说 “我还有人民”的时候,外面已经没有了为他狂欢的人群;当他呼唤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那阳台上只有一头母牛;当他想起女人,那激情的回忆只不过靠巫医的汤药;当墙壁上还留着将军万岁、伟人万岁的口号,那只不过是自己亲自写上去的幻影——十二点,就像敲响了丧钟,灯挂在了门楣上,卧室的三道门栓被锁上,最后未动的饭菜被倒入了马桶, “在可移动式马桶上经受了微不足道的排尿的最终燔祭,而后倒在了光秃秃的地板上”,就像第一次的死亡一样,也像最后的死亡一样。

谁是最后真实的自己?似乎只有那个名字让他有限地返回了自身, “同时确信有人在梦中叫他但用的不是他的名字,尼卡诺尔,又一遍,尼卡诺尔,有人能够不开门锁就进入他的房间,可以随心所欲地穿墙进出,就在那时他看到了它,是死亡将军阁下,您的死亡,它穿着龙舌兰纤维编织的槛褛的忏悔长袍,手中抓着钩杆,头骨上遍布阴森的水藻嫩芽,骨缝中开出陆上的花朵,没了肉的眼窝里眼睛朽迈而惊恐”——当一种架空的符号完成对自身的命名,走向的却是死亡,自我之死,影子之死,神话之死。

但是作为一个人死在最后的真实里,却也是另一个神话的开始,就像他曾经对他的敌人说的: “阁下,别傻了,孩子,祖国就是活着。”因为活着,所以可以无限,因为活着,可以没有时间,因为活着,独裁的统治会用永无止境,所以族长的秋天只是一个人的死亡,在没有最后的时间里,永远有他一样的族长,有他一样的将军,有他一样的总统, “到头来我们已不清楚没了他我们会怎样,不清楚在他死后我们的生活会怎样,我无从想象一个没有了那个男人的世界”,于是世界继续在神话中,因为真相之后永远都有另一个真相,真相从来不返回它真实的自身。

红发女人

编号:C39·2180619·1481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04月第1版
定价:49.00元亚马逊30.30元
ISBN:9787208150164
页数:308页

十六岁的高中生杰姆在暑假来到伊斯坦布尔郊区的恩格然小镇,跟随挖井师傅马哈茂德挖井。因为长期找不到水,劳作变得格外枯燥。不过,马哈茂德师傅和杰姆也渐渐变得像一对父子那样亲近。就在这个夏天,一位红发女人短暂地出现在杰姆的生活中。因为一次意外事件,杰姆仓皇逃离小镇。在未来的三十年里,他不断地阅读和寻找两个古代传说。他发现,这些古老的故事仍然在神秘地牵引着自己的命运。三十年后,杰姆已成为建筑公司老板,过上富足而平静的中年生活。他再度回到了恩格然,并发现了他试图忘记的一切……谁的人生注定是一场宿命,谁会用自己的方式改变? “您头发的红色是天生的,而我的红色出于自己的决定。”


《红发女人》:我梦见你的儿子被杀死了

有时我以为玻璃后面出现的不是我儿子,而是他死去的父亲,不,是他死去的爷爷。
——《第三部》

杰姆死在井底,恩维尔关在监狱里,作为死亡事件的双方,他们似乎已经归属于各自的命运,但是当杰姆的尸体解剖证明在掉入井底之前就已经死了,当证据证明那把杀人的勒克卡莱手枪是杰姆带来的,或者当推断是杰姆首先拔出了枪,死亡和杀人难道还是一清二楚的?有罪和无罪难道还是昭然天下?谜团或者并不在案件本身,当没有了目击者,所有发生的故事就像小说一样进入到永远的悬念之中,而最为可怕的是,杰姆是恩维尔的父亲,恩维尔是杰姆的儿子。

如果事情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恩维尔没有预谋杀死自己的父亲,那么他就属于正当防卫,就可以无罪释放,而且会成为杰姆的遗产继承人——因为杰姆和合法的妻子艾谢没有生下孩子,他们甚至在无孩子的无奈中把自己的公司叫做苏赫拉布,一个取自伊朗神话作品《列王纪》中被父亲鲁斯塔姆杀死的儿子的名字。而如果恩维尔成为杰姆唯一的继承人,并且成为苏赫拉布最大的股东,是不是就像《列王记》一样,反倒变成了一种弑父行为,而这种行为又把井边的决斗演变为一种宿命?

父与子,这是一种血缘和亲情关系,却最终披上了血腥的味道,而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不是就是那个女人?她是父亲的女人,是儿子的母亲,所有关系的变化似乎都取决于她,但是在这场父子决斗发生的时候,她是缺席的,就像红发女人探视恩维尔的时候,他们隔着玻璃,而那块玻璃是隔音玻璃,也就意味着,当他们各自向对方说话时,声音是无法穿透玻璃传递到彼此的耳朵里,这是隔阂,透明的隔阂,彼此看见,彼此确认,却最终在缺席的位置上,所以那个在她眼前的人,可能不是儿子,而是在恩维尔面前死去的父亲杰姆——甚至可能是杰姆死去的父亲,也就是恩维尔的爷爷。

儿子、父亲、爷爷,这是家族的直线序列,但是当这三者都和红发女人发生关系的时候,伦理意义就已经被颠覆了,而在这颠覆的伦理关系里,不管是《俄狄浦斯王》中儿子杀死父亲的悲剧,还是《列王记》中父亲杀死儿子的悲剧,都可能发生,而当现实以宿命的方式演绎着这两个文本,隔着隔音玻璃,彼此看见却听不见就变成了现实最大的隐喻: “我的儿子,知道你要写你的小说,让我非常开心!”

那张但丁·罗塞蒂的《红桃皇后》的画作从包里拿出来,交给作为犯人的恩维尔,红发女人说: “完成后,把这幅画放在封面,也写点你漂亮母亲的青春。这个女人,看,有点像我。”意味着要把自己写进小说里,而这在更大意义上抹除了自己作为现实中的最大的因,抹除了伦理颠覆带来的悲剧,或者说,把现实中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一本小说,这是逃避,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书写,因为这从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别忘了,其实你的父亲也曾想当个作家。”又回到了原点,因为杰姆在自述中就说过: “事实上,我曾经想当作家。”

作家是写小说的作家,小说是现实之外的存在,在文本里他可以创造可以虚构,而所有写作的欲望都来自于对现实的逃避,但是当一本小说又以轮回的方式走向起点的时候,现实不仅无法逃避,反而以更加残忍的方式把现实推向了宿命的结局。如果把杰姆想要当一个作家作为起点,那么现实就是他难以逃避的最初影子。很小的时候他虽然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为经营药店的父亲送饭,但是父亲的角色是缺席的,父亲总是和左派的朋友在一起,而当杰姆到药店之后,他们便打住花头,不再讨论任何政治话题,而之后的军事政变,则完全让父亲从生活中消失,他被带走,从此没有再回来,而家里只剩下母亲。

杰姆是察觉出父亲的缺席并不仅仅是政治原因, “有时,他们很久谁也不理谁,几乎不说话。或许,他们不再相爱。”这是一个关键的线索,也就是说,缺失了爱所以缺失了父性,而正是父性的缺席,使得杰姆和母亲发生了微妙的关系, “自父亲失踪后,我和母亲成为挚友。”这是在情感上已经开始发生了颠覆,杰姆和母亲之间的挚友关系已经在杰姆的世界里埋下了一种乱伦的种子。而对于他来说,萌发他心中 “俄狄浦斯情结”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在 “德尼兹”书店当店员时阅读的那些书,除了儿童文学、凡尔纳的科学小说,爱伦坡的小说,以及各种诗集、历史小说之外,那一本弗洛伊德的选集却 “改变了我的一生”——一种自身命运的注解,在一篇文章里,而这篇文章就是关于梦,关于俄狄浦斯情结,而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写小说。

遇到挖井人马哈茂德,似乎改变了杰姆的生活,因为跟着他我开始离开家离开伊斯坦布尔,也离开了母亲,而恰恰是马哈茂德的出现,使节目找到了一种缺失的父爱,他叫杰姆小少爷,挖井时对他鼓励,休息时聊天,马哈茂德的慈爱和亲近,以及权威,让杰姆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也让杰姆在正常轨道上成长。但是在那个有6200人口的恩格然小镇,当我看到高个子的红发女人,便打开了我的另一个世界, “我的灵魂隐约感觉到这种美好源于刚刚在门前见到的那个漂亮的红发女人。”又如梦幻一样,只不过这次打开的是少年杰姆的欲望世界。她美丽,她性感,她也神秘,而且是在 “警世传说剧场”表演,而那个剧场里上演的就是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当杰姆不断幻想和她在一起,甚至想要结婚,红发女人实际上就成为了自己梦境的投射物,而年龄比杰姆大的事实,又使得这个幻觉具有了和父亲同样的隐喻, “有时,我眼前会浮现出我们一起看书然后亲吻做爱的场景。在我父亲看来,最大的幸福,是年轻时和一个姑娘为了理想一起兴致勃勃地读书,然后娶她为妻。有一次父亲在谈到其他某个人的幸福时对母亲这样说过。”

终于那一次,杰姆遇到了红发女人,作为对梦想实现的第一步,他们的谈话中说到了马哈茂德,说到了杰姆的父亲,而这个线索又让红发女人具有不一样的身份,最后在那间房间里,已经结婚的红衣女人对杰姆说: “瞧,我和你母亲岁数相当。”杰姆第一次和女人上床,在那个夜晚他体会到了一种欲望的快感,而欲望的释放让他告别了梦,在现实的意义上完成了从孩子到成人的仪式, “我对于人生、女人和自己的想法豁然有了改变。红发女人教我认识自己,认识幸福。”相差两倍的年龄被忽略了,而 “和你母亲岁数相当”似乎再一次跌入了乱伦的映射中。

这是杰姆第二次违背了伦理,也正是这一次的违背,使他在面对马哈茂德的时候,陷入了某种欺骗 “父亲”的不安中,而当那次失手导致的泥桶掉落事件,似乎把杰姆和马哈茂德不稳定的父子关系变成了一场提前上演的弑父悲剧中。杰姆听到了惨叫,然后是死寂,在害怕中,杰姆没有救他,而是逃离了现场,甚至最后离开了那里,拿着父亲的旧行李箱坐上火车回到了伊斯坦布尔, “坐在车厢里,我的内心没有顺从师傅带来的自尊受伤的感觉,却有无边无际的罪恶感。”这是罪恶的开始,父亲失踪带给杰姆的是父性的缺失,马哈茂德变成了引导他成长的另一个父亲,但是事件中他以逃避的方式把父亲推向了深渊,那个俄狄浦斯情结似乎冥冥中控制了他,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无法消除的情结里,他生活在负罪的状态中。

回到伊斯坦布尔,求学,毕业,工作,乃至后来和艾谢结婚,杰姆的生活似乎走在正常轨道里,但是内心的负罪感却无法消除,他总是在问自己:马哈茂德是不是死了。而在这种看似正常的生活里,他和另一个女人、合法妻子艾谢之间却也陷入了某种宿命里,那次他们见到了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的,而父亲看到艾谢说的一句话是: “你找了一个很像你母亲的姑娘。”这是第一种隐喻,艾谢是不是和杰姆的母亲一样,会导致一个缺失的父亲?的确,结婚之后,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也就是说,杰姆一直无法成为父亲,这成了隐喻,一种失踪的父亲和埋于井中的父亲双重缺失,带来的自我缺失,母亲、艾谢,甚至红发女人,则组成了另一个隐喻——杰姆爱着的人都是以母亲的身份出现。

父亲缺失,导致自我的缺失,爱上女人,却总是以母亲的身份出现,那么在这个错位的关系里,杰姆到底是儿子还是父亲?或者说,他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小时候看的是弗洛伊德的文章,后来看的是剧场里俄狄浦斯王的悲剧,结婚之后办公司听说的是伊朗的《列王记》,这所有的文本构成了多重的梦境,而不变的主题则是父与子关系的悲剧性,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是一种罪,《列王记》中鲁斯塔姆杀死儿子苏赫拉布,则是另一种罪,但是当这些悲剧在所谓的情结里发生的时候,是不是杀人者反倒变成了无辜者,而杰姆正是在这样的想法中,不断弱化对马哈茂德的负罪感,而他取名自己的公司为苏赫拉布,不是为了让父亲杀子的悲剧在现实中发生,而是为了弥补自己缺失的父性。

返回恩格然,似乎是杰姆的一次努力,也是为了找到自己,但是这为了消除自己罪恶的经历却揭开了一个又一个无法接受的现实。在那里他听说马哈茂德当时并没有死在井里,而是被人救起,之后一直生活在那里,直到五年前去世,但是在这个父性回归的同时,另一个消息是,自己的父亲曾经有过一个情人,就是红发女人, “就是红头发的居尔吉汗女士。以前她的头发是棕色的。您已故父亲年轻时候的情人就是她。”杰姆曾经和她上床打开了欲望世界,而当得知她就是父亲的情人,那么自己又是谁?父亲和儿子面对的是同一个女人,这本身就是一种乱伦。而这还不是最终的颠覆,当那个叫恩维尔的人写信给吉姆,并说自己是他的儿子时,杰姆也恢复了父亲的角色,但是恩维尔却是自己和红发女人生下的孩子,这是另一重父子乱伦的悲剧。

那么,在梦、小说、戏剧、电影的文本暗示中,杰姆是不是会走向悲剧?不管是如俄狄浦斯王那样弑父的方式,还是《列王记》中父亲杀死儿子,父子之间都不存在正常的关系,也不会再有和平的结局,就像艾谢所预言的那样: “晚上,我梦见你的儿子被杀死了。”当杰姆面对恩维尔的时候,他说的理由是,为了给马哈茂德报仇,这是一条隐秘的线,那次救出马哈茂德的是红发女人,之后他们生活在一起,马哈茂德照顾恩维尔,其实又变成了恩维尔的父亲,在这个关系特殊的三人世界里,父亲、儿子都没有亲缘关系,却变成了保护和被保护的关系,而红发女人呢?当杰姆的父亲、杰姆和马哈茂德都在她身边,她其实就变成了混合体,她不是把关系带向明晰,而是在更加混乱的状态中导致了死亡:就是在马哈茂德的那口井边,杰姆被自己带来的手枪,被自己生下的孩子杀死。

“我梦见你的儿子被杀死了”,这一句预言成真,也让《俄狄浦斯王》、《列王记》都从梦境中走向现实,而其实,在这个乱伦制造的悲剧里,并不仅仅和欲望、和成长有关,它在更大意义上折射的是社会性混乱。杰姆的父亲一直从事左派革命工作,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红发女人,他们的爱情似乎具有革命的意义,但是社会摧毁了他们的爱, “二十五岁上下,我还是个现代的广场戏表演者,一个激愤但快乐的左派,而非从古老神话和传说故事中挖掘警世意义的舞台剧演员。”所谓警世,就是希望为这个社会找到自己的父亲,找到保护者,而不是最后带来悲剧的俄狄浦斯王。

这便是一个国家的隐喻,土耳其这个遭受过创伤的国家就像一个孩子,他需要的是父亲的保护,但是就像杰姆一样,甚至和恩维尔一样,那个能保护自己的父亲一直处在缺席状态中,所以杰姆通过书籍制造梦境,而恩维尔则转向与西方个人主义, “因为他是个反叛的、西化的个人主义者……”这是一种分野,而个体的命运也折射着国家的矛盾心态,那个小镇恩格尔居住的都是战争之后的士兵,他们似乎被遗忘在那里,而无法回归的他们就像被抛弃的土耳其;那个剧场演出的是希腊悲剧,但是正如红衣女人所说,土耳其一直抵触希腊戏剧,这是一种文化上的拒绝,而拒绝可能的结果是故步自封。

如果不是拒绝,是不是就可以走向开放,走向自由,走向民主?这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就像世俗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对立面从来不是像恩维尔那样的自由主义,当城市发展起来之后,当伊斯坦布尔和恩格然连接在一起的时候,扩展的城市却毁掉了曾经的纯真,所以关于现代社会的选择,总是伴随着缺失,总是带来阵痛,所以在这种缺失和阵痛中,孩子就缺少了父亲的保护,所以无论是杰姆还是恩维尔,都在不正常的成长中走向了另一种极端,杰姆对于马哈茂德见死不救,恩维尔在井边和杰姆打斗,就像俄狄浦斯王和苏赫拉布的悲剧一样,他们其实都是无辜者,却最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或儿子,所以它们既不是原罪,也不是理性之罪,而是在和 “国家的敌人联手”中杀死了父亲或儿子,而这个国家的敌人就是专制主义。

卡尔·奥古斯特·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恰恰是杰姆的父亲推荐的,而其中讲述的却是干旱和洪水,为什么东方专制主义国家会出现干旱和洪水,就是因为在这些国家里运行着强大的官僚制度, “统治者在自己身边,也就是在官僚和后宫中,想要的不是有能力的人,而是完全服从自己的奴隶,整个机制便是如此运作。”而这正是杀人者, “这样对待自己妻子和臣子的那些皇帝,最后也会杀死自己的儿子。”所以杀人只是一种手段,不管是父亲杀死儿子还是儿子杀死父亲,他们是被专制主义控制下的牺牲品,而专制主义带来的干旱和洪水,就指向了一个中心词:水。

马哈茂德为了寻找水不断挖井,正像他所说: “一个地方若是存在文明、村庄、城市,都因为那里有井。没有无水的文明,也不存在没有师傅的井。”所以无水的现实,以及最后马哈茂德被埋于井中,才是文明的悲剧,才是父性的陷落。但是,陷落之后,想要重新寻找,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并不乐观甚至悲观的命运抉择中,红发女人作为关键人物,却又重新跌入到了一种迷局中, “公开探视中,我总是抚摸着儿子的胳膊、肩膀、后背和脖颈,握着他的手。他也同样握着六十二岁的母亲的手,并像个情人般尊敬地亲吻它们。”恩维尔爷爷的情人,父亲的女人,在那个隔音玻璃的另一面,六十岁的她又以情人的身份出现,一个梦又开启了,一部小说又要写作了,一出戏剧又要演出了,无法逃离的命运似乎回到了不真实的起点: “当然小说怎么开头,你更在行,不过你的书须是像我在最后剧中的独白一样,既发自肺腑,又宛如神话。”

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

编号:B83·2180520·1480
作者:【法】保罗·利科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3年12月第1版
定价:43.00元亚马逊21.00元
ISBN:9787100097642
页数:541页

本书是法国著名哲学家利科后期的一部重要著作,也是其在1968年学生运动后 “自我放逐”30年的思想的结晶。在此书中,利科关注于个人同一性的问题。在他看来,个人的同一性既不是笛卡尔的 “我思”,也不是尼采的 “对自我的瓦解”,而是 “自身与他者的交织”。利科在此书中,从三个方面讨论了个人的同一性:描述、叙述与规范,即,谁在说话和行动?谁再叙述故事?谁负责任?对于利科来说,这是人生的根本问题,因为,人的生存与罪恶感这类问题都可以归为 “人是什么?”的问题,也即 “个人同一性”的问题,他认为,出于自指之下的统一体是一种 “依附关系”,根据这种依附关系,三种不同的身体可以包含在视觉中:一个是睁开眼睛的身体,另一个是为眼睛确定方向的身体。


《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而是 “为了他们”

我不相信你的命令有着让一个人能够违反未成文的和永恒的神律的力量:这些神律既不存在于昨天,也不存在于今天;它们是永恒的,无人晓得它们上溯到多远的过去。
——《安提戈涅》

不存在过去也不存在未来,当安提戈涅说出的神律成为一种永恒,她是在呼唤这样的神律,还是在对抗中凸显了它的狭隘?当安提戈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面对的是底比斯取得王位的克瑞翁,面对他不能安葬反叛城邦的波吕尼刻斯的命令,面对一国之君的世俗权势,但是在她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凡人,一个无法僭越诸神不成文且永恒不衰的法。凡人只存在现在,在永恒的神律面前,自然无法避免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权力、地位也都会死去,而死之发生也正是她抗拒禁令的最大原因。

反叛的兄长波吕尼刻斯被处死,这是世俗权力导致的死,而当安提戈涅突破禁令将他埋葬,她也被权力处死,但是安提戈涅的死却以遵循 “天条”为由,所以在不同的死之间,悲剧便指向了它的意义,保罗·利科将其定义为一种 “确信”, “她引用它们是为了给自己确定信心,这样,她就确定了所有制度的人性(和太人性)特征的界限。”当安提戈涅被处死之后,克瑞翁的儿子海蒙,也就是安提戈涅的未婚夫站出来攻击父亲之后自杀,而克瑞翁的妻子听说儿子已死,也在责备克瑞翁之后自杀,在这个时候,克瑞翁才知道是自己一手酿成了悲剧,他似乎听到了那个占卜者对他说的话,说他冒犯了诸神。

如果说克瑞翁的儿子和妻子之死只是家庭内个体之死,波吕尼刻斯被处死也只是违反城邦利益而死,那么当安提戈涅将矛头对准克瑞翁以及他所代表的世俗权力的时候,她的死是不是用 “安提戈涅之怨”维护了神律的永恒性?她的 “确信”是不是制造了真正的悲剧而具有了更高的道德意义?而保罗·利科为什么要选择安提戈涅来论述他的道德 “确信”以及实践的智慧?黑格尔选择安提戈涅而不是俄狄浦斯王来主导那种伦理教育,是因为他看到了悲剧智慧,如雅斯贝斯所说,是可以在性质不同的冲突中 “为我们指出方向”,那就是悲剧在道德生活冲突的不可避免性方面说出了某种独特的智慧,但这种智慧看起来更多是一种在教育和教养中的净化, “这是特殊个体们的行动,它产生了不同性格之间的冲突。”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这样说道。

安提戈涅的特殊意义在于在一种神与人对立、城邦与家庭对立、男人和女人战的对立中,她其实是以 “妹妹”的身份出现的,也就是她既不是女儿,也不是母亲和妻子,这便具有了某种家庭意义,在维护了死者和生者、兄长和妹妹之间的关系中,她以自己的死给予了波吕尼刻斯一块墓地,这是把死者置于自然偶然性之上,她的意义是为了 “我们”,而 “他们”却消失在死亡中。所以在保罗·利科看来,安提戈涅不是净化了悲剧,而是提出了道德确信,那些英雄成为牺牲者,恰恰是作为精神力量的化身而存在的,他们在冲突中没有找到 “自身异化的精神”,以致于没有从 “自身的确定性”中受益,而最后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自身异化的精神,产生了冲突,这是和教养有关的冲突,是自身确定性丧失带来的悲剧, “这种自身的确定性是牵涉到自身意识的教育过程的视域。”也就是说,当悲剧从进化到道德确信,需要的就是认识到这种异化的原因,并且在 “实践的智慧”中以行动 “达到更高道德阶段”,利科认为,这种转变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是什么使伦理冲突不可避免?他认为社会人物性格的单面性和道德原则在复杂生活中的单面性造成了冲突;第二个问题是行动到底能带来什么解决办法?他认为, “在道德性引起的冲突中,唯有与道德分离的伦理诉求才能引发境遇判断的智慧。”也就是在从悲剧智慧到实践智慧的转变中,唯一的准则就是让道德确信避免做出单义性或独断性的判断和行动。

安提戈涅是一个悲剧故事,而在利科说出 “道德确信”的时候,他其实经历了另一种真切发生的悲剧,当利科在布拉格演讲期间,他的第四个儿子奥利维耶在巴黎跳楼自杀,在悲痛中,利科作了《行动的悲剧》的演讲,提出了道德引起冲突的根源,并提出了如何让行动从 “实践理性”的自大中走出来,找出 “自身异化的精神”的原因,并通过自身的确定性发现 “为了他们”有关的灾祸直接教训,从而走向真正的实践智慧。

作为妹妹的安提戈涅在伦理意义上实现了 “为了我们”的诉求,而自己的儿子跳楼自杀,保罗却要发现 “为了他们”的道德确信,似乎从私人意义上超越了 “自身异化的精神”,也在 “自身确定性”中发现了实践智慧。从 “我们”到 “他们”,不只是人称上的转向,而是在更大的范围、更深的归因上探求了自身性问题,那就是 “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的存在的意义。 “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而不是 “一个他者的自身”,正像 “为了他们”而不是 “他们”一样,利科赋予同一性一种蕴涵的意义,而不是简单的比较意义,这种蕴涵意义就是自身的 “自身性”包含着他者性, “以至于没有对方,自身也是无法想象的,而且一个进入了另一个之中”。

如何让自身进入他者?如何让自身作为他者的自身?在利科看来, “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具有三种哲学意图的共同点,一种意图是反思中介对于直接提出的主体具有优先性,当第一人称的 “我”表示了 “我思考” “我存在”,通过自身的反思,自身与我在自然语言的语法上对立起来;第二种意图便是将 “同一性”具有的两个主要意义,即 “相同性”和 “自身性”分离开来,并在他者、对立面、不同的、多样性等反义中建立关系;第三个意图,是在 “同一性-自身”中实施一种自身性,也就是在他者性和自身性形成一种辩证关系, “他者性不是——或者不仅仅是——比较,而是说它可以是自身性的构成部分。”这三种哲学意图可以归结为最终的一个目标,就是建立一种 “自身的解释学”。

自身的解释学无可避免地遇到一个哲学难题,是沿着笛卡尔的 “我思”之路确定主体的绝对地位,还是在尼采解构 “我思”之路上击碎那个先验的我?当笛卡尔说出 “我思故我在”的时候,似乎将绝对主体放在了首要真理的地位,我思的意义在于一种 “形而上学”的怀疑,也就是说在笛卡尔看来,我思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 “我”是游移的,是在引导怀疑,并且在我思中反思自身: “他不是那个人”。他是什么?或者说我思的我是什么? “因此,确切地说,我只是一个思考的东西,也就是说,一个精神、一个理智或一个理性,这些术语的意义是我以前不知道的。”而我思的思为了克服怀疑,所以思想是在提出怀疑的同时被提出来的,这是双重的怀疑,看起来是绝对的,但是笛卡尔却把 “我思”的确定性放在了从属于上帝的位置上,也就是它变成了 “第二等的本体论”。所以面对笛卡尔的 “我思”,为了避免主观主义的观念主义,他认为,我思的第二本体论恰恰是 “他者在我之中展现了它自己的存在”,在宏观意义上,自身问题就是从 “我思”中产生的, “我思” “应该能够伴随我所有的表象”。

尼采似乎早就无情地击碎了 “我思”,他的怀疑把谎言看成是真理,把真理看成是谎言, “真理是谎言的说法必须被纳入说谎者悖论的深渊中。”而在这种打破实证主义的做法里,尼采却给 “我”一种解释的权力, “在被尼采推到极限的夸张怀疑中,‘我’并不是表现为内在于我思之中,而是一种对因果类型的解释。”笛卡尔那里的我是被推崇的主体,尼采的我是受屈辱的主体,而在保罗看来,各种主体哲学中的 “我”都是 “非定点”的,也就是说,在话语中没有可靠的地位,关于自身解释学只是一种认识论,不管分析哲学还是行动哲学,关于主体对应的四种质疑方式: “谁在说?谁在行动?谁在说自己?谁是归咎的道德主体?”可以看出,利科其实就已经在主体本体论转向方法论中,确立了主体存在的真正作用,那就是行动,无论是 “谁在说?”以及 “谁在说自己?”中的说话主体和主体的自指,还是 “谁在行动?”中行动施动者的行动能力, “谁是归咎的道德主体?”中行动的道德归咎,行动都具有正当性,利科用三种方式来维护这种正当性,那就是描述、叙事和规范,而这也正是迈向一种自身解释学的规则。

要行动,首先要有身份,也就是 “我”如何具有一种本体论身份,如何在本意上被登记?这就是个人的 “同一性”问题。从语义学来说, “个人”被确定同一性只是确认 “某个事物”的同一性,而不是确认自身,也就是说,个人的个体化只是在摹状词、专名和指示词的 “算子”中才能被确认,但这并非是要确认特殊相,而是让个人成为一种 “基本殊相”,去除掩盖自身的 “同一化指称”,这就需要用 “归因”的方式找到 “同者”逻辑的力量,于是自身从个人的源始概念中找到了他者的线索, “从来就没有唯一的我。对他人的归属与对自身的归属一样源始。如果我不能把我的思想同时潜在地归属于一个个不同于我的他者,那么我就无法有意义地谈论我的思想:”这只是归属上的源始一样,要行动,就必须有话语和说话主体,利科从语用学进路上把说话行为置入问题的中心。话语主体是谁?是我,话语行为的目标是谁,是你, “我-你”建立的这种行为模式是去除了 “他”,第三人称成为一个非人称,但是利科认为,自指概念不是绝对的主体,而是 “源于反身性与同一化指称之间不断交错的混合体”,只有在和专名中建立 “铭文关系”,我的本意才能被登记,也就是说,当有这样的话语说出, “我,某某,出生在何时、何地”,那么, “我”和 “保罗·利科”意味着同一个人。

保罗·利科: “他我”是真正的思想主体

同一性也具有反身性,我自己和利科自己,混合在这个自指概念中,而从这个概念出发,在行动语义学中就有了 “谁”的问题,而这个谁只有在行动的 “什么”和 “为什么”中才具有意义,也就是说,即使 “谁”还没有回答, “什么”和 “为什么”的关系也具有行动的意向性,具有事件的本体论,也正是这种事件具有了意向现象学的意义, “行动语义学的任务就是确立目的论解释的规律形式与唯有动机也是一种原因才起作用的描述特征之间的关系。”但是, “谁”必定要出现,必定要登上事件的舞台,而谁就需要成为行动的施动者, “一个施动者必须能够自身指示,这样,他就有了一个真正的他者,同一个归属会以相关的方式归于这个他者。”——是什么和为什么这种原因的归因促使了因果性的产生,也促使了行动施动者的出现, “因果性就是‘在某些意义上’形成自身的。”

因果性只不过是一种行为的描述,而在描述这种静态之上,则是关于个人同一性的叙事,它需要一个叙事中介,而叙事中介就是在 “叙事理论中操纵行动理论和道德理论的中介”,也是对于自身的探究,它是实践的,也是伦理的。个人同一性,需要的是时间中的恒定新,也就是我是谁是不与 “什么”的问题相关联的,而这个恒定模式,利科用 “性格”概括,与 “承诺”具有对于自身的忠诚不同,性格的恒定性解决了相同问题和自身问题,性格就是相同性表象之下的自身, “正是它以后把性格置人个人同一性的叙述化之路上。”而之所以是性格,它所具有的一种伦理的向度,也就可以在叙事中介的作用下,从行动最终转向道德。

自身的性格,体现在伦理目标上,利科认为,这种关于自身的伦理目标包括三种,一种是以 “善的生活”为目标,第二是 “以与他者一道、并为了他者在各种公正制度中过上真正的生活为目的。”也就是把他人当做他所是的人那样来爱,这便是相互性观念;第三是在公正制度下实现和他者一样的正义,最后实现平等, “平等提供给自身的是一个作为每个人的他者。”这是三种伦理目标,而要变成道德诉求,则需要用 “规范”的方式构成 “有限实现”:一方面要考察生活的期望,去除普遍性,第二是要建立正义的原则,从契约到律法,在他律中达到自由的目的。而自律何在?这便是利科所说的 “确信”,就是避免 “性格”单义性造成的冲突,在自身确定性中化解悲剧,在实践智慧中 “达到了更高道德阶段”。利科认为,必须从制度、尊重和自律中化解冲突, “我们坚持认为它是以 “善的生活”为视域,以审慎为中介,以 “phronimos”(审慎的人)为行动者,以各种特殊的处境为切入点的。”

“善的生活”是伦理的最终目标,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利科认为 “规范”的意义在于建立一种真正的良心意识,这是对于你我,对于他者的一种结合,因为良心所指向的本体论就是自身性的自我,也是作为自身的他者, “自身性都是以生命概念为中心”,在生命这个道德和伦理目标上,作为一个自身的他者便成为一体: “面向自身再现某个东西,就是把把它吸纳到自身中,把它包括在自身中,因此,这就是否定它的他者性。”

自身中的他者,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在描述、叙事和规范中,在善的生活、公平的制度和良知中,最后指向的是道德实现,指向伦理生活,指向的是实践智慧,这也许是利科在自身性问题上探讨三种哲学意图的真正目的,而这也是他认为作为哲学家在自身的解释学中起到的作用:

哲学家作为哲学家,必须承认,他不知道、也无法说这个作为命令来源的他者是否就是我所设想的某个他人,或者一个可能凝视着我的他人,或者是我的祖先,没有任何有关他们的呈现,我欠他们的众多债务构成了我自身,或者是上帝——活着的上帝,不在场的上帝——或者是一块空地。面对这一有关他者的疑难,哲学话语中止了。

象征理论

编号:B83·2180520·1479
作者:【法】茨维坦·托多罗夫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04年05月第1版
定价:29.00元亚马逊14.20元
ISBN:9787100034678
页数:412页

象征是美学和文艺理论里的一个重要问题,它同时还涉及到心理学、逻辑学、语言学、符号学等同人类思维有关的许多学科。茨维坦·托多罗夫上世纪60年代初赴法随著名符号学家罗兰·巴尔特学习文学理论,博士论文为《文学与意义》,1967年在巴黎正式出版,托多罗夫在法国以介绍俄国的形式主义文学理论开始出名,他的第一本书《文学理论》就是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的文集。1977年,他发表了《象征理论》,着重分析了历史上诸家有关象征的学说,1978年他又出版了《象征表达与诠释》,在分析了关于语言象征的看法后,他提出了诠释理论,介绍古代圣经注释家和语文学家的诠释策略。


《象征理论》: “理论”一词用的是复数

既非古典主义,又非浪漫主义,而是分类的、多功能的、异向的——我认为这就是今天我们用来对待过去的态度;或具体地说,这就是导致我写出这本书的观点。
——《几点考虑》

古典派说,作品摹仿的是自然,浪漫派说,摹仿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艺术家;古典派认为,作品中的诗具有不变的本质,浪漫派则认为,诗歌是个自足的整体,而且在任意性的整体中构成了自身;古典派在 “偏离主义”中寻找美学价值,浪漫派则在革新中建立象征体系——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间的差距,似乎在两本书的书名中得到了印证:1767年,博泽在浪漫主义转变前夕出版了古典语言学的最后一本著作,题目叫《普通语法》;而半个世纪后,当浪漫主义确定了自己的体系之后,威廉·冯·洪堡则出版了现代语言学的重要著作《人类语言构造的多样性》——从 “普通”到 “多样”,在茨维坦·托罗多夫看来,就是一种本质意义上的转变,甚至,从语法到人类语言的构造,也是把象征理论推向了一个多元化时代,而这个多元化时代的到来,则使得象征理论进入到了摆脱摹仿的 “复数时代”。

复数就是多元,就是多样,就是多功能,虽然托罗多夫还是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上谈论象征,但是很明显,他希望在这种多元构建中为象征找到更多的通道,甚至在古典派和浪漫派观点和行动相异的判断上,他想要的并不是作出谁对谁错的二元性结论,而是希望寻找到 “既非古典主义、又非浪漫主义的第三种立场”,并且相信这第三种立场正在形成,而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建立 “真理的学说”,就如他在最后的 “几点考虑”中所说: “我今天却相信规范和话语的多元性:既不是一个,也不是无数个,而是好几个。”—— “好几个”就是建立一门即非普通语言学又非单纯象征理论的 “语言象征学”。

第三种立场,跨学科建设,托罗多夫显然只是一种设想,当他被这本书研究的对象确定为 “象征”的时候,他其实只是在时间维度里梳理象征这一现象,而非从本体论上阐述象征,所以很明显,托罗多夫书写的是关于象征现象的 “多种描写”,甚至只是象征作为符号的发展和演变历史, “我的研究则属于符号学史的范围。”但是即使是一种客观的历史学著作,特罗多夫也以一种多元化的思路来厘清象征、符号、语言之间的关系,而他所涉及的门类则包括符号学、修辞学、美学以及人类学、精神分析、语言学和诗学等几个人类科学—— “谈到象征的同时也要谈到符号与诠释、使用与享受、转义与形象、模仿与美、艺术与神话、参与和类似、凝聚和移置,以及另外一些概念。”

古典派和浪漫派真正分野的18世纪是托罗多夫考察的一个时间点,也是他组织 “复数”的象征理论的一个关键时期,在这跟时间轴之前,有符号学、诠释学、修辞学,而象征作为一种符号,则是从圣奥古斯丁开始的。符号这个概念在古希腊哲学中就不断被提及,亚里士多德在《解释篇》中说到: “嗓子发出的声音象征着心灵状态,书写的语词象征着嗓子发出的语词。”在他看来,词语只是象征的一种特殊关系,甚至认为声音和意义不构成依据,也就是说,声音符号和意义之间构成的是无理据关系。这是对符号进行思考的第一阶段,而到了斯多葛派,对象征进行思考则进入了第二阶段,他们把能指、所指和事物联系在一起,但是这种联系也是机械的,也只是涉及到语言符号而已。

同样,在符号的逻辑学阐释中,亚里士多德运用符号只是从一个命题转到另一个命题, “一种存在物的存在或产生导致另一种事物的存在或产生,则不论后一种事物出现的早晚,前者都是后一种事物产生或存在的符号”,而没有从一个谓词转到另一个谓词,也就是说,这种转移是实体和实体之间的转移吗,不涉及到事件,而当从实体转移到事件,则意味着符号的非语言象征现场开始出现。而在斯多葛派那里,符号理论和论证理论结合起来了,这种结合促使阐释学慢慢成形,他们建立了词语间的间接意义,也就是在讽喻基础上扩展了象征,这便出现了显示符号之外的追忆符号,伤疤对伤口,刺穿心脏对死亡,以及烟和火之间的关系就属于追忆符号。

虽然没有为诠释学加你直接的理论构架,但是在奥古斯丁那里,正是因为用于宗教目标,符号理论才慢慢成形。对于奥古斯丁的解读,托罗多夫集中在他写在《论辩证法》的两句话里,一句话是: “符号是把自己展现在意义之前,并且除自身之外还给精神指示出别的内容的那种东西。说话就是借助发出的声音提供一个符号。”托罗多夫认为,这一句话具有两个开创性的贡献,一是奥古斯丁认为符号有着和自身的非同一性,也就是可以提供符号之外的意义,而另一个符号性能则是强调词语只是符号的一个种类,这也构成了符号学的理论基础。奥古斯丁关于符号的第二句话是: “语词是事物的符号,当它被说话人发出时可以被听话人听懂。”这个定义突出了符号的两种不同的关系,一是符号和事物之间的关系,符号已经具有了指称和表意的作用,另外,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通过符号建立了交际的领域。

两句话,四个重要阐述,奥古斯丁已经成为符号学家,也奠定了西方符号学的基础,虽然奥古斯丁的诠释是为了宗教目的,在他看来,那个唯一的上帝也使得符号的所指染上了神圣的色彩,但是他却区分了象征和语言,并把语言看成是符号之一种,更重要的是,他明确区分了在语言分化之前的 “话”而我们了解的 “话”——当上帝具有神力,他的内心有一种 “话”,而把这种话变成外部的 “话”,就需要用符号来 “表达”,也就是说,词语作为符号,并不直接指示一种东西,而是表达。在总结古希腊哲学对于符号的认知,奥古斯丁根据自己的研究,将符号理论用到了神学和《圣经》的注释中去,这样在托罗多夫看来,在戏仿思想史上第一次创立了符号学科学体系: “别人以前在修辞学和语义学的范围里谈到语词问题,他却把它扩大到符号方面,而语词在其中只占有一席之地。”

这是象征理论的符号学应用,而在符号学之外,则是修辞学的兴起,亚里士多德认为修辞学是一种说服别人的艺术,他在《修辞学》开始就说: “修辞学就是在一定的场合通过思辨发现适当的说服别人的方法的能力”。在这里修辞学的对象是他人,目的是通过雄辩在他人身上起到作用,也就是说,修辞学所用的语言符号是一种行为,而这种行为是说服别人,所以具有了天生的实用主义特性,西塞罗也认为, “只有让自己的言语适合每一种情况的人才是雄辩者。”有用论在托罗多夫看来,恰恰是修辞学的危机,因为要让语言有用,要让言语具有力量,只有在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才有可能。这是旧有的雄辩术遇到的危机,而新的雄辩术在抛弃了实用主义之后,开始追求话语的内在质量,也使得修辞学走向了文学,昆体良到封塔尼埃,修辞学接受了诗这一新的对象,以期达到美的目的,而这无疑使修辞学走向了第二次危机,那就是把言语本身作为享受对象,最后甚至变成了谎言, “雄辩术就如美女一般,它的魅力太强大了,你是很不容易攻击它的。人们如果真觉得被欺骗是一种快乐,则即便揭露那些骗人技艺的毛病也枉然。”在危机中,修辞学其实走向了终结,即使古典修辞学在转义的道路上试图挽救言语本身,使得辞格也成为一种形式,最后一切能指都成了辞格,托罗多夫把古典修辞学的衰败原因归结为两点:第一是因为取消了赋予某些语言形式的特权,第二则是理性主义受到经验主义的排斥,思辨构思被历史研究所替代。

符号学是将象征从语言体系中挣脱出来建立自己的关系,修辞学似乎让象征又回到了语言本身,而在符号学和修辞学之外,象征理论还在美学上进行了探求,而在修辞学消亡之后出现的美学,则直指摹仿说,古典派拘泥于摹仿原则,力图展现和被摹仿的自然毫无二致的作品,则当然不是美学的初衷,所以在这个转折时期出现了偏离思想,一种是以施莱格尔和莱辛为代表的 “第一等级的偏离”,也就是对不完美的摹仿,而乔纳森·理查森、德·比尔、费奈隆、狄德罗为代表的则是 “第二等级的偏离”,开始摹仿理想,摹仿理念模式。而其实在摹仿的偏离中,重要的观念产生了,那就是摹仿必须有一种理据性,而这种理据性就是在符号的能指和所指间建立关系,正是这种理据性的提出,使得美学也纳入到了符号学范围。

于是,迪博提出了对艺术进行符号分类,他阐述了绘画和诗歌之间的对立, “绘画同诗不一样,它并不使用人工符号,而使用自然符号”;他把文学的表意过程也分为两个阶段,词语首先唤起它们作为任意符号的表达概念,然后这些概念在想象中组织起来让我们感兴趣的画面;所以,他区分了诗的三种美:只是由声音产生的、单纯意义产生的美、最后是两者的和谐关系引起的美。理据性成为摹仿学说的一个转折点,哈里斯认为,意象和语言是两个不同的系列,而狄德罗则把诗歌话语和日常生活话语对立起来,莱辛则把艺术摹仿和诗歌符号的任意性联系起来,从而使得理据性成为符号的一个重要特征, “隐喻是借助无理据符号构成的有理据符号。”

这些人的观点为浪漫主义的到来奠定了基础,而托罗多夫认为,勾画了浪漫主义美学轮廓的第一人是莫里茨,而且, “莫里茨进行的革新的确是彻底的”,这种彻底性包括:他把摹仿说从摹仿程度的副词变成了摹仿对象的濒于,而且认为,摹仿的终点不再是作品,而是艺术家, “ “天生的艺术家不能满足于观察自然,而应该摹仿自然,把它当作原型,同它一样行构造和创作””在这个基础上,他认为艺术作品就是一个世界,是一个自足的整体, “它所取得的同自然里存在的相似,据此,它又构成了一个存在于自身的任意整体。”也正因为和自然相似,他甚至不需要表明同世界的关系,所以美不需要外部的理由,它是 “不及物的”, “我们自己是存在的,这就是我们最重要、最高尚的思想。而把艺术创作当成是一种主动的活动能力,莫里茨甚至认为,对立才能构成美,因为艺术作品的目的就是实现对立物的融合和相对双方的综合, “高级的悲剧美是由对立面的并列构成的”。

莫里茨作为浪漫主义美学的第一人,就是在理论上提出了艺术作品的不急无心、协调性、综合性和不可言传性,而在施莱格尔的《雅典娜神庙》中,就有了浪漫主义的第一个宣言,而在《艺术理论》中,他引用谢林的话说, “美是对无限的象征复现”,而要让无限显示出来,就必须以象征的方式, “作诗(这是最广泛意义上的诗,它是一切艺术的基础)不是别的,就是不断地用象征来表示。”也正是这一理论阐述,使得浪漫主义美学就变成了一种符号理论。

浪漫派无论在象征的对象、主体、美的定义和艺术作品的整体性上,都解构了古典派的观点,而当象征成为一种符号学,在理论的复数意义上,又衍生出了人类学、精神分析、语言学和诗学上的符号理论,而这些学科的符号学运用,其实是将本义于引申义、寓意和象征、本义符号和移用符号等二歧式关系,统一纳入到大符号体系。人类学意义上,象征理论是为了在自称 “没有象征思维”的人身上发现象征思维,不管是原始语言还是野性语言,最后都是事物取代了符号,能指和所指具有了等值意义, “一个象征能指表示好几个象征所指,原因并不是缺乏系统,而是因为每个象征所指又可以转变成象征能指。”

在弗洛伊德那里,用 “语言的风趣”和 “思维的风趣”建立的象征体系,则通过凝聚、复因决定、影射、间接表象、统一、移置、谐音游戏、多用途、双关意义等方法使得精神分析变成了修辞学和象征学,不仅拓展了生理心理学的应用范围,而且在 “释梦”中建立了革命性的象征理论, “可以把弗洛伊德著作里阐述修辞学和象征学的漫长过程概括成一句话:弗洛伊德在这方面的贡献巨大,但它并不在他所想象的地方,也不在他的门徒所认为的地方。然而他的贡献并不因此而逊色。”在索绪尔的语言学里,符号最重要的特性是任意性,而且是根本特性,但是他没有区分语言之外的符号存在,所以象征的理论受到了限制。而在雅各布逊的诗学理论中,语言作为自身而被感知,从而把诗学语言当成了一种以自身为母的语言,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浪漫主义的传统,但是他更进一步,他认为诗学的对象不是文学作品,而是文学手段, “诗是一种逐渐变得不透明的言语。”这一定义就是把感知语言本身作为诗学的意义,所以托罗多夫认为, “雅各布逊自始至终在同各种各样的简化论者、同那些想把言语说成只有一种表达系统的人进行斗争。”

象征理论在后浪漫主义时期,运用在列维-布留尔的人类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雅各布逊的诗学中,很明显,这些多元的运用,以及理论和实践的再一次升级,都是象征理论本身带来的一种变革力量:从普遍性到多元性,从摹仿到创作。而从固守传统的古典派到革新的浪漫派,内在的力量就在于探索一种真理的学说,当托罗多夫站在复数的理论之上的时候,第三种立场,第三条道路,似乎又成为新的力量,在多功能、异向的象征之路上继续前行,而这种力量本身也成为象征的符号,就如施莱格尔阐明浪漫派观点时所说: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理想,艺术家的努力就是为了实现这种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