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2《24帧》:如入无人之境
一只狼
在放哨。
以及,三只狼在吃食。大雪漫无目的地下着,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山上有一棵树,树下有一只狼,而在右下侧的空地里,三只狼正在享受着美食。在无人打扰的世界里,一切正在发生,仿佛是静止在那里,连同飞舞的雪,连同吃食的狼,都成为景观之一种。但是这种静态逇场景却在不断变化着:一只狼慢慢从空地里走出来,踩着雪走到树下,那一只放哨的狼也站起身来,又走向了空地,在位置的互换中,树下的狼开始在雪地里打滚,它似乎在饱食之后享受嬉戏的快乐,而另一只狼回到了空地同伴身边,也开始享受美食。
从45分钟到50分钟,Frame 12,呈现的是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诗歌中的意象:“一只狼/在放哨。”那飘飞的雪,那静止的树,那享受美味的快乐,都凝结为大自然最鲜活的场景,但是在五分钟的展现中,阿巴斯却并不是静止于一个场景,狼在行动,无论是放哨还是在打滚,或者在觅食,都无限拓展了场景的空间,这也使得阿巴斯镜头下的“24帧”呈现出丰富的“活动照相”特性。24帧,是24格,是24个镜头,5分钟的长镜头似乎对应于一个可能的故事,而当24帧的镜头组成120分钟的电影,在某种意义上也对应于电影发展的120年——在这个意义上,阿巴斯是不是在对电影致敬的同时,寻找影像的另一种阐述可能?
“我一直在想,艺术家旨在描述一个场景的真实(现实)能到什么程度呢。画家只抓住真实(现实)的一个画面,没有之前的来路,更没有之后的去处。对于《24帧》来说,我从一幅名画开始,但之后就切换到我这些年来拍过的照片,我纳进了在我捕捉那个瞬间(照片)的前后,大概四分半钟——我所想象的东西进去。”真实场景其实是阿巴斯个人收藏的照片,从第一帧的那幅《冬季猎人》开始,阿巴斯不仅导入了静态的画作,还运用数码影像工具,以3D、摆拍的方式,加入了他称之为“捕捉那个瞬间”的想象,照片在动,动而成影像,却又不是简单地将静态转变为动态,不是机械地安放在一个场景中,而是无限拓展画面的广度和深度,甚至在画框之外构筑一个影像世界。
《冬季猎人》,这幅16世纪尼德兰文艺复兴大画家老布勒哲尔的油画,展现的是狩猎人出发的瞬间,《飞向太空》、《镜子》、《忧郁症》、《寒枝雀静》似乎都用影像的方式对之进行了解读,而在阿巴斯的视野里,用画作的场景为开端,其实探讨了电影装置性的方式:画框是存在的,画面是固定的,但是在画框和画面之外,却又呈现了影像超越的可能:天开始下雪了,烟囱冒出了烟,一只黑鸟从树上飞下,一只狗穿过猎人——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猎人还是在那里,远处的天野之中也还有劳作的人,更远的山上也是寂静。回归到画作,并非是从开始到结束的封闭状态,那一切可能发生的似乎都在酝酿,甚至在画框之外,那种想象力早就突破了界限。
导演: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
在阿巴斯的镜头下,画框是形式元素,自然是内容元素:那里有被雪覆盖的山林,那里有被水冲刷的海滩,那里有正在觅食的黑鸟,那里有行走在草地上的鸽子,那里有风中摇曳的树木,它们都被限定在画框里,呈现出一种真实的现实。但是阿巴斯在这样的基础上,开始了“活动照相”:第六帧里,是一扇半开着的窗,是一棵在风中摇曳的树,是一只在窗台上的鸟,然后另一只鸟飞来,也停在窗台上,两只鸟走近,然后开始“对话”,开始梳理羽毛,接着另一只鸟飞来,然后先前的一只鸟又飞走,而天空中飞过来一架飞机,于是剩下的一只鸟也振翅飞走,于是,窗户还是半开着,于是,风还在吹拂着,于是,天空还是阴沉着。一切似乎没有发生,但一切已经发生,飞来的鸟和飞走的鸟,窗台上的鸟和天上的飞机,似乎构成了一种对应关系,而禁止和动态,场景和运动也构成了对应,它突破了有限的空间,开始向着更大的可能性拓展。
第16帧,那只被隔在铁丝网这边的鸭子是不是一个孤独者?它所期望的是不是回到对面鸭子的群体中去?第22帧,那只在雪地的海边叫唤的狗,是对着猎猎作响的旗帜在叫,还是对着停在上面的小鸟在叫?它最后跑出画面又跑进画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第18帧,钻进雪地里那个小洞的鸟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那只从背后袭击的猫叼走了小鸟,是不是最后将它吃了?其实在每一种疑问背后都呈现了可能,而这种可能就突破了每一帧有限的空间。在画框中呈现着的自然,阿巴斯似乎最钟情于大雪、小鸟和大海,它们都呈现出诗意的一面,爱好写诗的阿巴斯或者是从这些画作中找到了灵感,“初雪一来/全身/黑溜溜的乌鸦/欢天喜地。”似乎对应于第17帧,“我屋子的阁楼/充满我很享受的/无用的东西。”似乎对应于第12帧,而这种诗意在5分钟的镜头里,却又制造了新的意境,甚至在可能的想象中连缀成一个故事。
第10帧,是大雪的山上,一群羊聚拢在一棵树下,一只小狗正坐在它们身边,雪越下越大,羊似乎这一棵树种寻找庇护,而狗无疑是看守者,当有什么动静的时候,警觉的狗便会四处张望,果然,从远处出现了一个移动的物,看上去像是一只狼,于是狗站起来,朝着那只狼吠叫,甚至追了过去,而那只狼在远处从画面右侧到左侧,最后消失。这一场景似乎正对应于哈巴斯的那一首诗:“雪中的/饿狼。/睡在羊栏里的/羊。/门口的/看家狗。”狼、羊和狗,构成了一种戏剧冲突的元素:狼要吃羊,狗要看护好羊。但是这一个可以被延伸的故事并不以那只狼从画面中消失而结束,第11帧,便出现了“一只狼/在放哨”:同样是大雪飘飞,同样是寂静的山上,场景其实变成了一种连接:几只狼或许正在吃的就是第11帧里出现的羊,也就是说,当第11帧的那只狗赶走了狼,故事并没有结束,狼最后还是在突袭中获得了美食,而当过渡到第12帧,故事还在延续:那只放哨的狼在防备着谁?是不是羊消失之后,农户会背着猎枪寻找狼的踪迹?而这一故事似乎又可以回到第1帧的《冬季猎人》:猎人们带着那些狗,上山打猎,而他们的目标就是捕食了这些羊的狼。
《24帧》电影海报 |
故事被连接,故事被演绎,在画框之外,在单独的帧之外,它们似乎形成了一种整体,而这或者也在“活动照相”里变成了一部电影。但是阿巴斯似乎并把想把这种可以连接的故事被限定在影像里,在依旧给画框一种独立性存在外,他以另一种方式制造了可能。大雪、海滩、觅食的鸟黑鸟、阴沉的天、放哨的狼,似乎一切都在自然的世界里呈现,如诗如画的场景“如入无人之境”,但是人却是存在的。第15帧是唯一有人物活动的场景:在埃菲尔铁塔前,六个人靠着栏杆欣赏着铁塔,他们背对着镜头,保持唯一的动作,即使大雪开始飘飞,即使夜色降临,即使巴黎的行人经过,他们依然背对着镜头面对着铁塔,从这些人的服装上可以分辨出他们来自东方,或者是伊朗的游客,在背对着的镜头里,似乎呈现着一种东西方文化的固化态度。
而除此之外,人似乎都在画框之外演绎着可能的故事,第4帧,在树林的小径上,雪又开始下起来,一群鹿从左侧跑进画框,又从右侧跑出,此时树上的鸟开始飞散,接着响起了一声枪响,一头鹿跑来,却并没有走出画框,而是停留在那里,并不时回头,之后第二声枪响传来,鹿还是没有离开,当三三两两的鹿经过,终于后面走过来另一头鹿,而这也是先前那头鹿等待的对象:没有出现猎人却响起了枪声,也许狩猎正在发生,而鹿的等待和最后的同行,是人类之外的一种温情体现;第5帧,还是一头鹿,在树林间的草地上吃草,他全然没有顾及顺便的危险,只是享受着鲜美的水草,但是枪响了,鹿被打中了,它跌跌撞撞倒在了树林里,画面之外,人类的狩猎活动正在发生,这是一种残忍的表现;第8帧,大海浅滩处的四根柱子上停着四只鸟,远处游艇开过,鸟不为所动,第14帧,从废墟一般的窗口望出去,黑鸟正在地上觅食,越来越多的鸟开始抢食打斗,此时驶过一辆摩托车,黑鸟逃离,之后又聚拢而来,摩托车又经过,又飞离,最后一辆车停在窗口位置,于是再也不见鸟;在海滩上,一声枪响,一只鸟从天上掉落,尸体在海水的冲刷中漂浮,另一只鸟停在旁边,不离不弃……
人在画框之外,他们举枪捕猎,他们破坏觅食现场,他们制造锯木声砍倒了大树——人似乎无处不在,在画框之外演绎着不同的故事,在人和自然的对立中其实制造了某种恐怖,而第2帧却在人类的视角里,构建了影像的另一种可能:一只马在雪地里奔跑,当它穿过树木看见了另一匹马,两匹马在一起亲昵,在一起嬉戏,最后它们一起走出了画框,而所有这一切都提供了一个人的视角:在马奔跑的时候,镜头是在移动的,这是一种跟拍;当马停下的时候,画面的色彩变亮,是车窗玻璃被摇了下来,这是一种观望;当马走出画面,车窗玻璃被摇了上去,接着车便慢慢开走了——两匹马在雪中相会的场景始终在人的视野里,在摄像机里,而这个摇窗带来的色彩明暗变化正是凸显了电影的一种最基本的制作技术。
如入无人之境,其实人一直存在,在画框里,在画框外,构筑的场景在最后一帧里回到了影像本体:一个人靠在桌子上入睡,电脑上正播放着一部电影:“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这一种双重的画面构建正是从电影回归到电影本身:从恋人最后的对视到相拥,从拍肩到接吻,直到最后打出“The End”,电影在一帧一帧的慢速呈现中结束,而当逐帧播放的电影结束,阿巴斯的《24帧》也在走向了终结,电影里的电影,场景中的场景,当作为观者的人睡去,世界又回到了诗歌、绘画的意境里,回到了“如入无人之境”的想象里。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852]
顾后:梦在无梦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