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09 《昨天》:没有归途的飞翔

 “当一个人走得太远,他还能找到归途吗?”他走着,包着鲜艳的彩绸头巾走着,穿着磨旧的皮夹克走着,装饰着金属铆钉的长尖头靴走着,抽着劣质卷烟走着——走是一种没有终点的行动,是没有目的的前进,但是当在理想主义的旗帜下行走的时候,他一定会忘了出发的起点,忘了回归的“昨天”,即使如那天边睁着像他一样眼睛的龙一样飞起来,也必然是一个头破血流、没有归途的结局。

他是贾宏声,演员名字叫贾宏声,真实姓名叫贾宏声,当艺术和现实叠印在一起的时候,当自己演自己走上舞台的时候,他注定是不能从灯光亮起又熄灭的世界里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昨天,想起自己的故事,他把自己带进了没有人的理想里,把自己推向了自己演自己的艺术里,而现实的一切,只不过变成了侵袭,变成了占有,变成了破坏,变成了自己感觉恐惧的那双眼睛。

这是他看见的现实,他却闭起了自己的眼睛。作为中国的电影演员,贾宏声用自己的演出制造了一个影像世界,从1988年的《银蛇谋杀案》到1989年的《黑雪》,从1989年的《黑火》到1990年的《陕西大嫂》,从1991年的《背景,你早》到1993年的《周末情人》,一系列的电影作品让观众“看见”了一个有关贾宏声的世界,但是在看见之外,却是别人看不见的私密生活,他开始吸食大麻和软性毒品,开始喜欢摇滚乐,疯狂而且不可自拔,从《蜘蛛女之吻》开始,他在一种呕吐状态下进入了那一个别人无法看见的世界,而当这个世界用幻听幻视的形式包围他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返回的归途,找不到离开的方向。

: 张杨
编剧: 霍昕 / 张杨
主演: 贾宏声 / 王彤 / 贾凤森
类型: 剧情 / 音乐 / 传记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01-09-04(威尼斯电影节)
片长: 114 分钟
又名: Quitting

“忽然回到93年的那一天,我的身体像片衣服一样铺在地上,四周的嘈杂声一下子消失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当耳机里响起第一个音符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世界上最蓝的一片天,很纯洁,很残忍,轻轻一下就让我彻底崩溃了。那一刻起我感觉我是Lennon的儿子,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终点,而他们还在毫无目的的东奔西跑,我感觉他们都是白痴。”回到93年的那一天,这是贾宏声的“昨天”,这是他看不见之后的“看见”,当时他躺在高架下面的草地上,望着空旷而孤独的蓝天,四周是来往的车辆,是嘈杂的人群,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世界,以及那个陌生却无奈的父亲。他躺着,他坐着,他望着天,他看着他,他们的目光不交错,他们的生活在别处。

作为从老家赶来北京照顾他的父母,他们放弃了属于自己的剧团,放弃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办理了退休手续,和他以及妹妹一起居住在那间屋子里。而这样本来充满家庭温情的照顾,对于贾宏声来说,却是一次闯入。他打开属于自己世界的那扇门,看见父母,没有说话,又返身将门重重关上。在父母眼前,他是儿子,应该叫一声爸爸妈妈,但是没有,只有包着头巾穿着黑色睡袍的那一个陌生人。那扇门,那间屋子是他的世界,门上是电影《出租车司机》的暴力海报,墙上是列侬的画像,这里有他的音乐,有他孤独,也有他不被打扰的恐惧。门外父母们为他烧菜做饭,为他拖地洗衣,但是这样的世俗生活与他格格不入,甚至是对他的侵占。

“这屋子是我的,没有允许不准进来。”他把正在清理烟蒂的母亲赶出去,拉上母亲拉开的窗帘,屋子又恢复了黑暗,又恢复了孤独,又恢复了浓重的摇滚味。他只守着这样一个属于他的世界,那年拍戏认识的摄影师顺兴和音乐人李杰曾经和他住在一起,但是他只是需要他们身上的那一点摇滚的味道,那一点叛逆的气息,对他来说,他们也依然是这个现实里不可逃避的人,所以,他在和顺兴一年的时间里只听一盒Beatles的卡带,他和李杰在一起只是一句话不说地弹吉他,这样的孤独,这样的冷漠,这样的封闭,几乎让他们也有一种被压抑的疯狂感觉。顺兴在和女朋友烧饭时,贾宏声留下的是一句“滚蛋”,李杰也在这几乎疯狂的世界里离他而去。他只剩下自己,只剩下音乐,只剩下摇滚,只剩下从楼道里拿来的白菜煮一碗面充饥,只剩下妹妹买点食物放在冰箱里度日。

《昨天》电影海报

但是,当父母来照顾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亲情,不是温馨,而是另一种背叛,另一种侵袭。当父母从医生那里得知,他有着幻听幻视的症状,不能刺激他。他们开始容忍。他说要出去散步,他们给他买了去除了主要部件的自行车;他要父亲穿自己的牛仔裤,父亲没有拒绝穿上了紧得可怜的裤子;他说要喝啤酒,父亲买了啤酒和他在高架下面的草地上喝酒;他叫父亲听音乐,父亲几经周折买到了披头士的盒带……而这一切并不能消弭隔阂,他还是那个孤独那个自闭那个脆弱那个疯狂的贾宏声,他靠在地坛的墙上含着:“贾宏声,坚持住!”他在倾盆大雨中独自行走着,“那天走在雨中,浑身都很痛快,我一直走,脚都走烂了,但是我停不下来,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停不下来的行走是没有终点的行为艺术,即使有疼痛,也被那淋雨的透彻和一直向前的疯狂所掩盖,疼痛是现实的,而他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极端地逃避,极端地抗拒,极端地毁灭。

其实,那时候贾宏声已经戒了毒,在父母赶来照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吸毒了,但是他似乎不想和他们说,而在父母看来,他的极端行为依然像一个沉湎在毒品世界里的人,这或许是一种误解,而这种误解慢慢变成了一种对彼此的伤害,甚至成为恐惧。在一直向前走了整整一个晚上之后,他清晨的面摊前,他看到了可口的面条,闻到了美味的食物,但是当他回到家向母亲要十元钱的时候,母亲问他要钱干什么,他不回答,只是坚决要给他钱,面对淋雨而感冒的父亲,他也全然不顾,而母亲那一句“你是不是吸毒去了?是不是又买货去了?”对他来说,或许是现实的再一次逼近,他砸了电视机,然后从父亲手上拿走了十元钱,在面摊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现实给他伤害,他不相信现实,甚至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演的戏,“演戏都是骗人的。”这是他拒绝剧组的电话对父母说的话,演戏都是骗人的,连在剧团演了一辈子戏的父母也都是骗人的,悲痛的父亲捏碎了酒杯,“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我骗了谁?”但是得到的回答是:“你骗你自己,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我又没让你们来。”他开始拒绝一切,开始怀疑一切,他踢翻了在播放自己演的电影的电视机,他问父亲你觉得我像列侬吗,父亲说,我们没有欧洲血统,我们是地道的东北农民。但是这样的现实对他来说是一种毁灭,一种理想的毁灭,一种信仰的毁灭。

那个本来应该充满温馨的29岁生日,最后终于变成了违背伦理的忤逆的日子,他追问父亲,咱们家有欧洲血统吗?你是农民,你为什么是我父亲,你为什么是农民?父亲无语,他大声地说:“我是列侬的儿子。”然后他站起来,直逼父亲:“这不是幻想,因为你是农民,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活着?活着有意思吗?”父亲只是说:“你说的这些我不明白!”贾宏声厉声地说:“我今天让你明白,人,为什么活着!什么叫快乐!”说着举起手来,重重地扇向父亲,生日的夜晚只有两记响亮的耳光响起,只有父亲悲痛的哭声响起,只有一家人抽泣声响起。

下跪,磕头,贾宏声在打完耳光之后,似乎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解脱,耳光也曾经打在他的脸上,那是父亲以为他还在吸毒的时候,还想把他从迷惘的世界中拉回的时候,那时候贾宏声没有回击,没有反抗,他只有一句冷冷的话:“我不想打你,不想聊你就出去。”而现在,他举起了自己的手,打向了父亲,重重地打在那张苍老的脸上。对于贾宏声来说,那依然是一次反抗,一次拒绝,一次逃避,他已经完全背离了必须生存的现实,在自己看见的世界里,那天边就有一条龙,眼睛死死盯住他,却像他自己的眼睛,自己看见自己,是拒绝所有别人的看见,就如列侬在歌里唱得那样:

当我发现自己处于烦恼之中,他来到我的身边,为我指引方向,顺其自然。
当我站在黑暗的时空,他站在我的面前,为我指引方向,顺其自然。
所有伤心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将会有一个答案,顺其自然。
即使他们分离,他们仍有机会看到一个答案,顺其自然
阴云密布的夜空,将会有光明,他照耀我直到明天,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是音乐里的歌词,却也是他人生的自闭和偏执,是他走不出的孤独,是对他虚荣而脆弱的生命的解救,一句歌词,像是一种信仰,一种救赎。而对于现实世界来说,对于打了父亲两个耳光的家庭来说,救赎便是精神病院,便是强制戒毒。四周是药水的味道,是呆滞的眼光,是高高的墙。他变成了病人,当医生做记录登记的时候,他把自己叫做列侬,年龄是刚过完生日,住址是伦敦。他骂来看他的父母,他拒绝吃饭,甚至拒绝服药,但是在病房里,在这个被监督被规训的地方,只有医生和病人,只有正常人和非正常人,他无处可逃,他不可躲避,当手脚被绑在病床上的时候,当他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而被围观的时候,他流下了眼泪,他发出了讨饶的声音:“求求你把我放了吧,我吃药,我不喊。”

强制的规则,病人的现实,对于贾宏声来说,却成为了一种解救,绑住手脚的绳子解开了,他暂时在医院里自由了,他开始吃饭吃药,开始服从医生的治疗,他也开始津津有味吃着父母拿来的苹果,在隔着铁丝网的医院里,他看见了顺兴,一样是病人的顺兴是在前区的戒毒者,他告诉贾宏声,自己的女朋友死了,“她吸毒不能自拔,从楼顶上突然就跳了下来。”贾宏声听着,他把没有吃完的苹果放在满是蚂蚁的地上,它们围拢而来,欢快地吸食着甜甜的苹果。

回到了现实的贾宏声开始面对医生的提问,他不叫列侬,也不住在伦敦,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自己的年龄,讲出了自己的住址,甚至东北老家、拍过的戏,吸过的毒,都交代了,他甚至提出要在医院再多呆一点时间,要完全戒毒戒酒。一年的病人时光过去,当贾宏声回到家里的时候,又是一个生日,他买了肉,对父母说要吃炸酱面,却不喝酒。他回到自己被整理干净的屋子,挂上列侬的画像,拿出放在大纸箱里的盒带,推送进录音机,磁带里有音乐传出,却是婴孩的哭声,母亲带着微笑站在他旁边,细声地问道:吃药了吗?他也笑着回答:吃了。

灯光显得有些温馨,一家人洗漱睡觉,镜头拉远,是一个搭建起来的舞台,一切只是一场演出,而这曾被贾宏声自己定义为虚假的演出,却在回归现实的终点里再次被隔离开来,这是不是一个隐喻?这一切的转变是不是出乎现实的预料?那盒带里婴孩的哭声像是对母性的皈依,但是显得有些突兀,就像贾宏声在医院里那一次被绑缚的转变,像极了一场虚构的演出,没有铺垫没有渲染,在失去那么短暂的自由之后,贾宏声真的能够彻底走出那极端的理想主义?是的,他只是看见了那一条龙,在云端的龙,睁着自己那双眼睛的龙:

他盘在屋顶上,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他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贾宏声,他说贾宏声又是谁,我说贾宏声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是个演员,热爱摇滚乐,爱列侬和罗伯特普兰特,曾经想成为个名伟大的演员,也想组建一支伟大的乐队。他说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人,你爱吃面条,鸡蛋,爱穿时髦的衣服,可以给影迷签名,可以哭也可以笑,受不了的时候还可以求人。我问他我为什么在这呢,他说这是对你的惩罚,因为你身上恶的东西太多了,必须把这些恶的东西清理出去,你才能彻底干净。我问他我干净了吗,他没有回答,两只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我,然后就飞走了,你就是一个人你就是一个人一个人你就是一个人你就是一个人。

他自言自语,像是自娱自乐,龙是幻觉也是他的内心,爱吃面条和鸡蛋,爱穿时髦的衣服,可以给影迷签名,可以哭可以笑,还可以求人,这是一个现实的贾宏声,一个可以返回到昨天的贾宏声,“你就是一个人”,在反复中贾宏声真的成为了一个人,但是这种救赎却依然是一种幻觉,一种舞台上的演出,所以当贾宏声在自己的那条虚幻的龙带领下返回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进入的是另一个虚幻的世界,“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从此再也不能离开。

他叫贾宏声,演着一个叫贾宏声的角色,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整整十年不堪回首的岁月,是电影也是真实,而当一个人走得太远的时候,他真的找不到归途,找不到昨天的那条返回的路。《昨天》,英文名“Quitting”,这是一种进行时代,没有终点,只有不停地拒绝,不停地行走,直到看见那条龙在天空中飞起来。在《昨天》上映十年之后,2010年7月5日下午,在北京的一幢楼上,他做出飞翔的姿势,像一条龙一般,扑向大地。他叫贾宏声,那一年他4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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