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22 沈园: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里没有红酥手,没有黄縢酒,也没有“满城春色宫墙柳”,有的只是孤鹤亭、八咏楼、半月井,和那刻在残壁上的《钗头凤》。初冬是有些萧杀了,那满池的碧荷早已没有了春波惊鸿的感觉,三五园林工人正在将颓败的残荷连根拔起,浑浊的池水似乎也早已忘记了这里曾有过的凄苦爱情,八百年风雨或许只留下两阙各分东西的瘦词。
中兴中路和鲁迅中路东侧的那副小品似乎很艺术地表现着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悲剧,黄漆涂描的是婉约而多愁的唐琬,而站在一旁的陆游却眼望着他处,他们近在咫尺,却各自属于在不同的维度里,一个是平面里的女子,一个是立体的男人,一个是红袖添香的佳人,一个是叱咤风云的诗客,他们伸出的那一双手,却永远没有可能握在一起,所谓“执手相看泪眼”是不可触碰的距离,是生在不同世界的回应。这小品是解读这个悲剧爱情的序幕,从鲁迅中路向东几百米,就是“沈氏园”,走进这雾霾笼罩下的私家花园,八百年前的遗恨似乎早已从芳草凄迷和残荷败叶中透出来。
一脚踏进往事的不是游人,是公元1151年的陆游。在那个莺飞草长的春日,二十六岁的陆游独自走进沈园,虽然身为山阴魁首,但是他仍是满怀忧郁,而在这春波惊鸿的春光里,陆游看见了唐琬和丈夫赵士程也在园里。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不仅对于陆游,对于唐琬,是激荡心绪的偶遇,更是为这一出古典的爱情悲剧增加了后世解读的背景。这一刻距离他们结婚七年,而距离他们劳燕分飞四年,曾经只在梦中重续的他们忽然刻骨铭心的情缘在时间里亦是一种无奈,韶华弄人,相遇已经不能再续前缘。而当陆游打算黯然离去的时候,唐琬征得赵士程的同意,差人给他送去了酒菜。触景伤情的陆游,怅然在墙上题下了这一阙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黄縢酒入口,那红酥手便像是永远的意象,将永远在各自不同的维度里,在各自不同的诗词里,空瘦的爱情似乎只能在泪痕深处成为一种离索之痛。只有词牌没有词名,《钗头凤》更像是当初订亲时的那只精美的信物凤钗,如今早已经从那个“亲上加亲”的姻事中飞走,一阕词在东风之恶中也散落如桃花。而对于唐琬来说,改嫁之后丈夫给予的安慰和温暖,在这次相遇以及这一首离索之词之后,又成为新的愁绪,宛如一块石头被投进平静的水面,荡漾开来的却是走向死亡的涟漪。感慨万千的唐琬从此一病不起,一年之后病中的唐琬又见《钗头凤》,便在旁边和上一阕: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同是对于世情和人情的怨恨,同是对于空瘦和泪痕的无奈,最终,愁怨难解的唐琬伴着这两首《钗头凤》郁郁而终。在临死之前,唐琬或许回忆着曾经的青梅竹马,曾经的伉俪情深,曾经“船前一壶酒,船尾一卷书。钓得紫鳜鱼,旋洗白莲藕。”的琴瑟和谐生活。当然,她也一定不会忘记陆母人情之恶的眼神,不会忘记“陆游婚后情深倦学,误了仕途功名;唐琬婚后不能生育,误了宗祀香火”指责,不会忘记百般恩爱终落得劳燕分飞的凄苦。
而对于陆游的一生来说,纵然有“驱诗为利剑,驾词为长缨”的豪迈,纵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雄壮,也纵然满足了陆母对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期望,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壮志雄心换来的也只是“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六曲栏,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的悲怅。在沈园的南苑,建有安丰堂和务观堂,这600多平方米的展厅里陈列着陆游的手迹复制品和碑刻、拓片,也有陆游从赤诚报国、勤政爱民、一代诗人、成就辉煌、稽山镜水、置身社会、情系桑梓等坎坷一生的介绍。但是这“铁马冰河”、“僵卧孤村”的人生经历,在沈园这一出爱情故事面前,只是一个背景而已。陆游的一生的情感注定和沈园,和那两首对望的词纠葛在一起。
67岁陆游又重游沈园,看到当年题写的《钗头凤》,再次触景生情:“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并写下一首诗:“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旧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陆游75岁时旧地重游,此时距离唐琬逝世四十年,“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又写下《沈园》二绝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81岁,住在沈园附近的陆游这一次是梦游沈园,“及醒,感慨系之”,他在《梦游沈家园》中悲叹:““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池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82岁时陆游对唐琬仍是念念难忘,又写下:”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而在84岁,陆游辞世前一年,他不顾年迈体弱、再游沈园,作最后一首关于沈园的《春游》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每每愁绪袭来,陆游似乎都要到沈园寻找远去的那些点滴,而每每故地旧游,又不免睹物思人,只是那亭,那池,那楼都在,而人早已经化作一片影子,留在伤心桥下,留在残破的词壁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沈园里,游客的爱情祝福满满地写在木片上,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温情而浪漫,而那段八百年前缠绵悲怆的幽怨,也只能在这初冬的“诗境爱意”中找到一些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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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手相看泪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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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境后面的怅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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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鸳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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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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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亭与落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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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照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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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观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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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盛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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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缘一分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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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壁上的两首《钗头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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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年后对爱情的期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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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天堂的孩子》:错失也是一种温暖
顾后: “朝花夕拾”的鲁迅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