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世上的大野鸡

编号:C38·2130422·0978
作者:【德】赫塔·米勒 著
出版:江苏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0年09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13.10元
ISBN:9787214050199
页数:273页

“没有指针的是时间。只有黑色的斑痕在旋转。它们拥挤着。它们从白色的斑痕里挤出来。沿着墙壁落下来。它们就是地板。黑色的斑痕就是另一间房间的地板。”浓重的黑色是在挤压着那个书名,连同“赠时尚挎包”的营销标注,像是一块斑痕,而“他们去领圣餐/但没有忏悔”也像一个隐喻,解读着这黑色的封面。这部中篇小说集包括《人是世上的大野鸡》和《独腿旅行的人》两部作品。《人是世上的大野鸡》讲述了一个关于移民的故事,而《独腿旅行的人》则描写了一个爱情故事。不管是移民还是爱情,肉体还是故土,总要怀着一颗忏悔的心。赫塔·米勒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曾说过:“说不出来的东西还是可以写下来。因为写作是一种沉默的行动,一种由脑至手的劳作。”那么也让我们在沉默中阅读。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池塘里都是女人

温迪施知道,她会为了一个落地花瓶叉开双腿。她会将腿叉开,就像她的手指软软地伸向空中。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落地花瓶》

走向池塘的时候,大钥匙已经把磨坊的门打开了,对于温迪施来说,两年的时间,他一直在自己的王国里,在磨坊里,在阵亡战士纪念碑前,数着日子,数着自己走向池塘的距离。那些女人,在俄国士兵前前面的女人,将裙子撩起的时候,那些洋葱就被踩坏了。而日子一直存在,两年或者两百二十一天,而那个落地花瓶去了哪里?“落地花瓶是不许进我家的。”只有舞女的花边裙子,守夜人在那里看见了所有的罪恶,以及写在某个历史深处的的死亡,只是,当磨坊前面的池塘只剩下女人的内衣的时候,他告诉温迪施的秘密在于:“我吃过被俄国女人膝盖碾过、好像黄油一样酥软香甜的洋葱。”

眼睛好像洋葱的光泽一样年轻,守夜人其实只有一条狗,和对那些下落不明信件的挂念。他看见的俄国女人已经变成了阵亡战士纪念碑四周长起来的玫瑰,长在茂密的灌木林里,杂乱丛生,透不过气来的小草在那里,分辨着和玫瑰的差别。和他看见的俄国女人一样,屁股在士兵面前扭动,但并不是真正的俄国女人,他们像温迪施的老婆一样,只是在那里的婊子,滴出水来的洋葱,滴出水来的玫瑰,以及滴出水来的女人,在池塘深处,变成了被遗弃的时间。

没有女人的守夜人,和自己老婆是俄国婊子的温迪施,他们同样看见了池塘里的女人,和芦苇中的女人内衣。对于温迪施来说,磨坊里生放着他数着的时间,“每天早上独自穿过马路去往磨坊的路上,温迪施数着一天的时光。在纪念碑前,他数着年头。每当自行车过了纪念碑后的第一棵杨树,他数着天数,从那儿他骑向同一个坑地。”自行车溅起了水,而时间不死,在他的世界里,一直向前,从俄国,到罗马尼亚,到德国,从妻子,到女儿,到另一个为之哭泣的巴尔巴拉。她们串起了那些过往的时间,两年或者两百二十一天,对应着俄国那场雪中死去的巴尔巴拉,对应着子宫切除的妻子,对应着拒绝像落地花瓶的女儿阿玛莎,可是,她们会出现在池塘里吗,她们会在芦苇中留下内衣吗?

俄国女人的洋葱,其实不属于巴尔巴拉,属于她的是那只可怕的蜘蛛,那句话温迪施一直不会忘记,巴尔巴拉叫道:“我要死了。”耳边的蜘蛛爬过来,她的害怕是因为没有人就她,温迪施也无能为力,战争中的蜘蛛是不是会爬进女人的身体里,就像那场雪,“巴尔巴拉战后追随蜘蛛去了。当俄国的雪第二次融化后,雪把她带走了。”巴尔巴拉死在了俄国,她不是洋葱一样的俄国女人,她是死去的战士,对于温迪施来说,一个女人的死换来另一个女人的生,那个成为他的妻子的女人也在俄国呆了十年之久,也是俄国,也是雪,也是女人,但是她们写着不同的身体,写着不同的故事,玫瑰和草,或者黄色的圆锥花儿。温迪施对着他的老婆说:“人们在俄国挨饿,而你却靠当婊子生活。战后要不是我娶了你,你可能还会继续当你的婊子。”他们在讨论的是关于女儿阿玛莉是不是处女的问题,而这个属于女人的本质问题轻易就成为一个笑柄,处女就像那块墓地,早就死了,留下的也只是芦苇丛里的内衣,和扭着屁股的洋葱女人,连阿玛莉也对妈妈说:“你在俄国时就是个野鸡。”

阿玛莉一边看着自己的指甲一边说,她的脚尖没有歪向另一边,只有指甲,像头发一样,是在变化在切除在时间中成为一个象征。而面前的妈妈也是被切除了身体的一部分:子宫。这是对时间的一种反抗还是阉割?女儿阿玛莉在面前,子宫只是被废弃在芦苇里的内衣,所以守夜人会说出那个大野鸡的比喻,当时他一边咀嚼一边轻轻地说:“人是世界上的一只大野鸡。”温迪施的自行车上已经放上了袋子,他的解读是:“人很强壮,比畜生要壮。”野鸡是不是畜生,是不是切除了子宫的畜生,是不是只留下内衣的畜生?后来,温迪施带着光秃的眼睛、肋骨里的石头大声说过:“人是世界上的一只大野鸡。”其实他是听到的,却不是他的声音,像守夜人在说,在他面前永远是死去的时间,是阵亡战士纪念碑,是巴尔巴拉的蜘蛛,是他张开的嘴,而“说话的是墙”。

墙一直在他的四周,磨坊的四周,只有大钥匙才能解开,所以后来大野鸡不是比喻了,而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你说过,我们得保留这只白色的大公鸡,这样我们明年会得到白色的大母鸡。”温迪施对着他的老婆说,而温迪施的老婆也从关于子宫切除的过去走过来,“你也说过,白色的也是敏感的。你说得对。”温迪施老婆说。那时她不知道巴尔巴拉死在俄国,死在蜘蛛旁边,一切只是那个下雪的恶记忆,当雪融化,当俄国在那边,大野鸡也变成了一种真正的牲畜。不断数数的温迪施其实没有忘记,在遇到卡塔琳娜的时候,他才知道两年或者两百二十一天的数数都是不堪一击的:“卡塔琳娜画了个字。她哭了。温迪施知道,她是为约瑟夫哭。温迪施把门关上。他哭了。卡塔琳娜知道,他是为巴尔巴拉哭。”约瑟夫之于卡特琳娜和巴尔巴拉之于温迪施,是不是都是阵亡战士纪念碑前面的玫瑰,是在死亡身边活着的意象,是的哭泣的时候,那场雪早就融化了,蜘蛛早就逃跑了。

雪和蜘蛛的意象,是涂抹不去的白和黑,白色的敏感,不是白色的大母鸡对于大野鸡的超越和覆盖,它时时被激活时时成为生活的象征,是的,磨坊边上盛开着白玫瑰,那些空着的床上“床单是白色的,被子也是白色的”,而且床单上有白色的窗户框,而木匠的母亲用大刀割下的也是白色的大丽花,毛皮匠地上放着的是白色的碟子,连“柜子是白色正方形的,床也都是白色的框架”,对于温迪施来说,刮胡子的时候有白色泡沫,他的眼睛下有一个弯曲、白色的伤疤,而他看见的也是“潮湿的、白色的大理石十字架”。敏感的白色,白色的母鸡,而温迪施却一直看见黑色的时间,时间到了尽头,他闭上眼睛,“听见挂钟的白色斑痕在滴答滴答,看见黑色斑痕的数字指片”。它们不重合,越加分离,“没有指针的是时间。只有黑色的斑痕在旋转。”拥挤着,掉落下来,变成了地板,“黑色的斑痕就是另一间房间的地板。”通向另一个房间另一个时间,白色的尽头是黑色的斑痕,就如那白色的字:“他们去领受圣餐,但没有忏悔。”明明白白写在黑色封面上,那个女人对裁缝说的话,变成了一句通向另个房间的箴言,而那个时候守夜人有老婆了:“她是山谷里羊圈的挤奶工。”

挤奶工和切除子宫的婊子,都是女人,都是那些看见俄国洋葱一样的女人和芦苇里的内衣的男人的女人,温迪施和守夜人,他们在磨坊面前,他们只有钥匙,他们不领受圣餐,他们也不忏悔。而温迪施的女儿阿玛莎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秘密,而作为一个女人,她其实早就不是处女了,她的脚尖早就歪向了另一边。一个幼儿园老师,阿玛莎的脚尖在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很明显了,那时鲁迪拉着她穿过玉米地,并且对她说:“我要喝你的奶。”鲁迪吸吮着阿玛莉的乳头,就像歪向一边的脚尖,阿玛莉小小的、褐色的乳头也被咬坏了。这是一个开始,就像那些俄国女人跪在洋葱上扭着屁股,温迪施说:“阿玛莉还会给我们带来耻辱的。”这样的耻辱是不是看着指甲对温迪施的老婆说“你是一个大野鸡”,或者说“玉米地就是树林”。但其实,阿玛莉已经是一个落地花瓶了,“温迪施知道,她会为了一个落地花瓶叉开双腿。她会将腿叉开,就像她的手指软软地伸向空中。”

守夜人一语成谶,而温迪施想染已经逃不出时间的宿命了,逃不出关于女人的黑色斑痕,他们顺着白色的墙壁下来,到达另一个房间。其实村子里的那些人并不都是在时间深处遗忘,木匠家里老克罗讷之死,母亲用大刀割下的白色大丽花,以及毛皮匠对动物标本的痴迷,都是在用一种死亡和毁灭告别过去告别大野鸡的耻辱,可是命运又一次次回来,甚至让他们失去说话的意义,山上的房子里都关着疯子,那个教堂后面的神甫没有戴帽子,所以一切的圣餐和忏悔,都被解构了,他们在战争之后失去的故乡也不复存在了。神甫说:“罗马尼亚人的墓不属于公墓。罗马尼亚人的墓散发的味道和德意志人的不同。”所以不说德语的罗马尼亚人,在村子里就像被关在一个大房子里,而被命名为“耻辱”的少女阿玛莉也失去了自己的判断:“每栋房子有房间。所有的房子一起组成了一个大房子。这个大房子就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祖国。”祖国是另一个房子,在阵亡纪念碑前,房子里都是过去的那些野鸡,只是脚歪向一边的已经不是是否是处女的评判标准:“每个孩子都有父母。就像住在我们.住着的房子里的父亲是我们的父亲,尼古拉·齐奥塞斯库同志就是我们祖国的父亲。 埃列娜·齐奥塞斯库同志就是我们国家的母亲。”

“国家的房间”,我们的父母,在这里变成了一种情绪,一种对政治的简单图解,那只蜘蛛又从巴尔巴拉脸上爬过,当死亡来临的时候,还有什么会让人害怕的?“苍蝇落在老克罗讷的脸颊上。它是她死了的皮肤上的活物。”世界也仅仅是一只苍蝇还活着,只有苍蝇还在黑色的斑痕里,一直爬到另外的房间里。

而另一个房间打开了,依然是黑夜,依然是女人,也依然是关于母语和国家,那个叫伊莲娜的女人可以“看着自己的身体,它就是预备一直长久地活下去的”,即使她被逼到墙角里,“一个令生活不再稳定的墙角”她依然在寻找那个可以容纳自己身体的房间。难民营501,这是她曾经的身份属性,但是当她离开那个号码离开难民营,她发现自己是一只找不到归宿的鸟,鸟群在哪里?那些男人在哪里,弗兰茨还是施特凡又在哪里?“伊莲娜唯一一句可能用德语说的话是:为什么你总喜欢对比,那毕竟不是你的母语。这句话是托马斯说的。”她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找到让她可以说话的那一对的鸟。可是世界上只有“独腿旅行的人”,塞萨·尔·帕韦泽说的那句话就如伊莲娜自己的想法:“可我已不再年轻。”

对那一对的鸟的找寻从临时难民营出来开始,越过一个国家的边界,越过“国家的房间”,是村庄,是夏天,是摩擦着他的生殖器的男人,那么光天化日,那么肆无忌惮,对于伊莲娜来说,却是一次关于身体的真是寻找,但那只不过是臆想,“他喘息着。海浪没有盖过他的声音”,而伊莲娜在寻找这个男人,结果找到了弗兰茨。而弗兰茨扑倒在她身上,对她讲的一句话也是:“我想和你睡。”身体和身体,是欲望和爱情,是自由和渴望,是时间深处的那个巨大的诱惑,“那就是爱情了,他说。上了年纪的人是死亡,年纪轻轻的是爱情。”区别于死亡的爱情,降临在从临时难民营出来的伊莲娜身上。

但是这就是找寻的那一对鸟?男人和女人并不一定是爱情,甚至并不一定是身体,就像她曾经看见过的那个牵乌龟的寡妇,两次,几乎一摸一样的看见,这是重复还是另一种臆想?“在同一座公园,同一片树下;有可能在另一个国家,或者另一座城市;也可能是在一部电影里。有可能二者都只是我的想象,直到现在还是在想象。”想象无止境,“我很惊讶,他们竟然熬过了寒冬。”“他们竟然熬过了寒冬”是黑体,放在斜体的字迹里,显得突兀,和那个重获自由的夏天形成了对立,而这个句子就在伊莲娜写给弗兰茨的信中,写在卡片上,“伊莲娜在信封上写下‘马堡’,全部大写,好像能写得下似的。然后,是弗兰茨的她址。”但是这一句黑体,这一句寒冬,这一句关于重复的场景,是不是写给同一个男人,弗兰茨?那个投信口写着:其他方向。“其他方向”赫然印在信筒上,就跟信封上的“马堡”二字一样醒目。

是的,太晚了,好像信已经寄到了,弗兰茨已经拆开了,他读到:“弗兰茨,给你写字的时候我很彷徨。有一种欲望,它令人失去力气。给你写信的这一刻,我的手似乎要睡着了。”可是信里面的照片不是弗兰茨,不是房间里睡觉的身体,不是摩擦着生殖器的男人,是一个坐在岸边的男人,像死去的那个政客,“伊莲娜把男人坐着的岸上部分剪了下来”,而且,“男人窝着躺在水面。伊莲娜把池水也剪了下来。”那么,男人躺在伊莲娜的手心里了。那么,弗兰茨是不是真的收到了卡片,真的看见了死去的政客?还是伊莲娜根本没有寄出,或者根本不认识弗兰茨,甚至弗兰茨就是施特凡。那么,那一对的鸟就只是一个虚构的东西,“在自动拍照机拍出来的照片上,是另一个伊莲娜。”

这是从重获自由的夏天走过来的伊莲娜,这是竟然熬过了寒冬的城市,这里是一张床的宽度等于另一个国家的床的长度的房间,所以对于伊莲娜来说,这个城市里的一切可能在转瞬之间面目全非:“头顶白色波浪卷的老妇,拋光的手杖,保健鞋,可能一瞬间青春焕发,走进德意志少女团的队伍。”以及长长的、没窗子的车,穿制服的男人们,还有报纸上登出法律法规,“就跟另一个国家里的一样”,就像牵着乌龟散步的寡妇一样,总是出现在重复伊莲娜的头脑中

爱情或者一对的鸟,到后来都变成了一个国家的象征,托马斯或者爱过一个女人,但是他是同性恋,他只是在相同事件中转化变形,相同的句子“我曾经爱过一个女人,爱了好几年”,听起来却一样,听起来也毫无意义,当伊莲娜看着看看托马斯的时候,她发现“一个人长着另一个的脸”,弗兰茨的脸。“你们俩到底谁是替身?”托马斯、弗兰茨的中间是一个“或”,“甚至长时间的舌吻过后,伊莲娜都不知道,吻她的人是托马斯还是弗兰茨。”而伊莲娜自己也变成了另外的人,“二者中的一个说:不离开你。如果非离开不可,那也是离开另一个伊莲娜。”

另一个,或者另一个,这是一场游戏,一场和白日梦有关的游戏,床只是一个国家的宽度,城市只是“看不见的城市”,而国家呢,只在那个夏天之后就不复存在了。而那个男人的照片却依然被剪开了,被放进信里,放进邮筒里,却已经抵达,一切都是一个过程的臆想:“我一个人出发,想要两个人到达。一切都错位了。实际上,我是两个人出发,一个人到达。”在对弗兰茨的卡片上,伊莲娜说:“我经常给你写卡片。卡片写得满满的,而我却是空空的。”最后她将把卡片和“鸽子杀手”的羽毛装进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的是她自己的地址。

因为,伊莲娜不愿去想离别。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编号:C38·2110815·0817
作者:[德]赫塔·米勒 著
出版:江苏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0年9月第一版
定价:25.00元 当当14.00元
页数:230页

继《心兽》之后,我所购买和阅读的赫塔·米勒又一部长篇小说,其实情节在她的文字里完全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在简洁,清爽,洗练的背后,却是不易察觉的另外的世界。不管是“狐狸”还是“猎人”,赫塔·米勒用她独特的符号来解构那个时代,那些人们,而在这些符号里我们嗅到了政治的气味,含着独裁、民主和死亡的气息。那个叫罗马尼亚的国家,风雨飘摇,弥漫着无所不在的恐惧、屈辱和绝望。它们爱上工程,爱上警察,挂在卧室中的狐皮尾巴每天都短了一截,是不是威胁越来越近?在《额头前的卷发》中,赫塔·米勒写道:“报纸很粗糙,然而独裁者额头前的卷发却在纸头上有一道明亮的闪光。它抹了油,闪闪发亮。它是被压乱的头发。额头前的卷发很大,它把小一些的卷发全赶到独裁者的后脑勺上去了。它们被纸头吃掉了。粗糙的纸头上写着:人民可爱的儿子。”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黑暗的袋子长满隐喻话

完全可以把小说肢解开来,那是由苹果蠹蛾的道路、手中的男人等32个章节组成,然后把章节捏碎成每一个句子,把句子捏碎成每一个词语,当词与词碰撞,当词变成独立的个体,关于阅读就会陷入一种黑夜之中,我看见疯狂的词语挤压过来,蚜虫、苹果、侏儒、胡桃,以及葵花子,而我小心翼翼选择在“狐狸”这两个词上落脚;阿迪娜、克拉拉、伊利杰、里弗,以及保尔,最后死去的是独裁者……他们都是陌生的词,陌生的人,“不相信陌生人”,因为“陌生人很孤单”,这是村庄教师里弗说的,当所有的词语都变成孤单的时候,我看到了赫塔·米勒脸上的微笑,看到了她离开罗马尼亚时的愤然,1987,她的世界里仍有逃离独裁的恐惧,而两年后,1989年,在那个叫泰梅斯瓦的城市,伊利杰买了一张单程的车票,离开就是到达,那里的天空留着夏日的尘土,而那里,就是齐奥塞斯库政权被推翻的地方。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我小心翼翼展开,又小心翼翼合拢,那些词语太危险了,我必须用这样的动作保持阅读的矜持,保持对“陌生的孤单”崇敬,距离《心兽》已经过去4个月了,但是这个“Herztier”还是不肯安息,比动物内脏更丑陋的东西,又会回来,带着仇恨,带着恐惧,回来了,“独裁者蛰伏在心中就同蛰伏在你的小说里一样。”这是一个狐狸的世界,所以心兽里的那句话“仇恨允许践踏,允许毁灭,亲密无间的人允许割爱。”变成了“如果咒骂中断了,那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咒骂代替仇恨,还是在词语的中间摇摆,“如果咒骂中断了,那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来自第三页,前面的铺垫是:“咒骂是冷的,咒骂不需要大理花,不需要面包、苹果,不需要夏天。”是的,这是繁华和饱食的终结,这是夏天的终结,那是《心兽》的季节,而现在叶落归根,沧桑,夹着一些独裁的呼吸,“黑白相间的天空仍然是空空荡荡的”。接下去是什么,还是咒骂,“咒骂只是用来搅动漩涡和平躺的,用来短时间地暴怒和长时间保持安静的。”是一个过程,是一段时间,多么强大,多么无奈,暴怒和安静,有多少人会从咒骂中苏醒过来,面对陌生,像赫塔·米勒那样喊出逃离的口号?或者咒骂只是一种想象?我在第168页同样读到了相似的句子,“如果咒骂中断了,那它从来就没有过。”这是一次微乎其微的改变,“存在”两个字没有了,那时,是伊利杰开始叛逃,作为一个军人的“背叛”,“他的咒骂是冰冷的,他的咒骂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觉睡,他的咒骂只能使他反反复复地迷途,使他不住地感到寒冷,咒骂在玉米秸之间向上升腾,最终窒息。”

这“窒息”不是伊利杰叛逃最后的命运,却是在黑暗中看到的恐惧,像袋子一样笼罩着,我记得《心兽》里的那句话,有关袋子的,“每一次死亡都是一只袋子。”这是“我“对埃德加说的,而在这里,也有一句话:“黑夜用黑暗缝了一个袋子”。“黑”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具象,化解开来,大约是和某种不明现状的死亡有关。和一本书呈现的封面一样,赫塔·米勒用她的黑色寓言营造一个破碎而恐惧的世界。右上角的几何图形或许是一面窗户,通向未知,通向另一个文本的袋子,打开就是颠覆,其实方向永远是一个错误,“狐狸那时已是猎人”,在这个矛盾的结构中,我们看到的还是大把大把吞噬我们想象的黑暗,压过来,“最终窒息”。

谁是狐狸?谁是猎人?这是必须面对的文本疑问?当“咒骂”中断之后,任何东西都会形成语言的牢笼,带着恐惧,带着隐喻,当“狐狸”重新变成一把钥匙的时候,你会看到黑暗最后就是一盏明灯,照着你通往比黑暗更黑暗的地方。“那时我还不满十岁,阿迪娜说,我盼望一只狐狸已经很久了。”当狐狸成为希望,我们内心是否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阿迪娜的言语中有着不安,“因此当知道明天就能有一只狐狸时,我的喜悦反而有一半变成了恐惧。”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成为一个存在的时候,你无法绕开,无法消灭,唯一可以做的是改变它的存在方式,那是狐狸已是猎人,我有一种阅读的释然,一个句子承载着所有答案,朝向可能的出口,走下去是看得到的意义:

猎人把狐狸放在桌子上,把狐狸毛梳理光滑,说,猎狐狸不用抢,用套。猎人的头发和胡子和手上的毛是红色的,还有他的脸颊,和狐狸一样。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那挂在卧室里的狐狸尾巴总是会短下去,空气中越来越有窒息的味道,那些独裁者出现了,在街道上,在工厂里,在学校里,在每一个角落,当狐狸用它的隐喻来制造恐惧的时候,我们只能用信仰来解救我们自己,那些信仰有上帝的箴言,有男女的性爱,有权力,有党派,在那个门卫看来,所有没有信仰的人必须得到惩罚,“他会欣赏所有有信仰的人。他并不爱所有有信仰的人,而是敬重他们。他敬重党委书记,因为他的信仰是党。他敬重厂长,因为他的信仰是权力。”

克拉拉说,如果我没有烦恼,我就会忘掉信仰,门卫说,信仰是一种能力。而在这里,工厂是屠宰场,所有人都是慢慢短一截的狐狸,笼罩在巨大的黑暗中,还是理发师,头发有旋儿的理发师,还是女裁缝,将不料缝反的女裁缝,还是有白铁匠,没有无名指的白铁匠,只要到了夜里,狐狸的腿才会长出来,所有的人都在夜里成为猎人,成为独裁者面对的猎人,后来阿迪娜说:“我梦见一只狐狸正穿越一片空空荡荡的田地,地刚刚翻耕过。狐狸躬着身走,在吃土地里的泥土,它吃啊吃啊,越吃越肥。”

其实,狐狸的意象正在慢慢被解构,“马桶里漂移着两个葵花子壳,她不用想就知道:狐狸。”那些人们开始在越来越近的威胁中寻找到了逃离的方向,街道将永远通向乡下,到处都会变成城市,独裁者将会用最后的力气维护谣言,维护暴力,而如伊利杰这样的“背叛者”将横穿田野,走向不远的边境,权力大街走到了尽头,便是那个叫泰梅斯瓦的城市。

《狐狸当时已是猎人》和《心兽》、《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同称“罗马尼亚三部曲”,这是赫塔·米勒同样作为“背叛者”发出的声音,散乱的句子、破碎的词语,每一页都是隐喻,都是“黑夜用黑暗缝了一个袋子”,其实关于独裁,关于暴政,或者关于齐奥塞斯库,都已经蛰伏在她的小说里了。在最后,我还是能听到了那一声声咒骂,像子弹一样射出:

光秃秃的灌木丛紧紧地贴伏在体育场的土墩子上。最后射出的球已经被忘却,那支禁歌已唱遍全国。传唱开了以后,它现在反而有了梗喉的感觉,于是它哑了。因为坦克还守候在城市的各个地方,面包店前的队伍依旧长长,长跑运动员依旧在土墩子上方迈着赤裸的双腿跨越城市,一件大衣套进了另一件大衣里。

心兽

编号:C38·2110406·0803
作者:[德]赫塔·米勒
出版:江苏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0年9月第一版
定价:13.20元
页数:219页

诺贝尔文学奖似乎已经远去,赫塔米勒也不再熟悉,而今江苏人民出版社和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又重量级推出这个德国女作家的十部作品,这家出版了拉什迪系列作品的出版社一直喜欢集约式的出版震撼上市!在封面写着购买整套作品赠时尚挎包,看来文学与时尚已经联姻了,只不过配在这册黑色封面的《心兽》上,略显突兀。“仇恨允许践踏,允许毁灭,亲密无间的人允许割爱。”封面上很醒目地写着。我不知道黑色的封面下是否有着一个冒险的故事,是否有着灵魂的救赎,我只是读到了赫塔米勒“诗性与残酷美”的文字,才觉得这可能是一场庄严的阅读仪式。“在书中,我们时刻都能感受到当时罗马尼亚社会的诡秘气氛:压抑颓废的社会,濒临崩溃的经济,仿徨无助的人民,跋扈嚣张的秘密警察……赫塔的语言简洁,直白,某种意义上,缺乏美感,又因为政治原因而颇为晦涩。”当当专家级评论员:忘情风君如此评论。


《心兽》:政治逃亡背后的语言恐惧

“每一次死亡都是一只袋子。”这是“我“对埃德加说的,而埃德加说,谁要是听见你这话,准以为你疯了。那时,其实格奥尔格其实已经死了,在抵达德国之后,在法兰克福的路上停止了生命,停止了调查和被调查;那时,其实库尔德也死了,他被发现死在寓所里,一根绳子自缢在他身上。格奥尔格是一只袋子,库尔德也是一只袋子,而”我“和埃德加却收到了一封同样的信:交叉的斧头,并且告知:你们被判处死刑了,我们很快就会逮着你们。很多人死去,成为一只袋子,不再需要理发师和指甲剪,不再掉一粒纽扣,也不会在这个国家战战兢兢行走。所以,“我”说,死亡不是坟墓,是一根萝拉吊在壁橱里的腰带,是苔蕾莎手臂上的瘤子,是库尔德自缢时的一条绳子。

其实一开始闻到这种浓重的死亡气息并不是一件坏事,那种死亡面前,我们甚至不需要什么哭泣,不需要赫塔·米勒所说的那块“手绢”,盖鲁·瑙姆在第一页就提醒我们说,“别提什么朋友,想象正经事吧”,那正经事也许就是我们曾经为之恐惧的死亡,“在充满恐惧的世界朋友无非如此”,这是他在题辞上对我们的忠告,这一句读起来像是埃德加用一种小心翼翼来抵抗独裁统治的死亡:“我们如果我们沉默,别人会不舒服;如果我们说话,别人会觉得可笑。”

我们真的看见了那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这是真的。黑色的封面上是一个规则和不规则的几何图形,“Herztier”讲的应该就是“心兽”,很陌生的名词,台湾翻译成《风中绿李》,这是比动物内脏更丑陋的东西,可以“和耗子一样逃走”,有时候“不听使唤”,,而等人死亡的时候,心兽也就安息了。我把心兽看成是某种充满着闯入欲望的东西,和死亡很接近,和恐惧很接近,很多时候,它像独裁者的谣言一样,是一种逃脱不了的疾病。还有一句写在黑色的封面上:“仇恨允许践踏,允许毁灭,亲密无间的人允许割爱。”这是来自第67页的一句话,倒数第二行,其实后面还有一句:“因为爱会像深草一样重新长出来。”在仇恨和割爱面前,重新长出来的爱有意被忽略了,我读到了一个曾经独裁世界里逃出来的女人的不安,像萝拉,像苔蕾莎,一个是牺牲品,一个是实施者,到最后,她们都像“心兽”一样:“在争执之前有一副利爪”。

她就是赫塔·米勒,一个曾经的罗马尼亚作家,1987年,34岁的她从此离开祖国,离开独裁,离开恐惧,而32年后,她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认为:“赫塔·米勒以诗歌的精炼和散文的直白,描绘了无依无靠的人群的生活图景。” 她的照片还是在黑色封面的连体书页中,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双眼,凌厉的长相下,是薄嘴皮、细眉毛、鹰钩鼻组成的“图景”,浓重的眼线让蓝眼球又大又圆,加之永远穿着黑或灰的衣服,倘若她手里再拿柄歪扫帚,活脱脱就是一位中世纪女巫。这是不是独裁之后另一种恐惧?赫塔·米勒说:“大家都想比独裁者活得更长久。”事实上正成为现实,那个罗马尼亚消失了,那些独裁者死了,那个第一个音节是再见的”齐奥赛斯库“早已拉上了了绞刑架,“每一次逃亡都是给死亡提供一次机会。”看起来,是赫塔·米勒赢了,她的爱像深草一样重新长出来。

像头发。这个比喻的另一层含义是,我们需要理发师,需要在指甲干净的时候欢迎理发师上门来,那时候,理发师成了另一个革命者,另一个改变自己的人,就像库尔特梦见自己去了理发师那里,而父亲死前就去理发,为了让彼此都松了绑,“我”也只为出席父亲葬礼而去理了个卷发。理发师总是伴随着死亡而出现,从头到脚的一切只有头发可以独立在身体之外,所以理发师也成了一种镇压者的武器,他鉴别着革命和反革命,区别着独裁和自由的空气。

那个叫皮埃勒上尉的信里,都夹杂着一根黑头发,仿佛是临死的那枚子弹,这个独裁者的侩子手,和那条狗有着同样的名字,他几乎无处不在,他调查着萝拉之死,他控制着苔蕾莎,派她来见我,把我纳入到谋杀的行列,那一刻,我原本以为的爱顷刻间化为乌有,“一丝不挂在我面前”,半年后死了,这是另一场谋杀,而皮埃勒就是要用暴力把那些发对独裁者的人找出来,他说“他们靠煽动和寄生过活。这完全是违法的勾当。”同时他却把自己的罪状掩盖起来,他说:“这在这个国家,人人都可以看书写字。这么说的,人人都可以写诗,无须敌视国家,结成犯罪组织。”而文字也仿佛就是证据,就像萝拉记录下的那些句子:“这就像梦境,进得了口,上不了纸。记录的时候,萝拉的句子在我手中熄灭了。”

而皮埃勒处处寻找那些反动的诗歌,他审讯格奥尔格、库尔特和埃德加,“是为了一首诗,他说,“这首诗煽动逃亡”。这是他的独裁判断,而他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恐惧!这种恐惧就是萝拉之死最后污蔑为对国家的耻辱,这种恐惧就是许多母亲身上的各种疾病,这种恐惧就是父亲“大得像赞美元首的歌”的肝,这种恐惧是拇指属于墓园的六指人,这种恐惧也是圣餐杯里只有两块被咬过的圣饼。无处不在,就像城市里到处可见的疯子。

他们住在恐惧之中。工厂、酒馆、商店和住宅区、火车站大厅以及穿过麦田葵花田和玉米田的火车,都留着神。电车,医院,墓园。墙壁和天花板还有敞开的天空。尽管如此,在那些说谎的地方还是经常因滥饮而不小心出事,那不是人为的错,多半是墙壁、天花板或敞开的天空之过。

在这样的恐惧面前,独裁者已成为一个梦魇,所有人只有在”应付牛蒡、九命杀手、喝血鬼和液压机这类事“上进行逃避,而等待我们的生活也只是在理发师和指甲剪,在“不会再掉一粒纽扣中”开始,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如果我们说话,别人会觉得可笑。”

这就是一个奴役和寓言故事,心兽“如耗子一般逃跑”了,它不再需要用语言来解释,它是一个独立在独裁世界里的东西,像爱一样慢慢长出来。而赫塔·米勒似乎要走一条逃避“因言获罪”的道路,我们在这本219页的小说中读不到通俗的故事和扣人心弦的情节,有的只是像梦境、容易熄灭的句子:“我掀掉被子正要扯床单,发现床单上躺着一只猪耳朵。这是女孩们的临别赠物。我抖了抖床单,耳朵仍附在上面,原来它像纽扣一样被缝在了正中间。”“河这只袋子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窗这只袋子不属于我,后来属于格奥尔格。绳这只袋子后来属于库尔特。”

小说是一座迷宫,独裁者在外面,别人也在在外面,发表诺贝尔获奖致辞时,赫塔·米勒说:“在我看来,物体不认识它们自己的制作材料,姿态手势不认识自己的感觉,词语不认识把它们说出来的嘴巴。但是为了确认我们的存在,我们需要物体,我们需要姿态手势,我们需要词语。归根结底,我们能用的词语越多,我们就越发自由。”这或许也是她写作风格形成的心理根源。就这样,她开放了所有通往自由之路,她又堵住了前往让语言从恐惧中挣脱出来的所有通道。

独裁者是一个错误,或许,语言也是一个错误。

香水

编号:C39·2081121·0759
作者:【德】帕·聚斯金德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05年5月第一版
定价:17.00元
页数:235

副标题:一个杀人犯的故事。马原认为这是“在臭味年代里发生的一个传奇”,并用“伟大”这个词形容该书作者帕·聚斯金德:“在人类被金钱淹没的20世纪,还有一个这么了不起的幻想作家诞生,他应该诞生在格雷诺耶那个时代,他真的不应该是个20世纪末叶的人,真是个伟大的幻想作家。”


悦·读:《香水》:一种致命的毒

一滴香水里,包含着一个生命的消逝和溶解,包含着一个天才的灰色人生,包含着对于爱的疯狂迷恋。最后的最后,都死了。

18世纪一个杀人犯的故事,在21世纪的某个冬日,依然杀机四伏,坐在暖气围绕的房间,我依然能闻到飘散了几个世纪的怪异味道,混合着对于生命的变态谋杀和对于理想的温热呵护,你会感到极度不安全,生命仿佛只幻化为纯净奇香的一滴,掉落下来,便是全部的黑暗,便是全部的死。

血、脐带、鱼腥味、暗灰色的调子,给足了一个天才的宿命。在臭的环境里出生,死亡擦肩而过,他身上没有任何气味,而他的鼻子却能寻找到世界最美妙的香,地狱般的臭和天堂里的香,把这个世界支撑出完全不同的领地,天才是无法复制的,他的每一次对死亡的逃离总是用其他人的死来换取,母亲、皮革制造商格里马、香水制造商巴尔迪尼,当然,还有26个散发着体香的少女。

从少女身上他发现了生命的意义,对于他而言,少女身上的香味意味着纯洁的美,不占用它,他的生命就毫无意义。这是一个黑暗的灵魂,一个千疮百孔的躯体,一个猥琐卑微的生命,他对于理想的尊重和呵护超过了肉体,超过了所有物质,尼采借查拉斯图拉之口说,上帝死了,但是对于格雷诺耶来说,上帝从来就没有活过。查拉斯图拉内心充满了无人倾听的痛苦,但格雷诺耶从来没有过这种痛苦,他下山之后,更纯粹地成为了他自己,他对这个世界既没有爱,也没有恨,既不想超度别人,也不想超度他自己,他的一生都只是在为自己活着,或者为自己痴迷的香味活着。

他熟悉这种气味,它给予他一种安全的感觉。
──[德]聚斯金德《香水》第三章

这是一个永远的悖论,他的生命意义只建立在他人生命的丧失之上,而最后,所谓理想的香味则断送了他的身体,他的理想和他所有的爱:巴黎的一片墓地,身上洒满了用少女的体香制造的香水,那些离他不远的人立刻疯狂了起来,扑向他,把他撕成了碎片,并且迫不急待在吃进了肚子。

他这一生充满着对嗅觉无能为力的屈从、盲从、追寻、执迷乃至疯狂,从巴黎出发最后死在巴黎,起点回到了终点,他完成了一个圆,这是生与死的圆,是得与失的圆。《香水》的故事因此飞起来,自由无度。它是无解的。它是一个庸才抵抗世界的故事,可又何尝不是一个天才坠入深渊的故事?

马原在盛赞聚斯金德的《香水》时说:“虽然我最近经常唱小说死亡论,但是事实上有象聚斯金德这么也不起的小说救世主诞生,小说应该还有回光返照的机会。” 小说《香水》惊世骇俗的一面是用最通俗的故事表现出来的,缓慢递进,却让你窒息,追寻少女洛戈是最精彩的,而结尾突兀的死更像是短促的梦,其实,空间很大,但是聚斯金德说,我已经不能再想象了,我要死了,搁笔的时候他体内一定散发出了邪恶的香水味。

这一点短促的结尾在小说出版40年之后得以有限地展开,一直关注偶然的机遇与宿命式的爱情的德国导演汤姆·提克威(Tom Tykwer)用影像开始叙述一个关于欲望的象征故事。可惜,电影只在香港和台湾作了短暂停留。

香水这个词,从拉丁文“per fumum”衍生而来,意思是“穿透烟雾”。但是当我们阅读完这篇小说之后,我们便把它叫作格雷诺耶。

狂欢节的忏悔

编号:C38·2011203·0606
作者:(德)卡尔·楚克迈耶
出版:花城出版社
版本:1992年9月第一版
定价:2.80元
页数:167页

楚克迈耶的小说有着德国古典主义的特色,在《狂欢节的忏悔》中,我们读到的是一起发生在狂欢节上的谋杀案,调查此案成了小说的主题,而在这过程中,各色人等出场,使故事在神秘气氛中逐步展开。


《狂欢节的忏悔》:揭下假面具的时刻来了

“因为不管谁谋杀了他,是我把斐迪南逼上了绝路,而更坏的是,是我给了他生命。在他身上有一种不诚实的、堕落的生活的可耻标记……难道我应该让只有穷人才不道德、不诚实的假象继续存在下去吗?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儿子……”

“是我给了他生命”是开始,“是我把斐迪南逼上了绝路”是终结,当生命的意义在被预设的结局里走向死亡,这是不是早就注定的一个宿命?而这种宿命也在这个从星期六开始的狂欢节里上演着,这是星期一,是三天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潘内萨将和卡塔琳娜扮演王子和公主作最后一次“出巡”,但这最后一天却是潘内萨忏悔的开始,起点是为了走向终点,终点是在忏悔中寻找起点,“狂欢节的忏悔”就以一种宿命的方式解读着关于父与子,关于爱与被爱的寓言。

当潘内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在教士会会员杭利策博士面前忏悔,当他说到死去的斐迪南是自己的儿子时,一个被遮掩的道德假象慢慢浮出了水面,周六那个龙骑兵士兵被刀刺死在教堂门前,他是去教堂忏悔?而在同一天晚上,一个被怀疑为凶手的人被捕。在周一的谋杀案调查中,无论是首席检察官克拉森博士,还是刑侦局长迈兹贝希尔,都无法得出最后凶手是谁的结论。而当案件被搁置下来的时候,潘内萨却对神父说:“我是凶手,是我害死了他。”

害死他,不是用那把带着M标记的匕首插进了费迪南的身体,而是因为自己生下了他却把他推向了必然的结局,在神父面前忏悔并说出自己是凶手,那时的潘内萨的身份是父亲,被害者是儿子,但是这种父与子的关系,从来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讲述出来,就像忏悔是内心隐秘的一次坦白,只有在面对自我的良心时,这种关系才变成真相。当父与子处在隐秘关系中,他们的身上必定有着一种面具般的标签:潘内萨是富人,是上层的代表,而且是狂欢节的“王子”,而斐迪南是穷人,是前往非洲的雇佣兵,是后来的龙骑兵战士,这是一种隔阂的关系,甚至是对立,就如潘内萨所说,穷人意味着不道德、不诚实,而当在神父面前忏悔的时候,父与子关系的恢复,却让自己这个父亲也贴上了几乎相同的标签:“在他身上有一种不诚实的、堕落的生活的可耻标记……”

这是一种家族隐秘的标签,当斐迪南从博伊姆勒太太的肚子降生之后,这种标签就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被溺爱,游手好闲,总是敲诈潘内萨,之后因为逃脱违法行为的惩罚而离家出走参加了雇佣兵,当潘内萨给了他生命,斐迪南身上的标签似乎就难以去除,其实,对于斐迪南来说,身上的标签是双重的,一方面他是潘内萨的儿子,是潘内萨放纵欲望的结果,当他结婚开始一种上层人的体面婚姻时,他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和克洛蒂尔德,也就是我的妻子之间并没有夫妻感情可言,从根本上说,她永不会真正成为我的妻子,她仍然是那个被娇惯的、任性的、养尊处优、只关心自己的小姐。”这是不诚实的婚姻,也是堕落的开始,当充满野性的特蕾莎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难以抵挡她的诱惑,即使她是一个仆人,““她身上有野性的疯狂,有种可怕的诱惑力。如果今天说她是一个女巫,那时她便是一个能使人发狂的小妖精。”欲望的世界里,那一颗种子就成为堕落的标记;但是这个在特蕾莎嫁给下人博伊姆勒而成为博伊姆勒太太之后,对于斐迪南来说,就变成了穷人,他无法颠覆这个标签,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正是在这样的宿命面前,斐迪南开始了反抗,但是他的反抗其实是为了给自己寻找另一种掩盖的标签,甚至变成了更大的不道德、不诚实。

因为无法总是在潘内萨那里敲诈,所以他走上了盗窃,因为盗窃,他犯了罪,因为犯了罪,他离家出逃,最终他变成了远赴非洲的雇佣兵,“他说,非洲是个地狱,雇佣兵连狗屎都不如。”本来和朋友伯纳德说好一起逃走,但是最后伯纳德死在战场上,于是斐迪南和他换了衣服和身份,这是斐迪南的一种改变,他变成了“伯纳德”——一种面具生活开始了,这是斐迪南的第一次“死去”,在谋杀案调查的时候,潘内萨也证实,他早已经死去了:“我起誓,作为下凯德利希的地方长官和慈善事业的负责人,我曾经见到并鉴定过有美文件。此事毫无疑问。斐迪南当雇佣兵时在瓦道·阿什拉阵亡。”斐迪南用改变的身份“死而复生”,当他在星期六的“红科普”酒吧找到自己同母异父的哥哥克莱门斯的时候,开始了第二种“面具生活”。特蕾莎生下了两个孩子,她对于他们的态度迥异,斐迪南聪明,克莱门斯老实,而骨子里特蕾莎根本看不起克莱门斯,甚至认为一直以来克莱门斯在憎恨斐迪南,当斐迪南被人杀死在教堂大门前的时候,特蕾莎甚至怀疑克莱门斯是凶手,当在谋杀案调查的时候,克莱门斯讲述了那天斐迪南找他的经过,斐迪南告诉他:“我得找一个人算帐,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个人得一辈子养活她。”那天他穿走了克莱门斯的军装,成为了“龙骑兵”的一员,这是他再一次改变身份,从当逃兵的雇佣兵变成了龙骑兵,但是这却把他推向了死亡。当克莱门斯在调查中说出了真相的时候,带着偏见的博伊姆勒太太不相信他说的一切,甚至认为是他出卖了自己的兄弟,当克莱门斯要发誓的时候,博伊姆勒太太恶狠狠地说:“他不能发誓,生下来就缺一个宣誓手指。”而在后来克莱门斯没有了嫌疑回到家里,博伊姆勒太太却骂他是该隐,当克莱门斯拿出自己的两个金币作为安葬费的时候,她又尖叫道:“犹大!收起你的血腥钱吧!”

斐迪南换了身份变成了伯纳德,而自己却变成了在战场上的“阵亡者”,他和克莱门斯互换身份,变成了龙骑兵一员,不道德、不诚实的品行就是他戴着的一个面具,而他最后的死亡也是面具生活的必然结果。曾经他就是戴着面具成为了潘内萨儿子让马里埃,他不仅以“让马里埃”的身份骗走了表妹薇奥拉的首饰,而且还欺骗了她的感情,致使他怀孕。也正是这种面具生活,最后他死在了罗尔弗的匕首之下。罗尔弗的母亲是下层妇女,是“发泄性欲的牺牲品”,当丈夫抛弃了她,“她当时已经有孕在身,恶狗把她的衣服撕成碎片,把她的身体咬得遍体鳞伤。”在这种悲惨的生活中生下了罗尔弗,而在山洞里出生的罗尔弗“像只小狗”,而且不会说话。这个残疾的可怜孤儿被薇奥拉的家人收养,在薇奥拉的照顾中他长大,而他对薇奥拉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喜欢我超过世上所有人。”也正是假让马里埃的到来,使得罗尔弗产生了仇恨,“罗尔弗对他的仇恨随着我的热恋不断增强。我知道,他曾经打过罗尔弗一次,因为他深夜到我房里来被罗尔弗拦住。还有一次在大花园一个隐蔽的凉亭中,我委身于他,窥视我们的罗尔弗以为他对我施暴。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当那天薇奥拉带着他去潘内萨家里的时候,罗尔弗发现了斐迪南,终于那把刻着M符号的匕首插进了斐迪南的身体。

不断变换身份的身体终于倒在了忏悔间的门口,在那一刻,他才是那个真实的自己,一个不诚实、不道德的穷人,也是一个堕落的“儿子”,但其实这一切的悲剧之源也仍是那个戴着面具的父亲潘内萨,他拥有财富、地位、名誉,他是狂欢节的王子,是镇上的权力之父,但是他的内心里却充满了欲望,对于特蕾莎不是爱,那只是对自己婚姻的一种弥补,所以他在特蕾莎之后还会爱上了薇奥拉的同学卡塔琳娜,潘内萨对神父说:“我爱她,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一个是狂欢节的王子,另一个是公主,他们所谓的爱,其实就像狂欢节本身一样,是一种堕落的“面具文化”。

三天的狂欢节,人们都带着面具,小丑“亚巴斯”在那里载歌载舞尽情狂欢,但是谁都不知道面具后面的那个人是谁,让马里埃和薇奥拉相遇,他们却陷在狂欢节面具世界里,“有时,她突然转身,睁大眼睛盯着一位化装的男子或小孩,好像希望辨认出某个人似的。”而在那次彩车巡游中,已经向神父做了忏悔放弃了对卡塔琳娜之爱的潘内萨,看到的还是遮掩了本来面目的面具:“透过面具上的小孔,他们默默地注视对方的眼睛。卡塔琳娜的面具在眼睛和嘴的开口处都已潮湿。他不知道那究竟是眼泪还是呼出的热气浸湿的。”戴上面具,就是遮掩,就是隐蔽,当面具成为狂欢节的道具,狂欢节就是一种试图掩盖堕落、罪恶的“面具文化”狂欢秀。

狂欢节从潘内萨的父亲时代开始,潘内萨的父亲参加过1848年的革命,效忠宫廷,获得过世袭的贵族头衔,自称为封·潘内萨,他从青年时代开始就成为了狂欢节筹备委员会主席,他把筹备狂欢节活动以及各种礼仪当成自己毕生的使命,不惜花费大量精力和钱财,而用金钱打造的狂欢节实际上就成为彻底放纵自己的节日,“各个阶层的人,不论高低贵贱、老少贫富,都轻松愉快地参加这一盛大的节日娱乐活动,并常常打破常规,混在一起,彼此互换角色。”白天是看热闹,开玩笑,而当夜色降临之后,“他们的血便沸腾起来,狂欢活动也就增添了寻求刺激的成分。人们追求异性,放纵自己,希望逮住一个陌生女人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或者亲吻姑娘们漂亮的脸蛋。”

在面具的遮掩下,在黑夜的隐蔽下,堕落放纵的生活开始了,而正是这种所谓“追求高尚的精神享受”,却慢慢变成了小市民的庸俗消遣和闹剧,是“遵命取乐”,甚至以一种“近乎宗教礼仪的秩序”取代了信仰,所以在狂欢节前夜的周六,教堂里却异常冷清:“狂欢节的星期六似乎未能招来更多的忏悔者。即使在饰有玫瑰花环的圣母祭坛前,也只有几个老妇人在躬身等待晚祷。”这是一种讽喻,它是两个世界的对立,而当命案发生之后,当宿命的真相被揭开之后,“揭下假面具的时刻不知不觉到来了。”揭下面具是为了看清那个真实的人,真实的人期望一种爱,让马里埃和薇奥拉终于在一起,“他不再是那个被痛苦的思念所折磨、所苦恼,在巨大的忧虑和担心中煎熬的青年,那个在大厅里四处彷徨寻觅的幽灵,而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一位恋爱者和占有者;一位勇敢的骑士。”被误解的克莱门斯终于和罗莎姑娘在一起,“抱着她,怀着热切的渴望,深深地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在爱的感召下他放弃跳进莱茵河自杀。甚至对于潘内萨来说,也在神父面前说到了一直想要的爱,“摆脱一种没有爱、不被人爱的生活。”但是这种所谓的摆脱并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在面具文化中隐藏自己“不诚实的、堕落的生活的可耻标记”,所以神父对他说:“谁不想摆脱束缚他的一切?一个不称职的神父想脱去他黑包的长袍,因为职务上的担子,上帝压在他肩上的担子太沉重……但是,他必须继续穿着它。”

“必须穿着它”更像是一种责任,一种自我身份的确认,当潘内萨放弃对卡塔琳娜,在面具的小孔中看见最后一面的时候,似乎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所以很多时候爱也披着虚假的面具,甚至是一种悲剧之源,博伊姆勒太太对斐迪南之爱,罗尔弗对薇奥拉之爱,都在爱的名义中走向了一种变形生活,就如薇奥拉所说:“我过去不懂得爱,现在我懂了,它是一种可怕的、毫无怜悯的暴力。”不管是虚假之爱,还是面具文化,对于放纵的狂欢节只有唯一的一种救赎之路,那就是忏悔,在忏悔中揭下面具,在忏悔中承担责任,在忏悔中回到应该的自己:“我觉得良心是在我们身上真正起作用的东西,它甚至是我们天性的一部分。假如不是这样而仅仅是理性思考的结果,这样—种结果就毫无价值。”

莱辛寓言

编号:C36·2000315·0513
作者:(德)莱辛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80年2月第一版
定价:4.70元
页数:105页

不管是写剧评还是美学著作,莱辛总有一种强烈的启蒙意识,这对于18世纪的沉闷的德国文坛来说,的确是一股革新之风,寓言,在莱辛看来只不过形象地表达以达到道德训诫的目的,这种启蒙式的文学观使莱辛的作品流露出更多的伦理性。他的寓言有诗体寓言和散文寓言两种, 形式是两种动物之间的对话,比如《夜莺和孔雀》、《橡树和猪》、《伊索和驴》,在简短的对话中呈现彼此的特点,引人入胜。本书共选录诗体寓言15则,散文寓言90则。


《莱辛寓言》:应该和智者的思想一样

驴对伊索说:“如果你再用我写寓言,就让我说一些有理智的、有意义的话吧。”
“你说些有意义的话!”伊索说,“这合适吗?人类岂不要说你是道德家,而我是驴子吗?”
——《伊索和驴》

那时伊索不在场,驴也不在场,在场的是我和一只松鼠。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是春天慢慢走来的步伐,那屋顶上一只松鼠蹦蹦跳跳跑过去,然后飞越到一棵树上,不是沿着树向上爬行,而是头朝下一直探索到树底下。起初我听到的是“咚咚”的敲击声,以为是松鼠在找到食物之后发出共享的信息,仿佛正敲开一棵松果,招呼同伴一起食用。但是松鼠并没有抓住任何的果子,那连续的“咚咚”声是春天被唤醒之后的求偶声。

求偶是一种呼唤,在现场只有我一人的情况下,其实它的目标是盲目的,甚至是危险的。在“咚咚”声结束之后,松鼠从树上向下小心地接近地面,地面上松软的土,是渐长的草,或许还有破土而出的小虫——松鼠会喜欢吃小虫吗?依然是一个问题,它或者只是用一种行为艺术在接近醒来的春天?但是当我继续观察,在背后试图绘制出一只松鼠的寻觅轨迹的时候,现场终于出现了“第三者”:一只乌鸫鸟拍着翅膀俯冲下来,似乎用并不锐利的爪子去抓取松鼠,而那一只小小的松鼠似乎再也无处可逃,在这个春天被唤醒的季节成为别人的一顿每餐。

我在现场,松鼠在现场,乌鸫在现场。现场是松鼠寻觅的某一种食物,现场是乌鸫看见的某一猎物,当然它们最后陷入了欺凌与反抗的斗争中,当我离开现场的时候,想到的是,为什么松鼠在寻觅的过程中会忽视身后的危险,自上而下低头,就是把自己暴露在看不见的敌人面前,当那些小虫成为他的食物的时候,自己有可能就变成了别人的食物——现场总是引出某种荒谬性,而当这种荒谬性出现的时候,驴和伊索也开始进入到现场,莱辛当然也早已在这个荒谬的现场。

这是和日常有关的场景,却也时时透露出对立着的寓言性,莱辛看见了拥有了角也拥有了胡子的山羊,看见了美德女神变成了复仇女神,看见了变成女人又变成男人的替莱西亚斯,还有那一只凤凰,美丽的凤凰,独一无二的凤凰,让所有飞禽走兽羡慕的凤凰,可是当那些禽兽们都怜悯地掉转了目光,凤凰的命运就已经被推到了荒谬的寓言里:“不幸的凤凰啊!残酷的命运注定她既没有爱人也没有朋友,因为她只是她这类动物中唯一的一个啊!”唯一的一个,是孤独的一个,是绝美的一个,当凤凰仅仅变成一个遥远的符号,它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幸运和不幸组成的荒谬性正是莱辛在寓言里阐述的命运,而对于在历史现场的莱辛来说,这种幸运和不幸也是自我生存的写照,那个他生活的十八世纪,在恩格斯的描述中是一个“一切都烂透了,动摇了,眼看就要坍塌了,简直没有一丝好转的希望,因为这个民族连清除已经死亡了的制度的腐朽尸骸的力量都没有”的时代,死亡正在降临,腐朽正在发生,在历史现场里的一切,都和莱辛一样,被卷入了烂透的现实里,这里有“强盗式的贪婪赎罪”的土拨鼠,有不自量力而虚伪的驴,有要变得最美丽的生物,却变成了骆驼的马,有“别人的不幸使它吃了亏而恻隐”的狼,有骄矜异常的鹅,这样一个时代,正如《舞熊》中所说:“这样的艺术,不管它多么困难,/不管它多么罕见,/只显示你卑贱的灵魂和奴相。”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也正是这个一切都烂透了的时代,给了莱辛幸运的一面,他在寓言的现场,他看见了那些驴、马、鹅、鹰,看见了贪婪、愚蠢、暴虐、仇视、懒惰,所以他可以在这个像是坍塌了的现场重新建造自己的寓言王国,重新让自己成为一个思想家,散文体寓言的第一则《幻象》,莱辛似乎就通过缪司的口,说出了自己寓言大厦的特点:“真理需要寓言的优美;可寓言何必要这种和谐的优美呢?你这是往香料上涂香料。它只要是诗人的发现就够了,一位不矫揉造作的作家,他讲的故事应该和一位智者的思想一样才对。”

和智者的思想一样,当去除了那些香料,剔除了和谐和优美,那是对于资产阶级自由思想的呼唤,是对于人本主义道德的维护——“把道德格言通过一件特殊的事件,形象地表达出来,使读者深刻地感受到这条道德格言的意义,这就是寓言。”动物还是动物,但是在动物的背后分明站着一个人,在童话的背面印出的是道德的训条,《鹰和枭》里的鹰对枭说的按句话是:“在天天空有我们俩,这个不假,/可却迥然不同;/我靠自己的翅膀飞来,/而你却靠你的女神携带。”

尤其在这个一切都烂透的时代,在这个即将坍塌的时代,是需要像鹰一样用自己的翅膀击打,用自己的翅膀飞翔,没有什么女神,一切都需要靠自己。同样是鹰,当有人问鹰:“你为什么到高空去教育你的孩子?”鹰的回答是:“如果我贴着地面去教育它们,那它们长大了,哪有勇气去接近太阳呢?”《麻雀和田鼠》里的麻雀也是在嘲笑着田鼠,对于他来说,那一次勇敢的飞行就是为了“去结识太阳和闪电,/去攀登那苍穹之顶。”

似乎和在寓言中看见了希望和勇气一样,莱辛需要建造一个勇敢者的寓言王国,让那些自由的思想和强劲的力量主宰这个时代。但是为了让寓言王国真正建立,重要的不是添砖加瓦,而是去除那些在底下沉淀的腐朽泥土,就像《黄蜂》里的一群幼蜂,是从被抛弃的尸体中飞了出来,当黄蜂们自豪地喊道:“我们的出身多么神圣啊!这匹最漂亮的战马,俄普顿的宠儿,是我们的祖先!”但是无情的现实是:神圣产自腐烂的尸体?所以寓言作家对于这种自吹自擂的观点予以抨击,他联想到今天的意大利人,“他们自认为决不是什么卑贱的人,而是不朽的古罗马人的后裔,因为他们是在罗马人的坟墓上诞生出来的。”

腐烂的尸体,死亡的坟墓,产生的是何种生命和思想?无非也是腐烂,也是死亡,因为在黄蜂的背后,在动物的世界之外,总是站着一个人。那只说出“现在我要飞了”、伸开强大有力的翅膀的鸵鸟,却最终“连一步也离不开地面”,而它背后的是缺少诗人头脑的诗人,“他们从他们的宏伟颂歌的最初几行起就在吹牛,说要用自己骄傲的翅膀冲出云层去和星星比试高低,可他们对尘土却永远那样留恋!”那只狐狸端详了面具后说:“没有脑子,只有一张嘴巴!这难道不是一个饶舌者的脑袋吗?”而面具的背后也是饶舌的演说家:“你们这些没完没了的演说家,你们这些折磨我们纯洁思想的人!”那只赞美乌鸦的狐狸,最后吃了一块毒肉死了,而站在狐狸背后的是那些“该诅咒的谄媚者”:“愿你们除了毒药什么也不赞美!”身为密娜发通达哲理的宠儿的猫头鹰,在盗窟的废墟里吃老鼠,它的背后是人类所谓的学者:只是靠着虚无的空气来养活自己;那只鹿转身就看见了身后的人类:“很少一个惹人发笑的白痴不认为,要是他不诉说头痛和忧郁的话,人们就不会把他当做一位才子。”

寓言在说话,而且说着正面的话、方面的话,说着讽刺的话、提醒的话,说着可笑的话,深思的话,同样是狮子和驴,当寓言的场景是《和驴在一起的狮子》,乌鸦嘲笑狮子说:“好一对漂亮的伙伴!和一头驴在一起走,难道你不感到羞耻?”而狮子的回答是:“我需要谁,就会给他这种光荣。”因为狮子是一个大人物,是他带着小人物进入他们的圈子,所以狮子是强势的,是主宰者。但是当寓言的场景变成《和狮子在一起的驴》,另一头驴套近乎地说:“你好,我的兄弟!”而这一头靠着狮子趾高气扬的驴说:“不知羞耻的家伙!”另一头驴的疑问是:“难道你同狮子在一起走,就因此比我优越?就比一头驴强吗?”

驴还是一头驴,和狮子在一起与不和狮子在一起,他们都是驴,被乌鸦嘲笑与嘲笑自己的同伴,他们也都是驴,认识本性比活在虚妄里更重要,《鹿和狐狸》谁都认为自己强壮有力,无须在别人面前躲避,那头鹿说:“从现在起;我将坚定不移。是狗和猎人对我攻击,我定要抵抗到底。”但是当森林里突然发出了汪汪的回响,“软弱的狐狸和强壮的鹿立即逃窜。”本性的流露永远胜过豪言壮语,而所谓的豪言壮语只不过是根植在那些动物本性里的荒谬。

动物的背后是人,而有时候莱辛却把人却推到了动物的前面,活生生变成了可笑的对象。一对“模范夫妻”,“他们宁静得象最宁静的夏夜一般。”但其实一进入寓言的世界里,本性的奇迹就那么赤裸裸展现出来:“原来丈夫耳聋,妻子双目失明。”浮斯汀是虔诚的人,他希望仁慈的上帝让他在离开家人之后找到老婆和儿女,让家人依旧健康和快乐,“浮斯汀在诉说,上帝在倾听”,他回到家园,找到了妻子和两个孩子,似乎一切都是健康快乐的,一切都如他所愿,但是“并且——上帝保佑!孩子还多了两名。”——莱辛没有用到“但是”,是用了“并且”,递进的并且,延续的并且,当没有了转折,并且其实把浮斯汀的命运推向了寓言的极端,多出来的两个孩子站在他面前,是应该怎么称呼他?生活还会继续健康快乐吗?

自称正派基督徒的卡罗琳丈夫在卡罗琳死后也放弃了生命,当“他的灵魂离开了喧嚣的红尘”,当他“迈上了通往天堂的笔直大路”,甚至当他在上帝面前打听卡罗琳的消息,这是不是如莱辛的题目一样,是“夫妻之爱”?可是为什么最后他对上帝发火:“什么?我的太太也进了天堂之门?/你们怎么收容了卡罗琳?/那么,再见!谢谢你们费心!/我要另找一个地方安身。”夫妻之爱不是生随死的忠诚,不是永远在一起的渴望,却是一种自动设置的隔离,一种言不由衷的背叛。

由动物到人类,由身体到灵魂,由现实到信仰,寓言的世界里总是有耳聋失明的人,有“多了两个孩子的”的嘲讽,有“我要另找一个地方安身”的背叛。马茨要去买一个耶稣受难像,那个惯于恶作剧的艺术家汉斯为什么问他:“你们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死意味着身体之死?活是一种灵魂之活?但是恶作剧和艺术似乎要将这种生死调转过来,马茨说:“嗨,汉斯,我们买一个活的,/这样是不是最好?/要是这样不对,到底可少费些力气,/就算它是一头公牛,我们也能把它击毙。”把一个活的最后像对待一头公牛那样击毙,这是一种活还是一种死?活本来趋向于死的结局,还是死最后会变成复活的超越?耶稣受难,是人类自己的受难,也是人类自己实施的受难行为,所以在寓言的世界里,“神学家先生们,这就是汉斯和马茨提出的/一个颠扑不破的论证。”

寓言就是论证,寓言就是道德,寓言就是思想,而当一切的寓言指向了背后的人,指向了绕到前面的人,指向了说话、行动的人,指向了站在莱辛身边的人,是不是他们还会像那只狐狸一样发出疑问:“我想弄清楚,乌鸦因为它是一只能预言的鸟,才在祭品里分得一份呢,还是因为它厚颜无耻地和神分享祭品,人们才把它看作是能预言的鸟。”

本雅明:作品与画像

编号:E38·1990712·0495
作者:(德)本雅明
出版:文汇出版社
版本:1999年1月第一版
定价:10.00元
页数:266页

“患忧郁症的人允许自己享受的唯一乐趣,也是强有力的乐趣,就是寓言。”本雅明也许称不上是一位“患忧郁症的人”,但他的确没有停止过打造寓言,这个有着日耳曼血统的哲学家在卡夫卡、波德莱尔、普鲁斯特的身旁不停地创造隐喻,直觉和意象,同时又一步步地进行解构。这是一个关于时间或永恒的寓言,“他毕竟一生在写那些片断,为生命提供结局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诱惑。”他在《单向街》上喃喃自语。


《本雅明:作品与画像》:他抓住注定命运的星宿

传说有一种能和人对弈的机械装置,对手走一步,它就相应地回一步。这个和你下棋的木偶穿着土耳其式服装,嘴里叼着烟斗,端坐在大桌子上的棋盘前。一圈的镜子制造出一种幻觉,似乎从各个方向看,这张桌子都是透明的。实际上,一个象棋高手,驼背小人坐在木偶里面,用绳子牵着木偶的手。
——《论历史哲学》

藏书之一种,当它从书柜的某个一角被看见,当它被列入“千册百部”阅读书目,当它重新摆上书桌甚至被打开第一页,是不是就如本雅明自己所说,“如今方见天日”?他打开藏书的那一刻,是飞扬着木屑的空气,是铺满撕碎包装纸的地板,是置身于成堆的卷帙中,“开箱整理我的图书”仅仅是整理而已,重见天日也只是被拿出,而当这一本《作品与画像》不是在黑暗中深藏了两年,而是从1999年至今的十年,当页面的边缘隐约着泛黄的小点,是不是就是对于历史的一种记录。

经历过买书时的那种快感,经历过将其锁入“魔圈”的冷漠,经历过重见天日的敬意,一本书仿佛是“活生生地再现”了,而记忆错乱的那种感觉,和发黄的斑点一样,在打开的那一刻,都变成了被赋予的意义。而意义还是如镜子一般:“阁楼文丛”之一种,封面上的鹤鸟是不是镜中之虚像?七篇文章是不是能窥见本雅明的思想?为本雅明画像能否勾勒一种观念?甚至那节选的《单向街》也都以省略的方式被情意翻过——单行本的《单向街》早已经被阅读,重读是不是会让记忆更加混乱?

片段的,零碎的,甚至断章取义的文章,其实并不能称为真正的藏书,当时当本雅明把藏书定义为让记忆复活的存在物,其实已经在“开箱整理”中拥有了活着的状态,从某个陌生的城市收集而来,靠着金钱和专业知识建立一座书斋,然后在某一天发掘出书本,“整理藏书之乐因其一发不可止而表现得最为明显。”不是物品本身,也不是凝聚了记忆中展现的经验,而是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成为活着的状态,本雅明称之为“继承人”,就是那个把它们打开的藏书者,“藏书一旦离开了私人藏家也就失去了意义。”

继承人,是在时间的持续中被命名的,而且在开箱整理的时候,这个时间远不是最后的终点,即使最后看完那七篇文章合上书页,放进起初的那个角落,也不是一种时间的循环,“不是说书因他而活,而是他活在书中。”活着,持续的活着,甚至可以和选译了那几篇文章无关,和是否有发黄的斑点无关,在那触摸之间,重见天日就是一种收藏意义的引用,汉娜·阿伦特为本雅明画像时,就说过:“本雅明通过分析收藏者也就是他自己的爱好来举例说明这一有关过去的姿态的含混性。”含混性在于人活在现在,而收藏物刻印着过去的符号,一个现在的人如何在时间的断裂处“发现对付过去的新方法”?

“收藏是为完成人的救赎而进行的对事物的救赎。”继承人没有被时间中断,他拥有的是特权,那就是通过占有物品,“在过去建立自我”,从而成为“旧世界的救主”,所以原作可能旧了,但是在继承人的特权那里,原初的思想却是新的,而这种新的就是“具有当下性”,“这个当下可能还很贫弱,被视为当然的,但不管它像什么,你必须紧紧抓住它的角以便能向过去讨教。”找到当下性是为了在过去发现意义,而从过去发现意义最终目的是为了救赎,“收藏使物品重新获得了作为一件东西的性质,因为现在物品不再是用以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具有它内在固有的价值,所以,本雅明才能把收藏者的热情理解为一种与革命家的热情相近的态度。”

汉娜·阿伦特也是在本雅明的世界里“向过去讨教”,也是为了实现救赎,引用文章,引用引文,引用历史,引用本雅明,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引用,其实是不绝的,但是不管是汉娜·阿伦特引用本雅明,我之引用汉娜·阿伦特或者本雅明,引用的真正目的在于成为那个继承者,“不是说书因他而活,而是他活在书中。”于是,关于时间,关于历史,关于继承,关于引用,就构成了“本雅明作品”真正的藏书意义。

所以,在藏书和继承人之间,在作品和画像之间,在过去和当下之间,就存在着一种“对弈”,那个穿着土耳其服装的木偶制造了幻境,它是历史的一种表征物,为什么它总是能赢?它是高手,总是能把对手置于无路可走的境地,而它在对弈中取胜的秘密只有一个:“驼背小人坐在木偶里面,用绳子牵着木偶的手。”那个驼背小人是谁?它代表的是什么?为什么它能控制木偶?“驼背小人儿”在卡夫卡的世界里,他在一篇日记中写道:“为了使身子尽可能沉一些——我认为这对入睡是有好处的,我将双臂交叉抱起来,把双手置于双肩上,像一个被捆绑起来的士兵躺在那里。”一种变形,最原始的变形,是回到自己的历史中?而且被自己看见的时候,驼背小人“站在床前,见了我开始笑”,本雅明说,那时奥德拉代克的笑声,“听起来像是落叶的沙沙声”。

看见驼背小人,像是一种镜像,他们是卡夫卡笔下的人物,被捆绑起来躺在那里,变形的世界像是失去了主动性的动物,一只甲虫般的存在,是所有生存者的隐喻,这是那个提供了遗忘世界的本体:遗忘自己的权力,遗忘自己的父亲,遗忘制度,遗忘生命,也唯有遗忘,驼背小人才可以那样笑,“任何被遗忘的东西都是同史前时期被遗忘的东西混淆在一起的,通过无数非持久性的、变化无常的结合,不断制造出新的产物来。”但是当一切在时间意义中的东西被遗忘了,那个对于当下的镜子是不是也变成了驼背小人?所以卡夫卡把自己也当成了驼背小人,晦暗不明的世界,到处是法官们的倦意,是接待处的喧嚣,是荒诞,是罪恶,是永远在门外的K,甚至是将作品付之一炬的遗嘱。

所以,卡夫卡在驼背小人那里取消了历史的正当性,就像取消了制度层面的父子关系——当那个父亲以溺毙的方式判处儿子死罪,父亲就是法律,就是正当性,就是高傲的历史,“现在,你该知道天外有天了吧,到目前为止,你只知道你自己!你本来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但是,你更是一个魔鬼式的人!”不是权力制造了荒诞,而是命运——是父亲把命运带给了儿子,也必然用溺毙的方式让他死去。“犯罪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而是命中注定的—一命运在这里是以其模棱两可的形态出现的。”所以当命运成为“不可逃避的认识”,卡夫卡的驼背小人的镜像,其实是在用自己的作品审判制度本身。

一个犹太人,一个流亡的犹太人,这是卡夫卡的命运,当然,这也是本雅明的命运,当历史以这样一种驼背小人的命运让自己活在“不可逃避的认识”里的时候,如何能看见“当下性”?“黑暗时代”无疑就是烙印在他们身上的命运,对于命运的某种改变,本雅明选择的是用逃避来对抗“不可逃避的认识”,空间上的迁徙似乎是最直接的,1913年第一次来到法国,之后他把巴黎看成是自己的家,并建立了一种“决定性经验”,像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样,本雅明以flaneueur的身份在巴黎的街道寻找自己的归宿,或许在他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经历中,他的确看到了当下性,“在本雅明身上,文化的因素与革命者、反抗者的因素以如此独特的方式揉合在一起。”无论是犹太复古主义还是共产主义,两种道路的开放性都是为了一种卡夫卡式的“遗忘”,而这种遗忘延伸到现代之后,才是对于历史的继承。

但似乎这种充满政治斗争的革命憧憬造成了某种含混性,“事实上,我在试图搞清这个世界的状况时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在这个星球上,很多文明在血腥和恐怖中灭亡了。自然,你希望这个星球有一天会经历一个抛弃血腥和恐怖的文明;事实上,我……倾向于设想我们的星球正等待着这一天。”1935年的这封信就是本雅明“既是行进又是逗留”的矛盾,五年之后,打算移居美国的本雅明终于在西班牙边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汉娜·阿伦特说:“再早一天,本雅明可以毫不困难地通过边境;再晚一天,马赛的人们会知道那时已不可能从西班牙过境。唯独在那一天,灾难才有可能。”

没有早一天,也没有迟一天,本雅明就像刻意等待灾难降临一样,选择了“唯独这一天”,而当在反抗“不可逃避的认识”的命运时,把自己的生命放在了这一天,是不是在独一无二中找到了自己的“当下性”?身为犹太人是他命运的黑暗时代,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某种程度却是一种对黑暗的反抗,而其实对本雅明来说,即使那个时候盖世太保闯进了他的的寓所拿走了几乎所有的藏书,他却在发发掘图书的另一种意义上成为了“继承人”。

他曾经打开了普鲁斯特的文本,在十三卷的《追忆逝水年华》中看见了神秘主义者的专注、散文家作家的艺术、讽刺家的神韵、学者的博学和偏执狂的自省意识,但更多的是在作品边缘处的那个新文本——回忆。经历过的事情会成为回忆,这是如流水一般的年华,但是当普鲁斯特“在作品中牺牲了题材、人物的统一、叙述的流畅和想象力的发挥”时,他无疑就是一个时间的救赎者,“他完全处于其实实在在历史性的存在中。”真实的时间,自我的时间,不向那个外在的通道开放,而以内在的方式成为更新的力量,连一种生命的死亡,都具有了对时间的超越,“马赛尔·普鲁斯特躺着的病榻将写得满满的无数页书稿举起,奉献给了他自己微缩宇宙的创生。”

思考写在作品的边缘,思考变成时间的文本,普鲁斯特参与到了历史之中,而“史诗剧”在本雅明看来,面向“没有理由不进行思考”的参与者。布莱希特把那个思考着的人变成了剧中的主人公,参与到了舞台发生的事件中,他的目的就只有一个:表现状况,而这不仅仅是对抗亚里士多德戏剧理论,更是参与到历史中的一种表现,本雅明说:“最简单的例子:—个家庭生活场面。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人。家庭主妇正要拿起一件青铜器,递给她的女儿;父亲正要打开窗户喊一个警察这进来。恰恰在这个时刻,在门口出现了一个陌生人。”这就是一个“戏剧场面”——它是当下发生着的,它是可以自己援引的,甚至每个观众都可能成为演出者,布莱希特说:“演员应该表现一件事情,而且他也应该表现自己。他通过表现自己,当然也就表现了事物;而他通过表现事物,也就表现了自己。”自己表现自己,自己援引自己,历史就是现在的时间,我们每个人都成为了继承人。

无论是普鲁斯特写在作品边缘的文本,还是布莱希特间离效果的史诗剧,其实都在对那个成为制度的历史的颠覆——传统的历史就是对于时间的一种“不可逃避的认识”,就是一种宿命式的命运安排,驼背小人在那里操纵着木偶,他总是会成为隐者,所以本雅明论述这些真正的继承人的时候,就是要拆开那个装置,让驼背小人显出原型,让历史回到原初,就如“翻译家的任务”:“翻译是一种形式。作为一种形式,要理解它必须回到原著,因为原著中包含着制约翻译的法则:可译性。”在他看来,译文存在于“来生”而不是“此生”,翻译从来都是派生的、观念的,所以真正的翻译需要在原著中找寻到意义,就如生命的本来面目,就在于生命本身,“真正的翻译是透明的,它不遮盖原著,不挡住原文的光亮,而是让纯语言,因其自身的媒介而得到增强,更加完全地照耀原著。”

所以,“没有一首诗是为读者而写,没有一幅画是为观众而作,没有一部交响乐是为听众而谱。”或者根本不需要翻译家,需要的是诗人。在抛弃了“翻译”这种遗失了意义的形式之后,本雅明其实最终的目的是要为历史救赎,就是要让时间从过去脱离出来,就是要让既定的命运逃离——“它生活过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变成今天法庭上的证词——而这一天就是最后的审判日。”历史不是“以它真正存在的方式”去确认它,不是如社会民主所说是“顺应潮流”,当然更不是像法西斯那样变成暴力,如尼采所说,我们需要的历史,“不是以一个在知识的王国里堕落的二流子的方式需要它”。

像卡夫卡一样,本雅明只为自己“画像”,而这个画像在引用中变成了整体性的历史,“历史性知识的保管人不是某个人,也不是人类,而是斗争着的被压迫阶级本身。”本雅明这样说,在他看来,历史是一个结构的主体,是被现时的存在所充满的时间,是一种在当下的定义,而这便是本雅明的“历史哲学”,和普鲁斯特经验之外的逝水年华,布莱希特“表现状况”的史诗剧,“必须回到原著”的翻译一样,历史存在于表达中,历史需要可译性,历史为了被救赎,而所有“现时的存在”,就是对于“不可逃避的认识”的命运的真正颠覆,这便是真正的“历史性”,便是真正的继承:

一个把这当作他出发点的历史学家不再一五一十讲出事情的前因后果。相反,他抓住注定命运的星宿,这个星宿是他自己那个的时代与早一些的明确的时代形成的。这样,他建立起当下的概念,它是“现时的时间”,是贯穿弥赛亚时代无数细小事物的现时的时间。

拉奥孔

编号:H44·1980309·0435
作者:(德)莱辛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79年8月第一版
定价:9.80元
页数:232页

“拉奥孔”是罗马皇宫里的雕塑群,维吉尔在《伊尼特》中根据雕像描写了拉奥孔父子被毒蛇咬死的情节,德国古典主义美学奠基人莱辛以拉奥孔为主体论述了“画与诗的界限”,以期找出艺术的普遍性与特殊性。莱辛的思想史反封建的,对德国“狂飙突进”运动有着深刻地影响。

城堡

编号:C38·1980307·0432
作者:(奥)卡夫卡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1997年12月第一版
定价:15.60元
页数:332页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小说的第一句就直接闯入了卡夫卡的世界,卡夫卡小说中经常出现的K就像一个隐喻,时常冲击着我们脆弱的神经。这部卡夫卡最伟大的作品,没有结尾的故事就是卡夫卡对自己没有穷尽的阐述。K想进入城堡,但总是有阻力无法让其进入,K在无穷尽的斗争中丧失了对城堡的兴趣,这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性象征,“城堡”成了我们进入卡夫卡文本的另一种阻力,K的死亡就是一种小人物的死亡,一种阅读习惯与心理承受能力的死亡,有一天,K还会复活,并在远处说,你们自己就是一个巨大的城堡。书之一。

 


《城堡》:壁垒后面还有更多的房间

 

有时候这使我非常沮丧,我感到仿佛失去了一切,我觉得我仿佛刚刚来到这个村子,可是不像我真正来到这儿时那样满怀希望,现在明知道自己的前途只会是不断的失望,还得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都吞下去。

房间打开,进入房间依次要走过台阶、走廊和小门,依次经过村子、酒吧、客栈,但是打开的同时其实又关闭了,因为房间的外面标注着数字,这些数字总是不能通向最后的终点,数字的迷宫是一扇一扇阻隔的壁垒,走进它仿佛是远离它——当K走到标注有“十八”的数字的时候,戛然而止,里面的细语声是一场想象着的爱恋,“接着房门就关上了”,关上的时候,K最后成了卡夫卡,在自己的世界里被拒绝。再也不转身来望一眼的现实里,只有那无处安身的爱情,只有被拉走的失望,也只有没有结尾的命运。

K或者卡夫卡,会从那个房间退出来?那比走廊还要矮的小门只有容许弯着身子进去,可是站在在外面的K只好把“十八”的数字带进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寓言,以及另一个壁垒,那道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是另一个被自己拒绝的卡夫卡,在抽屉里,在遗稿里,在死去的时间里,“这时K才看到,原来走廊里已经寂静无声。”这是卡夫卡的续篇,寂静无声的现实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和思考,只有他一个人的壁垒和房间,只有挣脱不掉的劳累,而第“十九”的数字面前,他“照样糊里糊涂地走过艾朗格的房间”,那里有命令,有质疑,但是没有和弗丽达的私人感情,所以“因此这件事我不想再讨论下去”的回应依然是重重地壁垒,这给K的命运是“没有资格呆在走廊上”,结局已经早就写好:“一般说来,至多只能走进酒吧间,而且也只有获得格外恩赐,取消成命才行。”所以“十九”的数字面前,变成了一种夜审——目的只是为了要调查申请人,甚至连弗丽达关上门之前的爱情也被佩披这样的侍女说成是一种计谋,“弗丽达决心搞出件桃色新闻,她,克拉姆的情妇,碰到头一个求爱的,就委身给他,如果办得到的话,最好嫁个最最下贱的下等人。”这种在楼下那个小暗房里想出来的东西变成了一件“桃色事件”。所以在“十九”、“二十”的续篇里,房门一直没有打开,四壁漆黑的只是自己的那个早已存在的世界,“窗外是夜色一片”就像K刚来是一样,充满了未知的茫然,而最后当盖斯塔克抓住他的衣袖,发出“走,走吧”的喊声时,所有的门都重重地关上了,除了老板娘在背后的叫嚷声,一切都变成了夜色里的寓言,没有了K,没有了卡夫卡,甚至没有城堡,没有了壁垒,没有了可以拉开抽屉阅读的故事,就像在“一”的数字面前的那个世界:“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

陷在雪地里,是被埋没,就像K当初满怀希望远道而来,到最后却是不断的失望,一个接一个吞下去的可能,“仿佛失去了一切”。可是,K从来都以为自己看到了那个城堡,看到了那里需要他的土地测量,看到了生活的一种方式,因为在“深深地陷在雪地里”之前,等待K的并不是一片夜色,不是寂静无声,“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后半夜的寓言在这里来拉开了帷幕,甚至连K自己都不会想到,最后会迷失在数字的迷宫里,迷失在不能进入的城堡外。“让我告诉你吧,我就是伯爵大人正在等待着的那位土地测量员。我的助手们明天就会带着工具坐了马车来到这儿。”这是K想要的秩序,进入城堡,然后测量,还有助手的帮助。阵容庞大,计划庞大,但是城堡只能远远的望见,“大体说来,这个城堡的远景是在K的预料之中的。它既不是一个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颖的大厦,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由无数紧紧挤在一起的小型建筑物组成,其中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杂乱无章的注解,对于K来说,却是一个充满无限遐想的世界,但是城堡对他来说,是命运给予希望的所在,不如说是盲目的证明。测量器械在哪儿?助手却说,我们什么器械都没有。而那两个助手不仅从来没有见过,而且在K看来,他们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名字,“对于我来说,你们只是一个人。”而更为难堪的是,K没有任何能力进入城堡,就像他没有能力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

那个冒充守城的儿子的希伐若对K说:“这个村子是属于城堡所有的,谁要是住在这儿或者在这儿过夜,也可以说就是住在城堡里。没有伯爵的许可,谁都不能在这儿耽搁。可是你没有得到这种许可,或者起码你没有拿出一张这样的证件来。”进入城堡需要证件,需要许可,但是这样的许可证件在哪里,谁来给他,K不知道,助手当然也不知道,而且在这个被深陷在雪地里的村子甚至不容许他在客栈里休息。他是一个异乡人,他要进入城堡就必须获得身份的许可,所以在助手、器械和证件缺失的情况下,城堡真的就变成了杂乱无章的现实,而且教师对他说“从来没有一个外乡人是喜欢城堡的”,客栈里的那些人还告诉他,好客不是这里的风俗,这便预言了他最后的命运,但是在K听起来只是进入城堡方法论的缺失,所以他想要寻找进入城堡的方法,寻找和城堡里的人对话的方法。

卡夫卡:为自己建造不许进入的“城堡”

那个电话里,他用不见面和充满想象的方式编造了谎言,他成了土地测量员的助手约瑟夫,他的问题是“我的主人什么时候能上城堡去呢?”而得到的回答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来,”任何时候就是永远,永远被拒绝,永远关在门外,对于K来说,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以一个土地测量员的身份进入城堡是必须的事情,甚至他自信地以为“在村子里当一个普通工人,尽可能远远地离开城堡的势力范围,他照样有信心能够完成同住在城堡里一样的活儿”。离开城堡的势力范围是他对于那句“任何时候都不能来”的回答的反击,而在看来,会有一个城堡向他开放,会有一扇没有标注着数字的门会向他打开。

是的,城堡外面是另一个世界,这里有学校,有酒吧,有客栈,有女人,有村长,有信使,一切都在向他敞开着大门,一切的故事都在无限可能地进入他的故事,从而找到进入城堡的方法。但是这些方法随着K一步步地掌握,慢慢变成了阴谋。从方法论到阴谋论,K其实是走进了自己设置的迷宫,那些迷宫里满是数字,满是符号,满是壁垒。弗丽达是他的重要力量,这个曾经做过城堡部长克拉姆情人的酒吧女孩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这的确是我心底真正的秘密愿望。你应该离开克拉姆而做我的情人。”这是K最直接的计划,成为自己的情人,在某种程度上和克拉姆已经站在了平等的地步,这里没有羞涩,没有保守,而弗丽达作为一个失宠的女人,也和K一拍即合,在酒吧吧台下的肉体便开始了他们的爱情,弗丽达的脚压在K的身上,起初是带来女孩的某种欢乐和爽朗的性格,而对于给K来说,是一个伟大的计划,“于是他们互相拥抱起来,她的娇小的身子在K的手里燃烧着,K在昏昏沉沉的状态:K一次又一次地想竭力控制自己,但是做不到,他们在地上滚了没有多远,砰地一声滚到了克拉姆的房门前,他们就躺在这儿,在积着残酒的坑坑洼洼和扔在地板上的垃圾中间。”从肉欲开始,然后打开城堡大门,这是一种无法自控的诱惑,有女人的狂乱,也有城堡的迷幻,“K觉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国度,比人类曾经到过的任何国度都远,这个国度是那么奇异,甚至连空气都跟他故乡的大不相同,在这儿,一个人可能会因为受不了这种奇异而死去,可是这种奇异又是这么富于魅力,使你只能继续向前走,让自己越迷越深。”

越陷越深就像那在雪地里的村子,是城堡的一部分,却永远无法进入其中。弗丽达给他的只是暂时的满足,当K对酒吧老板娘提出要见克朗姆的时候,老板娘却对他泼了一瓢冷水:“我们在这儿低三下四为你考虑种种方式方法取得结婚的许可,可你是谁?你不是城堡里的人,又不是本村的人,你什么都不是。”连本村的人也不是,这种没有身份的感觉一下子将K拉到了冰冷的世界里,而且老板娘说:“要知道你连瞻仰一下克拉姆的尊容都是不能允许的”,那个酒吧的老板娘告诉K这些,只是为了告诉K,作为克朗姆的情人,既是一份永恒的荣誉,也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梦魇,因为在二十多年前,她也是克朗姆的情人,相片、毯子和睡帽是老板娘保存的三件纪念品,但是这和克朗姆三次的经历已经是久远的事,而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被抛弃。而现在,弗丽达步了后尘,做了克朗姆的情人,但是也一样被抛弃。

而在肉体的故事里,K和弗丽达也渐渐走向了两条不同的路,一个是计划的一部分,一个是对爱情的向往。在弗丽达看来,只有两个人的爱情才是一切,不管曾经做过克朗姆的情妇,不管在酒吧吧台以怎样狂乱的方式打开肉欲,但最后的归结点是一场深刻的爱情,“因此我又希望有那么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在那里面咱们俩紧紧地搂抱着,像用铁条缚在一起那样,这样我的脸藏在你的怀里,你的脸藏在我的怀里,谁也不再看见咱们。不是在这儿。”所以在弗丽达看来,离开城堡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反倒是爱情的目标,所以她留住K,或者要他住进学校里赚取一点生活的资本,但是这些生活离自己进入城堡的愿望越来越远,失望取代了原先的希望,不断被吞噬的不是爱情的虚无,而是自己苦心经营的阴谋,“你仍旧是克拉姆的情妇,还完全说不上是我的妻子呢。”这是K对弗丽达的回答,而住进学校也变成了K要进入城堡见当局的一场政治阴谋,“难道你忘记了一个人应该努力往上爬,特别是在他处于底层的时候?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利用一切可能给他带来希望的机会吗?”这是K对于阴谋论的解释,作为一个土地测量员,他需要的是从最底层抓住一切机会进入等级的社会,从而打开那一扇荣耀的门。

阴谋论在弗丽达那里,则变成了对爱情的亵渎,克朗姆情妇的身份让弗丽达成为一个“只有用高昂代价才能赎取的人质”,所以弗丽达对K说,他“把自己同克拉姆的会见当作了一桩买卖,一场现金交易。”而那肉欲开始的爱情则是“一种所有权的感情罢了”。对于K来说,他从来没有想到城堡里会有森严的等级,也从来没有想到任何的阴谋都会徒劳无益,奥尔珈对K讲述的那个“阿玛丽亚的秘密”就是一个女人被牺牲的寓言,她和城堡里索尔蒂尼大官员之间的纠葛就是弗丽达曾经或者以后生活的翻版。作为城堡的权威人物,索尔蒂尼拥有着很多权力,而阿玛丽亚被爸爸安排而与索尔蒂尼的交往,看起来像是一种爱情,“她深深地陷入了索尔蒂尼的爱情中去啦”,但是滥用职权的索尔蒂尼把阿玛丽亚也仅仅是看成是一个接近权力的工具,在阴谋论中被惩罚,“她跟我们一家人受到的惩罚有多么沉重啊”,巨大的无力感使他们被拒在城堡之外,“人家只是躲避我们。村子和城堡都躲避我们。”被人看不起的结局使得他们只能通过哦祈求或者愤怒的叫喊来恳求城堡的宽恕,而阿玛丽亚的爸爸想恢复女儿的名誉看起来也是一种徒劳,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在索尔蒂尼的信使失踪的时候,让巴纳巴斯送去当了新的信使。

爱情远去,信使到来,不仅对于阿玛丽亚一家,还是对于K来说,都是进入城堡的一种方法,“如果能打扮成一个他想象中自的真正的信使,那也不失为一种光荣。所以,尽管那时他痴心妄想,居然想要有一套官方的制服,我还是得在两个钟头之内赶着给他改制一条裤子,至少有点儿像制服那样的紧身裤,好让他穿着在你的面前出现,当然,我们知道,在你面前蒙混过去是很容易的。”而当巴纳巴斯的身份被这样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揭露的时候,K才知道自己一直信任的巴纳巴斯也是一个骗局,那封被说成是克朗姆发来赞扬K土地测量工作的信是另一个阴谋,对于从来没有进入城堡,从来不曾开展土地测量的K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爱情是讽刺,信使是讽刺,身份当然更是讽刺,对于K来说,连进入城堡的工作也是一个讽刺,他是土地测量员,但是村长告诉他,这里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我们这个小国的边界已经标好了,而且都已经正式记载下来了。所以,我们要一个土地测量员来干吗呢?”曾经或者有过需要土地测量的命令,但是那一纸公文在已经被压在箱子里了,那“土地测量员这几个字下面用蓝铅笔划了一道杠”的公文只是一个符号而已,甚至只是一种想象,与现实根本没有关系。

而更为可怕的是,与K作为土地测量员、弗丽达作为克朗姆情妇、巴纳巴斯作为信使的身份是一种虚幻的存在一样,那个K一直想见过一面并和他对话的克朗姆到底是不是存在也变成了一个疑问:“甚至在村子里,人们对他的描述也都大不相同,大家对他的长短、大小、举止风度和胡子式样都各有各的说法;幸而其中有一点却是大家一致的,就是他始终穿着同一套衣服,一套有着长长的燕尾的黑色晨礼服。”仅仅是一套有着长长的燕尾的黑色晨礼服,到底是不是克朗姆的唯一,就像奥尔珈说的,“他同克拉姆谈话,但是那个人真的是克拉姆吗?是不是某个有点像克拉姆的人呢?”而对于信使巴纳巴斯来说,“有人指定一位官员当作克拉姆介绍给巴纳巴斯,他是否像克拉姆,巴纳巴斯始终犯疑。”也就是说,巴纳巴斯见过官员,也传递过信件,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那些官员是谁,那些信件又是什么?或者说,巴纳巴斯进入的是城堡的某个房间,但是那只是整个机关的一部分,“因为有一道道壁垒档着,壁垒后面还有更多的房间。”就像那些标注着数字的房间,是一个迷宫,永远找不到出口,迷永远看不见真实。

城堡在眼前,却永远在虚构中,那里需要许可证,需要审查,需要爱情,需要信使,但是身份缺失了,当从工具论变成阴谋论的时候,所有的可能也读成了自我嘲弄的一部分,“我这是闯进了哪个村子啦?这儿有一座城堡吗?”这是K刚进入村子的疑问,而现在这个疑问一步步变成了解构自己的现实,连助手都告诉他,并不是城堡里的克朗姆要他们来的,是一个叫格拉特派来的,“那时候他正代理克拉姆管事”而随着一个个个希望的破灭,助手也辞职离他而去,而离开K的还有弗丽达的爱情,而弗丽达走向另一种爱情的主角就是自己的助手,“我爱她!她是一个聪明的好姑娘,是克拉姆以前的情妇,不论在哪方面都是很值得尊敬的。”杰里米亚的回答里有和K当初一样的阴谋,弗丽达曾经作为克朗姆的情人身份使她再次走向一种爱情,这是对K的反讽,也是用一种轮回的方式宣告那个不能进入的城堡巨大的吞噬力量。而K仿佛已经看到了爱情的不公平:“一个官员决不会有情场失意的事情。所以,就这方面来说,一个姑娘——我不光是指弗丽达,也是指别的许多姑娘——只是出于爱情才献身给一个官员。”而侍女佩披爱上K的原因也只有一个:“有朝一日自己爬上那个地位,不怕K不来求她,到那时她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不是答应K的请求,丢了差使,就是一口回绝,爬得更高。”

K成为了报复的对象,成了爱情的牺牲品,而这也是K当初一手造成的,在这个等级森严、滥用职权的城堡里,土地测量的意义其实已经完全消失了,而那些壁垒却越来越厚重,越来越侵入自己的生活,甚至到最后连自己保护的能力都不存在了。城堡里到底会有谁,到底是怎样的机构,对于K来说,是一个永远的谜,是写着数字永远不能进入的地方,而其实城堡也是自己被拒绝的内心,K在村子里所经历的一切其实都是城堡生活的外化,在虚假、欺骗和阴谋交织的过程中,K走不进的是自己的内心,就像卡夫卡。卡夫卡的复活是因为被壁垒的世界拒绝,是被抽屉的人生拒绝,也是被自己三次婚约又被解除的现实拒绝,那个可望不可即的城堡在卡夫卡的世界里却当成了父权的象征,作为半行乞的屠夫的儿子,卡夫卡从小就生活在专横如暴君、虐待妻儿的父亲阴影里,所以那种畏惧变成了无法进入的城堡,而卡夫卡在这充满恐惧的现实里,也在自己的周围建造起了城堡,数字的迷宫,坚硬的壁垒,没有人可以接近没有人可以进入,然后把现实可能的一切都吞噬掉。

“这不能怪哪一个人,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局面,一切都是城堡的影响。”卡夫卡借用尔珈的话说到,只是那门上的数字永远定格在了“二十”,锁进了抽屉。

浮士德

编号:X37·1980307·0431
作者:(德)歌德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94年11月第一版
定价:19.50元
页数:531页

浮士德,拉丁文“Faust”,即“幸福”之意。这是一个象征性的知识分子,他追求知识,以及名利、爱情、政治生活,但浮士德对这一切幸福的追求却在魔鬼摩菲斯特的契约中变得一无所有。是虚无战胜了探索,还是恶战胜了美,“辉煌的歌德”似乎并不想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在诱惑面前,所有的东西都可能是美的,但等一切落幕之后,才发现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出悲剧,而主角竟是自己。

里尔克诗选

编号:S38·1970310·0357
作者:(奥地利)里尔克
出版:中国文学出版社
版本:1996年9月第一版
定价:13.80元
页数:376页

1875年出生的里尔克,深受瓦雷里诗歌理论与罗丹雕塑的影响,但里尔克对宗教独特理解更是其对现代主义诗歌写作的一种成功尝试。1922年的《献给奥尔浦斯的十四行诗》与1923年完成的《杜伊诺哀歌》是里尔克最成熟的两部作品,在这里,里尔克对神秘主义的发掘使之成为德语诗界的一座里程碑。这位天生孤独的诗人不停地在诗歌中净化自己,寻找归宿,并且在汉语诗歌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里尔克诗选》:我,意思却是任何一人

然而你,神圣的人,直到最后仍在歌唱,
尽管受到被轻蔑的米奈德信徒的攻击,
美丽的神,尖叫之上玫瑰在那些
毁灭者中间回响着你有序建立起的歌声。
——《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

玫瑰的歌声,玫瑰的重生,在这“过度的赞誉”中,谁看见了玫瑰后面的思想,谁看见了玫瑰前面的死亡?当诗歌借以一个神话故事建立毁灭者秩序的时候,那对于已经描绘过的美丽到底是不是一种身体的虚幻?爱人或者少女,歌者或者舞者,在朴素的开放中却失去了最终的命名。当树枝交错着树枝,“在那棵树上/没有一根细枝自由……/有一根!哦,升高,升高……”当最高的枝条成为“一架琴的形状”,那忧伤以及爱的形态也依然没有领略,而死亡却保守着秘密,但是“穿过大地的歌声”还没有揭开,玫瑰的歌声里就听见了里尔克最接近的死亡:“这个如此喜欢玫瑰的人在他慕佐的花园中照看花时被划破了手,随之而来的感染使一个迄今罕见的庸医发现,他已患了白血病。不久以后,即1926年他51岁时死于此病。”

诗歌不被命名,死亡当然,也已经挣脱了诗歌和玫瑰的象征,在自己重建的体系中带走了诗人的肉体,当死亡猝然降临,那神圣的人返回到和身体有关的死亡现实中,那些纯粹的行动终于以一种无法抵达的尖叫方式看见了毁灭者对于诗歌世界的无助。可是在那封《慕佐的信》里,里尔克分明写道:“我写作,创造了那匹马。幸福,无忧的白马,因受阻而蹒跚,从我们耳旁疾驰过去,恰好在傍晚前的伏尔加河畔的草原。”幸福的马,无忧的马,被创造的马,像那玫瑰一样,寄托着一种歌唱的声音,却无法逃离现实世界那晕眩的运转,就像机器时代的来临一样,哀歌中依附着的神已在另一个世界里。

这个城市“总是为所欲为”,摧毁生灵,焚烧世界,把一切拖入自己的轨道,所以,所谓的文明,“完全失去了节制和平衡,/蜗牛的行迹被称作进步,/要想快跑就得放慢速度。/他们挤眉弄眼如同娼妓,/制造噪声用玻璃和金属。(《城市总是为所欲为……》)”失去平衡和节制的城市里,有着“安详地注视着/开阔、宁静而整洁的花园”的“精神病人”,有着“久已不问她是谁”的“老处女”,有着“在儿童歌唱队听出阉割的声音”:这声音有着乞丐之歌、盲人之歌、酒徒之歌、自杀者之歌、寡妇之歌、孤儿之歌、侏儒之歌和麻风者之歌,他们是陌生的声音,他们是悲伤的声音,他们是无助的声音,仿佛都站在上帝的对面,在城市的晕眩中自我毁灭。这样的图景却也像“巴黎植物园”的那头被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的豹,那铁栏杆阻挡了目光,所有它的后面是被略去的宇宙,而在这样一个被束缚的象征图像里,却产生了一个中心:“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豹——在巴黎植物园》)”

昏眩的意志,晕眩的城市,如何逃离这样看不见的宇宙图景?里尔克当然提供了一种纯净和美好的图像,一个通向诗歌世界的入口:“她们生命中的每一扇门/都通向广大的世界,/都通向一位诗人。(《少女之歌》)”少女在苏醒,看见了月光,看见了天空,看见了诗歌——所以她必须是阅读者,“于是大地超越自身,/继续生长,/仿佛将包容整个天空:/大地上的最后一所房子/就像是天空中的/第一颗星星。(《阅读者》)”在这个诗歌的世界里,只有阅读安静的自己,阅读纯净的宇宙,才能拥有美好,一切的一切都在体会、抚摸和赞美中消除“空守彼岸”的冷寂,“甚至连死亡也不要想去贬低它”,而这一切的宏大的背后总是站着那一个真正的诗人,诗人赞美死亡和奇诡,赞美无名和视名和失名的事物,赞美狂暴和寂静的风雷,而这一切的赞美也都是赞美着生命和美好,赞美着没有磨灭的神性,“我们应懂得尘缘,尽可能地体会它/感受它的抚摸,像来自亲友的手。(《一切将再次变得宏大……》)”

里尔克:建造自己的象征图像

城市和诗意呈现着两极,一种是晕眩,一种是纯净,一种是疲倦,一种是赞美,一种是被命名的束缚,一种是无名的体验,在这外部和内部的对立中,里尔克无非是像看见那个大写的“你”:“这是在一切之后。这是终点。/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须离开,/你为何像这样情愿,我得说/你存在,但我不复能将你找见。”你存在,你又不在,而对于“我”来说,你是一个背景,也是一个终点,你是目的,也是过程。所以在“你我”构筑的二元关系里,里尔克的世界呈现着一种身份的困惑,就像自身存在的困惑一样。你和我是背离:“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头,不在。/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独无依。(《橄榄园》)”你和我是影子:“店铺里的镜子有时/依然因你而颤动,忽然又映出/我恐惧的影像。——谁知道/这同一只鸟儿,曾否在昨夜/分别通过我俩而战栗?(《遗诗》)”你和我是纽带:“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对它们,我犹如一位亲兄弟;/渺小时,你是阳光下一粒种子,/伟大时,你隐身在高山海洋里。(《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而其实你和我面对面处在同样的世界里,你成为我,或者我成为你,是一种互融,是一种互涉:“面对面看着人们,/你准会想:哪一个是?//虽然他们同时说道:我,我,/意思却是:任何一人。(《夜间的人们》)”大写的你,大写的我,大写的任何一人,有自己姓名和名姓的任何一人,所以实际上,找不到和找得到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和束缚也都在自己身上发生:“一切寻找你的人/都想试探你;/那些找到你的人/将会束缚你,/用图画,用姿势。(《一切寻找你的人……》)”所以发现你找寻你实际上就是寻找城市中的自我,寻找自我的苦难和灾祸,寻找自我的希望和赞美,不管是晕眩的城市,和纯净的诗歌,都抵达着那个曾经不被命名的自己,而现在当你成了我,你便是未来,是神圣,是死亡,是一切的一切,是万物的缩影,是喊出了光和人之后说出第三个字的存在:“你是带着号角的守护者,/号角被吹响,众生开始学会说话。(《你曾喊出的第一个字……》)”

你对着众生,让众生开始说话,是发现了我自己,也像是一次神化的自我,所以里尔克把自我抛在伟大的风暴里:“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又把自己抛出去,并且独个儿/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预感》)”在忍耐中爆发,在很重的尘土中苏醒,在勇气中沸腾,这便是一个复活的诗人的永恒之歌:“很可能:一种伟大的力/正在我近旁萌动,繁衍。(《黑暗啊,我的本原……》)”我拥有了伟大的里,我喊出了“我信仰黑暗”的口号,而对于别人来说,“那些见过他活着的人们/不知他原与天地一体,/这深渊、这草原、这江海/全都装点过他的丰仪。(《诗人之死》)”肉体的死去是一种腐烂的状态,只有从石头中苏醒才能像一个永恒的符号,散发出神性的光芒,所以当自我成为救赎的上帝,他面对的不是生死,而是命运,是从图像和膜拜中走出的命运,是从跪下和歌唱圣诗走出的命运,所以当上帝命令我写,当上帝命令我画,当上帝命令我造,我便成为时代之王,而你却也在一种重合中“从永恒瞻望永恒”。

当我成为任何一人,当我被自我命名,“从永恒瞻望永恒”是不是仅仅是一种意念?而在里尔克的世界里,上帝的存在并不是虚幻的象征,而是一种权力,一种跨越历史的爱。在《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里,里尔克以谱系的方式还原了那个“你我”之间的永恒主题,一六六三年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死亡,是为了生还故土,在“一整天,一整夜,一整天”的骑行中,在夏天离开家乡的征战中,对于旗手来说,却是在找寻那一个存在于永恒之中的爱,他不问:“你的丈夫呢?”她也不问:“你的名字呢?”只是在相互找寻中,“他们要互相给千百个名字,又一个一个解下来,轻轻的,像解一只耳环。”彼此间一种新血胤是涂抹不掉的系统,即使旗子被烧毁,即使战争带来了死亡,“那件甲套在城堡里烧掉了,还有那封信和那瓣不相识的女子的玫瑰花!”这是永恒的存在,老妇人的哭泣带来的是一个“爱与死之歌”,是延续,是存在,是不灭的爱与死亡。

其实历史在这里已经被消融了,而在《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里,里尔克所找寻的上帝叫奥尔甫斯,他是创造之神,他用音乐创造出一座森林,在变化的世界里抵达诗歌的永恒,所以在那个死去的少女维拉面前,音乐扩展成舞蹈,最终以神殿的方式完成关于永恒的自我的定义。“……在桃金娘的激励下,我创造了美妙的/奥尔甫斯!来自竞技场的火焰变弱,/把赤裸的山变成一件战利品从中/升起一个神的动作,带着震响的雷。”坐在火的天空旁的奥尔甫斯在歌唱,那舞蹈中的女子也变成了一团火,在瓦雷里的启示中,女子的“衣裙,化做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焰,从烈焰中一条条响尾蛇窜出”,而在里尔克的诗歌里,姑娘化身为一种象征,一种转变的象征,“她曾睡在这个世界。歌唱的神,难道第一次/睡眠如此完美,以致她不愿/醒来?看,她醒来又睡去。”她几乎是一位少女,在沉睡中诞生了诗歌,而奥尔甫斯的歌唱建造的神殿里永远有那玫瑰,以及比玫瑰更久远的日子,当腐烂在国王的荒冢上发生,当众生投下引用,但是那辉煌的赞美却无法减弱:“因为他是一位永远伴随我们的使者,/端着一碗值得赞美的成熟的水果/进入死亡之门。”

在这个散发着水果味道的死亡之门之外,“一棵树从那儿升起。呵纯粹的超越!”泥土和骨髓,精神和图像,都在一种转变中抵达甜美的生命意志,以及那匹马,“它感到空间,呵,多么阔大!/它嘶叫并倾听,在它体内包含着/你的传奇。/我奉献它的图像。”所以当舞者的身体里被注入青铜,一种悲伤带来的崇高感觉以音乐的方式“落入你变化的心里”,所以当神圣的人依然在玫瑰之上的尖叫建立属于自己的歌声,那种曾经被破坏的生命意义找到了无形的诗,“纯然/不停地在巨大的空间和我们的/生存之间交换着。平衡力/我在其中律动地出现。”而受伤以及凋谢的花朵等待的是“水使你从/已开始的死亡中恢复——现在被重新拈起/在能够这样做的纤细
而滴水的手指中间”。

第一部分的毁灭和建造,无形和纯然,在第二部分中则变成了祭献,变成了神化的自我。“快乐地加上你自己,并取消总数。”枯萎和死亡,带来的或许是一种悔恨,或许是被欲望压倒的迷惑,但是在舞者的世界里,需要的是瞬间的变幻,需要的是承受的姿态,需要的是赞美的公平,所以当甜蜜的危险“从内部成熟”,诸神的世界里一定会有我们自己建造的那个图像,“诸神:我们先用粗略的草图设计它们,/那阴郁的命运不断打击并抛出硬币。/尽管这样,那些神衹永生。无疑我们可以/听完他们中的一个,他最终,会听着我们。”这是一种神圣的仪式的开始,这是永恒的力量的驱使,在奥尔甫斯的歌唱中,音乐进入森林,世界有了中心:“同你进入那倾听的耳朵。/你知道那把七弦琴一度奏起的地方/充满回声:那未曾听见,未曾听见的中心。”这是对于死亡的超自然态度,对于里尔克来说,奥尔甫斯以诗人的方式赞美爱上,而在神接纳人类的过程中,也传递着关于自己的知识,人或者是依附于神,但神会听他的诉说,奥尔甫斯的意义不在虚幻的对面,却在着现世里,“如果尘世不再会知道你的名字,/向寂静的地球低语:我流动着。/闪亮的水说:我存在。”从永恒到永恒,从水到水,短暂的活着状态是必须要在死去的过程中完成这样的变化,所谓轮回,水的意义就是一切,“经过云,雨,河流,海洋,空气,又回到云。”

如果说《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是在超自然的死亡态度中诡异着神化的自我,那么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则提供了一个反向的坐标,也就是如何在天使的序列中叫出我的名字,如何发现存在的幸福。“究竟/我们能够支配谁?天使不能,人类不能,/而伶俐的兽类也早已注意到/我们在自己解释的世界里/不能有在家的信赖。”天使到底在哪里,是生与死的中间地带?人类在哪里,在在自己解释的世界里?这样的疑惑带来的是一种空虚,是一种迷失而找寻不到永恒之流的空虚,因为“每一天使都是可怕的”,不管是大天使,还是其他天使,他们争取的只是他们的所有,天使的表情是含混的,对于人类的观望,也只是用一面镜子映照“流露出去的美”。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是为了寻找超然:“我们或许发现一纯粹、保守、且狭窄的/人间世界,我们的一长条肥沃的田园/在急流与岩石之间。因为我们的心灵仍然超越我们/一如往昔。”

在这个狭窄的人间世界里,有爱着的母亲,有死去的父亲,有情欲主宰的情人,而这样经历的人生却依然是虚幻:“形象的背后都只是超越于往昔的事物/在我们的面前没有未来。/我们确实在成长,且我们时常催促着/早日长大,半是承欢那些/除了已是成人外一无所为的人物。”在这个有着无数的广场,有着种种道路的不安的世间,有着廉价的装饰,都让我们变成了流浪的卖艺人,所以对于现世的人类看说,“于是我多么愿意从憧憬中隐藏我自身:啊,倘若我/倘若我是孩童,且依然能够长成原来的身形,且能够/头在未来的手臂之支撑中坐着,且读着大力士参孙的故事,/其母起初是如何的不孕,然后终能生产的故事。”出生和爱恋,都成为一种耗去生命的过程,“而外在的世界/逐渐萎缩,以至消失。”而那些神庙也只是提供“祈祷、供奉、跪拜的地方”,“多数人已漠视神庙,且不能获得/以伟大的圆柱和雕像在内心建立神庙的利益!”所以真正的救赎是从人类自设的场景中找到“如喷泉一般”的永恒,找到免于死亡的威胁,找到自由世界的反射。不是逃避命运,是在故乡的庇护下寻找内心的神:“盼望着,我们该会把它们会然化入隐形的心中吧/——哦,无尽地——化入我们内心!我们终结又是/谁?”

这个“谁”是你,是我,是他,是一切的众生,是有着故乡的我们:“只有年轻的死者,在超越了时间的恬静的/最初状态,舍弃了世俗”,世俗的世界里是看金钱在如何繁殖,是解剖学和表演,是单纯为了娱乐,是金钱的生殖器官,是全盘彻底的演出,所以从晕眩的现实中死去而化身为自身的一个系统,在“看那些在吃草时悲鸣着的动物——,还有时时/一只鸟惊悸地,横飞过他们仰望的视界/向远方孤独鸣叫的文字形象”,死且前行,最终抵达的是月光沐浴的地方,柔和的叶饰或者只属于生者曾经的赞美,而到了幽谷深处,那一种新的树的成长变成一种永恒:“而我们,思念着引升的/幸福,就会觉察到/几乎令我们吃惊,/当幸福的形影飘落。”

也是变化,也是超然,也是在自己的神殿里“回响着你有序建立起的歌声”,在片段的人生感觉中,只有神授的灵感才能发现自我的意义,玫瑰花开放出永恒,枝条升在世界的顶端,所以1926年的死亡对于里尔克来说,也像是现实人生的一次诗意象征,尖叫之上的玫瑰是美丽的神,却也成了“一个诗人的墓志铭”。

美国

编号:C38·1970308·0355
作者:(奥)卡夫卡
出版:漓江出版社
版本:1991年5月第一版
定价:7.50元
页数:294页

又名《生死不明的人》,是卡夫卡不多的长篇小说之一。一个少年的美国经历:“卡尔·罗斯曼十六岁时被他的薄情父母放逐到美国,因为他受家里的一个中年仆人的勾引,和她生了一个孩子。”这是卡夫卡的怪诞,而罗斯曼的美国之行依然无法摆脱怪诞:被舅舅收养,受流氓欺负,又遭解雇……在这里所缺少的是卡夫卡的象征,这种保留对卡夫卡来说可能在寓言小说中尚无有效的尝试,而稍后的《变形记》、《城堡》、《饥饿艺术家》才可以完全代表卡夫卡式的叙述。


《美国》:他选定了一个任意的方向

汽车来了个急转弯,仿佛发生了车祸,随后它开到公路上直线向前行驶,刹那间就消失在寂静的、包罗万象的车流人海里了。
    ——《罗宾申事件》

离开西方饭店,离开电梯工的岗位,离开对他有过忠告的女秘书苔莱瑟,离开想要去火夫公寓和他谈谈并要帮助他的女厨师长,对于卡尔·罗斯曼来说,离开仿佛就是为了寻找自由,而当离开变成了逃离,自由成为了一种没有目的地的湮没,那寂静的、包罗万象的车流人海,把卡尔带向了一个任意的世界,也许是更有机会的纽约,也许是新的工作,也许是人生的转折,但是当一种状态以“刹那间”消失的方式出现时,前方的世界就是偶然,就是盲目。

而卡尔,便是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便是“失踪者”——从《司炉》开始到《俄克拉何马露天剧场》,从第一句:“卡尔·罗斯曼十六岁时被他的薄情的父母放逐到美国,因为他受家里一个中年女仆勾引,和她生了一个孩子。”到最后一句:“山之间有成千上万的山包,象卷着泡沫的余波在滚动,它们向火车驶过的那些铁路桥冲击。而他们几个紧紧地偎在以致清凉的微风拂到脸上也冷得令人发抖。”作为弗朗茨·卡夫卡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却在未完待续的故事中成为一种永远的悬念——当结局被搁置,似乎文本就是在这样一种未完成的状态下变成了隐喻,和卡尔一样,来到美国,去往纽约,乘坐卡车,刹那间就消失在车流人海里了。

因为离开之后,没有所谓的到达,就像美国本身一样,它对于卡尔来说,只是被驱赶之后的一个目的地——不是希望在美国创业生活的一个人,而是被迫离开故乡和父母的一个人,这种被抛弃的感觉注定使他成为“失踪者”K,而所谓的“不一会儿就自由”的想法也变成了“避难”,因为他的身份是一个可疑的、在逃的、穷酸的饭店职工,甚至在离开电梯岗位之后已经被西方饭店开除,卡尔已经失去了了赖以生存的身份,而这种身份的缺失就像他来到美国一样,完全是被取消的人生。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受到中年女仆的勾引,并且和她生了一个孩子,于是被薄情的父母放逐到美国,这是卡尔命运的开始,而这种开始完全是一种取消行为:少年男孩被中年女仆勾引,不是爱情,也不是主动的性行为,甚至年龄倒错、身份倒错反而变成了一种讽刺,而被父母驱逐,也使他失去了儿子的身份,当那个降生的孩子又不被他带在身边,他又失去了父亲的身份——不是爱人,不是情人,不是儿子,不是父亲,当卡尔被抛入“美国”,就意味着他的一切身份都归零了。

来到美国,似乎又变成了一种寻找身份的开始,而寻找身份就意味着寻找自我的定位,但是在这到处是车流人海的国度,怎么可能不再次失去身份?这便是美国提供的一种生存样本:失去身份而寻找身份,寻找身份却可能失去身份。当卡尔乘船来到美国,他首先看到的是自由女神像,于是他感觉“自由的空气在他四周融融飘逸”——自由正是卡尔想象中的美国所具有的属性,但是自由在哪里?自由是看见的自由女神像的飘逸,是遇到那个叫雅各布的舅舅所给与他生活的富足,是他想从乡村别墅离开而回家的向往,是他在西方饭店得到帮助而有了第一份工作的满足,是他被开除之后逃离时的快感,是他加入俄克拉何马马戏团在美国的铁路上奔驰的欢畅,但是卡尔所遇见的自由其实都是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出现的:它是一种宽阔,一种无限,一种广大,以及一种包罗万象的车流人海。

“我迷路了。”这是卡尔在轮船抵达美国之后的感叹,坐在船上时他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是一旦下船开始拿行李,那些乘客,那条走廊,都变成了迷宫,而“迷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表现了“这条船真大得惊人”的现实;卡尔遇到了名叫雅各布的舅舅,作为参议员的舅舅为他提供学英语、骑马等教育,他还去了一幢乡间别墅度假,在那里他感受到了野外世界的巨大,而当他想要离开回家,德波隆告诉他午夜十二点会宣布一个重要消息,这时,“骤然之间响起了报十二点的钟声。”卡尔感到钟摆的声波仿佛触到了他的脸上,“这是个什么样的村庄,竟然有这么大的时钟!”舅舅宣布十二点的决定是让他不要再继续找他,找工作的卡尔遇见了爱尔兰人罗宾申和法国人德拉马什,最后他自己找到了在西方饭店做电梯工的工作,这是一个拥有五千房客的饭店,对于卡尔来说,这又是一种巨大的存在;在不断的逃跑中,卡尔加入了俄克拉荷马露天剧场,华丽告诉他,“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剧场。”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剧场就像一个大千世界,“几乎是无边无际。”最后,卡尔坐上了火车,火车奔跑了两昼夜,卡尔在火车上“见识了美国疆土的辽阔”——他不知疲倦地向窗外张望,就是想要拥抱这片土地,就是想要获得自由的感觉。

大得惊人的轮船,钟摆的声波都会触及到脸上的大钟,和产生巨大恐惧感觉的广阔山野,拥有五千房客的西方饭店,就像大千世界的露天剧场,以及广阔的美国疆土,这便是卡尔在美国所看见的巨大世界,这些巨大存在物让卡尔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而这种无边无际或者就是所谓的自由。但是这种自由无非是表象,无非是感官刺激带来的震撼力和神秘感,但是对于卡尔来说,巨大又是却是狭小,自由便是囚禁,而这正是作为被驱逐者、失去了身份的人迷失的命运写照,巨大的船上卡尔发出“我迷路了”,是一种感慨,也是一种迷失,而他在美国所经历的这一切,就是在巨大的自由可能中被囚禁,就是在包罗万象的车流人海里成为偶然者。

大得惊人的船上,卡尔迷路,是因为找不到自己的那只行李箱,找不到在行李箱里的雨伞,而遇到了司炉,司炉对他说的是:“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就象进了囚笼,无论干什么都受纪律约束,这里死气沉沉,一切都僵化了。”在这里根本没有自由,甚至连基本的权利都得不到保障,还没有真正等登上美国国土,卡尔就想帮助司炉,对付那个压迫他的苏巴尔。大得惊人的轮船变成了狭小的天地,变成了囚笼,这是司炉命运的写照,也是卡尔美国之行的伏笔。感受自由的空气,卡尔想要成为一个维护正义的人,“他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在众目暌睽之下维护善者、弱者,尽管他还没取得胜利,但他为赢得最后的一笑做好了充分准备。”但实际上这一切没有付诸实施就走向了破灭,因为他忽然之间拥有了一个有着权力的参议员舅舅。

似乎一切都没有预兆,雅各布便出现了,“我就是你的舅舅雅各布,你就是我亲爱的外甥呀。我的确一直没想到这一点!”对于卡尔在家乡所犯的错他也知晓,甚至还有勾引卡尔的中年女仆写给他的信,当雅各布宽恕了他的行为,当舅舅给他准备了一条驳船,当他用自己作为参议员的权力为他在美国的生活准备了各种教育,卡尔的命运似乎从此就有了转折,而这种转折是因为他有了作为参议员的外甥这一身份,甚至,当自己受洗的孩子取名叫雅各布,他甚至也恢复了父亲这一身份。但是身份来得太过容易,失去也毫无悬念,在德波隆和克拉娜的那个乡村别墅里,卡尔也像进入了迷宫,克拉娜的邀请,克拉娜和马克之间的关系,还有乡村别墅主人的神秘性,似乎都让卡尔陷入到一种戏剧生活里,最后他做出决定,要连夜回家,但是格林告诉他午夜十二点会公布一个重要消息,当那只巨大的钟敲响了十二点,格林读出了舅舅写的那封信:“我严肃地奉告你,不要来见我,也不要写信或通过中间人同我打交道。是你违背我的意志,决定今晚离开我这里的,而且你的生活坚持这个决定,这也是一个男子汉的决定。”

卡尔失去了舅舅,失去了和自己的孩子同名的雅各布,失去了乡村别墅的度假生活,一张去旧金山的三等舱船票又将他抛入到虚无之中,“到旧金山去您就能完全不受干扰地工作。您就安心从头做起吧,振作起来,从人世的最底层往上爬。”但是卡尔似乎在抗拒着这样的生活安排,他要自己去寻找机会,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自由,“于是他选定一个任意的方向上路了。”任意的方向,看起来是自我选择,但其实是一种茫然,甚至是一种盲目,和他遇到的舅舅又被舅舅抛弃一样,完全变成了一种偶然的存在。在通往拉美西斯的道路上,卡尔结识了同样寻找工作的罗宾申和德拉马什,三个人本来是命运共同体,但是不同的利益诉求又让他们分道扬镳,而在这个过程中,卡尔唯一保留了过去身份的那张父母照片找不到了。

他怀疑和他们两个拿走了相片,即使他拿出钱来悬赏也没有找到一点线索。在西方饭店,他遇到了作为同胞的女厨师长,她为卡尔安排了电梯工的工作,这是身份的再一次出现,但是有一次喝醉了的罗宾申来找他,卡尔为了照顾他离开了工作岗位,在工长和领班的联合见证下,卡尔失去了工作,而这看上去更像是一种权力的运作,“每次都得问候我,每次没有例外!你同我的这段时间里,手里竟拿着帽子!你应当总是称我‘领班先生’!可不是称‘您’,每次,每次都这样。”五千房客的西方饭店是卡尔失业的地方,所以即使苔莱瑟有忠告,女厨师长有规劝,但是卡尔还是以寻找自由为名逃离了。

所谓避难,就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控制,卡尔租车来到纽约市郊,被警察要求出示证件,虽然德拉马什掩护了卡尔,但是卡尔再次落入两个流氓手中,他们命令卡尔作仆人,卡尔不从,被多次殴打,逃跑也没能成功。这时来了个大学生,他虽然恨德拉马什,但劝卡尔继续待下去。而此时卡尔似乎才真正回归到没来美国之前的身份需求上:“我想成为工程师。”这是他对那个大学生说的话,而这句话在他到达美国时也对司炉说过:“如果我不到美国来,我肯定会成为一名工程师。”这是他从小抱有的信念,一种信念,便是一种确信,而“工程师”既是理想,也是一种必然的身份,但是当一切都被解构,连家乡、父母、孩子都不存在了,怎么还会有工作和理想,而当卡尔在美国纽约说出这句话,实际上意味着他想在美国思想自己的理想,这是一种被抛入偶然之后的寻找,但是这种寻找无疑是另一种偶然的开始。

俄克拉何马大剧院,是世界上最大的剧院,是无边无际的存在,而它招收职工的条件是“每个人”都可以报名,每个人是一种宽容,也是一种无边无际,而实际上更是一种湮没:卡尔为什么想不出自己的名字?那个“勒格洛”是卡尔根据自身的最终地位取的名字,是一种现实的存在,更像是来到美国之后的适应性命名,但是当他坐上火车,“他不知疲倦地向窗外张望”,看见的辽阔疆土,是一种新的自由寻找,还是循环的开始?未完成的小说,或者卡尔的命运会有转折,生活会有改善,但是当卡尔用“勒格洛”作为新的名字,当卡尔又进入到无边无际的时空里,当一种任意的方向出现在面前,命运其实根本没有悬念,未完成的文本已经完成在未名状态中,而这种未名即是一种巨大而产生的不确定,也是不确定而带入迷途的确定中。

大得惊人的船其实是小小的囚笼,在这里失去的是正义;大得惊人的时钟,其实指向的是确定的十二点,在这里失去的是幻觉;大得惊人的西方饭店,其实在“擅自离开”工作岗位中变成了欺压的借口,在这里失去的是尊严;大得惊人的马戏团,其实成为忘掉名字的存在,在这里失去的是理想;最后,是大得惊人的美国疆土,成千上万的山包,卷着泡沫的余波冲向铁路桥,如魅夜色正在吞噬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将要何去何从?卡夫卡没有回答,他制造了悬置的结局,但是“美国”的命运早就已经写好:“生活仍旧按着自己的规律在看不见的街道深处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卡夫卡小说选

编号:C38·1970304·0354
作者:(奥)卡夫卡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94年11月第二版
定价:20.00元
页数:561页

一个个人主义作家,孤独、反叛、深刻,卡夫卡几乎是一个游离于我们生活的另类,但他对人存在的苦痛以及异化,却让我们欲哭无泪,卡夫卡,就像那只甲虫,有一天会令我们找不到做人与活着得意义,卡夫卡是一个巨大的象征,在对我们不断压抑下保持他探索的崇高。这位在死后才获得尊重的作家其实是向人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内收《乡间的婚礼筹备》、《判决》、《变形记》等小说21部。


《卡夫卡小说选》:法的门前站着一个守门人

他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只要这件事真能办得到。
        ——《变形记》

可是,门毕竟还是关上了。在门里是格里高尔的世界,那里有奶酪、蔬菜和酱油等食物,有床、桌子和凳子等家具,也有悬在天花板上的自由,妹妹对他的怜悯,父母对他的隔离,在格里高尔看来,却是一种温存。可是,这门里的世界是格里高尔的世界,还是甲虫的世界?或者说是格里高尔变成了一只甲虫,还是甲虫变成了像格里高尔一样的推销员?一个早晨像无数个早晨一样降临的时候,那个硬硬的壳与现实隔离开来,没有了醒来的时间,没有了上班的节奏,也没有了错过起点火车的无奈,通向门外的只有那根触角,但是格里高尔已经无法从这一扇被关闭的门爬到现实了,而那些现实也从此远离了他的生活——操劳过度疲倦不堪的家里,只有日益窘迫的生活,只有被辞退的女佣,只有满头白发的老妈子,只有事业崩溃的父亲,也只有无奈生存的妹妹。

“那时,格里高尔唯一的愿望就是竭尽全力,让家里人尽快忘掉父亲事业崩溃使全家沦于绝望的那场大灾难。”在门外是现实,也是灾难,而格里高尔心存着这样一种希望,可是门从此再也没有打开,甲虫的世界已经无力走进人类的世界,对于他来说,“他在房间里不断地爬来爬去”是他唯一的行动,即使他能够竭尽全力帮助家庭摆脱危机,也只是一厢情愿,而最可怕的是那扇门从此再也不能成为家庭的一部分,房间里是甲虫吃食的食物,那些家具全部被搬离,空空荡荡的世界只剩下一只甲虫——他已经不是格里高尔,是妹妹厌恶的东西,是父亲惩罚的对象,“一只瓶子掉到地板上,打碎了;一块玻璃片划破了格里高尔的脸,不知什么腐蚀性的药水溅到了他身上”,还有那个曾经作为食物的苹果,被父亲当做一种武器,狠狠砸在格里高尔的身上,但是,对于格里高尔来说,任何对他的惩罚都在表明着他作为其中一员的存在,“格里高尔所受的重创使他有一个月不能行动——那个苹果还一直留在他身上,没人敢去取下来,仿佛这是一个公开的纪念品似的——他的受伤好像使父亲也想起了他是家庭的一员”,甚至在他仅有的希望面前,他还是想给一家人以爱意和温柔,而这种给予便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正是这种“消灭自己”的欲望,使一家人能够从痛苦中挣脱出来,而“消灭自己”的意义在于从异化的甲虫变成真正的甲虫,真正关闭在门的那一边。从此没有爬出那扇门,就在老妈子的扫帚中被捅死,那句“当然死了”是对于甲虫命运的冷漠,而这种“自死”也让整个家庭可以搬离现在的住处,三封信是最后的告别,那个小一些、便宜一些的公寓是未来的生活,“旅途终结时,他们的女儿第一个跳起来,舒展了几下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像是一种真正的解脱,在格里高尔自死的门内完成一种驱逐,也完成了重生。

一扇门隔开了现实的世界和变形的世界,隔开了窘迫和异化,也隔开了生存和自死。“消灭自我”变成一种崇高的愿望,它指向的是新生,所以在这变形世界的寓言中,自死成为一种摆脱现实的理想。《乡间的婚礼筹备》中,拉班不也是在门的里面想着自己的未来:“我这样躺在床上时,我相信自己具有一只大甲虫,一只鹿角虫,或者一只金龟子的形态。”那误了时间的火车在门外行驶,可是对于拉板来说,一次一次的等待都是无法抵达新娘贝蒂的那个村子,“对不起,请问这儿离村子还远吗?:我要上那儿去。”村子在远处,村子在门外,所以那个困于下流男人要挟中的老气姑娘成了拉班心中永远无法抵达的愿望:“如果他只谈一本书的话。凡是美的一切,都同样能使他欢欣鼓舞。”在别处的村子,在别处的女人,以及在别处的自己,唯一可以抵达的就是把自己从现实中剥离出来,“只要你讲的时候不用‘我’而用‘某人’,那就无所谓了,就可以把这个故事讲完”,这是一种逃避现实的策略,把“我”换成“某人”就是一次自死的过程,就可以把一个异化的故事讲成现实必然的那个样子。

“自死”是一次解救,是一次告别,也是一次回归。《在流放地》,那扇门是过去和现在,是处罚和自由,是那一台“已经十全十美”的机器,床、设计师和耙子,连成一体,实施着对于犯人的处决,“不过他一定知道自己被判决了?”当外族的旅行家打开这扇门,其实里面却是荒诞,“这他也不知道,”军官是现在的权力代表,“那么他也无从知道他的辩护是否有用了?”对于犯人来说,机器将他带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门,所有的罪都是无从辩护的,“他根本没有机会提出辩护。”这便是流放地的规则,即使最后有一盆米粥可以舔食,也并不是要带到那个自由活命的世界,“对犯罪毋需加以怀疑”这是军官的原则,但是这样的原则在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司令官面前,却是另一种暴力的存在,“虽然他大权在握,完全可以采取措施来反对我,可是他还不敢,不过他一定是打算利用您的看怯,一个声名显赫的外国人的看法来反对我。”权力死于另一种权力,暴力终结于另一种暴力,而当旅行者打开这一扇从未打开的门,“自死”的悲剧就成为军官逃离现实的一种必然选择,反对死刑并非是抵达自由的手段,对于军官来说,毁灭自我的权力才是对历史的隐瞒,“老司令官长眠于此。他的信徒迫于时势只得匿名建坟立碑。有预言云:若干年后,司令官必将复活,率领信徒由此出发,收复流放地。要保持信心,等待时机!”那句铭文写在碑上,而军官自己爬上了机器,“他的嘴唇紧闭,眼睛大睁,神情与生前一模一样,他的脸色是镇定而自信的,一根大铁钉的尖端穿进了他的前额。”

自死的格里高尔,自死的拉班,自死的军官,他们被自己关在门外,他们用生命抵抗异化,可是在这自死的世界之外,却有着另外的毁灭力,在流放地的军官为什么要在碑文被发现之前处决自己,就是要在权力的门打开之前毁灭一种秩序,可是那扇门并不因为自死而牢牢关闭,拉班的世界里还有另外的可能:“但是,如果我自己把‘某人’和‘我’区分开了,那我又怎能埋怨别人。”用“某人”代替我,是自死的表现,可是当我和某人被分开的时候,再也逃避不了那种惊恐了。“当我的躯壳摇摇晃晃走出我的房门时,这摇晃并非表示恐惧,而是表示这躯壳的虚无。”甲虫是一个寓言,却也依然是虚无的现实,在这个虚无的现实里,是那必须抵达的村子,那里其实没有爱情,也没有格里高尔家人的温存,只有一个叫做父亲的人,一种实施“他死”的权力。年轻的商人格奥尔格·本德曼为什么在自己订婚的现实中感到恐惧,因为父亲不相信,不信心婚姻,不相信信件,“在那儿你怎么会有一个朋友呢!我根本就无法相信。”父亲永远在乡下的老院子里,永远在阴暗的房间里,他是真正异化的权力,所以即使他真的爱着这个儿子,即使看见儿子“欢乐地走遍全世界”,他也要把他当成是自己权力世界的一部分,“现在你才明白,除了你以外世界上还有什么,直到如今你只知道你自己!你本来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可是说到底,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所以你听着:我现在判你去投河淹死!“这是命令,而对于儿子来说,自死已经没有了可能,他在“他死”的现实中,只有跳落在那河里,履行父亲的命令,而在他心里,却满含着爱意:“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

父亲的判决,是异化的权力,对于格奥尔格·本德曼来说,“我”已经不存在了,只有那个叫“某人”的人,某人是《豺狗和阿拉伯人》中生死搏斗的豺狗和阿拉伯人;某人是《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中渴望变成人类,“使自己达到了一个普通欧洲人的文化水平”,却只能是自己的人猿;某人是风靡全城光彩照人却最后被一只小豹代替而关进笼子的“饥饿艺术家”——某人总是被关在另一扇门的里面,那里是笼子,那里由动物,那里站着最无耻的人类,但是那位“乡村医生”要判定孩子的确有病的时候,他看见的是自己身上的邪恶和无奈,“可怜的孩子,你是无可救药的了。我已经找出了你致命的伤口;你身上的这朵鲜花正在使你毁灭。”本来孩子没有病,本来是乐善好施,可是那身上的鲜花变成了流血的肉体,乡村医生变成了权力系统的代表,“所以这男孩想死是对的,因为我自己也想死。”他曾经在自死的路上行走,但是当鲜花盛开,他变成了异化的神明,“于是我打定主意作好准备,在某种情况下承认这孩子也许是真的病了。”罗莎或者马夫,在他耳边变成了一首邪恶的歌:“脱掉他的衣服,他就能治愈我们,如果他医治不好,就把他处死!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没有自死,他用他的手让孩子身上长出了鲜红的花。

“最为含混不清的机构莫过于帝国本身了。”所以在一切现实的苦难面前,永远有一个被剥夺了肉体的长城,“它是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千千万万人的生命和辛劳的成果。”那些用生命建造起来的长城,是权力的象征,“君权是不灭的,但皇帝个人是会倒毙的,甚至整个王朝最终也要垮台,处于奄奄一息之中的。”即使皇帝个人死去,那君权也是不灭的,君权的世界里,一切都只不过是虚幻的象征,对于百姓来说,是永远无法推到的统治:“自古以来它缺乏能力,或者顾此失彼,没有把帝国的机构搞到这样明确的程度,使得帝国最遥远的边疆都能直接地并不断地起作用。但另一方面,这当中百姓在信仰和想象力上也存在着弱点,他们未能使帝国从京城的沉沦中起死回生,并赋予现实精神,把它拉到自己的胸前;但臣仆的胸脯并不想起更好的作用,不过是感受一下这种接触,让帝国从它胸前消逝。”帝国是不会消逝的,即使在他们的想象中,也维持着不倒的历史。

而他死的悲剧性并不在于无力,而在于荒谬,在《诉讼》里,约瑟夫·K被捕的那天早晨,正是自己三十岁的生日,可是为什么被捕,却一无所知,“我们无权告诉您。回到您自己房间里去,在那里等着。已经提出诉讼,到时候您一切都会明白的。……”无权告诉你的你站在K的背后,提出诉讼的人站在K的背后,执行的人当然也永远站在K的背后,在这个K生活的法治国家里,“人人安居乐业,所有的法律都在起作用”,但是谁在法律之上呢?谁是站在他背后的那个权力体系呢?从一家大银行的襄理被误认为是油漆匠,被夸大了比尔斯纳小姐和K之间的关系,叔叔一再强调的光荣和耻辱,对于K来说,他的确看到了那扇把自己关在外面的门,““毫无疑问,在这个法庭的一切活动背后,我指的是在我的案子上,也就是逮捕我和今天审讯我这一系列活动的背后,存在着一个庞大的机构。”这个机构里有着鞭笞手,有着提供帮助的画家和律师,有着可以解聘律师的商人,也有大教堂里的监狱神父,可是即使一切可以用金钱和美色来交易,对于K来说,他处在法的门外,而且永远有一个守门人。

“在法律书前面的序言中关于这种欺骗是这样写的:法的门前站着一个守门人。一个从乡下来的人走到这个守门人跟前,请求让他进法的门里去。”神父启示着K,守门人和乡下人组成了门内和门外的两种世界,守门人是乡下人进入大门的唯一障碍,可是这无非是一种欺骗,当下乡人快要死去的时候,守门人却说:“这道门没有其他人能进得去,因为它是专为你而开的。我现在要去把它关上了。”也就是说,门只有在乡下人面前才具有意义,是专门为他而开的,但是在乡下人找到意义的时候,他却要死了,在乡下人死去的时候,法的大门会失去意义,而实际上,真正失去意义的不是大门,而是守门人,守门人掌控着大门,是一种权力,但是这最低级的守门人却无法消除乡下人死去的荒谬性,“认为受骗的恰恰是那个守门人。”因为乡下人其实是自由的,“他愿意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只有法的大门禁止他进去,再说,禁止他进去的也只是一个人,就是守门人。”而守门人呢,却是不自由的,他为法而存在,为法的门而存在,“他毕竟是法的仆人,也就是说,他属于法”,看上去守门人是权力,但却是权力的仆人。所以对于K来说,即使可以用金钱,可以用美色来通融和帮助,但是那扇门却永远关闭了,他是乡下人,也是守门人,他只有死去才会在体系之中建立意义,但是一旦门被关上,守门人也永远失去了意义。

“这真是一个可悲的结论,这是把谎言变成了普遍准则。”可悲的K在不知道罪名的情况下,终于在三十一岁生日那天被人带走,然后在采石场上被处决,从来没有看到过法官,从不知道高级法院在哪里,那张开手指举起双手的动作不是反抗,是对于自我那个荒谬的世界的无奈,而在被刀子捅进心脏走向死亡的时候,他也仿佛看见了“这最后的一幕”:“像一条狗似的!”K看见了死亡,却也看见了耻辱,门终于没有打开,他是看见了狗的守门人,却把自己永远关在了门外。

不管是自死,还是他死,不管是现实,还是虚幻,不管是乡下人还是守门人,权力系统永远在那一边,它是暴力,它是荒谬,它是异化,而在小说之外的现实里,卡夫卡的面前也站着那个永远不消失的权力,那就是父亲:“那个身影庞大的人,我的父亲,那最高的权威,他会几乎毫无道理地走来,半夜三更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挟到阳台上,他视我如草芥,在那以后好几年,我一想到这,内心就受着痛苦的折磨。”在《致父亲的信》里,卡夫卡看见的是一个偏执的父亲,一个驾驭别人的父亲,“在我看来,您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神秘莫测的特性”,而这样的暴君性格却被卡夫卡命名为“地道的卡夫卡”:“您坚强、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言善辩、自满自足、高人一等、坚忍不拔、沉着镇定、通晓人情世故、有某种豪爽的气度,您是一个地道的卡夫卡。”而自我命名为卡夫卡,实际上是一种解构,似乎只有在卡夫卡有关的写作中,卡夫卡才能感觉到自己的意义:“我从事写作以及与此相关联的事,我用这种手段进行了小小的争取独立的尝试;进行了逃跑的尝试,取得了细微的成果。”在卡夫卡现实意义的三个世界里,一个是自我奴隶的世界,一个是父亲统治的权力世界,而第三个世界则是别人的幸福和自由,所以对于卡夫卡的“逃跑”的尝试,就是想要抵达那个第三个世界,可是当他用写作虚构这样的世界时,那扇门最后还是关上了,门外的他是乡下人,也是守门人,“一个人正在写作的时候,会有许多虚伪的手向他伸过来”,所以焚毁,所以自死,但最后当卡夫卡变成一个寓言的符号的时候,那扇打开的门里其实是一个破败的世界,是遗失的手稿,是未完的文本,是“此处缺两页”的现实。

歌德传

编号:Z21·1970101·0346 
作者:[德]汉斯·尤尔根·格尔森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1982年11月第一版
定价:8.60元
页数:231页

作为一名世界文豪,歌德最大的贡献时发现了德意志文学中最深的主题,并推动了德国资产阶级的革命自信心。歌德以伟大的《浮士德》奠定了德国文学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使自己成为“文化上的浮士德”。汉斯·尤尔根·格尔森作为德意志民族共和国的传统作家,对歌德的评价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 在《歌德传》中,作者对歌德的创作活动与社会活动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本书出版于1977年。


《歌德传》:现在开始了一个大同时代

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说,天才地完成的作品必须是未完成的!我们看到,如此清晰的一个浮土德形象出现在歌德的视界之中并冲破了个别一次巨大诗歌努力的范围。
《遗产:<浮土德>》

从1768年开始创作,到1832年停笔,长达12111行的诗剧《浮士德》是一部完成的作品,这部构思宏伟、内容复杂、结构庞大、风格多变的诗剧几乎贯穿了歌德的一生,甚至在1832年3月15日患上感冒之前,他还以全力以赴的精神为《浮士德》做最后的修饰。但是,《浮士德》又是未完成的,当1832年的感冒使歌德一病不起,七天后他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在离开人世之前,他对儿媳欧蒂丽说了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来,我的小女儿,把小手递给我……”他那只垂死的右手却依然停留在空中,做出了最后的动作,像是在书写着什么–仿佛歌德的思想还在活动,仿佛他还在书写的道路上继续前行,直到最后静静地死去。

完成而未完成,当汉斯·尤尔根·格尔茨做出这个评价的时候,他指的不仅是作为文本的《浮士德》,更是赞誉歌德这位人道主义者具有的遗产意义。创作了64年的《浮士德》是歌德毕生思想和艺术探索的结晶,这不诗剧时庄时谐、有讽有颂、形式多样、色彩斑驳,达到了极高的艺术境界,分析了三千年的历史,是为了探索人类历史的真正走向,而历史的走向是为了看见未来,所以格尔茨说:“它用各种概括的形象表现了人类历史发展中的重大问题,表达了一种孕育着未来的,带有预测性质的思想内容,而只有在今天,由于我们能以实现这一思想内容,这内容才完全展现了它的丰富内涵。”预测一种未来,站在现实的位置上,则一定是完成而未完成的,而这个“冲破了个别一次巨大诗歌努力的范围”的剧作,在格尔茨看来,却是歌德实现解放之梦的序曲和前奏。

这种解放之梦是对于知识和充实生活的追求,是自己对于自己的解放,从单一的文本到整体的时代,歌德就是把浮士德带入了人类学的框架里,“他想考虑完全放弃一个永恒的历史循环的概念;相反的,在他的理想中,他表述了可能摆脱到当时为止人类历史的对立的出路。”寻找出路,当然要指向那个未来,实现梦想,也必须突破历史的循环论创造一个时代,但是当格尔茨如此定义作为遗产的《浮士德》和歌德,作为当时东德的传记作者,他必然要把这份遗产和社会主义结合起来,在他看来,单纯作为一个人,美菲斯托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其实代表着一种否定进步的力量,在没有神启的时代里,任何魔鬼不可能有自己的地位,只有将浮士德和这段悲剧的历史、这片自由的土地结合起来,才能摆脱历史的循环论,才能指向人道主义的未来,所以将歌德置于社会主义人道主义之下,格尔茨认为,他的著作是作为社会主义文化而存在的,当社会主义还在继续前行,这份遗产就必然通向未来,引用歌德自己的话说,就是:“没有任何过去的东西人们会对之产生怀念之情,有的只是万古常新的东西,它在过去广泛的要素的基础上形成,而具正的幢憬必须永远是有生产作用的,必须创造出新的更好的东西。”

而这正是格尔茨撰写歌德传略的目的所在,在他看来,海尔曼·格林和海因里希·顿策的作品注意了歌德的人道主义目标,贡道尔夫的作品则突出的是唯心主义和主观主义,E.路德维希在作品中推崇歌德的人格,E.施泰格和R.弗里登泰尔的作品则注重心理分析,这些关于歌德的传记和专论似乎都是资产阶级在这一领域里做出的成绩,所以明显带着他们的阶级属性,而只有将歌德的存在意义归结为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传统,同时让作品体现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社会主义文艺学成就,才能真正继承这份遗产,才能如歌德所说具有生产作用。撇除了资产阶级的属性而贴上社会主义标签,无疑这也具有一种浓厚的阶级观点,在这本书中,格尔茨一直在强调歌德的人道主义意义,一直在阐释如何将作品放置在更广阔的民族和人民层面:当歌德在1731年出版了由历史人物葛兹的自传改编的戏剧《铁手戈特弗里登·冯·伯利欣根传》,格尔茨认为,葛兹是一个不幸的骑士,他与王室联盟的魏斯林根斗争中,成为了反对君主制度的斗士,从而完成了在野蛮乱世中的自救,但是这个粗野而善良的自救者,他所书写的历史依然是一部悲剧,因为歌德没有将他的斗争和农民结合起来,没有形成真正的社会动力,他只是一个自救者,这部戏剧也一定是悲剧;在撰写了《浮士德》第一部之后,格尔茨认为歌德继承了莱辛把浮士德看成是一个为追求知识卖身魔鬼的反抗者形象,并加以深化为一个探索者,而这种探索便是将人道主义知识分子和甘泪卿所代表的人民群众之间的矛盾表现出来;在格尔茨看来,歌德是真正的“天才”,他是一个为了实现才华而充分展开自己的社会和艺术活动的人,是一个反对陈腐的唯理主义观点的人,是一个反对把现实美化得神乎其神的人,是一个走到农民和手工业者中间去的爱国者–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歌德才是名符其实的天才,因为格尔茨认为,天才具有的自我解放意义是要实现知识分子和平民的联合,要在克服个别人物的“特殊天才”主观主义,和民族的、爱国的信念结合起来,才能达到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艺术实践高度。

《浮士德》是一部天才的作品,歌德是真正的天才,格尔茨的评价站在社会主义的文艺美学体系里,自然是有其阶级属性,但是对于歌德“天才”的定义,对于人道主义者的论述,当突破历史循环论,指向对于未来的预测和探索,指向自我解放和人类解放的宏大视角,无疑是具有启示意义的,而这也是“完成而未完成”的真正使命所在,而从歌德一生的经历和追求来说,他似乎都是在一种完成而未完成的“天才”实践中挣扎、探索和解放,从作为自救者开始,从而最终走上他救之路。天才的挣扎、探索和解放,一定是要寻找到那个天才的范本,歌德似乎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天才范本,一生都走在天才实践的道路上。

“1749年8月28日中午,时钟敲了十二下,我在美因河畔法兰克福降生了。”歌德的自传《诗与真》中写下了自己生命诞生的那一刻,作为官员阶层和手工业者的后代,歌德在这个特权家族里过着体面的大资产阶级生活,但是在法兰克福这个出生地,一方面是商业中的地位不断提高,另一方面社会矛盾也日益突出,对于歌德来说,他身上有着一种“道德病”,那就是把祖父虚构为贵族,而自己则表现为自命不凡,但是目睹了尖锐的社会矛盾之后,少年歌德心中滋生了寻找“德意志英雄”的想法,这种英雄主义几乎伴随了歌德的一生:从葛兹到浮士德。出现在歌德面前的第一个英雄形象是1759年的皇家少尉多兰,那时的德国和法国结盟,少尉多兰身上具有的那种气质正符合九岁歌德自命不凡的性格。但是这种英雄主义也是脆弱的,结盟的背后其实是战争,包括面对自然灾害,法兰克福的知识分子表现出一种惶恐,而这种情绪也影响了歌德,“德意志英雄”是模糊的,歌德的英雄主义是脆弱的,所以当他不断接触知识,不断在启蒙和理性思想影响下面对现实,他开始了独立而批判性地探索,从现实进入神话,诗歌的英雄主义的一个转变轨迹,“当传说和历史的混合物,神话学和宗教的混合物使我有陷入迷惘的危险时,我总是乐于躲到东方的国家去,我沉浸在摩西最早的经书里,在那儿我置身于散居在广大地区之上的游牧民族中,置身于最伟大的孤独和最伟大的社会之中。”

父亲安排他去莱比锡学习法律,年少的歌德开始向外探索另一个世界,“城市是迷人的:我心爱的莱比锡,一它是小巴黎,它造就了它自己的人。”在莱比锡,歌德看到了这个时代新的东西,一方面是贸易活动带来的财富积累,另一方面则是遇到了莱辛之后开启了他关于民族文学的启蒙,虽然含着孤芳自赏的骄矜性格,虽然他依然自命不凡,但是莱辛、莫里哀的戏剧,让他开始了新的寻找–包括遇到了令他狂热追求的女孩小安尼。那时的歌德是狂放不羁的,“他急不可耐地利用每个机会表明他的举止自然而别致,这样对正派作风的挑战就是明显的了。”一种挑战,是因为在格尔茨看来,歌德感觉到了资产阶级统治的社会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社会,每个人都过着刻板的生活。装饰和举止上的反叛是明显的,而当歌德不断接触文献和经书,对宗教和上帝也产生了怀疑,在苏珊·冯·克菜顿贝格的影响下,结合自己多病的体质,歌德认识到了宗教中被忽视的那一个叛逆者:魔鬼。在他看来,魔鬼一定是第一个反对上帝的人,如果追随魔鬼而诞生生命,那一定是和万物本原想对立,生命也必定被分离,而矛盾不可避免产生–魔鬼的出现,其实是歌德想出了新的创世说,他认为,魔鬼是物质世界的创造者,人是物质,所以人也是他所创造的,“因此虽然人和上帝相似,同时人也象魔鬼一样用他的分离来背叛上帝,如同魔鬼和天使所做的那样。”

魔鬼的叛逆是消极的,而且在分离中变成了背叛,歌德在斯宾诺莎的影响下修正了他的观点,他寻找到了另一个叛逆者,却是积极的,那就是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代替了背弃上帝的魔鬼,是因为歌德认为普罗米修斯代表的是人类,他在和上帝之间的冲突中创立了有火的人类,普罗米修斯身上带有人的意识,或者说,人和叛逆者是同一的,这种积极自主和自我负责的行为,在格尔茨看来,就是歌德人文主义的萌芽,“创世说首先对歌德美学观点的形成起着很大的作用,后来第一次认真地推动他去掌握那些伟大的人类形象,而这形象的能动本质结果也就决定了他诗歌的人道主义的古典的基本内容。”这是歌德思想的一次转折,当他从严重的抑郁症中恢复,当他度过了“医生中最暗淡、最不幸的一年”,终于在斯特拉斯堡喊出了“我心目中的大自然是多么绚丽多彩”。

他面对的是一个生气勃勃而自由自在的社交环境,他卷起了美丽的头发并戴上了假发,他兴致勃勃练习跳舞并且爱上了舞蹈老师的女儿,他餐馆了炼铁厂、玻璃厂,目睹了刚刚兴起的手工业,渐渐的,歌德身上的贵族气逐渐消失,他更多的走向民间,并且在“手工业者、农民及雇佣工人和以他的朋友为代表的这样一些人的思想和诗歌之间”形成了自己的思想,特别是关于哲学家和平民之间的联合,受到了赫尔德的影响,歌德开始转向了狂飙突进运动,格尔茨认为,这一阶段是歌德真正向外的开始,是歌德人文主义逐渐成熟的标志,“他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人不但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并附属于它,而且同时也是大自然的主人:在他看来,积极的创造活动体现在这样—些个人身上,他们挣脱了教会信仰的僵死教条,挣脱了臣民精神,挣脱了以阶级利益为基础的道德。”

从目睹“德意志苦难”开始,歌德寻找“德意志英雄”,一方面,歌德心中的英雄主义需要一种范本,从九岁时的多兰少尉,到对宗教怀疑而看见的魔鬼,再到人和叛逆者同一的普罗米修斯,歌德一直在丰富自己的英雄主义,而《铁手戈特弗里登·冯·伯利欣根传》里的葛兹是歌德自我塑造的一个英雄,当葛兹反对君主制度成为自救者,自然也引起了争议,而歌德处在这种争议的漩涡中,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普罗米修斯,在斯宾诺莎思想的影响下,天才时代的英雄们住在和奥林帕斯山对立的“小屋”里,这所小屋是由劳动者自己建造的,“人的一切,都是由他自己,由他的生产劳动创造出来的。这就是歌德的信念。”

而对于歌德来说,“德意志英雄”在另一个层面上成长起来,那就是歌德自己,反对陈腐唯理主义,反对对现实的美化,走向农民和手工业者中间去,格尔茨认为,歌德突破了“特殊天才”的个人主义,在和平民的联合中具有了民族的爱国的倾向,所以格尔茨认为歌德是一个“有眼力的人”,“他力图根据经验,透过感觉来把握本质,并通过综观和比较各种现象而概括一切。”离开,隐姓埋名,歌德在自由的解放之路上成为了一个“游客”也正是这种自我定义的身份,使得歌德走向更广阔的世界。1786-1788年的意大利之行,歌德找到了“精神复活”的意义,他研究解剖学,绘制人体图,制作模型,也把精力投身于芭蕾舞、音乐和歌剧的研究中,他认为罗马风格体现了事物的本质,而艺术的真正追求就是发现这种本质,而此期间写作的《塔索》、《伊菲格尼》揭示了典型的人道主义,他更在研究荷兰十六世纪的斗争史中,发现哀格蒙特身上具有“同人民有联系的英雄的可能性”。

回到魏玛,进入公爵的宫廷里,歌德担任了剧院、魏玛美术院和耶拿大学的总监,在这一阶段,歌德研究了色彩学、光学、骨学、矿物学、植物学,甚至电学,他从思想转向实践,目的也是为了发现事物的本质。1789年的法国革命爆发,震撼了欧洲,对于歌德来说,一个新时代也到来了,“出类拔苹的民族作家,人们只能求之于本民族。”那时他遇到了之后成为“堪称无与伦比的精神伴侣和战友”的席勒,他们具有年龄上的差异,出身和经历也差距巨大,甚至美学观点也不尽相同,但是对于繁荣民族文化的目标却是一致的,和席勒不同,歌德更注重塑造“日益突出对抗性的封建社会中富有创造精神的人的普遍形像”,《威廉·迈斯特》和《赫尔曼与罗特亚》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而当1808年发表的《浮士德》,更是将目光投向那个伟大的探索者和反抗者。

席勒的逝世,身体的疾病,以及拿破仑兵临魏玛,这些都构成了歌德之后的生活危机,而他在这种危机中开始反对浪漫派,并在《亲和力》中提出了“精灵”概念,“精灵的事物是有双方参加的一种较量,在它的冲突当中,令人喜爱的一方垮掉,而受憎恨的一方却取得胜利,跟着又出现这样的前景,即从中将有符合于全人类愿望的第三者出现……”与其说精灵是一种新生的力量,毋宁说是歌德克服危机的努力,而在这种克服中,歌德的“天才”实践也成为了其人格的一部分,“要认识自己,需要他在任何情况下;始终不变;要认识时代,需要它带动,确定和培养一切人,不管他们愿意与否,以致人们可以说,每一个人,只有他早生或晚生十年,在涉及他自己的教养和对外的影响时,才能变成完全另外一个人。”格尔茨把这一时期的歌德生活看成是“海吉拉”式的转变,公元622年穆罕默德从麦加逃到麦地那,伊斯兰教徒把这一年定为回历的纪元,称为海吉拉,而对于歌德来说,他自觉地通过一次“海吉拉”,就是在文学和思想的国土上完成一次旅行,而这样的旅行是完全人道主义的,甚至是世界主义的–从西方到东方,从普罗米修斯到哈菲兹,歌德需要为德国古典戏剧树立一个典型,“正如歌德所说,现在开始了一个大同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各民族必须团结起来,以便促进全人类的福利。”

他对欧洲的现实做出判断,他了解东方文化,他对中国诗歌发生兴趣,不仅如此,他还做了大量自然科学的笔记,研究他的叶子理论–东方和西方的结合,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研究,歌德注重了文化的多样性,并且将其变成了文本–《浮士德》第二部中吸收了欧洲古典文学和文艺复兴的遗产,“它自身最深刻地并且极为多样化地把各民族的遗产同观代的文学动力结合到一起。”而在晚年,他把时间都倾注在《浮士德》第二部的写作中,“歌德直到他一生最后一刻,都在积极地观察自然过程,整理他搜集的材料,进行研究。”直到1832年3月的那一次感冒,直到五天后最终病倒,直到七天后走向生命终点–歌德寻找英雄,寻找天才,寻找叛逆者,寻找探索者,实际上,在不断书写和实践中,歌德自己就是这一英雄的化身,他是葛兹,他是普罗米修斯,他是浮士德–自救而他救,解放而自由,永无止境的创造力,便是歌德留下的最重要遗产:一种完成未完成的状态,“具正的幢憬必须永远是有生产作用的,必须创造出新的更好的东西。”

德语文学精品

编号:H24·1960410·0272
作者:杨武能 译
出版:漓江出版社
版本:1993年9月第一版
定价:15.10元
页数:727页

其实,一部《浮士德》就可称得上德语文学的精品。德语文学从其产生发展到辉煌,文学作品中的忧郁、哲辩、沉静的风格与浮士德一样,成为德语文学的象征。本书选录的几部所谓“精品”中除了《少年维特的烦恼》和席勒的《阴谋爱情》有较大影响外,其余的还够不上“精品”,比如凯勒的小说、迈耶尔德小说、海涅的诗,只能称作一般。本书选录9位作家的作品14部。

黑塞小说散文选

编号:H24·1960122·0242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1986年3月第一版
定价:7.40元
页数:522页

20世纪的黑塞一直在德国过着压抑的生活,这匹“荒原狼”一直表现着忧郁、孤独的主题,找不到生活中最理想的状态。当然,黑塞最成功作品当推小说《荒原狼》、《在轮下》、《玻璃球游戏》,那种宗教式的神秘主义使黑塞的作品呈现出超现实主义的特色。本书的短篇小说反映了黑塞早、中、晚期的创作成就,包括《童年轶事》、《大旋风》、《 婚约》、《 盖特露德》、《 克诺尔普》、《 内与外》、《 奥古斯托斯》、《 席特哈尔特》、《我的传略》、《 纪念品》、《拜访诗人》、《 乔适时的避想》。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

编号:C38·1951029·0180
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
出版:百花文艺出版社
版本:1982年6月第一版
定价:12.80元
页数:641页

对家庭有天生幽闭欲望的茨威格,一生中在不停地逃避现实的一切,在作品中便深入人物的内心作一番自得其乐的剖析,而战争的阴影终于使他无法满足创作带来的暂时安宁,这位二战期间最优秀的德语作家选择在远离故土的巴西自杀。这位对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大为推崇的作家选择以情欲做为小说创作的主线,《芳心迷离》、《巫山云》与社会隔绝,在情欲的满足下毁灭自己,这种震撼性在茨威格眼中成了一种享受,恐惧却快乐。内收16部小说和《绝命书》。

陌生的女人

编号:C38·1950920·0169
作者:(奥)阿·施尼茨勒
出版:浙江文艺出版社
版本:1994年12月第一版
定价:4.40元
页数:447页

《陌生的女人》只是这本集子中的一篇,选其作为书名并不说明是最好的,《古斯特少慰》才是医学出生的小说家施尼茨勒的代表作,当然,他的另一个成就是剧作。《古斯特少尉》运用的意识流手法成为德语文学的典范,由此作者获得了“弗洛伊德的酷似者”之称。作为“青年维也纳派” 的中坚力量,施尼茨勒在1900年就将心理分析运用到小说中,对死亡、对爱情的内心冲突, 对潜意识真理的挖掘、悲观主义的理解将德语文学带进一个现代阶段。为“现代德语文学丛书”之一,内收20篇小说。

德语文学词典

编号:H24·1950622·0139
作者: 张威廉 编
出版:上海辞书出版社
版本:1979年1月第一版
定价:17.00元
页数:1058页

以德国、奥地利为主体的德语文学发扬了日耳曼民族善于思辨的特色,在文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本词典作品起于公元7世纪的《希尔德布兰特之歌》,共收入作品500余部,作家1400余人。词典正文包括作家作品、名词术语、流派社团、文学奖、报刊、研究机构、纪念馆等,词条2319。另附有德国、奥地利文学简史及德语文学大事年表、中文译本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