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20 《黄雀记》:灵魂给身体出了很多谜语

保润原谅照相馆的失误,又惊讶于这失误的对仗与工整,一次小小的意外,垂垂老矣的祖父变换成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这样的变换,说不清是一次祝福,还是一个诅咒。
          ——上部 保润的春天

春天的谜语,秋天的谜语,夏天的谜语,在四季分明的南方,初冬时节依次打开他们的身体,以及在身体深处不可见的灵魂,才发现唯独缺失的是一个冬天的谜语。时间仿佛就是一次小小的意外,那些季节的对仗和工整,顷刻间变成更大的谜语,出口被封堵了,在一个躲藏着文字的季节里,所谓变换,所谓失误,其实只是一个关于时间的隐喻。那扑面而来的“苏童近照”仿佛是寻找进口的一条线索,短袖的衣服、郁葱的树木,以及略显迷惘的表情,表明着一个“荷尔蒙气味刺鼻”的盛夏正不可遏制地袭来,而手腕上的那块表正走着时间,那是属于苏童的时间,属于缺失冬季的时间,属于散发湿润和幽暗气息的香椿树街时间。

“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一座火柴盒式的工房阳台上眺望横亘于视线中的一条小街,一条狭窄而破旧的小街……这是我最熟悉的南方的穷街陋巷,也是我无数小说作品中的香椿树街。”某年的下午,苏童面对着幻觉中的香椿树街,一定也是带着这样迷惘的表情,以及那块告诉着时间的表。眺望是一种距离,狭窄而破旧也是一种距离,而最熟悉的街巷里发生的故事同样也是一种距离——不是在初冬的那一刻,被抽离的“对仗和工整”的季节只是有限地返回到“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而立之年的苏童仿佛正站在初冬的入口,像一只黄雀以秘密的方式,从背后制造一段有关身体和灵魂的谜语。

谁是前面的谜面?是渴求死亡却找不到魂灵的祖父?还是依偎在祖父怀中的婴儿?耻婴或者怒婴,包含着道德谴责的名字背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身体——甚至没有灵魂,“很安静,与传说的不一样。”那么只有属于香椿树街的那一段传说才是最后的谜面,那里有着水塔里的变故,有着井亭医院的绳子,有着拔枪的康司令,有着堕落而打开身体的白小姐,当然还有用“残缺的碗口”盛着“黏糊糊的液体”的柳生,而保润那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捅开了这个香椿树街没人去猜的谜语,最后的最后,大家都成了谜面,成了现实里不可更改的谜面。

现实或者是“保润的春天”,是“柳生的秋天”,是“白小姐的夏天”,现实是想抽离却被标注着的生命片段,“一个人无法张罗自己的葬礼,身后之事,必须从生前做起。这是祖父的信条。”祖父以一种颠覆的方式寻找生命的归宿,死亡或者只是一个象征,对于多活了十七年的人来说,死而复生只是一个生命的玩笑而已,所以刻意制造的卧轨、跳河,根本不能抵达死亡,七十岁之后以算数的角度眺望死亡反而变成了一种和现实慢慢脱离的行为艺术。对于祖父来说,“再往前的死亡事件是蓄谋的,祖父那一年才四十五岁,突然活腻了”,漫长而无聊的活着,是在对于现实的亵渎,是对于时间的逃离,那些每年更换的照片始终无法成为遗照,“新鲜的遗照”,只是祖父幻想中的葬礼仪式,自己假象的死亡故事,所以祖父的这种努力只是在证明对于现实的逃遁是漫长而无措的,它横亘在面前,甚至生不如死。

编号:C28·2131021·1016
作者:苏童 著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13年08月第1版
定价:37.00元亚马逊18.50元
ISBN:9787506369916
页数:304页

而当姚师傅再给他补拍三张照片的时候,那刺眼的镁光灯闪过眼睛的时候,伴着格外响亮的声音,祖父一句“破了!”便把自己的带向了一个死去却活着的状态中,“你没有魂,你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这是对于所有活着的人是残酷的结论,而对于祖父来说,则是退出现实的最后一次努力,而且已经大功告成,他“潜伏多年”的灵魂从疤痕中逃出,这是现实的出口,这是谜语的出口,这是缺失的一个冬季,从此,香椿树街的现实属于“保润的春天”,是“柳生的秋天”,是“白小姐的夏天”,而对于退出现实的祖父来说,只有那句“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啊”的感叹。

但是,祖父的逃遁还残留着身体,而这具身体带给香椿树街的并非是简单的“行尸走肉”,它在对曾经存在的时间无理取闹的同时,也打开了香椿树街人们的另一种幻想。那只藏着骨头的手电筒似乎寻找丢失的灵魂的工具,但是在这条“南方的穷街陋巷”里,在这条狭窄而破旧的小街上,现实变成了对祖宗地产的追寻和挖掘,这是群体性的现实迷幻,曾经的香椿树街里,有祖父家族的某种耻辱,也有深藏在时间里的荣耀,“我爹是汉奸,我爷爷是军阀,我怕那些东西惹祸,都烧光了。”但是,军阀和汉奸这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符号消失,并不意味着那个迷幻现实的消失,就像祖父一直追求的死亡,并不是一种身体死亡的仪式,在灵魂出窍中,他以一种死而复生的活着见证“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啊”的现实。

现实不是丢失的手电筒,不是招魂,而是“一场疯狂的掘金运动”,在祖父招魂的行为艺术中,“它席卷了香椿树街南侧,其后,渐渐扩散到北端,最后甚至蔓延到了河对岸的荷花弄。”而在这场掘金运动的背后,是现实迫不及待的侵袭,祖父被送进井亭医院后,保润的父母拆掉了祖父的那张床,变卖了家具,甚至将祖父的房间租给了马师傅开店,“每个月都有两百块”的诱惑彻底改变了祖父活着的世界,“最后一件床板搬出去了,祖宗们的痕迹悉数消失,祖父的房间瞬间成了一个新世界。”用金钱来替代残存的现实,这就是香椿树街的逻辑,所以不管是居民的掘金运动,还是80元押金导致的水塔事件,或者是从仙女变为白小姐的世俗化命名,以及最后肚子被当成人类的矿山,无不是现实对身体的侵袭,对灵魂的出卖,而灵魂和身体的那诸多谜语才慢慢在香椿树街打开。

而例外似乎只有保润,他显然是一个游离在现实之外的人,从那张由祖父的遗照变成少女的照片,他就进入了自己编织的梦幻之中,那条道路上的蛇变成了浅绿色的阳伞,是生活中泛发出的阴影,懵懂却充满着某种未知的诱惑,照片的小小意外,一下子将整天面对的祖父幻化成了豆蔻少女,他分不清是诅咒还是祝福,他也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梦幻,那张照片最后变成了他的臆想,“他一咬牙,撕碎了照片,把照片的碎渣塞进了洞孔。就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被他交给更陌生的祖先了。”撕碎照片,交给祖先,其实就是他对于臆想的一次行为艺术,虽然那个浅绿色的女孩以“仙女”的名字走进了他的生活,但是对于保润来说,仅仅是一个梦幻中的符号,她美丽性感,她成为保润对于爱情的一种寄托,但是这种爱情只是少年成长中的一段“小拉”舞蹈,靠近或者相拥,但都不是进入身体,与身体无关的爱情,也注定和现实无关,但是,却与有理想、有规划的绳子有关。

绳子之于保润,是一种反抗现实的武器,之前是捆绑在井亭医院的祖父,在父亲中风死去母亲远走他乡的现实中,保润担当起了看护祖父的职责,尽管祖父已经成为失去魂灵的行尸走肉的人,但是他还在用寻找手电筒的行为艺术为现实找到一个逃避的进口,而保润的绳子一开始是以工具的性质来束缚祖父,文明结、民主结、法制结、香蕉结、菠萝结、梅花结、桃花结等千奇百怪的捆绑方式使他沉溺在绳子的世界里,甚至连他观察现实的方式,也是用这样征服的方式,就像王德基的女儿秋红描绘的那样,“保润的目光形容为一卷绳子”,他在医院捆绑了越来越多只有身体失去灵魂、和祖父一样不属于现实的病人,“保润的双手,征服了越来越多陌生的身体。”而对他来说,“他的绳子是有规划的,他的绳子是有理想的,他的绳子可以满足你对曲线的所有想象。”

绳子不只是捆绑病人的工具,也是延伸着他梦想世界的武器,面对仙女,他似乎永远没有可能进入她的爱情世界,当然也不可能进入她的身体,那租用旱冰鞋而被仙女买了收音机的80元钱,成为保润对仙女实施捆绑的动机,那无人前来的水塔成为保润真正进入那个浅绿色梦幻的场所,这仿佛是他的理想国,也是他的乌托邦,他捆绑着仙女并不只是想让她偿还80元钱,而是在被驾驭中感受到追逐梦幻,追逐爱情的快感,这是保润即将开始的春天,但是这样的春天注定是要向祖父头上的伤疤一样,会跑出自己的灵魂,乌托邦并不是只有他,只有仙女,也并不只有不进入身体的绳子,还有柳生。

柳生是水塔事件的策划者,但是他从来没有打算成全保润的梦,从来没有想要把保润带向春天,相反,他以一种秘密的方式进入了仙女的身体。保润捆绑了仙女,而柳生却强奸了仙女,保润用的是绳子,而柳生用的是自己的身体,保润的谜语沿着梦幻的方向前进,而柳生却以完全现实的谜语书写了一个危险的青春故事。从此,保润以强奸罪被判入狱,这是他游离在现实之外的继续,这是他灵魂无处安身的猜谜时代的开始,“他的梦遗,总是与羞辱有关,与愤怒有关,甚至与S形有关。他的身体,为什么会准时发出噗的一声?那是破碎的声音,确实有个什么气泡破碎了。”那气泡破了,那浅绿色的爱情破了,甚至连那根有着理想的绳子也断了,“梦遗使他听见了身体里的一条谜语,这谜语与魂灵有关,他以祖父的遭遇作为猜谜的途径,努力地想象谜底。”他变成了另一个在现实外的祖父。

取代“保润的春天”的是“柳生的秋天”,取代梦幻的当然是现实。柳生以现实的方式进入了仙女的身体,当然,柳生也以现实的方式买通了仙女,仙女的世界从此打开了一个口子,那个口子里进入了太多的污秽、羞辱,甚至是背叛,就像她少女时代的那只破碗,“碗里盛满他的罪恶和愧疚,残缺的碗口现在有黏糊糊的液体溢出来了,溢出来的,都是荣耀和骄傲的泡沫。”柳生进入那个口子的方式是完全的身体,是黏糊糊的液体,是对现实的征服,“她的初夜,是我的。她的身体,曾经是我的。她的一切,她的一切的一切,曾经都是我的。”

像香椿树街的那些人陷入狂乱一样,柳生的人生总是伴随着金钱,拳头和刀子,他处在社会的底层,但是他对于现实的反抗是用自己的身体来征服,水塔风波再起的时候,也只是关于金钱对现实的驾驭,郑老板从澡堂起步,慢慢发展成郑氏水文化连锁企业,继而发展成郑氏国际投资贸易公司,但是在金钱和权力的迷失中,他也成了一个疯子,和祖父一样成为井亭医院的一个病人,而柳生在这场疯癫的游戏中,成为一个看客,那水塔里的金佛仿佛是这个世界的象征,迷乱、崇拜,以及盖满灰尘的结局无不印证着现实的逼仄,而水塔对于柳生来说,是一段只是关于身体的往事,“他想起很多年前水塔上的那个黄昏。一个被诅咒的黄昏,一个堕落的黄昏,因为诅咒的嘴唇已经合拢,堕落的痕迹已经冲刷干净,关于两个肉体的细节,他只记得自己这一边了。”而不管是被诅咒还是堕落,在柳生心灵深处,必然想起的是两个人,一个人是保润,“他忽然想起了保润,想起保润十八岁的面孔。”另一个人,当然是他进入她的身体的仙女。

仙女的身体被柳生进入似乎是一个开始,一个现实人生的开始,而仙女仅仅是她在香椿树街过去的名字,正像这个充满梦幻色彩的名字一样,她带给保润的是谜一样的梦境,当保润把撕碎的照片塞进墙壁的洞口完成和祖先的交接的时候,但他用富于艺术的绳子捆绑身体的时候,梦境被夸大了,甚至代替了现实,而对于仙女来说,那个永远迷幻的梦境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需要的是用自己的身体进入现实,就像那个黄昏水塔里柳生的身体,一个人的身体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就是从一种现实进入到另一种现实,而抵达这样的现实除了金钱,除了权力,便是自己对灵魂的放弃,那个“丢了魂”的小美,就是因为早恋被搞大了肚子,所谓灵魂,在香椿树街的奶奶看来,就是远离堕落,远离世界的诱惑。但是身体的萌动让仙女放弃了自己,在灯红酒绿中她变成了白小姐,变成了男人身体进入的通道,而在无数次更换的男人中,那个台商庞老板无疑是一颗子弹,在她的身体里扎下了根。

欧洲的游玩,仅仅在一夜之间,便使白小姐变成了母亲,而她注定是要成为逃避这个孩子的母亲,庞老板进入她的身体只是满足一个男人的身体欲望,而那个长在白小姐身体里的恶果最后在他眼里仅仅是一个意外,他离开白小姐,当然不想进入她的现实,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他许诺在孩子出生之后给他抚养费和补偿金,而这种金钱的置换在他看来就是把女人的肚子当成是期货投资,“女生的肚子其实就是人类的矿山,铁矿石、铜矿石、棉花、石油都有期货,孩子为什么不能做期货处理呢?”进入她的身体的有无数的男人,而只有柳生和庞先生,似乎在用某种轮回的方式改变着她的现实。柳生让她完成了少女最初的身体意义,打开了通往欲望的通道,而当她拖着被糟蹋的身体以及肚子里的孩子回到香椿树街的时候,已经开始了摆脱不了的生命轮回,而奶奶的话几乎击溃了她:“亏你还记得回家的路,你丢魂了,仙女啊,你的魂丢在外面了,女孩子的魂丢不得,今天丢了魂,明天就丢脸了。”

从前她看不起香椿树街,现在香椿树街的人看不起她,从前她充满着对金钱的崇拜,现在金钱世界反过来有伤害她最深,从前她一直逃避保润的绳子,现在她依旧被关进了保润的笼子里:“她无端地想起那只天蓝色的铁丝兔笼,想起她饲养的两只兔子。她和柳生,多像两只兔子,两只兔子,一灰一白,它们现在睡在保润的笼子里。”对她来说,轮回从水塔开始,又将终于水塔:“水塔是她的纪念碑。她半跪在自己的纪念碑下,仰望一面肮脏的旗帜缓缓降下来,她不知道,降下来的是羞耻,还是她的厄运。”这是过去,这也是现在,更是将来,白小姐的现实终究讲不过犟不过那根绳子,捆绑她身体的绳子,以及自己将灵魂捆绑起来的绳子。

而绳子也握在保润的手中,握在这个游离在现实的男人手中,不管是柳生还是白小姐看到的保润,似乎只有那年黄昏在水塔上的十八岁的保润,这面孔是属于绳子世界的面孔,是属于爱情梦幻时代的面孔,是属于现实之外过去的面孔,是一个春天的谜语,而在柳生的秋天里,似乎永远没有谜底。当保润出狱之后,柳生接他到自己的家里,并想告诉他把过去的一切忘掉重新开始,而保润却像知道了所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那,怎么可能呢?”过不去的现实,是那个水塔,是那个春天,是那段绳子,也是那个没有进入却背负罪恶的身体,所以对于保润来说,进入现实就是要找回遗失的过去吗,找回遗失的公平,那一小段小拉仍是他通往现实的出口,同样的水塔,同样的女人,也同样是绳子,但是在梦幻之中沉溺太久,回到过去回到现实的路对他来说,是无法在找到了。他在香椿树街的家已经不再了,父亲死了,母亲不再回来,而祖父呢,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所有人,忘记了过去,“给我想,我是谁?想,给我好好想,德康是谁?保润是谁?谁是你的孙子?你脑袋疼?疼死也要想,给我想!”保润疯狂的行动只是徒劳,而那张曾经的全家福也再也找不到自己,“就他好好的,他都在!”只有丢了魂的祖父还以最后的身体活着,没有痛苦没有迷惘,没有梦境也没有现实,“对不起,你们都将消逝,只有我长寿无疆。”

消逝的不仅仅是过去的那些片段,不仅仅是保润一直想要的小拉爱情,不仅仅是柳生黄昏里的欲望征服,也不仅仅是从仙女到白小姐为了挣脱绳子的物质生活,还有不能救赎的自我,当保润在柳生新婚之夜将锋利的刀捅进他的身体的时候,那个黄昏的谜语终于以流血的方式找到了答案,而保润也在公平的世界里再次从现实中退出进入监狱,白小姐呢,她则以一种寓言的方式延续了生命,“她感到岸上的香椿树街在拒绝她,整个世界在拒绝她,只有水在挽留她,河水要把她留下,她僵硬的手臂颓然垂下,膝盖一松,水下的青苔顺势把她送回了水中。”孩子降生,却是一个红脸的婴儿,不管是“耻辱的婴儿”还是愤怒的婴儿,生命的轮回总是以谜语的方式画上了句号,甚至那苦苦寻找的手电筒,也再一次回到了香椿树街,但是不管是诅咒还是祝福,“你们都将消逝”注定是逃不过的宿命,春天远去,秋天死亡,而夏天的燥热也终于随风而逝,过去和现在,或者身体和灵魂,其实都是无法猜出谜底的谜语,婴儿依偎在祖父的怀里,是没有魂灵的身体抱着没有魂灵的身体,是虚无的现实面对虚无的现实,而在生命的起点和终点,终于缺失了那整段整段的人生,就像时间,永远戴在苏童的手上。“黄雀可能是灾难,可能是命运,看上去很漂亮的意象后面是一个阴影、一个线索。”是的,那螳螂和蝉背后的黄雀正在“荷尔蒙气味刺鼻”的香椿树街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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