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09 《田园交响乐》:被看见的善与恶
看不见的人生是黑暗,看得见的人生是光明,看不见的现实是疾病,看得见的现实是健康——当世界被简单区分为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时候,人生也简单地被命名为疾病和健康,可是,当世界的一切都被看见的时候,里面有美,也会有丑,里面有善,也会有恶,世界无非被眼睛打开了一扇门,门里和门外,却混杂在一种叫做爱的感情里,再也无法被简单的区分和命名,而当看得见的世界最后变成悲剧的时候,那睁着眼的表情只是一个死亡的象征。
死亡是一种毁灭,冰冷的河水吞噬了吉特吕德的生命,当被捞上来的时候,她睁开着美丽的双眼,但是,眼前的一切在她的世界里却是一片黑暗,却是看不见的现实,“别再看着我。”牧师让俯下身去,给她合上了双眼,抱着她向着家的方向走。身体之死亡带走了她曾经渴望的世界,带走了她曾经想要的幸福,带走了她感受过的爱,世界明明确确在吉特吕德的眼前毁灭,死不瞑目对于她来说,不是为了看见人世存在的罪恶,而是为了在睁眼的世界里不看见丑恶。
曾经她是个瞎子,曾经她的世界是一片黑暗,曾经她的生活中没有爱,在冰冷、黑暗和孤独的世界来,是谁给予她一份爱?是牧师让。可以说,让作为一个传播上帝福音、化解人世苦难的人,他把吉特吕德带向了一个爱的世界。在那冰雪覆盖的山区,在那孤独的小木屋里,当老太太死去,她变成了一个没有家人、不再说话的人,被生活抛弃的她只能躲在树后听汤盆发出的声音。让像一个上帝,他给她食物,带她回自己的家,这是一种爱的施放,实际上,当这个瞎子女孩进入让的家里的时候,他是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另一个孩子,所以在最初的关系里,他们更像是被上帝的爱命名的父女,“这样的孩子本不该生下来。”当唯一的家人死去,她也就失去了家人之爱,像一个被抛弃在世上的孤儿,需要的是一种父爱式的关怀,所以让在她的生活中变成了一个父亲,他给她食物,让她住在家里,给她“吉特吕德”的名字,牵着她的手,告诉她摸到的一切东西,什么是圣经,什么是座钟,什么是蝴蝶标本,什么是窗户,什么是壁炉。
| 导演: 让·德拉努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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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的妻子,在吉特吕德口里被称为“爱美丽阿姨”的女人,或许是一种敏感和妒忌的象征,在吉特吕德慢慢成长为一个女孩的过程中,她最初无私的爱慢慢起了变化,当她看见牧师和吉特吕德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提醒他手上戴着的戒指,提醒他还有一个妻子;当他和吉特吕德外出散步的时候,她几乎带着不解的口气说:“你有四个孩子,似乎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去散步,你太自私了!”而对于妻子的指责和嫉妒,牧师的一句回答是:“没有人自己想成为瞎子。”也就是说,在让看来,他是把吉特吕德当成一个特殊的孩子,给予特殊的爱,这种爱是一种如上帝一样无私的爱,一种牺牲自己的爱。
其实,在牧师的心里,起初无私的爱也慢慢起了变化,他担心妻子态度,担心别人的看法,“为什么怕打扰我们,我做了什么坏事?”这是微妙的变化,是缓慢地改变,或者在吉特吕德“你知道我爱你吗?”“我不能跟任何人亲吻吗?”的问题里,本身就有了一种暧昧的成分,特别是对于牧师来说,他看见的是一个美丽的吉特吕德,看见的是一个善良的吉特吕德,在那些问题里,他慢慢将一种无私的爱变成了属于自己的私爱,而当他的儿子雅克回来之后,这种微妙的变化终于变成了一种矛盾和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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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交响曲》电影海报 |
雅克回家,看见一个已经变成女孩的吉特吕德,他一下子就爱上了她,可以说这种爱一开始就具有爱情的特质,与牧师教她认识食物不同,雅克的爱总是触及内心,他在她面前弹奏钢琴,让她第一次在美妙的音乐声中感受世间的美;他邀请她跳舞,搂着他让她感受那种切肤的亲密;他亲吻她的手,让她像一个女人一样接受男人的祝福……起初当吉特吕德问牧师什么是微笑的时候,牧师对着镜子,用手在她的嘴角做出一个轻微的动作,“笑是一种美好的行为”,他说,是的,吉特吕德从来没有过笑,笑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而牧师教会了她微笑,但是这种微笑却也是表面的,而在雅克面前,在音乐、舞蹈和亲吻手背的感受中,她是会心而露出了笑容,“你看她在笑了,第一次笑。”
所以从音乐开始,从舞蹈开始,从亲吻开始,从微笑开始,吉特吕德似乎找到了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比牧师命名的自己更具体,所以在雅克开启的自我世界里,吉特吕德更接近一个完整的人,而当她的内心慢慢趋向于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实际上她开始了自我寻找,那一次带保罗出去,当保罗离开她摔倒在雪地上的时候,当她听到保罗的呼叫而无能为力的时候,当她回过去寻找保罗丢失的那一只鞋的时候,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看不见的痛苦,“如果我有孩子,我却不能带他们出来,我希望能看到东西,哪怕一小时,我希望和别人一样拥有幸福。”
这是一种对黑暗现实的不满,也是对自我完善的渴求,当吉特吕德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牧师和雅克其实都想要满足她,牧师对妻子说:“如果我不能医治他的眼睛,等于什么也没干。”在他看来,医治好吉特吕德的眼睛是自己给予她爱的延伸,但是这种爱却更多是一种内心的安慰,而雅克却是积极行动,他联系好了医院和医生,为她做检查,给她动手术。当吉特吕德终于告别了黑暗,终于不再是一个盲女,她的世界第一次以看得见的方式打开,但是对于她来说,看得见的世界意味着接近自我的幸福,意味着走向完整的人生,但是在牧师和雅克之间,她突然感觉到了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带来的矛盾和纠葛。
在眼镜被医治之前,在吉特吕德身边的是牧师,她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不见你,即使我痊愈了,也不要让你离开我。”这是女儿对父亲的依恋和感恩,而当她的眼睛终于看见了光明的时候,在她眼前的第一人是雅克,她认出了他,她靠在雅克的身上,以一种爱的方式接受他的吻。看得见之前的牧师,对她来说是一种爱,看得见之后的雅克,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爱,但是前者是这几年对她生活照顾的一种感恩,而后者,则是走进内心世界的爱情,而在这前后不同爱的命名里,或者只有吉特吕德自己能够区分。
所以当她见到雅克的那一刻起,她才意识到爱可能会带入歧途,“让我一个人静静”的请求背后是一种矛盾,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在被看见的世界里,爱也以另外的形式慢慢远离了纯洁,远离了善良,远离了幸福。雅克一直认为吉特吕德的矛盾在于她爱着自己的父亲,甚至认为父亲也接受了她这样一个情人,当牧师告诉他,不能和一个瞎子结婚的时候,雅克感觉到一种咄咄逼人的进攻,而母亲对他的呵斥是:“你永远不应该指责你的父亲。”而吉特吕德也在雅克面前保证:“你的父亲从来没有对我有非分之想。”但是当雅克以为消除了误解,告诉家人想要娶吉特吕德为妻的时候,却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雅克也曾有未婚妻,她以谎言的方式拆离雅克和吉特吕德在一起的机会;而牧师听说雅克的想法时,对他说的一句话是:“吉特吕德曾经是一个盲人,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就像当初雅克听到的一样,“雅克,你别碰她,你是脆弱的,她是自由的。”
无法改变的东西是什么?牧师看起来说的是正常和疾病之间无法改变的现实,但其实是害怕吉特吕德离开自己,或者更明确地说是不想让吉特吕德爱上另外的人,“她是自由的”,言下之意是你不能以爱情的理由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所以即使当牧师在教堂里对着看见世界的吉特吕德祈祷时说:“我们迎接心爱的孩子,那是上帝赋予一个有缺陷的身体对我们的考验,而现在她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了光明。”当光明来到,当缺陷消失,对于吉特吕德来说,是一个全新人生的开始,但是在牧师的世界里,人生从来不是因为看见未来而离开过去,从来不是因为有了爱情就应该抛弃曾经,也就是说,他反对的是雅克和吉特吕德的爱情,为的是满足自己的私欲。
是的,曾经以上帝的名义给予吉特吕德无私的爱,慢慢变成了一种占有的私欲,为了这一种不给她自由的私爱,他赶走了自己的儿子雅克,他疏离了自己的妻子,甚至在吉特吕德的面前表白:“我不能失去你,我要跟随你,留在我身边吧,否则,我没救了,上帝也没救了。”几乎是哀求,而自己等同于上帝的威胁对于吉特吕德来说,意味着一种罪恶,是上帝让她得到了爱,是上帝让她找到了自我,但是在寻找自己真正的爱的过程中,带来的却不是幸福,不是快乐,不是光明,而是另一种黑暗,另一种痛苦。实际上,牧师的那句话把她推向了一切罪恶的根源,是因为她的美貌,因为她的自由,因为她对于爱情的追求,而带来了痛苦。所以要消除这种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毁灭罪恶的根源,毁灭自己。
那雪地里的一串脚印仿佛是吉特吕德人生轨迹的映照,起点是一个应该充满爱的家,过程是冰天雪地的寒冷,而最后的终点是毁灭自己的冰冷河水,原本不看见一切,希望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健康和幸福,希望能在一个叫做家的地方感受最美好的爱,而当看见了一切,黑暗不见,却意味着另一种痛苦,另一种绝望,这一双眼睛从看不见到看见,一样是难以逃离欲望,而无法瞑目的世界里,看见也是看不见,光明也是黑暗,活着也是死亡,救赎也是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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