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6《夜中行》：光明之后是黑暗
最后是悲剧性的结尾：被治好了眼睛的画家终于再次变成了盲人，心爱的女人莉莉则为了救他选择了身死，爱情带来了最后的死亡；同样，爱情对于还爱着莉莉的医生艾吉尔·伯尔内来说，更是一种活着的煎熬，因为正是他的一种报复心态，让离开了自己的莉莉死去，“是我害死了你的女人……”在画家面前，伯尔内在忏悔，但是他内心却是画家再也看不见的挣扎；而对于画家来说，这也是自我毁灭的标志，他在写给伯尔内的信中说：“我不怪罪于你，我们都没有错，我们之上还有法律，别再试图治愈我了，你曾给予我光明，让我得以看见她，我将回到属于我的黑夜……”
在最后的爱里死亡，便是从光明到黑暗的一次内心折磨，不管是再也看不见的画家，还是死去的莉莉，或者是永远负载着罪恶的伯尔内，他们一样从爱的光明跌向了无尽的黑暗。而对于这部电影被“看见”来说，却像是从黑暗走向光明的一次“拯救”：拍摄于1921年的这部电影，根据丹麦作家哈丽特·布洛赫的作品《胜利者》改编，是F·W·茂瑙的第七部电影，但是电影一度遗失，柏林电影资料馆只保留了一版不含字幕的原始底片，根据修复之后电影前面的介绍可知，这部电影历经莫斯科联邦电影基金会和东德国家电影资料馆，最后回到了西德联邦档案馆，但是其中的第三幕遗失了。但是之后找到了本片的拷贝，因为这部电影最早在莫斯科制作了拷贝，于是开始了修复。修复所依据的是茂瑙的分镜头剧本，同时参考同期的电影评论，从场景顺序、字幕和插入的画面进行了调整，在部分依靠推测、染色遵循当时惯例，综合场景环境和时间变化，最后完成了电影的修复。
遗失的拷贝失而复得，重新调整场景顺序，重新进行染色，重新配上字幕，茂瑙的这部黑白默片终于得以重建光明，这种“看见”是技术和艺术对电影的“拯救”。但是这个一直在“夜中行”发生的故事，注定是一幕人性的悲剧。其实从剧情来说，似乎电影讲述的是一个简单的故事，甚至显得非常俗套：医生伯尔内抛弃了已经订婚的未婚妻海琳，转而和女艺人莉莉结婚，这是一种背叛；伯尔内又治好了画家的眼睛，让他得以重见光明，但是画家和莉莉之间产生的暧昧情愫又让莉莉成为背叛者；伯尔内于是在莉莉面前发出诅咒，“你去死吧，然后我就治好他的病……”莉莉最终果然选择了死，这种死给画家和伯尔内都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他们从“看见”走向了“看不见”，在内心的煎熬和折磨中“回到属于我的黑夜”，继续成为无法救赎自我、在“夜中行”的盲者。
但是，茂瑙创作的这个故事，并非是进行一种简单的道德批判，伯尔内背叛了未婚妻，莉莉背叛了伯尔内，对婚姻的背叛、对爱人的背叛，的确是在道德层面上进行一种讨伐，最后在“夜中行”中备受良心的折磨，便是违背道德对人的一种惩罚。但是茂瑙的主题却在画家写给伯尔内的那封信中得以体现，伯尔内对画家说自己害死了“你的女人”，说明在伯尔内看来，他已经把背叛的莉莉看成了画家真正的女人，而他由此感觉到自己对她的惩罚违背了良心，所以伯尔内不是“胜利者”，反而画家和莉莉的爱成为了“胜利者”，所以在信中，画家并不认为这一种死是伯尔内制造的，甚至也不认为自己和莉莉的爱是一种道德上的错误，所以他说“我们都没有错”；也正是指出了这其中没有任何过错，所以他说“我们之上还有法律”——法律在道德之上，法律超越道德，但是画家所说的“法律”到底指的是什么？
| 导演: F·W·茂瑙 |
不妨把“法律”看做是一种规则，一种基于人性和爱所制定的规则，它超越道德的“应该”而变成了“必然”：必然会有死亡，必然会有黑暗，必然会有难以逃离的悲剧。从“应该”的道德的层面走向“必然”的人性层面，茂瑙所构筑的其实是一个爱的不可能性寓言，它始终以黑暗的方式出现，始终让每一个人都在“夜中行”，从而在如上帝一样被赐予光明的“看见”中迎来“看不见”的黑夜。在这个看似俗套的多角恋故事里，对于道德的真正冒犯不是道德本身，而是爱，而且就是一份真正的爱：海琳是真正爱伯尔内的人，她每天守在窗前，怀着强烈期盼的心情等待伯尔内回家，而当伯尔内出现，她则莫名兴奋起来，即使伯尔内在医学上取得了一个令人瞩目的成就，即使他在同行中的地位不断上升，对于海琳来说，她爱的不是名誉，不是利益，而是伯尔内这个人，“订婚之后我难道只想他的声名显赫？我总是收敛着爱意，以防对他造成困扰……”海琳在日记里如此写道。正是因为这种爱是纯粹的，所以即使伯尔内离她而去选择了莉莉，即使海琳内心有过痛苦甚至还生了一场大病，但是她在没有伯尔内的日子里，手上还是拿着伯尔内医学上不断突破的报纸，日日抚摸，仿佛伯尔内一刻也没有离自己远去。
这种爱是纯粹的，是深情的，也正因为纯粹和深情而变得偏执，甚至爱异化为一种膜拜。同样，伯尔内选择离开海琳和莉莉结婚，的确是一种道德上的错误，甚至在莉莉脚扭伤的“谎言”里，伯尔内受到了“诱惑”，但这并非是一个和欲望有关的故事，因为伯尔内对于莉莉的爱也是真诚的。他勇敢对海琳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让我们解脱吧！”他更是不在乎自己身为著名教授和一个艺人之间的身份差异，对她说“我爱你”，而在他们的爱变成婚姻之后，他们也并没有留恋物质的享受，而是离开首都来到了乡村，伯尔内更是降低身份成为了一名乡村医生，两个人虽然清苦但是快乐地享受着爱。而当莉莉背叛自己而去，伯尔内对她发的赌咒显然也是为了挽留这份爱，为了让莉莉回到自己身边，这何尝不是真爱的体现？当他得知莉莉死去，才知道莉莉真正爱的人是画家，所以也是勇敢说出了“你的女人”，而将一切的罪责归于自身。同样，莉莉当初“引诱”伯尔内，是内心之爱的强烈表达，在婚后，她也承认自己“勾引”了他，承认自己说了谎，但是，她也希望在真正的爱情里，“我们之间永远没有谎言。”这也是真诚的表现，所以在她遇见画家、在画家第一次睁开眼的双重“看见”中，他们一见钟情，对于莉莉来说，这又是一次没有谎言的爱，所以她最终离开了伯尔内选择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且，在画家的眼睛再次失明之后，莉莉为了自己的爱人找到了伯尔内希望他能再次帮助画家，但是伯尔内说出了那句恶毒的话，莉莉也因为这份爱而选择了自死，因为在她看来，只有自己的死才能拯救爱人的眼睛，死亡的背后就是最伟大的爱情，这里没有名利，没有荣誉，只有最纯粹的爱。
《夜中行》电影海报
海琳爱着伯尔内，伯尔内爱着莉莉，莉莉爱着画家，画家也爱着莉莉——每个人对他人的爱都超越了物质，都是真心的付出，爱就是画家在信中所说的“法律”，它在道德之上，它在人性之中，它甚至就是一种上帝赐予的光明。但是这个关于爱的寓言故事，其可怕之处不是因为遭遇了道德，而是面对爱本身之后它只能成为一种可能之物，而永远不会达到光明的完美之地。海琳深深爱着伯尔内，甚至内化于自己灵魂深处的存在，这是一种异化；伯尔内离开海琳选择了莉莉，但是莉莉也是在爱的名义下离开了自己选择了画家，他们其实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这是一种悖论；海琳深深爱着画家，画家也深深爱着海琳，但是另一种爱的诅咒却制造了死亡，为其死亡才能证明爱的无私，但这又变成了爱的极端。
在爱的异化中、爱的悖论里、爱的极端处，爱便是脆弱的存在，也唯有让爱在死亡、痛苦和黑暗之中，才真正可以演绎成为一出悲剧，或者在另一个意义上，爱本身就是悲剧性的存在，它在疯狂、偏执和极端中，永远在黑夜中独行——茂瑙在表现这种的悲剧主题中，除了人物的动作、面部表情以特写之外，还通过疾驰的火车、翻涌的海浪、摇曳的树枝，飘动的窗帘以及阴影的不断强化，衬托人物内心世界的挣扎，使得电影具有表现主义和印象派的美学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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