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0《陈年喜的诗》:请原谅我一生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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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没有下落的流水
热烈的夕阳 恬淡的芦花
在这个下午 突然伸出和解的手
峡河西去 漫天的云层里
他辨认出了童年 少年以及
来自地心的铜 铅 金 银……
   ——《他的肺里装满了尘埃》

2019年年初的那个观影包厢里,六个人或七个人,正襟危坐于一部叫《我的诗篇》的纪录片,也是六个人或七个人,在影像里朗诵他们的文本诗篇,讲述他们的人生诗篇,在104分钟的封闭观影结束之后,“谁的诗写的最好”成为大家的第一个问题,在隔着和他们一段距离的解读中,这纯粹变成一种旁观式的讨论,大约倾向于认为陈年喜的诗歌最有味道。然后就散了,然后各自回家,然后慢慢忘了他们的诗歌和名字。

一段观影的经历被书写,“我的诗篇”也只是他们的诗篇,我们走近却并不能走进,而且是有限地走近,散去或者遗忘,“我的诗篇”却还在诗人内心里,或者坚硬,或者柔软。而当2022年年底再次拿起陈年喜的诗歌,再次有限走近“我的诗篇”,一个读者的存在能否看见“他的肺里装满了尘埃”?一个作者的存在是否让自己看见地心的铜铅金银?文本和电影隔着近四年的时光,也许从读者到作者,看见本身是不是就是一件无法抵达的难事?陈年喜也已经结束了16年的爆破生涯,身体里的“炸裂志”是否也随着爆破声走远而渐趋平静?写于2021年12月的“序”里,陈年喜将人生的刻度划分为不同的十年,十年是矿山,十年是城市漂泊,十年在不毛荒野,十年在千米地下与城乡,“从1999年进矿山,到2020年尘肺病失业,整整二十一年。”十年和十年,在陈年喜的“我的诗篇”里,似乎并无区别,因为,“人间荒烟蔓草,身体积满尘埃。”

尘埃是没有下落的流水,是热烈的夕阳,是恬淡的芦花,是童年、少年,“霜雪,细小而巨大,易逝而永恒。而落在一个人一生里的霜雪,只有自己看见。”尘埃在陈年喜的世界里,也是一盏灯、一场大雪,以及一首首的诗歌,“从本质上说,所有的诗歌都是挽歌,挽长天落日,也挽孤夜寒声,挽大江大河,也挽每一株小草,挽青春、生死、无尽的时间。我有无数条路出发,却没有一条回来;有无数种开头,却没有一个结局。”陈年喜把写作看成是生命本身:十八岁的长安,二十八岁的漠北,三十八岁的喀喇昆仑,“四十八岁的肺里装满了尘埃”,尘埃落下来,覆盖在身上——陈年喜把这些经历看成“命运”,一出戏的命运,出生和入死互为脚本的命运,以及“死亡是一种结局”的命运,甚至“变得比尘埃还轻的人”的命运,但是陈年喜把命运变成了生命,在他看来,诗歌是生命,生命也是诗歌,即使是挽歌,出发而回不去,无数种开头只有一种结局,他也在诗歌的接纳中让如雪的尘埃“照彻天涯沦落的人”。

肺里装满了尘埃是一种命运,如雪照彻天涯沦落的尘埃是一种生命,陈年喜或者就是在命运和生命的双重尘埃中寻找“我的诗篇”。第一辑《在峡河边上》是陈年喜拂去时间的尘埃看见的记忆,被时间覆盖的尘埃里是父亲的村庄,是父亲的父亲的村庄,是“空荡荡的空间和时间”里的村庄,当拂去了尘埃,村庄又是怎样的村庄?“我之后将是什么 少年之后将是什么”——被覆盖和拂去构成了记忆的两种方式:被覆盖的时间里是路边枯死的泡桐,是干涸的河流,是失传的艾叶习俗,是“秋风不屑一顾”的祖师庙小学,是父亲的坟岗,它们只剩下空荡荡的空间和时间,而陈年喜拂去那些尘埃,他看见的是忧伤,是苦难,是孤独,甚至是死亡,但是从这些尘埃相关的故事里,他发现和书写了诗歌。

路边的泡桐枯死了,但是还有一棵会替种下的人“每年活过来一次”,“等待一位苦命的人/苦命的宽恕(《乡村公路》)”等待是一种生命的态度;村庄的孩子奔向了四方,春天的河流提前干涸,但是,“苦难是天上的星月/照见人间细小的碎裂(《苦难是天上的星月》)”看见苦难背后的故事,也是一种生命的样本;人生像峡河水,有时清有时浊,有人领受了荣光有人领受了羞辱,“死去的蝉鸣已由另一声蝉鸣代替/但孤独一样盛大(《过黄泥岭》)”不便的孤独是人生的一种常态;祖师庙小学连秋风都不屑一顾,但因为位置偏远而被保留,“被誉为乡儒的退休教师/再次成为时代的学生(《乡村小学校》”更新也是人生的一次行动;一九八九年住在江家巷三十一号弄,后来背井离乡,但是记忆之中一位少年用邮电局院子里的牵牛花“为另一位少年增过腮颜”,白里透红是人生记忆里最鲜活的颜色……

编号:S29·2220919·1873
作者:陈年喜 著
出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版本:2022年02月第1版
定价:58.00元当当28.90元
ISBN:9787559449474
页数:303页

但是陈年喜似乎更喜欢拂去灰尘而看见被覆盖的那种悲凉感,不是彻底地拂去,也不是永远地保留,而是在做出动作的过程里让自己进入尘埃的世界,在《峡河上的村庄》里,空荡荡的空间和时间组成了前世的记忆,它完全被尘埃覆盖了,之后是什么和少年之后将是什么的疑问,并不是让陈年喜迅速拂去那些岁月的尘埃,并不是急切地想看到世界赤裸裸的形态,陈年喜选择的是被放弃,想起三十年前轮番躲猫猫的情形,“我躲在一间废弃的厢房内/从早到晚没有人找到我/所有的人选择了放弃寻找/一如今日  长路归乡者/成了故土放弃的人”,也许只有在被故土遗弃的沉思中,才能看见遗弃本身,才能体味遗弃的悲伤,于是《在路上》就形成了陈年喜拒绝式的态度,“一九八九年 世界有沧海/二〇二〇年 我们只剩下河床/世上的路并不都通向远方/时钟的飞速转动/也是另一种彷徨”……

路不通向远方,时钟在彷徨,“在路上”本身就是一种过程的描写,而这种过程进入的是尘埃自身的世界,它也是陈年喜的“内心”,第二辑《内心的更易何其缓慢》便是陈年喜返回到内心发现在“他们”的故事里那些无法拂去的尘埃。和阔别三十年的同学小饮,说起了自己结婚,说起了学会喝酒抽烟,说起了聋了右耳,“如今 我偶尔以写作打发余夜/这是作法自毙的另一种/我能记得和告诉你的只有这些(《风声之夜,和阔别三十年的同学小饮》)”或者在爱人的生日想起妹妹,“两位少女以地上和地下两个角度/仍在坚定地看着我/花发覆顶的哥哥”,生与死如此被隔绝,而活着的哥哥仍“沿用一无所获的方式/和空空的笃定(《内心的更易何其缓慢》)”在北京见到了父亲,本来想打电话问问他有没有回去,“突然想起移动公司/早停了那个号码”……和同学在一起将其“作法自毙”的生活,想起妹妹的不同去向,自己仍然拥有“空空的笃定”,父亲的手机号码早就停机,这是怎样一种被尘埃覆盖的生活?

还有孤独地生活在一座独院里医生朋友,他医治过的病人大多健在,自己却正对着椅子“努力放下一声哎哟”,就像父亲也是在哎哟一声中,“弯腰在木头上弹下/一条弯曲的墨线(《我有一位医生朋友》)”还有故事里的那些女人,她们的手关乎油盐,“而她们最后的命运/大都像手中的粗麻棉线/在穿过某双鞋底时/喂的一声 断了(《讲故事的人》)”六年前骑摩托车轻载而过的人,已经安息在峡河岸边的山上,“一个人的安息让另一个人再无安息”;远行的人,身上是山阿和沟壑,“一个人可以像另一个人一样活着/但无法获得他的死亡”……医生、女人、讲故事的人、摩托车上的人、远行的人,安息的人,死去的人,尘埃覆盖了生命本身,“一些事 一些人 消亡的空间与时间/虚无中变得凛然具体(《小镇中学》)”一些事一些人,消亡中存在,虚无中具体,这种存在和具体就是尘埃本身,也是看见尘埃本身——尘埃就是命运的写照,而每一种命运都必须向前,“所有的车窗都将碎裂/我们努力擦拭每一块玻璃(《立秋了》)”。

陈年喜:所有的诗歌都是挽歌

如果说《内心的更易何其缓慢》里陈年喜看见的是和那些人有关的命运尘埃,那么《离开和抵达》诗辑中则是在地理空间的改变中所无法更改的时间尘埃。“离开和抵达”,离开是异向的告别,抵达是目的地的在场,但是在陈年喜的诗歌里,离开是另一种抵达,抵达有时也是离开:在《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上,整整一个下午,在没有悲伤只有感动中,“让我看见了告别以及告别的轻重”;《早春》是为了去看峡河边小住的白胡子老头,只是他已经被时代按下了删除键,但不在是另一种在,“白胡子一定还在”;路过西安岭,它或者比西安城更古老,但是“山河从不古老/古老 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朝”;北京有孟姜女哭倒的长城,有大如席的燕山雪花,有后海、鸟巢和天安门广场,有永定河、草马溪,一切都是“巨大的繁盛与荒芜”,但是当一个朋友用电动车来接我,“从东单到西单/穿一件米色风衣/货夹上夹一棵/新鲜的白菜”,我所抵达的不是写在书上的北京,而是用一颗白菜支撑起的鲜活北京;让天台山的山头在我的一生中闲置,在关中麦熟中遇见没有名姓却是劳动的人,在白帝城中看见耕田的水牛、古樟和桢楠“覆盖了今年的新苔”……

离开和抵达其实是同语反复,“事实上 地理和地理并无区别/地理上发生的一切都大同小异/无非是/人在地理上活着 又在地理里自绝/无非是/帝王巡游天下 并把天下送与他人(《过盘锦》)”在历史上江山是一把铁尺,“测量白骨的白 也测黑夜的黑”,而在历史之外,离开是为了抵达,抵达是在诠释离开,离开和抵达是时间的双面,是地理的双面,却是命运的同一面:漂泊。所以再次回到这个关于命运的母题,陈年喜也在十年的漂泊中注解了从命运中发现生命意义的“尘埃叙事”:回到那些事那些人,回到自身,回到尘埃里“我的诗篇”——第四辑《奔跑的孩子》就是对生命奔跑状态的书写。在这里有无声的讥讽,塔吊上的少年和女人属于“高高天空的一部分”,他们用风雨重锁了远处的家门,当塔吊在长高,房价也将被“喂大”,“这仿佛印证了一个真理:/所有的命运 总是呈现出/与追赶相反的镜像(《塔吊》)”在这里有无言的悲伤,汗水湿衣的年轻人在焊接,而三十年前一个少年也用笔在焊接,当他在白纸上将昨天与明天焊接起来,投向的却是“无人的地址”;这里也有无奈的命运,“一个孩子手握苹果跑过街市/香气环绕乌黑的童年/她的妈妈刚刚下班 摘下沾污的围裙/一对耳环垂在耳际 怎么也摘不下来/它由噪声的纯金打成(《皮村》)”……

他们是你,是他,也是我,陈年喜在这出命运的戏里看见更多的我和我们:是分别的人,是并肩的人,是死去的人,是活着的人,是比尘埃还轻的人——但是,自身成为尘埃而落下来,而覆盖,而被拂去,就是一个命运变生命的过程,无论是记忆之中的尘埃,时间深处的尘埃,地理双面中的尘埃,还是命运中无声、无言和无奈的尘埃,能看见里面那个最初奔跑的孩子,跑过童年、少年和中年,跑过峡河、长安和北京,跑过历史、现在和未来,跑出十年和十年的“炸裂志”:

请允许我一生
做一件事情
请原谅我一生一事无成
像这些欢乐的孩子
用奔跑和无知
掸下世界的尘土

[本文百度未收录 总字数:4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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