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6《山丘战魂》：复数的权力金字塔
西德尼·吕美特无疑给出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当狱友麦克格拉斯和喊出了“不干了”的黑人列兵京冲入牢里，当他们和躺在床上受伤的罗伯特共同面对只有一个人的军官威廉姆斯，对权力的反抗终于爆发，甚至当威廉姆斯的痛苦声传来，胜负似乎并无悬念。但是麦克格拉斯和京的反击在画面之外，威廉姆斯的喊叫也在镜头之外，它们构成了另一种看不见的现场，这种看不见正是抹杀了胜负的意义，而在看得见的现场，罗伯特费力地支起身体，向那边喊道：“本来我们已经赢了，不要这样……”是阻止，是喊停，甚至是对于他们的冲动预见到了可怕的结局——为什么在反抗凝聚成一股绳的时候罗伯特要反对？为什么当最变态的威廉姆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罗伯特要喊停？
因为这就是另一种暴力，因为这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因为这会成为加在他们身上的另一种重罪。在牢狱里发生反抗之前，军官中作为正义代表的查理已经向最高指挥着伯特检举了威廉姆斯体罚犯人的行为，并且也要为死去的史蒂文作证；军医也在罗伯特被体罚之后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在伯特面前更是提出要向更高的指挥机构写一份揭露这里非法行为的报告，查理和军医的矛头已经指向了为所欲为的威廉姆斯，甚至还会波及伯特，所以在罗伯特看来，“我们已经赢了”，但是在这大好局面之下，在伯特、查理和军医都已经离开之后，麦克格拉斯和京却以另一种方式制造了暴力，这不是前功尽弃？这不是犯了最致命的错误？
的确，这是一个没有人性、只有权力的世界，在这个将人分成犯人和军官的军狱里，反抗是必须的，甚至让大家逐步建立反抗意识，也经过了漫长、痛苦的过程。“山丘”就是权力世界的金字塔，这是准尉伯特亲手建造起来的，在这个监狱里，这座人工建造的山丘格外醒目，它像金字塔一样矗立在那里，这就是权力的象征，在这个意义上，虽然军队处罚犯人有制度，有手册，但是在这里人为的权力就像山丘一样取代了这一切。波特引以为豪的山丘在他看来是摧毁囚犯意志、重塑军人之魂的工具，“我要让你成为真正的战士。”让犯人们背着装备，然后从山脚向上冲，到山顶之后再从另一面下去，然后从另一面冲上来，如此循环，如此重复，虽然山丘本身并不高，但是在这个炎热的北非地区，犯人们都会爬得精疲力尽、大汗淋漓，但是对于威廉姆斯来说，这却是一种乐趣，在他的吼叫、恐吓、谩骂中，一切其实变成了展示权力的体罚：罗伯特第一天报道，就因为被威廉姆斯看不惯而“加餐”，不仅让罗伯特多跑了好几趟，还故意让其他人结束时跳进水池刺激罗伯特，罗伯特被处罚完之后也错过了用餐时间；还有史蒂文，一个曾经在军中是文书的战士，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累到在山丘上，威廉姆斯则派人用水刺激他，让他继续爬山，在司令发现史蒂文的背包被刷白之后，威廉姆斯又私自安排对他的处罚，史蒂文陷入谵妄，甚至神志不清，威廉姆斯也拒绝将他送医，最后史蒂文在大喊之中死去。
| 导演: 西德尼·吕美特 |
史蒂文之死，威廉姆斯的说法是“中暑”，而伯特为了庇护他，也认可了这种说法，史蒂文是犯人，但是却在权力膨胀的体罚中无辜丧失了生命，他成为这座金字塔最底部的牺牲品。对于这样的悲剧，罗伯特希望唤起的就是每一个对权力的反抗意识。在同一间牢房里，同样可能面临体罚甚至悲剧的发生，但是他们并没有形成统一的反抗意识，麦克格拉斯和罗伯特曾经因为当逃兵的问题而发生争吵，胖子巴特雷特的人生观就是“混日子”，所以他总是委曲求全，当史蒂文丧失清醒的理智时，他甚至还在一旁大笑，讲起了疯子的故事，或者正是他开玩笑学了威廉姆斯的命令口吻，让史蒂文再一次受到刺激最后猝然而死；史蒂文的死，引起了狱友的不满，他们敲打着餐具希望指挥官对此事进行调查，但是伯特为威廉姆斯撑腰，两个把自己也叫成“史蒂文”的狱友被伯特下令惩罚，在这样的情况面前，罗伯特作为证人指控威廉姆斯犯下谋杀罪，那时他更需要狱友的支持，但是麦克格拉斯和巴特雷特却选择了退缩，只有京站在他这边，而在伯特杀鸡儆猴之后，其他狱友也选择了投降。
罗伯特挺身而出检举威廉姆斯的犯罪行为，这是一种反抗，黑人京在罗伯特的影响下，也大胆站出来，除了对种族歧视表达愤慨之外，也对狱中存在的暴力问题选择了不妥协，他甚至比罗伯特还极端，当场脱去了衣服，然后在说出“我不干了”之后闯入了司令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抽起了烟。反抗者是少数，要动摇这座权力金字塔就需要更多的反抗者，后来麦克格拉斯也慢慢有了反抗意识，他也选择站在罗伯特一边。而除了犯人之外，指挥官之间也存在着矛盾，查理无疑是代表正义的一方，他对伯特和威廉姆斯滥用权力极为痛恨，在看到罗伯特被威廉姆斯在禁闭室里打伤之后，主动将他送到了军医那里，而军医也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向伯特提出要送罗伯特去医院医治，并计划写一份关于监狱体罚犯人的报告。
《山丘战魂》电影海报
在山丘这座金字塔里，最下层的是失去了自由的犯人，他们被随意处罚，他们命如草芥；在上面的是以威廉姆斯为代表的指挥官，他喜欢体罚和折磨犯人，山丘是他展示权力的工具，即使当犯人被折磨之死，在他看来也从来没有愧疚；再上面的则是伯特，他建造了这座金字塔，他手拿着让体罚合法化的手册，他在威廉姆斯犯了错致人死亡之后还庇护手下，他的权力观和威廉姆斯的不同，他看中的是控制这里的一切，他的口头禅是：“这儿我是头。”这里还有司令霍瑞斯，按说他才是最高统治者，但是拥有权力的他并不起到管理的作用，而是偷偷享受属于自己的快乐——镜头在士兵进行非人训练的时候，两次插入司令从温柔乡里起身，然后给床上的女人钱，他就是在这里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在这个权力金字塔里，只有从最底层开始反抗，揭露他们的暴行，才能推翻权力体系，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人——即使是犯人。
吕美特在这个相对封闭的世界里制造了多重矛盾，让这些矛盾在不同层次上爆发，从而造成了冲突和紧张，同时，他在表现冲突时选择以特写展示，伯特的专制、威廉姆斯的变态、罗伯特的愤怒、巴特雷特的卑微、史蒂文的痛苦，都在特写中被最大化展现。但是吕美特似乎并不只是为了将其当做一个个案，当最后反抗化作力量并摧毁权力的时候，罗伯特的阻止和遗憾代表的正是吕美特的观点：处理了一个威廉姆斯并不是胜利，而且他们的反抗是制造暴力的另一种错误；威廉姆斯之外还有伯特，伯特之外还有司令霍瑞斯，霍瑞斯之外呢？还有更高的军官，军官之外还有制度，制度之外还有战争……实际上，这个金字塔层层叠叠，在监狱中的山丘只是冰山一角，之外还有更大更难以撼动的金字塔。罗伯特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因为他打掉了长官的牙，为什么要打长官，因为长官下令他的部队攻击，但是罗伯特却拒绝了，为什么要拒绝，因为罗伯特判断形势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的确除了他被关禁闭之外其他人都战死了，所以罗伯特上面的长官是金字塔的一部分，长官的命令是金字塔的一部分，命令背后的所谓的战略战术也是金字塔的一部分——只是图一时之快解决威廉姆斯为史蒂文报仇，难道就是胜利？非但不是胜利，而且还可能意味着更大的体罚发生，更多的史蒂文死去，更多的金字塔被建造。
所以，山丘不只是“The Hill”，而是“The Hills”，复数的金字塔，复数的权力拥有者，意味着复数的史蒂夫，复数的死亡，复数的悲剧，当最后关门声、喊叫声在画面之外响起，所谓报复式的惩罚何尝不是另一座压在身上的金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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