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9【“百人千影”笔记】弗里茨·朗:从表现到表演的“大都会”
所有描绘当下人物的严肃电影都应该是时代的记录,只有这样,你才会获得真实的力量。我喜欢把我所有的犯罪题材影片归为纪录片。
——弗里茨·朗
因为记录,所以真实,当表现主义、纳粹、美国好莱坞、麦卡锡主义成为不同的时代标签,谁应该被记录?谁会需要真实?被记录是因为有一个记录者,对于真实的呼喊是因为想要获得真实的力量,当弗里茨·朗说出这句关于艺术创作的话,其实指向的是作为记录者的自己,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不管是已经经历和将要经历的时代,弗里茨·朗永远在自己的纪录片里成为“当下人物”。
1958年,已经加入美国国籍23年的弗里茨·朗回到了德国,对于他来说,德国早已不是他的归属之地,无论是从国籍上来说,还是艺术创作的认同上来说:1958年,他续拍了早年与乔·梅伊合作的《孟加拉虎》和《印度坟墓》,影片的失败完全变成了一种任务;1961年,他拍摄了《马布斯博士的一千只眼》,在已无创意的情况潦草地让“马布斯博士”三部曲画上了句号;1963年他接受了法国新浪潮导演让-吕克·戈达尔的邀请,出演《蔑视》里的角色,戈达尔让其在电影中扮演电影导演,似乎是在镜头下还归了弗里茨·朗一种身份……当14年后,弗里茨·朗在好莱坞贝弗利山去世,人生最后阶段的近20年时间,德国对于他来说,似乎只是一个途径的驿站,而自己也在匆匆行进和默默无闻中成为了一名过客。
但是,回到德国对于弗里茨·朗来说,似乎并不是简单地逃避美国麦卡锡主义对于他可能形成的迫害,这是他电影的起航地,这是他表现主义的创作地,这是他黑色电影的萌芽地,当时隔25年后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弗里茨·朗似乎想要延续自己那部被搁置的纪录片,想要成为时代里的“当下人物”。回来两年后执导的《马布斯博士的一千只眼》似乎是这种意识的实践,依然是黑白影片,依然是表现主义,依然是恐怖与惊悚,一样的马布斯博士,一样的博士医生,一样的犯罪王国,开场时的城市轮廓、暗处的阴影,以及充满了屏幕的无数双眼睛,似乎让弗里茨·朗又回到了表现主义时代,但是时间太久远了,《马布斯博士的一千只眼》距离第一部《玩家马布斯博士》已经38年,距离第二部《马布斯博士的遗嘱》也有27年,三部曲被拉长到38年,这是怎样一种时间的距离?当它们又被组合在一起,这又是怎样一种联系?
当经历了纳粹的禁映和打击,当经历了流亡和新生,当经历了黑白和彩色、无声和有声,时间的内部甚至已经安放了几个时代,在这样一种境遇之下,弗里茨·朗为什么还有寻找马布斯博士?“马布斯博士的一千只眼”是不是弗里茨·朗为自己寻找到的一份“马布斯博士的遗产”?当弗里茨·朗以一种回归的方式寻找感觉,唤醒意识,即是对美国经历的一次转身,也是为了寻找电影的意义。但是他似乎已经不再是“当下人物”,他对电影的延续就是对自己的记录,只不过这种记录只是一种聊以自慰的象征,甚至只是《轻蔑》里的一个符号:电影导演。
从离开德国到回到德国,中间夹着一个大洋彼岸的美国,夹着一个好莱坞,而这段被地理坐标隔开的“三生计”仿佛就是弗里茨·朗对自己人生导演的一部电影,他以“当下人物”的身份经历了地理、国籍、电影理念的转变,离开时是抛弃一切的逃亡,回来时是默默无闻的沉寂,中间夹着的好莱坞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改变了什么?也许1926年的《大都会》早就为这种奔波式的命运作出了预言:弗里茨·朗建造的那个“大都会”面向的是100年后的“未来”,目光向前,却是一种历史的隐喻:被预设的未来里,世界被分成了两个部分,地上的称作是“乐园”,那里有飞机、火车和汽车,有五光十色的城市,有拔地而起的高楼,有穿梭于城市街道,还有“子民俱乐部”——“从机器革命中获利的父亲们,为儿子建造了乐园。”俱乐部里有舞会,有酒宴,有花园,有游戏,有剧院,以及富有的男人和女人。而地下部分,是劳工之城,那里遍布是机器,在用仪表、齿轮、烟囱、零件组成的世界里,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干着机械的工作,每天他们踩着一样的步子,面带一样的表情,整齐如一地走进“地下深处”,而轮班的工人也是步履一致地走出车间——他们生活在地底深处,也变成了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未来的世界其实是一个二元的世界,地上和地下、乐园和机械,形成了一种割裂状态:上面的世界是一种神化的存在,下面的世界却是异化的现实。
弗里茨·朗1926年建造了影像中的“大都会”,当他以“当下人物”的身份进入其中,他的电影世界就这样被割裂开来。1933年之前的德国时代无疑是弗里茨·朗的神化时代,1921年编写并导演的第一部作品《三生计》便是惊鸿之作,关于生与死,关于信仰和爱情完全在寓言世界里成为一种象征,这是弗里茨·朗表现主义的起点;一年后《玩家马布斯博士》横空出世,这部290分钟的默片把表现主义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这个“伟大的游戏”中,马布里博士的恐怖表情,画面叠印出现的幻觉效果,近270分钟制造的跌宕剧情,都是对于电影艺术的一种技术上的革新借用马布斯博士的一句话,弗里茨·朗表达了电影的核心意义:“表现主义就是玩乐,但为什么不是呢?现在的一切都是玩乐。”之后的《尼伯龙根》两部曲也在表现主义风格中树立了典范意义,尤其是西格费里德穿越魔幻森林、勇斗恶龙等场面,为他的下一部作品《大都会》奠定了基础。
《大都会》改编于弗里茨·朗妻子娣娅·冯·哈布的小说,这部夫妻合作的电影雇用了近37000名演员,拍摄了两百万英尺的胶卷,是德国乃至整个默片时代世界电影最重要的作品,在这个充满寓意的故事里,大都会里的非暴力拯救终于在最后得以完成:罗德·王死去,机器人死去,地底深处的世界被摧毁,地上世界的秩序被重建,在这个永远不需要革命不需要暴力的世界里,一种爱就是真正的“协调者”,就是为了建造真正的巴别塔。而这个巴别塔也正是弗里茨·朗摧毁二元世界建造的乌托邦,但是他或许没有想到,巴别塔根本无法建立,它只是一个意念,一种设想,甚至只是一个游戏,当1933年离开德国最后前往美国的时候,弗里茨·朗似乎就在这个构建的巴别塔中找不到那种真实的力量,它变成了好莱坞的“大都会”,甚至在一种神化之后的异化世界里再无法寻找那个协调者。
1933年的离开,完全和一种异化的现实有关,《凶手M》让弗里茨·朗看见了黑色的现实,这部黑色电影中的里程碑作品,是弗里茨·朗生命历程中一个关键性节点。那时的弗里茨·朗和妻子的感情处在破裂边缘,当妻子劝说他去继续创作之前的剧本,但被他一口回绝:“大批大批永无休止人和机器,我厌烦了,我只对人物!某一个人物感兴趣!”弗里茨·朗想要从复数状态的人和机器中转身,想要面对单数的“某一个人”,也是他作为“某一个人”内心的某种挣扎——而根据屈藤的杀人事实改编的《凶手M》就是弗里茨·朗所面对的真实的“当下人物”,而这个当下人物又投射到弗里茨·朗的内心深处:不幸的童年,死亡和罪恶的感觉,战争中的杀人回忆,以及婚姻变故……屈藤的故事像一个黑匣子,打开了弗里茨·朗的隐秘世界,1931年,他的第一部有声电影诞生,上映前两个月,屈藤被判死刑。《凶手M》或者是《可诅咒的人》,又或者是《凶手就在我们中间》,不同的电影翻译指向一个共同的符号:M,大写的M,影子的M,犯罪的M,M是小贩涂在手掌上的记号,M是印在凶手肩上的符号,只擦去了一半却永远无法清除,M是以法律的名义受到制裁,还是以人民的名义受到惩罚?在这部黑色电影的开山之作中,弗里茨·朗再次丰富和深化了表现主义高反差的影像效果,并出色的运用了音响效果,格里格的《皮尔金特》成为走向死亡的口哨,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效果中,电影也几乎成为了无数孩子的噩梦。
1933年,弗里茨·朗续拍了“马布里博士”,在这部名为《马布斯博士的遗嘱》的电影里,弗里茨·朗延续了《玩家马布斯博士》故事线索并将其提升,在表现主义的特殊风格中让死去的马布斯博士幽灵再现,他通过精神控制实施犯罪,最终是要建立一个把混乱当成至高法律的“犯罪王国”:“他们的唯一目标就是要制造恐怖和惊惧,因为犯罪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建立无止境的犯罪王国。”。影像里的罪恶王国,表现主义中的精神控制,无疑对于德国纳粹来说,变成了一种映射,于是电影被禁映,感觉事情不妙的弗里茨·朗在和戈培尔会谈之后,顾不得银行里的存款和家里的财产,也离开了已经离婚的娣娅·冯·哈布,匆匆逃亡法国,之后辗转来到了美国,最终和美国制片大款大卫·O·塞尔兹尼克签约,开始了弗里茨了·朗在好莱坞的历程——来到美国后,弗里茨·朗曾作过一个声明,在声明中他就指出《马布斯博士的遗嘱》这部电影的用意就是谴责“希特勒的恐怖主义,第三帝国的口号和教条,纳粹党企图毁灭一切对人民有益的事物的理论”——或者被称之为主题先行,弗里茨·朗就是在危机还未降临之前离开了阴魂不散的“马布斯博士”试图建立的那个犯罪王国。
从德国到美国,从半个犹太人到加入美国国籍,从犯罪王国到大都会,对于弗里茨·朗来说,这一次的选择是一生中的大事,但这是一次逃离,而不是投奔,也就意味着弗里茨·朗指向的目标并不是好莱坞,而是一种无法容身的现实,正如《凶手M》里的那首歌所唱的那样:“他带着刀,把你切成碎片,然后你出局了。”弗里茨·朗出局了,面对好莱坞这个“大都会”,他似乎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一方面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的弗里茨·朗似乎很难融入到大片场时期的好莱坞,他对剧组成员的苛刻达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也获得了一个“普鲁士恶霸”的骂名,他不太和人倾心交谈,甚至和在好莱坞的德国人也保持一定距离,就像因一战时在意大利前线负伤而戴着的那副单片眼镜,弗里茨·朗遮蔽了这个失明的世界,却带来了隔阂感。
而在电影创作上,他慢慢舍弃了在德国逐渐成熟的表现主义手法,转而导演以犯罪故事为主题的黑色电影,尽管在黑色电影中,表现主义的风格还依稀可见,《恐怖内阁》中的黑暗枪击,《涨潮小屋》里低调光影里飘动的白色窗帘,《血红街道》里走向疯狂时忽明忽暗的霓虹灯,都具一种阴暗、夸张、辩证的效果,但是和《尼伯龙根》里的朦胧森林、《大都会》里巨型楼房、《凶手M》里的楼道阴影、“马布斯博士”系列的恐怖幻影相比,已经失去了其视觉冲击力,在表现人物心理上也缺乏震撼效果,“德国的希区柯克”这个修饰性的标签对于弗里茨·朗来说,似乎也意味着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在德国时代的神话地位。而在内容表达上,弗里茨·朗的退化更为明显,他曾经说到:“为什么我拍了许许多多犯罪片?犯罪能吸引我。即便是最奉公守法的好市民,也很容易在一刹那变成罪犯。我绝对相信,如果你不小心踏错一小步,深渊会在你身旁裂开,你就会不由自主一步步走下去。”黑色电影或许是弗里茨·朗对于现实的一种解读,犯罪心理所折射的不单单是个体心灵,更是一种整体意义上的道德和信仰问题,在他的黑色电影中,几乎不制造所谓的悬念,而是让犯罪事实呈现在镜头里,当罪犯不再是一种未知,当犯罪不再是一种迷局,所有的记录可能只具有一个功能:为了主题的表演。
的确,弗里茨·朗想要在黑色电影里建立起影像的批判功能,从而对人的命运进行拷问,按照弗里茨·朗的说法,他主张暴力不可行,而他想呈现的,是人被定罪之后的行为,《血红街道》中的凶手没有得到法律的惩罚,却在无法摆脱的道德审判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人之欲》中的杰夫以理性方式做出了选择,但是在没有爱的世界里,他只不过是另一个没有杀人的杀人者,背负着罪恶感,踏上了不归的旅程;《只活一次》中,在没有了自由的时代,在法律不代表公正的社会,在宗教无法救赎的世界,两个人抱着,吻着,在破碎而走向死亡的方向里,只活一次,只爱一次,便是属于他们的自由……弗里茨·朗想用爱和理性来拯救这个犯罪的世界,但是当他以目的论的方式表现这些主题,似乎又变得简单,甚至缺乏逻辑,就像案子本身一样,当一切都没有了悬念,在已知世界里,犯罪动机也好,犯罪手段也好,惩罚机制也罢,都只是弗里茨·朗将“当下人物”影像化而已。
几乎每年一部电影,这是弗里茨·朗在好莱坞的成绩单,但是数量上的多产并不能掩盖质量上的贫乏,好莱坞的20多部电影几乎都成为了商业化的代表,在这样一种境遇下,弗里茨·朗似乎只能成为一个沉默者,尤其是和他在德国时代所创下的辉煌相比,美国时代是他走向衰落,也是自我迷失的时代,甚至有人认为,如果1933年弗里茨·朗不离开德国,除却政治上可能带来的多舛命运,在电影事业上,他或许还能创造更多的高峰。这或者也只是一种猜测,当巴别塔只是幻觉,当大都会预言了割裂,当“凶手M”让他出局,经历了从表现主义到表演论的衰落,经历了神化到异化的转变,弗里茨·朗这个时代中的“当下人物”,或者也只是一个他者,就像《血红街道》里那个孤独而癫狂的克瑞斯,他最后看见的是他人的自画像,“他者的世界是外部的世界,当不是自我审视和自我忏悔,即使那声音缠绕他一生,也只是血红街道上经过的一个过客——人世匆匆,连同罪恶本身,最后也被淹没在现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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