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1-20 《里尔克诗选》:我,意思却是任何一人

然而你,神圣的人,直到最后仍在歌唱,
尽管受到被轻蔑的米奈德信徒的攻击,
美丽的神,尖叫之上玫瑰在那些
毁灭者中间回响着你有序建立起的歌声。
——《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

玫瑰的歌声,玫瑰的重生,在这“过度的赞誉”中,谁看见了玫瑰后面的思想,谁看见了玫瑰前面的死亡?当诗歌借以一个神话故事建立毁灭者秩序的时候,那对于已经描绘过的美丽到底是不是一种身体的虚幻?爱人或者少女,歌者或者舞者,在朴素的开放中却失去了最终的命名。当树枝交错着树枝,“在那棵树上/没有一根细枝自由……/有一根!哦,升高,升高……”当最高的枝条成为“一架琴的形状”,那忧伤以及爱的形态也依然没有领略,而死亡却保守着秘密,但是“穿过大地的歌声”还没有揭开,玫瑰的歌声里就听见了里尔克最接近的死亡:“这个如此喜欢玫瑰的人在他慕佐的花园中照看花时被划破了手,随之而来的感染使一个迄今罕见的庸医发现,他已患了白血病。不久以后,即1926年他51岁时死于此病。”

诗歌不被命名,死亡当然,也已经挣脱了诗歌和玫瑰的象征,在自己重建的体系中带走了诗人的肉体,当死亡猝然降临,那神圣的人返回到和身体有关的死亡现实中,那些纯粹的行动终于以一种无法抵达的尖叫方式看见了毁灭者对于诗歌世界的无助。可是在那封《慕佐的信》里,里尔克分明写道:“我写作,创造了那匹马。幸福,无忧的白马,因受阻而蹒跚,从我们耳旁疾驰过去,恰好在傍晚前的伏尔加河畔的草原。”幸福的马,无忧的马,被创造的马,像那玫瑰一样,寄托着一种歌唱的声音,却无法逃离现实世界那晕眩的运转,就像机器时代的来临一样,哀歌中依附着的神已在另一个世界里。

编号:S38·1970310·0357
作者:(奥地利)里尔克
出版:中国文学出版社
版本:1996年9月第一版
定价:13.80元
页数:376页

这个城市“总是为所欲为”,摧毁生灵,焚烧世界,把一切拖入自己的轨道,所以,所谓的文明,“完全失去了节制和平衡,/蜗牛的行迹被称作进步,/要想快跑就得放慢速度。/他们挤眉弄眼如同娼妓,/制造噪声用玻璃和金属。(《城市总是为所欲为……》)”失去平衡和节制的城市里,有着“安详地注视着/开阔、宁静而整洁的花园”的“精神病人”,有着“久已不问她是谁”的“老处女”,有着“在儿童歌唱队听出阉割的声音”:这声音有着乞丐之歌、盲人之歌、酒徒之歌、自杀者之歌、寡妇之歌、孤儿之歌、侏儒之歌和麻风者之歌,他们是陌生的声音,他们是悲伤的声音,他们是无助的声音,仿佛都站在上帝的对面,在城市的晕眩中自我毁灭。这样的图景却也像“巴黎植物园”的那头被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的豹,那铁栏杆阻挡了目光,所有它的后面是被略去的宇宙,而在这样一个被束缚的象征图像里,却产生了一个中心:“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豹——在巴黎植物园》)”

昏眩的意志,晕眩的城市,如何逃离这样看不见的宇宙图景?里尔克当然提供了一种纯净和美好的图像,一个通向诗歌世界的入口:“她们生命中的每一扇门/都通向广大的世界,/都通向一位诗人。(《少女之歌》)”少女在苏醒,看见了月光,看见了天空,看见了诗歌——所以她必须是阅读者,“于是大地超越自身,/继续生长,/仿佛将包容整个天空:/大地上的最后一所房子/就像是天空中的/第一颗星星。(《阅读者》)”在这个诗歌的世界里,只有阅读安静的自己,阅读纯净的宇宙,才能拥有美好,一切的一切都在体会、抚摸和赞美中消除“空守彼岸”的冷寂,“甚至连死亡也不要想去贬低它”,而这一切的宏大的背后总是站着那一个真正的诗人,诗人赞美死亡和奇诡,赞美无名和视名和失名的事物,赞美狂暴和寂静的风雷,而这一切的赞美也都是赞美着生命和美好,赞美着没有磨灭的神性,“我们应懂得尘缘,尽可能地体会它/感受它的抚摸,像来自亲友的手。(《一切将再次变得宏大……》)”

里尔克:建造自己的象征图像

城市和诗意呈现着两极,一种是晕眩,一种是纯净,一种是疲倦,一种是赞美,一种是被命名的束缚,一种是无名的体验,在这外部和内部的对立中,里尔克无非是像看见那个大写的“你”:“这是在一切之后。这是终点。/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须离开,/你为何像这样情愿,我得说/你存在,但我不复能将你找见。”你存在,你又不在,而对于“我”来说,你是一个背景,也是一个终点,你是目的,也是过程。所以在“你我”构筑的二元关系里,里尔克的世界呈现着一种身份的困惑,就像自身存在的困惑一样。你和我是背离:“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头,不在。/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独无依。(《橄榄园》)”你和我是影子:“店铺里的镜子有时/依然因你而颤动,忽然又映出/我恐惧的影像。——谁知道/这同一只鸟儿,曾否在昨夜/分别通过我俩而战栗?(《遗诗》)”你和我是纽带:“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对它们,我犹如一位亲兄弟;/渺小时,你是阳光下一粒种子,/伟大时,你隐身在高山海洋里。(《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而其实你和我面对面处在同样的世界里,你成为我,或者我成为你,是一种互融,是一种互涉:“面对面看着人们,/你准会想:哪一个是?//虽然他们同时说道:我,我,/意思却是:任何一人。(《夜间的人们》)”大写的你,大写的我,大写的任何一人,有自己姓名和名姓的任何一人,所以实际上,找不到和找得到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和束缚也都在自己身上发生:“一切寻找你的人/都想试探你;/那些找到你的人/将会束缚你,/用图画,用姿势。(《一切寻找你的人……》)”所以发现你找寻你实际上就是寻找城市中的自我,寻找自我的苦难和灾祸,寻找自我的希望和赞美,不管是晕眩的城市,和纯净的诗歌,都抵达着那个曾经不被命名的自己,而现在当你成了我,你便是未来,是神圣,是死亡,是一切的一切,是万物的缩影,是喊出了光和人之后说出第三个字的存在:“你是带着号角的守护者,/号角被吹响,众生开始学会说话。(《你曾喊出的第一个字……》)”

你对着众生,让众生开始说话,是发现了我自己,也像是一次神化的自我,所以里尔克把自我抛在伟大的风暴里:“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又把自己抛出去,并且独个儿/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预感》)”在忍耐中爆发,在很重的尘土中苏醒,在勇气中沸腾,这便是一个复活的诗人的永恒之歌:“很可能:一种伟大的力/正在我近旁萌动,繁衍。(《黑暗啊,我的本原……》)”我拥有了伟大的里,我喊出了“我信仰黑暗”的口号,而对于别人来说,“那些见过他活着的人们/不知他原与天地一体,/这深渊、这草原、这江海/全都装点过他的丰仪。(《诗人之死》)”肉体的死去是一种腐烂的状态,只有从石头中苏醒才能像一个永恒的符号,散发出神性的光芒,所以当自我成为救赎的上帝,他面对的不是生死,而是命运,是从图像和膜拜中走出的命运,是从跪下和歌唱圣诗走出的命运,所以当上帝命令我写,当上帝命令我画,当上帝命令我造,我便成为时代之王,而你却也在一种重合中“从永恒瞻望永恒”。

当我成为任何一人,当我被自我命名,“从永恒瞻望永恒”是不是仅仅是一种意念?而在里尔克的世界里,上帝的存在并不是虚幻的象征,而是一种权力,一种跨越历史的爱。在《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里,里尔克以谱系的方式还原了那个“你我”之间的永恒主题,一六六三年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死亡,是为了生还故土,在“一整天,一整夜,一整天”的骑行中,在夏天离开家乡的征战中,对于旗手来说,却是在找寻那一个存在于永恒之中的爱,他不问:“你的丈夫呢?”她也不问:“你的名字呢?”只是在相互找寻中,“他们要互相给千百个名字,又一个一个解下来,轻轻的,像解一只耳环。”彼此间一种新血胤是涂抹不掉的系统,即使旗子被烧毁,即使战争带来了死亡,“那件甲套在城堡里烧掉了,还有那封信和那瓣不相识的女子的玫瑰花!”这是永恒的存在,老妇人的哭泣带来的是一个“爱与死之歌”,是延续,是存在,是不灭的爱与死亡。

其实历史在这里已经被消融了,而在《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里,里尔克所找寻的上帝叫奥尔甫斯,他是创造之神,他用音乐创造出一座森林,在变化的世界里抵达诗歌的永恒,所以在那个死去的少女维拉面前,音乐扩展成舞蹈,最终以神殿的方式完成关于永恒的自我的定义。“……在桃金娘的激励下,我创造了美妙的/奥尔甫斯!来自竞技场的火焰变弱,/把赤裸的山变成一件战利品从中/升起一个神的动作,带着震响的雷。”坐在火的天空旁的奥尔甫斯在歌唱,那舞蹈中的女子也变成了一团火,在瓦雷里的启示中,女子的“衣裙,化做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焰,从烈焰中一条条响尾蛇窜出”,而在里尔克的诗歌里,姑娘化身为一种象征,一种转变的象征,“她曾睡在这个世界。歌唱的神,难道第一次/睡眠如此完美,以致她不愿/醒来?看,她醒来又睡去。”她几乎是一位少女,在沉睡中诞生了诗歌,而奥尔甫斯的歌唱建造的神殿里永远有那玫瑰,以及比玫瑰更久远的日子,当腐烂在国王的荒冢上发生,当众生投下引用,但是那辉煌的赞美却无法减弱:“因为他是一位永远伴随我们的使者,/端着一碗值得赞美的成熟的水果/进入死亡之门。”

在这个散发着水果味道的死亡之门之外,“一棵树从那儿升起。呵纯粹的超越!”泥土和骨髓,精神和图像,都在一种转变中抵达甜美的生命意志,以及那匹马,“它感到空间,呵,多么阔大!/它嘶叫并倾听,在它体内包含着/你的传奇。/我奉献它的图像。”所以当舞者的身体里被注入青铜,一种悲伤带来的崇高感觉以音乐的方式“落入你变化的心里”,所以当神圣的人依然在玫瑰之上的尖叫建立属于自己的歌声,那种曾经被破坏的生命意义找到了无形的诗,“纯然/不停地在巨大的空间和我们的/生存之间交换着。平衡力/我在其中律动地出现。”而受伤以及凋谢的花朵等待的是“水使你从/已开始的死亡中恢复——现在被重新拈起/在能够这样做的纤细
而滴水的手指中间”。

第一部分的毁灭和建造,无形和纯然,在第二部分中则变成了祭献,变成了神化的自我。“快乐地加上你自己,并取消总数。”枯萎和死亡,带来的或许是一种悔恨,或许是被欲望压倒的迷惑,但是在舞者的世界里,需要的是瞬间的变幻,需要的是承受的姿态,需要的是赞美的公平,所以当甜蜜的危险“从内部成熟”,诸神的世界里一定会有我们自己建造的那个图像,“诸神:我们先用粗略的草图设计它们,/那阴郁的命运不断打击并抛出硬币。/尽管这样,那些神衹永生。无疑我们可以/听完他们中的一个,他最终,会听着我们。”这是一种神圣的仪式的开始,这是永恒的力量的驱使,在奥尔甫斯的歌唱中,音乐进入森林,世界有了中心:“同你进入那倾听的耳朵。/你知道那把七弦琴一度奏起的地方/充满回声:那未曾听见,未曾听见的中心。”这是对于死亡的超自然态度,对于里尔克来说,奥尔甫斯以诗人的方式赞美爱上,而在神接纳人类的过程中,也传递着关于自己的知识,人或者是依附于神,但神会听他的诉说,奥尔甫斯的意义不在虚幻的对面,却在着现世里,“如果尘世不再会知道你的名字,/向寂静的地球低语:我流动着。/闪亮的水说:我存在。”从永恒到永恒,从水到水,短暂的活着状态是必须要在死去的过程中完成这样的变化,所谓轮回,水的意义就是一切,“经过云,雨,河流,海洋,空气,又回到云。”

如果说《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是在超自然的死亡态度中诡异着神化的自我,那么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则提供了一个反向的坐标,也就是如何在天使的序列中叫出我的名字,如何发现存在的幸福。“究竟/我们能够支配谁?天使不能,人类不能,/而伶俐的兽类也早已注意到/我们在自己解释的世界里/不能有在家的信赖。”天使到底在哪里,是生与死的中间地带?人类在哪里,在在自己解释的世界里?这样的疑惑带来的是一种空虚,是一种迷失而找寻不到永恒之流的空虚,因为“每一天使都是可怕的”,不管是大天使,还是其他天使,他们争取的只是他们的所有,天使的表情是含混的,对于人类的观望,也只是用一面镜子映照“流露出去的美”。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是为了寻找超然:“我们或许发现一纯粹、保守、且狭窄的/人间世界,我们的一长条肥沃的田园/在急流与岩石之间。因为我们的心灵仍然超越我们/一如往昔。”

在这个狭窄的人间世界里,有爱着的母亲,有死去的父亲,有情欲主宰的情人,而这样经历的人生却依然是虚幻:“形象的背后都只是超越于往昔的事物/在我们的面前没有未来。/我们确实在成长,且我们时常催促着/早日长大,半是承欢那些/除了已是成人外一无所为的人物。”在这个有着无数的广场,有着种种道路的不安的世间,有着廉价的装饰,都让我们变成了流浪的卖艺人,所以对于现世的人类看说,“于是我多么愿意从憧憬中隐藏我自身:啊,倘若我/倘若我是孩童,且依然能够长成原来的身形,且能够/头在未来的手臂之支撑中坐着,且读着大力士参孙的故事,/其母起初是如何的不孕,然后终能生产的故事。”出生和爱恋,都成为一种耗去生命的过程,“而外在的世界/逐渐萎缩,以至消失。”而那些神庙也只是提供“祈祷、供奉、跪拜的地方”,“多数人已漠视神庙,且不能获得/以伟大的圆柱和雕像在内心建立神庙的利益!”所以真正的救赎是从人类自设的场景中找到“如喷泉一般”的永恒,找到免于死亡的威胁,找到自由世界的反射。不是逃避命运,是在故乡的庇护下寻找内心的神:“盼望着,我们该会把它们会然化入隐形的心中吧/——哦,无尽地——化入我们内心!我们终结又是/谁?”

这个“谁”是你,是我,是他,是一切的众生,是有着故乡的我们:“只有年轻的死者,在超越了时间的恬静的/最初状态,舍弃了世俗”,世俗的世界里是看金钱在如何繁殖,是解剖学和表演,是单纯为了娱乐,是金钱的生殖器官,是全盘彻底的演出,所以从晕眩的现实中死去而化身为自身的一个系统,在“看那些在吃草时悲鸣着的动物——,还有时时/一只鸟惊悸地,横飞过他们仰望的视界/向远方孤独鸣叫的文字形象”,死且前行,最终抵达的是月光沐浴的地方,柔和的叶饰或者只属于生者曾经的赞美,而到了幽谷深处,那一种新的树的成长变成一种永恒:“而我们,思念着引升的/幸福,就会觉察到/几乎令我们吃惊,/当幸福的形影飘落。”

也是变化,也是超然,也是在自己的神殿里“回响着你有序建立起的歌声”,在片段的人生感觉中,只有神授的灵感才能发现自我的意义,玫瑰花开放出永恒,枝条升在世界的顶端,所以1926年的死亡对于里尔克来说,也像是现实人生的一次诗意象征,尖叫之上的玫瑰是美丽的神,却也成了“一个诗人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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