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2《杀手》：我不是来打猎的
一个熊和猎人的寓言故事缓缓从女人的口中说出：猎人走进森林发现了灰熊，他举起枪然后开火，在看到熊倒下后上前，但是熊不见了，也没有折断的树枝，没有流下的血，突然粗壮的手臂搂住了猎人，是那头熊，熊对猎人说：“你开枪没有打中我，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让我饱餐一顿，要么让我兽你。”猎人选择了生命。第二天猎人又来到了树林，他的武器是更大的枪，他又发现了那只灰熊，瞄准、开火，看见熊倒下，但是再次冲过去熊还是没了踪影，突然熊的手臂又搂住了他，“还是老规矩。”猎人再一次选择了被侮辱。第三天猎人带了火箭筒，在看到熊的那一刻，他发射了火箭筒，火箭筒的后坐力把他甩了出去，等浓烟散去，猎人抬起头，看到了灰熊仍然站在他面前，双臂交叉的熊眯起眼睛问他：“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打猎的吧？”
猎人三次都毫不犹豫选择了射击，而熊也三次毫发无伤，这是猎人重复的失败，对他来说只能接受被兽奸的重复侮辱，而在三次重复的失败和重复的侮辱之后，熊最后眯着眼睛的鄙视才是对猎人最大的失败和侮辱。“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打猎的吧”，不是疑问，而是反讽，反讽强化了他的失败，更是取消了他作为一名猎人最后的尊严：他根本不是猎人，他反而是被猎的人。在熊的傲慢和猎人的屈辱中，猎和被猎的主体发生了逆转，逆转意味着猎人的全部努力也化为无意义。女人讲述了这个寓言故事，她对面坐着的不是客户，不是朋友，而是杀手，是拿着枪的杀手，是轻轻扣动扳机就可以杀死女人的杀手，但是当女人讲完这个故事，讲述让杀手变成了故事的倾听者。
拿着枪的杀手是不是会成为这个寓言故事里的猎人？会不会遭受“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打猎”的嘲讽？在故事讲述的时候，杀手成为了故事的听众，他和女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改变；在讲完故事之后，杀手伸过手拿起了女人面前最昂贵的酒，然后喝了一口；在完成了这次会面之后，女人在前，他在后，一起走到了外面的雪地里。故事在继续，关系在改变，杀手已经不像前几次杀人那样干净利落地射出子弹，杀手第一次听完了这个完整的故事并避开了酒店里的人，一切都向着他成为那个不是来打猎的猎人的方向转变——但是，在白雪、黑夜组成的场景中，他的枪还是响了，女人还是倒在了地上，没有意外，没有转折，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完成了一次枪杀，他依然成为了那个“保持冷静，继续前行”的杀手。
杀手成为杀手，就是自己成为自己，但是对于杀手来说，改变已经悄然发生，甚至当他从“新奥尔良/律师”开始，在“佛罗里达/野兽”和这一次的“纽约/行家”中，杀死了男人和女人，他完成的这一切行动都不是以杀手的身份实施的，他成为了复仇者，因为在“多米尼加共和国/藏身处”，他的女友遭到了袭击，在ICU病房里，满脸是伤但是保住了姓名的女友告诉他，是一男一女闯进了别墅，是他们制造了伤害，而一切都是冲着杀手来的。在女友袭击之前，他是为合作者卖命的杀手，而在袭击事件发生之后，他成了复仇者，寻找仇人的复仇者，为女友报仇的复仇者——从杀手到复仇者，是身份的一次改变，而这样的身份改变，就像猎人一样，变成了“不是为了打猎”被侮辱的对象。
但是对于杀手来说，他的身份改变并不是出现在女友受袭击之后，往前推出现转折的关键点是那次刺杀行动的失败：“巴黎·/目标”中他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对周边环境的勘测，对高级公寓的熟悉，对目标的确定，在心跳降到60以内，在枪口对准目标之后，他扣动了扳机，但是他失手了，他打中了目标前方的女人，仅仅是几微秒的时间差，仅仅是几毫米的距离，一切的准备功亏一篑，一切的行动化为泡影，“这可是第一次。”对于身经百战的杀手来说，第一次可能是技术意义上的小失误，但是却完全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杀手失手，就是杀手对自己身份的取消，多米尼加藏身处被发现，女友身负重伤，都是技术性问题带来命运改变的连锁反应，而从杀手变成复仇者，身份的改变更重要的标志则是：对局势的主动掌控变成了被动接受。
| 导演: 大卫·芬奇 |
而实际上计划失败并非只是技术上的失误，大卫·芬奇给了20分钟时间让杀手完成准备，时间已经很充裕了，杀手更是像一部机器一样，每一步都是精准的，而这样精准机器的设置是通过杀手不停的内心独白展开的。“我并非杰出非凡，我只是与众不同。”这是“我就是我”极端独立的表达；“每年有一亿四千万人出生，或多或少吧，全球人口约为78亿，每秒有1.8人死亡，而同一秒内又有4.2人出生。无论我做过什么，都不会对这些数字产生影响。”这是对生与死对立的取消；“每个人都各自为战，杀或被杀，适者生存，这不就是人性吗。对于那些愿意相信人性本善的人们，我得问问，这种想法到底基于什么。”这是直面丑恶的人性；“自古以来，一直都是少数人剥削多数人，这正是文明的基石，是灰浆里的血液将所有砖块粘合在一起。你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自己成为少数人之一，而非芸芸众生。”这是愤世嫉俗伦理道德的表达；“如果我们的生活没有交集，算你幸运，只不过运气并不真实存在，业力也一样，可悲的是正义也如此。”这是暴力美学的委婉说法……
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没有人性本善的理念，没有正义，没有道德，这就是一个杀手之所以成为杀人机器的必要条件，而杀手更是将这种必要性变成人生的信条和具体的操作手册，“别给小警察们留下任何线索，别让他们的镊子、取证袋和DNA检测工具派上用场。”“保持警惕至关重要，哪怕最自律的大脑也会变得疲倦。失去耐性，匆忙草率，粗心大意。”尤其是他不断对自己说的那些杀人原则：要严格计划行事，不相信任何人，绝不让出优势，绝不能有同情心，“同情心是弱点，弱点就是漏洞。”抛弃了一切的道德、正义和人性，在反复念叨的原则中遵循，这就是杀手，这就是冷酷的杀手，这就是暴力的杀手，这就是成功的杀手。
《杀手》电影海报
但是他却失败了，失败甚至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杀手的心理问题，当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话，当他重复强调杀手原则，实际上他的内心反倒是脆弱的、不安的，这也让他无法真正达到杀手的级别，也无法不露痕迹出色完成任务，“这可是第一次”的评价就是对脆弱、不安的自我的注解，也就是这一刻，他的身份发生了改变，他不再是掌握主动权控制局势的杀手，而是变成了被人牵着走不断寻找线索的复仇者。但是，大卫·芬奇却制造了一种表面上的冷静，杀手完成一系列的复仇行动，让他看上去还是一个杀手，还有杀手的心理素质，还有杀手的勇气与能力，还有杀手毫不退让的原则：他从出租车司机里奥那里得到了线索并杀死了里奥，他从律师那里找到了这两个人的住址也杀死了律师和女助手，他闯入“野兽”的家干掉了他，他又在女人讲完猎人和熊的故事之后杀死了她……他依然按照计划行事，他依然没有让警察发现，他依然不相信任何人，他也依然不带有一丝的同情心，他杀人的过程残忍而快速，实现目标是他唯一的目标。
但是不再是像机器一样的杀手，成为被人牵着走的复仇者，从主动到被动，不仅仅是身份的变换，其实他所谓的杀手原则也在慢慢改变：去“野兽”那里，他先是把比特犬狄娃弄昏迷，然后悄悄潜入，看起来滴水不漏，但是当狄娃一下子失去了声音，“野兽”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所以当杀手潜入屋子，他犯了匆忙草率、粗心大意甚至自负的错误，“野兽”完全知道他来寻仇，如果不是杀手运气好一点，在屋内打斗时他早就死了；去找女人的时候，并排等红绿灯他完全可以干掉她，但是他没有，而在餐厅里，女人还给他讲了熊与猎人的故事，拿起女人面前的那杯酒喝下，这难道不是隐藏这危险？给女人留出了足够多的时间，她完全可以将时间变成机会，先下手干掉他，而杀手听完那个故事，他也一定想到了自己其实就是那个受辱的猎人，在内心的波动中他也不再是合格的杀手；他让自己没有同情人，但是为什么他还会有一个爱着的女友？为什么女友受袭他还要奋不顾身为她报仇？无辜的里奥死了，但是在最后面对幕后指使克莱贝恩的时候，他还是没有下手，杀手说会想好再次找他时处理尸体的方法，但实际上也是放了克莱贝恩一马，而这一次是不是也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杀手没有完成任务，杀手失去了主动权，杀手让自己处在危险中，大卫·芬奇并不是在塑造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而是在塑造一个反杀手、非杀手，对杀手的背叛也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机器化而成为一个人：杀手没有名字，他被叫做昂格尔、邦克、卡宁汉、麦迪逊、金凯、马龙，这些名字和账户有关，和卡号有关，和护照有关，是一个杀手的必然配置，也正是这种“无名”，让杀手成为只是为了钱，只是完成计划的机器，但是当这部机器失去了控制力，他也必须让自己成为一个人，于是在终章“多米尼加共和国”里，他走进了公寓，他坐在女友身边，在大海、蓝天和阳光中，他像一个男人一样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就连我都得提醒自己，唯一的人生道路，是你已走过的路。”不再是遵循丛林法则的“少数人”：“也许你和我一样，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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