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2《兰心大剧院》:礼拜六,我一定会去看你
海报上的手写体文字是电影主创人员,是出品公司,是改编剧本,是被涂抹的日期和修正后“全国上映”的时间:“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七日礼拜六”——当涂抹的时间被覆盖,修正的时间是一种确定的书写: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七日,正好是电影里最后一天“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78周年。娄烨是用时间的对位来纪念一段历史?“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进入英法租界,孤岛时期结束。”而这个时间在电影文本上就是一种收尾呼应:“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上海沦陷,仅英法租界未被日军侵犯,被称为‘孤岛’。”从沦为“孤岛”,到孤岛时期结束,根据虹影《上海之死》和横光利一《上海》改编的电影将时间定格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一日到十二月七日的七天时间,七天的开始,七天的结束,在这个循环的时间里,娄烨给出的时间轴线更多则在于这“一个礼拜”的象征意义上。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六日,即华懋饭店发生的最后激烈枪战已经决定了“历史的走向”:身为间谍的于堇“误译”了日本海军总参谋部长官古谷三郎的密码,当盟军间谍,也是于堇养父的休伯特以绝密电报的方式发给盟军,“太刀代表新加坡”就已经改写了“春天”代表新加坡的秘密,从而使得日本偷袭珍珠港得手,这也导致太平洋战争爆发,而上海的孤岛时期也在十二月七日宣告结束。可以说,十二月六日几乎就是决定了历史走向的一天,而这一天就是“礼拜六”——“礼拜六”具有的象征意义超过了表象的时间标记:于堇作为著名演员回到上海参演的就是恋人谭呐导演的舞台剧《礼拜六小说》,这是艺术和爱情的“礼拜六”对谍战和历史的“礼拜六”的改写,而“礼拜六”更成为娄烨电影的一种情结:电影英文就是“Saturday Fiction”,这是和鸳鸯蝴蝶有关的礼拜六,这是和上海狐步舞有关的礼拜六,这是男女私情有关的礼拜六——这更是远离政治和历史的礼拜六。
但是,娄烨的这种礼拜六情结却反过来遭到了政治的控制甚至阉割:被涂改而修正的上映时间是:“二〇一九年十二月六日”,这一天正是礼拜六,当娄烨在涂改之后确定这一天为首映日,涂改本身就是一种对电影审查的嘲讽,但是这个被确定的首映日,这个娄烨精心挑选的“礼拜六”却被政治所涂改:直到两年后的二〇二一年十月十五日,全国上映才成为现实,而这一天已经不再是属于娄烨的礼拜六,而变成了礼拜五。一部二〇一九年的电影在二〇二一年上映,礼拜六变成了礼拜五,这其中有多少是属于娄烨的无奈,而这种无奈似乎也注解着电影里于堇的命运:身为演员的于堇回到上海是为了和恋人谭呐相聚,“这些年我到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有的是我想做的,有的是我不想做的,都做了。我回来是做我喜欢做的事——来找你。”这是属于于堇的唯一有意义的事,她是以女人的身份来完成这个“任务”,但是她无可逃避的是另一个身份:国民党间谍,站在盟军的力量需要从古谷三郎那里得到重要情报,这是一个大写的于堇,当这个大写的于堇部分地取代了小写的于堇的存在意义,一个问题是:我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礼拜六?
于堇混杂在身份的不同构建体系中,在政治意义上,她是间谍,是被休伯特电报中所称的“信使A49”,于是属于她真正身份的那个女人被隐藏了,她必须“饰演”他人,成为他人的影子,美代子无疑就是于堇在政治上的另一个虚构。美代子是古谷三郎的妻子,被盟军所杀,按照于堇养父休伯特的说法,“那是个意外。”而于堇很像美代子,于是按照盟军的“双面镜计划”,于堇便成为了“美代子”,在华懋饭店附近发生的袭击事件中,古谷三郎受重伤,按照计划实施,他被带到了饭店里面的救护室,失去了部分意识的古谷三郎听到了于堇所饰演的美代子的声音,于是他说出了镰仓、樱花、春天,雨等词语,每一个词语都在日本密码本上有特殊的意义,在“美代子”和古谷三郎耳鬓厮磨式的交流中,词语的密码意义被转换了,这就如那个双面镜计划一样,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因为他们中间隔着的是“双面镜”,这是一个信息非双向传播的不对称隐喻,而于堇在那一刻也实施了自己的“双面镜计划”:一方面她是作为“信使A49”在执行着盟军的计划,这一个身份是被外面的休伯特以及索尔监视和监听的,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对话的声音逐渐湮没,春天、雨、镰仓和樱花等原本属于密码的词语变成了美代子和古谷三郎浪漫爱情和往事回忆的表达——正是由于这个“双面镜计划”,于堇又挣脱了属于她的政治身份,慢慢接近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存在。
导演: 娄烨 |
于堇主动让自己实施“双面镜计划”,就是一种“非政治”存在的渴望:她回到上海,包围在她周围的都是政治语码:她的前夫倪则仁作为汪伪政府的替罪羊,为重庆军统所不容,又被日本人关在监狱里,她回来被猜测是为了救出倪则人;她曾经是一名孤儿,在孤儿院长大时被休伯特收养,而养父休伯特却是盟军的间谍,她对他有着感恩之心,最后给他的信上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养父。”但是这种感恩之心在将其推向政治漩涡中已经慢慢变质。所以前夫之妻、养父之女和“信使A49”所构筑的无非是同样的身份,都在消解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独立性——就像“双面镜计划”一样,处在政治漩涡中的于堇就变成了一个工具,她的行动被监视,她的对话被监听,不要说和日本人之间存在着欺骗和计谋,盟军之间何尝不是勾心斗角、各怀鬼胎?于堇被华懋饭店的索尔监视监听,而休伯特向于堇介绍计划时,就告诉她犹太人索尔并不知道具体的计划,三个人像是隔着永远不透明的“双面镜”,在阴谋、秘密和真假难辨的现实中冒着风险。
所以对于于堇来说,她自己实施的“双面镜”是为了还原作为一个女人的存在,她告诉休伯特的是:“这是我最后‘饰演’角色。”身为演员的于堇一直在“饰演”不同的角色,但是在政治生活中“饰演”的永远不是属于自己的角色,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棋子。白玫无疑是于堇找回自己的一个启示符号,同为演员,同为间谍,同样在执行任务,白玫是作为于堇的戏迷而存在的,这使她们之间产生了共鸣,在那个夜晚,于堇邀请白玫留宿在自己的住处,起先于堇处于职业敏感对她有所怀疑,她发现了白玫包里那把看上去是梳子实际上是刀的武器,她甚至在酒杯里放了药,但是白玫却和她说起了自己的父亲,说起了于堇的养父,说起了剧院的海报,“我喜欢你。”当白玫以无比深情的方式和于堇对话,她们都脱下了间谍的伪装,重新变成了女人:于堇抚摸着白玫的脸,白玫靠在于堇的身上,她们像同命运的姐妹,更像是暧昧的同性之爱,但不管在何种关系上,她们都不是政治上的棋子,都成为了有着爱和欲望的自己。
《兰心大剧院》电影海报
而对于堇来说,“双面镜计划”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回到恋人谭呐身边,于是她成了谭呐戏剧《礼拜六小说》中那个罢工工厂里的“秋兰”,这是一种“进入”剧本的状态,而在这种进入的状态中,不管是秋兰还是身为演员的于堇,都在“谭呐”那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这个“戏中戏”的结构也成为娄烨表达自己“礼拜六情结”的一个舞台——他以嵌套的形式分离出舞台之上和舞台之下的结构关系,但是分离却是为了进一步的模糊,当戏剧舞台就是现实空间,和男主再次见面的秋兰就成了回到谭呐身边的于堇,他们在“礼拜六小说”里,也在礼拜六的现实中。手持跟拍、晃动不安的情绪镜头中,娄烨一开始建构的是属于“礼拜六小说”的戏剧空间,谭呐指导着这部戏剧的演出,然后在角落里看到了正在抽烟的于堇,“你是秋兰吗?”“你认错人了。”于是“秋兰”准备起身,谭呐喊到:“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便是回到了戏剧空间,回到了彩排现场,而在第二次的彩排中,谭呐和“秋兰”再次对话,说起了曾经相识,说起了工厂罢工,后来还出现了谭呐和带走“秋兰”的墨镜男打斗的场面;但是当于堇回到上海在兰心大剧院和谭呐相会时,是和《礼拜六小说》排练相同的场景,于堇也是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也是抽着烟,谭呐也是发现了她然后坐到了她身边,而对话不再和罢工有关,“没想到你会回来,这些年你做了写什么?”当于堇告诉他回来是为了找你,他们其实坐在当初相识的船坞酒吧——空间的置换,让戏剧变成了现实。之后的12月4日,浴巾再次来到了戏剧排练现场,谭呐说起自己经常去他们的工厂,这显然又是戏剧空间,但是当谭呐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相信我。”于堇便和他激吻在一起,而这一次又从戏剧回到了现实。
戏剧空间和现实世界的重叠,兰心大剧院和船坞酒吧的复制,娄烨都是在打破隔离,共建现场,这种自由结构赋予了更大的主题意义:于堇是一个演员,更是一个女人,只有在这双重的身份中,她才是真正的自己。所以当12月7日他们约好在船坞酒吧相会,娄烨开始了对政治指涉的最后解构:经过了一夜枪战的于堇,已经身负重伤,但是她还是驾车来到了和谭呐说好的船坞酒吧,在那一刻,她已经不是那个信使A49,而是“来找你”的于堇;有关政治的一切都在慢慢退场,汉奸莫之因已经不见,追踪他们的日本人也不见,在二战因为日军偷袭珍珠港而改变了走向的宏大背景下,她靠在谭呐的身上,那只有气无力的手终于垂下,手上的那把枪也终于掉落——这似乎宣告了靠在恋人身边的于堇最后走向了死亡,但这其实也是一部戏剧,音乐响起,舞蹈跳起,一切进入到了《礼拜六小说》的戏剧空间里。
回到现实和戏剧同构的空间,就是回归男人和女人的世界,回归情与爱构筑的真实,就是回到娄烨精心构筑的“礼拜六情结”,但是当娄烨的“礼拜六小说”终于变成了礼拜五首映,一切在真实的现实里又被涂抹、被修改:那本1774年出版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被休伯特丢弃在上海街头,扉页上尼采的那句话“Ultimately, it is the desire, not the desired, that we love.”礼拜五公映时的翻译变成了:“期待爱的回报,不是爱的要求,而是一种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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