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27 《晚钟》：昏黄暮色中的人性隐喻
昏黄的暮色中，男人拿着斧头，赤身裸体在夕阳下变成一个剪影，一个永恒的意象，只是当象征战争的塔楼轰然倒地的时候，没有欢呼，没有庆祝，这是一个人的行动，这是一个人的胜利——落幕的战争在幽远的Evening Bell里逐渐远去，却留下一个永远的疑问：丧钟为谁而鸣？
1945年，那场战争的硝烟散去的时候，战败的日本军人在几近表态的声音中迎来的的是一场死亡的仪式。他们依然像出征是那样排成行列，每个人说着一句最后的话，他们并没有痛苦，并不感到羞耻，他们跪在这一片侵略过的土地上，他们抬起头看着这飞机飞过的天空，只是现在炮火已经平息，天空已经安静，只有一只被放飞的鸽子振翅飞向遥远的天际。这是战争之后和平的象征？但是枪声又再次响起，机枪扫射而来，熊熊的烈火燃起，那些士兵们在大火中焚烧而死。
在自焚的仪式中，鸽子变成了反讽，而对于战败的日本士兵来说，这一场仪式带来的就是毁灭，只不过他们用自己的手完成了死亡的定义。可是，战败、仪式，甚至鸽子，对于他们来说绝非是一种赎罪，在这片满目苍夷的土地上，还有那些被子弹穿过身体的中国人，被砍杀、掩埋和侮辱的中国人。胜利，对于他们来说，像是遥远的存在，像是空洞的到来，在这篇被伤害的土地上，依然弥漫着浓浓的死亡气息。那凶恶的军犬还在肆意地奔跑，那成群的乌鸦还在凄厉地鸣叫，那准备播种的农田里还存留着没有爆炸却存在巨大威胁的炮弹。还有那个站在山顶之上，撒着纸钱的男人，他的心中一定有着不可磨灭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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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吴子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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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这么多寡妇，以后我要是娶媳妇就找个寡妇吧。”小个子这样想。“我媳妇比我小九岁，今年该三十三了，还没有孩子。回去得生一个，生一个孩子就好了。”胡子这样想着。“我媳妇跳进井里，还被日本兵抱出来糟蹋了，要把日本兵杀了。”大个子愤怒地想。“他家里人都死光了，都八年了，可从来没见他哭过。”这是瘦子的想法。五个人的小分队，只有远处的排长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而他们，都在默默地想着那些过往，那些亲人，以及在这场战争结束后新的生活，而其实，未来完全变成了想象，以后找个媳妇、以后生个孩子，或者还要把日本兵都杀了，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战争留下的后遗症，他们的目光其实不能企及更远的地方，而现实或者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媳妇已经被活活吊死。
掩埋尸体，其实是掩埋死亡的记忆，但是这样的记忆却无法被抹去，甚至被激活。那些自己同胞、战友甚至亲人的尸体旁边，却是日本士兵的尸体，“排长，那些日本人呢？”面对敌人的尸体，排长沉思之后，做出决定：“给弄些土盖上吧。”这是集体埋葬，是对于战争带来的死亡人性的处理，但充满愤怒的战士还是从旁边搬来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那个埋葬日本尸体的土坑。
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一片战火燃烧过的土地上，不仅有着那些死去的日本士兵，还有在死亡边缘苦苦支撑着的幸存者。在一座废弃的土堡里，他们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日本兵。这是意外的发现，而在这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刻，活着的日本兵的出现就意味着敌我之间的对立又重新开始了。受伤的日本兵去拿身边的枪，八路军夺下，又把他整个人抓起来扔下台阶。但是排长还是将水滴在他干枯的嘴边，他不断地问他：“你从哪里来？你到底从哪里来？”他们跟他讲：“你们天皇都投降了。”但是日本兵只是哭，痛苦地哭，但是他似乎不是为了自己国家的战败，不是为了自己军队的投降，而是为了自己的生：“求求你们，给我们一点粮食，求你们救救我们吧。”不是救“我”，而是救“我们”，也就意味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甚至一支部队，但是他们面临的是和这个日本兵同一个问题：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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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钟》电影海报 |
日本兵用生硬的汉语讲着，自己的那些人，一共32个人，在那个山洞里。当八路军战士背着日本兵，去往那个山洞仓库的时候，他们想的或许是这些人为什么不投降，为什么在战败的战争后还留在山洞里。那是一个荒废的土堡，那是阴暗的山洞，洞里的是日军守弹药库的后勤部队。面对黑黑的洞口，面对驾着机枪的洞口，战争似乎又一次降临，八路军和日本兵，仇恨的对立，又一次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荒漠狭路相逢。
其实，面对敌人，面对奄奄一息的敌人，他们完全可以用武器，用进攻来歼灭他们，但是日本兵还是央求着他们：“求求你们，给点吃的东西吧。”他向着洞里的同胞喊话，意思大约是不要开枪，我们投降了。对面是敌人，却也是脆弱的死亡，即使不进攻，将他们围堵在这没有支援无处可逃的山洞里，也只有饿死这一条道路。所以死亡对他们来说，几乎不可逃避。但是面对着吞噬生命的死亡，八路军在排长的决定之下，将身上携带的所有食物都拿了出来，放在洞口之外。
面前的食物，身后的机枪，其实不管是洞内还是洞外，不管是八路军还是日本兵，在这可以延续生命的食物面前，都在做出一个生与死的考验，他们曾经在战场的两边，他们曾经要置对方于死地，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而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人性的矛盾和折磨慢慢取代了战争之上的国家、民族利益。洞外的日本兵似乎是这场对话的纽带，他传递着八路军的信息，又在用自己活下来的事实告诉他们如何选择。在长久的等待后，那些饿殍般的日本兵从洞中走出来，他们有气无力，他们奄奄一息，面对地上的食物，他们也是按照秩序坐下来，然后狼吞虎咽。
这是对生命的拯救，尽管他们曾侵略这片土地，尽管他们曾经烧杀抢掠犯下罪行，尽管他们现在仍然穿着那一身军服，甚至尽管他们已经变成了战败的一方，但是面对食物，面对可以活下去的希望，他们还是恢复了求生本能。但是这种人性渴望，却并不能完全可以与战争割裂，在求生的背后其实还有人性的异化。当那个披头散发、瘦骨嶙峋的女人尖叫着从山洞里跑出来的时候，人性的恶又被赤裸裸地撕开了。她在奄奄一息中告诉排长，里面有四个劳工，一人已遭惨害分食，说完便死去。
这洞口并不只是战败日军的求生之洞，里面甚至还有伤害，还有分食，还有对中国人的杀戮，这山洞又变成了这场还没有远去的战争的延续。那战士悲愤中转过身去，朝着没有人的山体射击，仇恨的子弹依然装在他们的心中，只是他们用一个转身的动作保持着克制，他们准备好了手榴弹和枪支，气氛又陡然变得紧张，但是排长对日本兵的要求只有一个：把里面的中国人放出来。受伤的日本兵依然传递着信息，在长久的对峙后，两名中国人终于被他们背着出来，但是他们已经悲惨地死去，饿死或者打死，两具尸体在这洞外变成了仇恨的种子，“我日你个娘！”大个子狠狠地骂道。但是八路军还是没有开枪，还是没有复仇，“缴枪吧。”这是排长对他们提出的要求，而日本中尉的回答是：我要是不缴枪呢？
缴枪意味着什么，不缴枪又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关于敌我战争的选择，还是关于生死人性的选择？夜晚降临，满月高挂，但是对于在山洞里的那些日本兵来说，这个夜晚是走向生与死的分界线，歌声响起，水声响起，那投降的仪式仿佛又开始上演，这是漫长的黑夜，“荒城之月”的意象里有着洞外的等待，也有着洞内的挣扎。而当白天来临的时候，生与死的最后期限也来临了。日本中尉带着士兵集合在洞口，他停下脚步，带着手套的手终于抽出那一把刀，切向自己的腹部。这是一种死亡的仪式，对他而言，活着或者是一种耻辱，但是对于那些普通士兵来说，他们放下武器的时候已经抵达了生的世界。而走出洞口的只有31个人，“洞里还有两个。”一声惊恐的叫声传来，一直守在洞里的军曹从洞里出来，他已经疯癫，既没有像中尉一样选择自杀，也没有如士兵那样放下武器投降，他自顾自走到山崖边，然后一头撞向那坚硬的石头，沉沉地倒了下去。
死或者生，自杀、投降或者疯癫，这32个人的最后一支队伍以这样的方式注解了这一场已经结束的战争，可是，那洞里还有起初受伤的日本兵，还有那一张写着“征战”的布，只是在燃烧的火焰下，一切归于毁灭，洞内点燃的引线终于引爆了所有军火，当爆炸声传来，不管是缴械投降的日本士兵，还是八路军战士，所有人都望着那山洞。那爆炸的火光，像是那些战败的日本兵自焚时的火光，这是最后的毁灭？还是战争最后的死亡仪式？而当浓烟散去，排长却背着死去的日本兵，从洞里出来，那被熏黑的脸上，露出的却是淡淡的微笑。
胜利和失败，情感与理智，善与恶，都归结到生与死的抉择上，在这战争还没有远去的时间里，在死亡还弥漫的土地上，5个八路军战士和33个日本兵的相遇，实际上就是战争之下人性的挣扎，那最后的笑容似乎是一种化解，一种妥协，但是当那象征的侵略的塔楼轰然倒在暮色中的时候，是不是真正胜利的到来？战争中的生死和人性中的人死，有时候并不是具有截然分开的标签，而拯救的命题无法超越的时候，它也只能如暮色一般，在寂静、压抑中完成尴尬的定义。
而这样的尴尬并不在1945年日本投降、抗战结束的历史背景下，作为人性角度反思战争的代表作品，《晚钟》更像是一个孤独的书写符号，这部荣获第三十九届西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的作品，在国内市场遭遇惨败，甚至根本就没有进入市场，“留作资料”只让它仅存了一个拷贝，而票房几乎为零。而当25年后再次启开的时候，它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像，就像排长、胡子、大个子字、小个子、瘦子这五个没有名字的八路军战士一样，变成了一种找不到个体意义的模糊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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