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09《结水浒传》:杀尽不平方太平
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已被大火卷去,连旗竿都烧了。
——《第七十一回 猛都监兴师剿寇 宋天子训武观兵》
聚义的忠义堂起火被烧毁,替天行道的杏黄旗被火卷起,梁山伯的命运就此来了个大转折,而这一切都是从一场梦开始: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梦见长人嵇康手执弓箭,“把一百单八个好汉,都在草地尽数处决,不留一个……”卢俊义惊出一身冷汗,而这梦不是虚幻,它以预兆的方式将梁山带入到了被清剿的命运中:除了忠义堂被烧、替天行道旗被毁,宋江问山下的新闻,也是一首被传诵的童谣:“山东纵横三十六,天上下来三十六,两边三十六,狠斗厮相扑。待到东京面圣君,却是八月三十六。”按照宋江的解读,“东京面圣君”即是将受招安,这对于想将梁山兄弟纳入正统的宋江来说,不啻为一个好消息,连军师吴用也以乐观主义的方式解读:歌谣里有四个三十六,除了三个三十六正合梁山泊一百单八位兄弟,另三十六便是“未来的兄弟之数”,也就是说,吴用将此理解为梁山泊的壮大,和宋江认为最后的出路是面圣君一样,梁山泊正朝着极好的方向迈进,所以对于卢俊义所说的噩梦并不理会,仅仅将火灾当成是一次意外,而当宋江不由分说将导致失火的失职人员共三十二颗人头砍下,梁山泊既遭遇火灾,又呈现出暴力的一面。
只有卢俊义感觉不妙,招安遥遥无期,命运何去何从、“再不道我卢俊义今年三十三岁,却在这里做强盗。梦虽是假,若只管如此去,这般景象难保不来。”以梦为始是预兆,忠义堂和替天行道大旗被毁,更是一种凶兆,而实际上,俞万春创作《结水浒传》,以“荡寇志”的方式让梁山泊有了最后的终结,也是在故事的开端就设置了主题。“看官,你道这书为何而作?缘施耐庵先生《水浒传》并不以宋江为忠义。”在他看来,施耐庵写下的《水浒传》,也提出了对忠义的质疑,一路笔意“无一字不描写宋江的奸恶”,所谓忠义,只是口里的忠义,而心里却是强盗,却是大奸大恶;金圣叹为何腰斩水浒,这其中也有对忠义的质问:“忠于何在?义于何在?”所以俞万春认为,七十回后的水浒如果写宗匠被招安、平方腊,完全是“妄造伪言,抹煞真事”,因为他们亵渎了忠义,亵渎了“替天行道”。
为什么俞万春会怀疑忠义只是一种妄言?因为他认为忠义和强盗行经不可能共处,“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这是非此即彼的关系,所以他要将这层关系厘清,要让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辩”,正是从这个目的出发,他从金圣叹腰斩之后开始,以第七十一回开篇,是对金圣叹质疑的一种继续,“此等书,若容他存留人间,成何事体?莫道小说闲书不关紧要,须知越是小说闲书,越发播传得快,茶坊酒肆,灯前月下,人人喜说,个个爱听。”扮演“卫道士”的俞万春之所以以荡寇终结水浒,就是要澄清忠义的真正内涵——七十回的《结水浒传》贯穿全书的一个线索就是明辨忠义,就是把梁山泊聚义看成是强盗行经,并塑造了以陈希真、陈丽卿父女为代表的真正忠义之人。
在梁山泊开始攻打陈希真所在的独臂寨时,宋江休书给陈希真,其中就提到:“忠义者,人生之大节;朝廷者,天下所依归。人无强弱,反道者死;国无大小,背顺者亡:自然之理,无足怪者。”但是陈希真回信中却完全否定了宋江所谓的忠义,他认为“不背所事日忠,行而宜之曰义”,忠义可以感天动地可以泣鬼神,但是“不足以动盗贼之心”,因为“盗贼、忠义之不相蒙,犹冰炭之不相入也”,他认为宋江和梁山泊的行为杀人亡命根本不配忠义,尤其是抗杀官兵、拒敌王师更是对朝廷对天子的冒犯,“华州、青州、东平、东昌,皆天子外郡,横遭焚掠;黄钺白旄,赏功戮罪,皆朝廷王章,俱为僭用,不背所事之说又安在?”如此怎么胆敢自称为忠义?这无非是“假朝廷,说忠义,陈天道”的可耻行经,所以陈希真不仅断然拒绝和梁山泊的合作,还与其为敌吞并了青云山。
在山东曹州郓城县知府徐槐要举兵攻打梁山泊关口的时候,徐槐和卢俊义有过关于忠义的一次对话,在骑兵时有人问徐槐何故骑兵征讨梁山,徐槐说“梁山以忠义为名,若不先破其名,虽死有所借口。”到达梁山外围,他就质问卢俊义“宋江哪里去了”,卢俊义告诉他“到泰安办抚恤去了”,然后徐槐就问卢俊义“忠义”二字怎讲,卢俊义说:“伏处草茅,以待朝延聘用,忠也;会集同志,以公天下之好恶,义也。”实际上这里透露的是梁山渴望招安的心态,招安也即对忠义的一种实践,徐槐听后质问他对抗朝廷的一系列行动怎么敢称是忠义,而是不顾忠义,“尔等若不顾忠义,将不有于天子,又何有于本县。若其犹顾忠义之名,则宜敬听本县之训。”同时嘲笑卢俊义说宋江去抚恤去了,“这抚恤二字,足见荒谬绝伦。泰安乃天子地方,抚恤是官长责任,与你何干,轻言抚恤?”徐槐的一番话就是将梁山泊行为和朝廷行为截然分开,就是将其视为盗贼。也正是在这一番话之后,卢俊义开始了动摇,他挑灯独坐有了反悔之心,“宋公明,宋公明!你把忠义二字误了自己,又误了我卢俊义了,众兄弟兀自睡里梦里哩!算来山泊里干些聚众抗官、杀人夺货的勾当,要把这忠义二字影子占着何用?”又感觉自己这一切的付出太不值当,“宋公明既不愿受招安,卢俊义料无出头之日。我看今日这位徐县官,虽声色并厉,却中有顾盼之意,我看竟不如一身独自归投了他。他果知我,我就在他身边图个出身也。”只是因为舍不得宋江和梁山基业的情分,所以作罢。
第一百三十三回,俞万春写到了对决头阵时王进大骂林冲,其中就是对梁山泊盗贼行为的不齿,同为殿帅府八十万进军教头,同受高俅管束,也同样曾被高俅所害,但是王进和林冲走出了完全不同的路,这就是盗贼和忠义的区别:
可怪你一经翻跌之后,绝无显扬之念不解你好好一个男子,见识些许毫无:踏着了机关,不会闪避;逼近了陷阱,尚自游衍。以致拷打监囚,受尽许多苦痛;贬解收管,吃尽无数羞惭。贼配军,人人骂得;好家声,个个羞称。即此一事,你我比较起来,天渊悬隔。如今事已到此,且休来责备你。可怪你一经翻跌之后,绝无显扬之念,绝无上进之心,不顾礼义是非,居然陷入绿林。难道你舍了这路,竟没有别条路好寻么?就说万不得已,暂时容身,也当早想一出离之道。朝说招安,晚掠州郡;晚说招安,朝抢村落,这等处所,岂有出头之日?你又不生眼珠,死挨不去,随着那般不肖狂徒,不轨不法,横行无忌,豺狼野性,日纵日长。到如今天理昭彰,强梁必灭。你但思想,你山寨中和你本领一样的,吃我天朝擒斩无数,谅你一人岂能独免?你想逃罪,今番罪上加罪;你想免刑,今番刑上加刑。不明顺逆之途,岂有生全之路?
王进一番骂,既是对林冲个人性格的一次剖析,也是对他和梁山众人命运归宿的一次预言,而林冲并无反驳,“大吼一声,面色登时雪白,两眼上插,手中蛇矛不觉拋落在地,仰鞍而倒。”朱富救出林冲,但林冲一病不起,最后把杀死了的高俅脑袋放在手里,在将头扔出之后仰卧而绝,“认认真真的死了。”豹子头林冲竟活活被王进“骂死”,这一段似乎就是诸葛孔明骂死王朗的“荡寇志”版,但是林冲如此“认认真真的死了”并非死于王进之口,而完全是被俞万春写死的:忠义不是强盗,忠义是为朝廷效忠,盗贼必将被灭,当梁山忠义堂一百单八将或斩戮,或擒获,或病故,最后只剩宋江在逃,不想最后登船遇到的两个人一个叫贾忠一个叫贾义,落入假忠义之手,宋江最后叹曰:““原来我宋江死于假忠假义之手。”一百单八将全都没有善终,便是“万里江山,从此江山成永固;一生忠义,居然忠义了残生”。
编号:C25·2240320·2078 |
俞万春的忠义论贯穿全书,正是这种假忠义让梁山泊走上了不归路,那么真忠义又是通过谁来体现?无疑是陈希真、陈丽卿父女以及张叔夜剿灭梁山草寇的雷部三十六将。但是陈希真、陈丽卿所走的这条所谓忠义之路,在开始的时候却是和梁山一样,那就是:官逼民反。陈丽卿在玉观音进香时被高衙内撩拨,被称为“女飞卫”的陈丽卿教训了她一顿——这和林冲妻子被高衙内调戏如出一辙;后来高衙内买通了人反而向陈希真父女道歉,并拜陈希真为干爹,目的只是为了接近陈丽卿,陈希真将计就计,最后割下来高衙内的两只耳朵和鼻子,又杀死了来接衙内的魏景、王耀,之后父女逃出京城,在高俅带派人追杀中,他们从飞龙岭上遇黑店到冷艳山上遇强徒,也走上了这条造反之路,后来在风云庄刘广之处暂住。而得知他们在风云庄,为了替高衙内报酬,高丰也派兵攻打猿臂寨。
陈丽卿被高衙内欺负,她敢于对抗高衙内,并且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动用武力,陈希真虽曾经为南营提督,和高俅也有人情世故,但是在权力欺压之下也和梁山众人一样,走上的是一条官逼民反之路,最后在猿臂寨落草为寇,和梁山泊有何区别?陈希真父女所走之路和梁山造反之路完全是一种同源,但是俞万春却以一种异构的方式把陈希真父女看做是忠义之士。梁山的戴宗到东京认识了范天喜,听说陈希真之后想要让陈希真父女入伙,但是陈希真却拒绝了,一方面他也认为高俅“那厮自不学好”,也愤恨于高衙内,另一方面,陈希真说自己“已结世外之缘,一切都懒,恐无这等厚福”,这是一种与世无争的态度,但是在对女儿的时候,他却表达了对梁山的不齿,“我恁的没路走,也不犯做贼!便做贼,也不犯做宋江的副手!”陈希真并不排除自己会走投无路,但是却绝不做贼,但是又留有余地说如果做贼也不做宋江的副手——在这里并没有说及梁山泊只是假借忠义,而是处于个人感情不做宋江副手,这反而和之前所说“已结世外之缘”相矛盾。
而随着父女逃离京城、落草猿臂寨、与官兵对抗,陈希真的矛盾性再次体现出来,走投无路不正是做贼了吗?但是俞万春又马上为陈希真找到了出路,风云庄遭遇变故,最大的原因是梁山泊的队伍杀进村来,而且在呼延灼、秦明的带领下,“可怜那两处的军民,不论老幼男女,直杀得鸡犬不留一个。”包括刘广的祖母在乱战之中下落不明,他们将这一切都看做是梁山泊的侵扰,这才是他们真正走投无路的原因,于是他们抗击梁山泊,夺得青云山也使得梁山遭遇了第一次大败,之后上了猿臂寨,成了头领,这也和梁山当初的路径一样,而对于这样一种落草行为,刘广书信中“劝他们不可通梁山”就是划清了界限。因为落草猿臂寨,还攻破了沂州,杀死了官吏,劫持了仓库和牢狱,这也和梁山并无二致,以致总管云天彪大为恼火,“是非曲直,朝廷自有公论,鼠辈焉敢造反!”猿臂寨和梁山泊同样都是对抗朝廷的造反派。
但是俞万春的异构从此开始了,其重要的标志就是“招安”。同样梁山也有招安之心,侯蒙的那封信让宋江兴奋不已,但是万事齐备,最后竟然被人盗走了,这一场意外使得梁山招安之路终结,之后也在没有被提及。相反,本来是和官兵对着干的猿臂寨,因为云天彪派了祝永清,官寇开始了结盟也使得陈希真父女真正走上了忠义之路。面对祝永清,陈希真道出了自己的苦衷,“实因奸臣逼迫,无处容身,到此避难,须不比梁山上宋江,有口无心。”那一封信里更是写出了陈希真报效朝廷的决心,一方面自己也是久经沙场的朝廷命官,“窃念希真系出名门,授京畿南营提辖,征讨西夏,亦获功绩。”另一方面虽然伏处草莽,苟延残喘,“未敢忘朝廷累世厚恩”,在和宋江之流划清界限之后,陈希真说:“希真虎口残魂,不足为将军用武也,惟望将军哀悯鉴察,速赐解围,则再生之德,无任感激。”于是祝永清写信说:“朝廷之恩必不可负,君臣之节必不可亏,祖宗之名必不可辱,窃据之事必不可为。如肯革面投诚,必有自新之路”——不仅祝永清和陈丽卿行合卺之礼,陈希真的猿臂寨也归附朝廷,最终成为张叔夜雷部三十六将,开始了尊王灭寇、清剿梁山、维护朝廷的“荡寇志”。
同为官逼民反的遭遇,同为落草为寇的选择,同源而异构,无疑就是俞万春编织的一种理想主义,于是在这样主题先行的逻辑之下,《结水浒传》走向的结局也完全体现着俞万春的理想设定,这其中人物越来越扁平,情节越来越离奇。梁山招安与否本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宋江对于梁山命运的考虑,绝不可能简单处之,但是在《结水浒传》中一切都没有障碍:宋江看了招安的书信,满脸堆笑:“好了,我等弟兄这遭得见天日了。”众人也大喜,甚至禁不住流下泪来,“宋江与令兄并无半面之识,不意他这般错爱我,正不知宋江那世修下的,粉骨碎身,报他不得。”于是悬挂灯彩、杀牛宰马,大开筵席,迫不及待的宋江甚至想立刻面见天子——除了黑旋风李逵听说招安之事后,大嚷大叫道:“做强盗不快活,鸟耐烦去受招安,又去受那奸臣的气!既要受招安,当初何必做强盗?”这口气分明是《水浒传》里的描写啊。
当然在俞万春的笔下,最简单的就是剿杀梁山好汉,曾经叱咤风云的这些英雄,在张叔夜率领的忠义之师面前土崩瓦解,陈希真、慧娘、徐槐有特殊发力,陈丽卿、祝永清等人武功高强,于是顾大嫂在陈丽卿面前无还手之力,“丽卿一枪刺中心窝”,栾廷芳不费吹灰之力杀了解珍、解宝,花荣和陈丽卿比箭被杀,王英也死于陈丽卿之手,扈三娘更是被陈丽卿扼死,燕青被一鞭打着脑浆迸裂,林冲被王进骂死,鲁达最后发疯大闹忠义堂而死……而且俞万春要荡寇,就是不给任何一人另外的机会,“并没有甚么宋江受了招安,替朝廷出力,征讨方腊,生为忠臣,死为正神的话;也并没有甚么混江龙李俊投奔海外,做暹逻国王的话。”梁山泊被扫平,一百单八将随着最后宋江被“假忠义”所缚被斩尽,水浒也终于在这场屠杀中走向了终结。
荡寇而“结水浒传”,这一结局其实又应了最后的童谣,“天遣魔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又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梁山被剿灭,是“杀尽不平”,但是不平被杀并非是真正的太平,草寇被剿灭只是其中一个太平理想,真正的理想是宇内清平、万民乐业。张叔夜带领雷部三十六将剿灭了梁山,张叔夜自然是这种理想的代表:在他出生是,父母梦见张道陵天师送一粉团玉琢的婴孩到家:“此乃雷声普化天尊座下大弟子神威荡魔真君。吾于玉帝前哀求,请他下凡,为吾耳孙。日后统领雷部上将,扫荡世上妖魔,大昌吾宗。汝等不可轻视!”出生后满室异香,经日不散,这便是天象,长大后张叔夜任官一方,百姓都称之为“张天师”,当他被调升曹州知府时,海州的百姓无不痛哭,“众百姓个个攀辕卧辙,明知留不住,只得哀号相送。嵇仲亦潸然泪下,别了百姓上路。”
张叔夜之外,当代天子更是明君,有人在给皇帝的谏疏上列出了朝廷的六贼,于是蔡京、童贯伏诛,梁师成等四人正法,而张叔夜向天子奏曰:“朝中尚有一贼,望陛下去恶务尽。”此人就是高俅,天子于是抄没家产并将其发配沧州,贺太平进言道:“今日之事,恭逢陛下圣明神武,睿断严明,小人道消,君子道长,四海升平,万年康乐,实基于此。”而当剿灭了梁山,天子“图画三十六臣人徽猷阁,以张叔夜为领袖”,如此天子,如此权臣,如此礼乐,怎么不是宇内清平、万民乐业之世?而一生没有入仕的俞万春也通过《结水浒传》实现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而最后让陈希真、陈丽卿“飘然而去,从此杳无消息”,也无非是因为功德圆满,实现了他们得道成仙的终极理想。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6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