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3《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妈妈,我要回家
他起床,发现手腕上没有戴手表;他开门,看见走廊上是穿着工作服的护工;他回到房间,却没有给他安慰的女儿。这是属于安东尼的现实,而这个现实抽走了他最后残留的记忆:他喊着女儿安妮的名字,推门进来的护工告诉他,安妮已经去巴黎了,“好几个月了。”她拿出安妮从巴黎寄来的明信片给安东尼看;她给安东尼药片,这是服药的时间,安东尼问她照顾自己多长时间了,“好几个星期了。”她想找很像自己另一个女儿露西的劳拉,但是劳拉也不在,后来推门进来的是一个记忆之中和女婿保罗很像的医生比尔,他问女护工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凯瑟琳”,“那我呢?”凯瑟琳告诉他:“你叫安东尼。”安东尼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像是另一个陌生人,“安东尼,这名字不错。”
没有手表指向的时间,没有照顾自己的女儿安妮,没有像露西的劳拉,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女护工凯瑟琳、医生比尔和药物组成的世界里,安东尼开始哭泣:“你认识我妈妈吗?我想她有空来看看我,我要妈妈!离开这里,我要回家!”在哭泣声中,他对凯瑟琳说:“我像在狂风中失去了所有叶子,再也没有容身之所了。”在哭泣声中,安东尼最后靠在凯瑟琳身上,而镜头穿过那扇窗对准外面在风中的树,虽然吹起了风,但是树叶茂盛,它们成长着,用自身的力量抵御着狂风的侵袭——这是电影最后的场景,当84岁的安东尼变成寻找妈妈、想要回家的孩子,他成为被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而“父亲”只能以返逆转时间的方式获得安慰,这是哀伤的结局,靠着的凯瑟琳只能给他最后的安慰,在逐步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即使风中的大树枝繁叶茂,内心掉光了树叶的生活也在脆弱和无奈中走向了结局。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记忆迷失的父亲,佛罗莱恩·泽勒以制造悬念的方式打开了这个记忆迷失的通道。一开始都是正常时间里展开的故事,安妮在街上行走匆匆,甚至小跑着回家,当她进入公寓,走上楼梯,打开房门,喊着:“爸爸,我回来了。”书房里的安东尼正在听着音乐,这是一个困局式的隐喻,但是他摘下耳机的时候,还认得安妮;但是紧接着第二个困局出现了,他发现自己的手腕上没有戴手表,而当安妮说起护工安吉拉因为安东尼的责骂而离开,安东尼说:“她偷了我的手表,我不能和一个小偷在一起。”但其实手表就在安东尼经常方“宝贝”的浴缸下面;手表找到了,安东尼看了时间是五点,然后第三个困局出现了,“你妹妹还没有消息?”安妮没有回答父亲关于妹妹露西的问题,然后告诉他的是:“我要离开伦敦去巴黎了。”安妮说自己遇到了一个男人,他在巴黎,所以她最终选择去巴黎,但是这不是永远离开,安妮想要找护工帮助独居的父亲,并承诺一个星期回来看他,而面对安妮的决定,安东尼很痛心地问了她一句:“你要抛弃我?”
安东尼的手表,发生矛盾的护工,另一个女儿露西,安妮的另一个男人,巴黎的另一种生活,这是佛罗莱恩·泽勒最开始叙事提到的各个元素,虽然有困局存在,但是和安妮之间的对话还是在一个合理性范围里。但是从第二个场景开始,这种合理性逐渐变得不合理,甚至显得怪异。安东尼在厨房里烧水,开着收音机听歌剧,但是响起了关门的声音,“安妮?”他问了一句,没有回答,然后循着声音走出来,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男人,安东尼和奇怪自己家里怎么会有陌生人,但是那男人说自己叫保罗,是安妮的丈夫,“我们结婚10年了。”安东尼问到:“你们不是分居了吗?”说到前两天安妮就说起过自己要去巴黎“嫁给法国人”,保罗说这不可能——安东尼听着音乐,安东尼说起安妮,安东尼提到安妮的巴黎计划,都是延续着第一个场景的时间线,但其实佛罗莱恩·泽勒已经悄悄进行了改变,保罗这个对于安东尼来说是陌生人的男人却是安妮结婚10年的丈夫,接着,安东尼说到了安吉拉,说自己根本不需要护工,“我可以自己独立生活。”并指责安妮安排护工是“愚蠢的执著”,之后他说安妮是想把自己送到养老院去,“我不想离开自己的公寓。”但是保罗却说:“这不是你的公寓,这是我们的家。”这是出现的第二个错位;接着门开了,一个女人拿着买来的鸡肉回来了,安东尼说起刚才发生的奇怪的事,说到了陌生的保罗,但是女人却说:“我五年前就离婚了。”安东尼又说到了鸡肉,说刚才保罗拿走了,但是女人却说这里根本没有保罗,安东尼惊讶:“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接着,女人拿来了药让他服药,当安东尼问她:“这不是我的公寓,是真的吗?”女人坐在那里没有回答。
导演: 佛罗莱恩·泽勒 |
那一声关门的声音是这个时间错乱的进口,紧接着出现了自称是安妮丈夫的保罗,保罗说这里不是安东尼的公寓,接着又出现了不是安妮的女人,最后连保罗也“失踪”了。佛罗莱恩·泽勒制造了错乱,实际上他的用意很明显,这种被打乱的秩序,正是对时间线性结构的取消,当时间不再按照前后顺序过渡,就是让观众以代入的方式进入到安东尼的视角中,从观感中体会一个阿茨海默症病人的时间困局。当父亲被困在时间里,也就开始了建立在记忆障碍中的叙事,它表现为记忆的断裂,记忆的重复,记忆的空白:他看到肌肉被保罗拿走了,但是保罗却消失了,这是一种断裂;安东尼把保罗当成是陌生人,把进来的陌生女人当成安妮,后来安妮介绍的护工劳拉,他又觉得劳拉很像露西,以及最后连名字也不记得,把“安东尼”当成了别人,这是记忆的空白;他听到另一个保罗和安妮讨论是否把他送到养老院,坐下来吃肌肉之后,他对于他们的决定很生气,于是顾自去了房间,但是之后走出来又听到了保罗和安妮在议论他,这是场景的回环,也变成了安东尼记忆的重复。
安东尼的记忆出现断裂,出现重复,出现空白,佛罗莱恩·泽勒在镜头的转换中并没有刻意强调这种时间困局,而是不露痕迹地将视角又转换成安妮的视角,安妮就哭着告诉保罗,“他连我也不认识了,把我当成了陌生人。”而她和保罗议论是否该把安东尼送到养老院,完全是第三者的视角,但是当场景被重复,记忆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困局中。断裂、重复和空白的记忆障碍,在佛罗莱恩·泽勒的客观视角中又变成了焦虑、妄想和失忆,而这正是阿茨海默症老人的典型病征,安东尼似乎想要自己走出这个困局,所以他寻找能够让自己恢复正常记忆的元素,一种是表,这是对时间的确证;一种是房间里的画,这是对露西的确证,还有则是自己居住的公寓,这是对自我存在的确证,但是安东尼越想要得到这些确证的存在,相反却越把自己推向无法走出的时间困境中。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电影海报
他有极强的钟表意识,只有将表戴在手腕上,他才能知道时间,才能让自己安心,但是那块表他总是忘记戴着,甚至还怀疑安吉拉偷走了表,而在保罗坐在那里的时候,他也总是关注他手上的表,“这是你的手表?是你买的吗?还留有收据吗?”对于露西也一样,他总是问安妮,“你的妹妹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她喜欢周游世界,但是这次出去很长时间了也没回来,他回忆说露西每次都会抱抱他。当安妮给他介绍了新的护工劳拉,他发现她很像露西,于是在劳拉面前他说自己很喜欢跳踢踏舞,在劳拉面前喝酒,在那一刻他是高兴的,但是劳拉不是露西,后来甚至劳拉也不再来了,当他看到墙上露西的画不见了,他责问安妮为什么这样做?而其实这不是露西的画被移走了,而是这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公寓,安东尼不想搬家,潜意识里是不想去养老院,所以他把自己的公寓看成是最后的阵地,“我不会搬走,我会比你们活得更久,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但是在佛罗莱恩·泽勒的镜头里,尽管陈设很像,但是公寓并不相同,从暖色调到冷色调,暗示安东尼已经搬离了公寓,所以才有了保罗说这是我们的家的说法,而那次他听到露西喊他“爸爸”,循着声音而去,打开门公寓的墙壁完全是蓝色调,而这正是养老院。
手表、露西和公寓,其实都无法让安东尼走出困局,他甚至越来越被陷入到自己的记忆困局中。而在这种困局里,佛罗莱恩·泽勒又以冷酷的方式揭露这个迷局背后的真相:安妮带他去看医生撒莱,当安东尼登记自己出生年月为1937年12月31日的时候,实际上告诉观众父亲已经快84岁了,这是属于父亲真实的时间;劳拉又一次差点说漏嘴,“露西的以外”,安东尼大约没有听清,但是他后来找寻露西,发现她躺在病床上,满脸血污,这实际上证明周游世界的露西已经在那场意外中失去了生命;最后安东尼打开门看到了蓝色的墙,站着的护工,所谓的公寓其实就是养老院:他已经被安妮送到了坚决不去的养老机构,而他曾经看到的所谓安妮就是养老院护工凯瑟琳,所谓的保罗就是医生比尔,已经去巴黎好几个月的安妮,已经在养老院好几个星期的他,都让他难以逃离人生的真相,难以逃离时间的困局。
当一个老人像那水龙头的水,最后只是呈现滴水状的时候,生命也将走向尽头,这是时间最后的困局,也许,真正在内心逃离这一困局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以逆行的方式回到孩童时代,哭泣的安东尼,需要妈妈的安东尼,想要回家的安东尼,都让他成为了孩子,也只有在孩子的世界里,还可能有靠着获得的安慰,还可能像窗外的树一样,在风中成长,但这一切又让人感到脆弱,感到哀伤,感到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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