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6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黑暗的袋子长满隐喻
完全可以把小说肢解开来,那是由苹果蠹蛾的道路、手中的男人等32个章节组成,然后把章节捏碎成每一个句子,把句子捏碎成每一个词语,当词与词碰撞,当词变成独立的个体,关于阅读就会陷入一种黑夜之中,我看见疯狂的词语挤压过来,蚜虫、苹果、侏儒、胡桃,以及葵花子,而我小心翼翼选择在“狐狸”这两个词上落脚;阿迪娜、克拉拉、伊利杰、里弗,以及保尔,最后死去的是独裁者……他们都是陌生的词,陌生的人,“不相信陌生人”,因为“陌生人很孤单”,这是村庄教师里弗说的,当所有的词语都变成孤单的时候,我看到了赫塔·米勒脸上的微笑,看到了她离开罗马尼亚时的愤然,1987,她的世界里仍有逃离独裁的恐惧,而两年后,1989年,在那个叫泰梅斯瓦的城市,伊利杰买了一张单程的车票,离开就是到达,那里的天空留着夏日的尘土,而那里,就是齐奥塞斯库政权被推翻的地方。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我小心翼翼展开,又小心翼翼合拢,那些词语太危险了,我必须用这样的动作保持阅读的矜持,保持对“陌生的孤单”崇敬,距离《心兽》已经过去4个月了,但是这个“Herztier”还是不肯安息,比动物内脏更丑陋的东西,又会回来,带着仇恨,带着恐惧,回来了,“独裁者蛰伏在心中就同蛰伏在你的小说里一样。”这是一个狐狸的世界,所以心兽里的那句话“仇恨允许践踏,允许毁灭,亲密无间的人允许割爱。”变成了“如果咒骂中断了,那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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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窒息”不是伊利杰叛逃最后的命运,却是在黑暗中看到的恐惧,像袋子一样笼罩着,我记得《心兽》里的那句话,有关袋子的,“每一次死亡都是一只袋子。”这是“我“对埃德加说的,而在这里,也有一句话:“黑夜用黑暗缝了一个袋子”。“黑”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具象,化解开来,大约是和某种不明现状的死亡有关。和一本书呈现的封面一样,赫塔·米勒用她的黑色寓言营造一个破碎而恐惧的世界。右上角的几何图形或许是一面窗户,通向未知,通向另一个文本的袋子,打开就是颠覆,其实方向永远是一个错误,“狐狸那时已是猎人”,在这个矛盾的结构中,我们看到的还是大把大把吞噬我们想象的黑暗,压过来,“最终窒息”。
谁是狐狸?谁是猎人?这是必须面对的文本疑问?当“咒骂”中断之后,任何东西都会形成语言的牢笼,带着恐惧,带着隐喻,当“狐狸”重新变成一把钥匙的时候,你会看到黑暗最后就是一盏明灯,照着你通往比黑暗更黑暗的地方。“那时我还不满十岁,阿迪娜说,我盼望一只狐狸已经很久了。”当狐狸成为希望,我们内心是否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阿迪娜的言语中有着不安,“因此当知道明天就能有一只狐狸时,我的喜悦反而有一半变成了恐惧。”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成为一个存在的时候,你无法绕开,无法消灭,唯一可以做的是改变它的存在方式,那是狐狸已是猎人,我有一种阅读的释然,一个句子承载着所有答案,朝向可能的出口,走下去是看得到的意义:
猎人把狐狸放在桌子上,把狐狸毛梳理光滑,说,猎狐狸不用抢,用套。猎人的头发和胡子和手上的毛是红色的,还有他的脸颊,和狐狸一样。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那挂在卧室里的狐狸尾巴总是会短下去,空气中越来越有窒息的味道,那些独裁者出现了,在街道上,在工厂里,在学校里,在每一个角落,当狐狸用它的隐喻来制造恐惧的时候,我们只能用信仰来解救我们自己,那些信仰有上帝的箴言,有男女的性爱,有权力,有党派,在那个门卫看来,所有没有信仰的人必须得到惩罚,“他会欣赏所有有信仰的人。他并不爱所有有信仰的人,而是敬重他们。他敬重党委书记,因为他的信仰是党。他敬重厂长,因为他的信仰是权力。”
克拉拉说,如果我没有烦恼,我就会忘掉信仰,门卫说,信仰是一种能力。而在这里,工厂是屠宰场,所有人都是慢慢短一截的狐狸,笼罩在巨大的黑暗中,还是理发师,头发有旋儿的理发师,还是女裁缝,将不料缝反的女裁缝,还是有白铁匠,没有无名指的白铁匠,只要到了夜里,狐狸的腿才会长出来,所有的人都在夜里成为猎人,成为独裁者面对的猎人,后来阿迪娜说:“我梦见一只狐狸正穿越一片空空荡荡的田地,地刚刚翻耕过。狐狸躬着身走,在吃土地里的泥土,它吃啊吃啊,越吃越肥。”
其实,狐狸的意象正在慢慢被解构,“马桶里漂移着两个葵花子壳,她不用想就知道:狐狸。”那些人们开始在越来越近的威胁中寻找到了逃离的方向,街道将永远通向乡下,到处都会变成城市,独裁者将会用最后的力气维护谣言,维护暴力,而如伊利杰这样的“背叛者”将横穿田野,走向不远的边境,权力大街走到了尽头,便是那个叫泰梅斯瓦的城市。
《狐狸当时已是猎人》和《心兽》、《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同称“罗马尼亚三部曲”,这是赫塔·米勒同样作为“背叛者”发出的声音,散乱的句子、破碎的词语,每一页都是隐喻,都是“黑夜用黑暗缝了一个袋子”,其实关于独裁,关于暴政,或者关于齐奥塞斯库,都已经蛰伏在她的小说里了。在最后,我还是能听到了那一声声咒骂,像子弹一样射出:
光秃秃的灌木丛紧紧地贴伏在体育场的土墩子上。最后射出的球已经被忘却,那支禁歌已唱遍全国。传唱开了以后,它现在反而有了梗喉的感觉,于是它哑了。因为坦克还守候在城市的各个地方,面包店前的队伍依旧长长,长跑运动员依旧在土墩子上方迈着赤裸的双腿跨越城市,一件大衣套进了另一件大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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