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22 《天工开物·栩栩如真》:只剩一个人的自我游戏
如果是这样,我岂不是原本的那一个的替换者,取代了他的名字和身份,作为第一个儿子生存下来?又如果他活下来,他会不会就是我?结果会不会依然一样?还是,我会成为了次子,甚至是,不会再有我的存在?我和那一个,究竟是互不兼容的,还是互相重叠?
——《Ⅴ.电视机》
小一号字体的“那一个”仿佛是被放在引号里的生命,是他,也是它,而我则去除了引用,变成一个实体,只是在这样一种从他到我的人称变化中,实实在在看见了一种重叠,就像一本书叠放在另一本书的上面,里面充满了小一号的引号,充满了无法确定的“那一个”。次子的隐喻就是从前代人的书转折到现代人的书,从一九三六年上海书局印行的《开工开物》变成正在打开的《天工开物·栩栩如真》,从宋应星的自然和人为到董启章的“第二自然”。
所谓延伸的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当合上原文·注解和释义的《天工开物》,一个被压缩在17世纪的自然便不再讲话,除了“宋子曰”的自我陈述,余下的便是可以返回自然力的人工开物,那个我是被隐藏的,就如同那个时代被隐藏了一样。而跃跃欲试的我则在自我的世界里打开了一个渐渐增大的窗口,二声部小说的注释其实是把我当成了另一种第三人称,那个叫做“董启章”的作者,那个叫做V的城市,具体而现实,即使有着“董富记”小小的、不起眼的别名也只是要把时间推向一个没有对立的两端,而封面上那相互用力的绘图无非是将“那一个”的他和这一个的我,将正直人的男人和扭曲人的女人,将十七世纪的百科全书和香港百年的市井生活,向着无限远却又割舍不断的两个世界用力,而最后当天工和开物合一,栩栩和如真也便合一,在一个被“·”号隔开的标题下,展开一个可能的世界。
书之于书,其实并非只是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也并非是《天工开物·栩栩如真》,在互不兼容或者相互重叠的文本世界里,还有严复译著的《天演论》,有盗版的《万物原理图鉴》,有《块肉余生记》、《孤星血泪》、《基度山恩仇记》和各种战争书,有救生员看的《物种源始》,有孪生儿的年轻母亲说的婴儿宇宙的《时间简史》,有《图解英汉对照词典》,文字和文字,图鉴和图鉴,单词和单词,以及孪生儿、年轻母亲、年轻女店员、女救员生,在时间序列和性别序列共同向我揭示的书世界里,究竟是什么有关于生命的神秘联系呢?而其实这些书,并非是展开每一个可能世界的抽象物,而是一个物的书:“书必须是某一本书,而不是某部著作的纯观念上的显现。它是book,而不是work,或者text。”这是一个不能遗漏和隐蔽的环节,物的书其实是用实体的形态存在,并且融入到一个人的人生经验里,甚至在一个无纸化、数字化的时代,物的书也面对着消亡的危机,面对着无足轻重的物的威胁。
而要化解这种危机和威胁就是要把每一种物都带向属于他的时代,成为那在括号里或者的“那一个”,用身份和名字,用出生和生存的法则,变成一个可以在历史中叙述的真人,而成为“那一个”的替换者的我,则在苦苦寻找那被命名的存在方式,属于唯一一次的尊重,所以当我打开《V城蜻蜓图鉴》的时候,“它的中文俗名叫做斑丽翅蜻”的描述其实是在学名、科目以及习性中成为一个固定的物种,而这种唯一性并不在物的书上消灭了时间定律,而只是对于《时间简史》或者《物种源始》构成了一次悖反,“可是,关于那些可能的书的事情,我不能在这里说下去了。它们自有另外的,将要诞生的宇宙。”“将要诞生的宇宙”是从前代人的书到现代人的书,再到后代人的书,“将要诞生的宇宙”是那个叫贝贝的孩子,或者是称为花的孩子,称为果的孩子,以及那个智障的零,被命名的个体里呈现出时间的隐喻,“好像那是我自己亲自改的名字一样。”
| 编号:C28·2140620·1094 |
我是一个宇宙,我是一个作者,我是一个句子,“栩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着。”这是第一句话,打开的是时间的窗口,是可能世界的门,是一本书的第一页,而“全身赤裸”的意义是将一种可能的自然变成了人物的世界,变成了悬空的十七岁,一切的现实都变成了知道的少数事情,变成了稍纵即逝的蕈菌类生命,只是有一个叫做栩栩的名字而已,一个“我手中的木偶”——由我编排她的命运,所以即使有那个叫温娜的妈妈,却也是没有姓氏,“我没有爸爸”,或者“但我叫栩栩,没姓”构成了“全身赤裸”的悬空意义。所以在十七岁恍然醒来的时候,我对于那个已经成为回忆的如真的命名也只是在完成一个仪式:“如真姓许,叫许如真”只不过是我的另一次书写。“在故事开始前,栩栩并不存在。栩栩诞生于第一个句子:栩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着。”
只是这“元小说”的叙写完全变成了一个和作者有关的圈套,“如果作者喜欢的话,栩栩还可以诞生第二次,第三次。但作者不愿意这样做,因为,正如真实生命一样,栩栩只可以活一次。否则,栩栩就不再是如真了。”就是要把栩栩还原成一个离去或者消逝的如真,所以要将一个人物世界的命名变成真实世界是实体,而在这种创造性的活着状态下,栩栩只不过是我书中的一个名字,一个词语,一种方式,如果用去除括号的方式将栩栩抽离出来的话,她的故事大致是和像两只耳朵的蝴蝶饼、意大利面的天使发、《剪刀手爱德华》电影、胸前的螺丝帽饰品、透明轻盈的棉花糖之梦、变成两颗珍珠的眼泪、美妙音乐的八音盒等有关,一切都在那个被书写的故事里,十七岁便时间的所有,女人是性别的所有,人物是存在的所有,所以她在遇到那个叫小冬的男生的时候,竟然身体的小小破口流出了血,这血是真人世界的象征,而一个被命名、被书写、被创造、被悬空的人物,是不会有这样的情感,这样的欲望,这样的伤害,不会有经历、身体、个性和想象有关的人物法则,“人物就是人物,不是人,也不是物,也不是非人非物,并且不能分开身上属于人的部分,和物的部分。”训导主任的藤条里告诉的不是一个关于真实世界的规则,而是和意愿和决心无关的人物。栩栩似乎一定要在已成定局的十七岁里找到突破口,“不是苹果”对她讲的关于身体决定个性的观点多少是一个禁锢的符号,“你一定还未知道,你和我永远也会是十七岁。无论我们活多少年,我们也永远是十七岁!”所以她会那么不顾一切地寻找另一个命名,寻找文本以外、我以外的世界,从梦开始,从虚幻开始,从小冬开始,从仙井开始,从那一滴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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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启章:开启V城“第二自然” |
那抵达仙井的房子里,关于一个家族的故事次第展开的时候,时间被凝固在栩栩读到的那封民国二十三年一月三十日的信上,关于董富,关于龙金玉,关于成长、生产,关于孕育、交配,以及关于十七年才出现一次的蝉,“还有一种蝉很奇妙,它们的幼虫会在地底生活十七年,然后才一起钻出来,度过短暂的成虫生命。”这是小冬给她将的一个生物学知识,十七年,整整十七年,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但仿佛也是现实,而那时栩栩已经读完了那封信,看见了耳朵也像蝴蝶饼的龙金玉的照片,所以三十岁的我把栩栩悬空而出生的“十七岁”就是一个美丽传说的自我游戏,那时董富也是三十岁,龙金玉也是十七岁。这三十岁的正直人和十七岁的扭曲人如何在一个时间点上相遇,那封信、那张照片,那段历史,似乎都不及我给栩栩的那个“全身赤裸”的第一句,所以栩栩在仙人井里流下的血是她自我创造的一个开始,那胸前佩戴着的螺丝帽除了性隐喻,便是寻找另一个适合的自我的工具。
尽管学校的生物科老师尊尼一直在否定人的意义,而将其归为生物机器,归为一种物,实际上就是消灭栩栩的人性需求,消灭自我,生物上的唯物论和决定论其实限制了个体的自由,而栩栩却并不想按照这种唯物论和决定论将自己固定在十七岁,固定在人物世界,她闯入红蘑菇世界看见的是一种叫做性的东西,只不过这种纯身体的交配依然没有逃脱物的属性,性交可以被命名为做爱,是栩栩的一种渴求,当她看见自己的眼泪变成了两颗珍珠,便发现那个真我出现了,但是这仍是我主导的世界,我创造的文本,那个蘑菇街地下世界的音乐和艺术,那些朋友们,都不甘心被先天决定,都不愿听信法则的蒙骗,都在想自己去塑造个性,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但是他们面前永远有一个叫做我的作家,一个在想象里创造世界的“大作家”,而那个关于小冬的故事也只不过像一个引号一样,被关在一本书里。
对于栩栩来说,她寻找的小冬在一本书里,而对于我来说,十七岁的如真也在另一个离去的世界里,所以我对于栩栩的创造只不过是要保留那个如真,“对,她是栩栩。我即时收敛我的震惊,向女孩自我介绍,说我就是那本书的作者。”而栩栩却说:“那真正的作者是小冬而不是你吧?”我编排着栩栩的故事,她像是我手中的木偶,所以看起来在真实世界里,我与栩栩相遇,可能意味着我和如真相遇,意味着栩栩和小冬相遇,也就是在这样一种虚构的际遇中,可能拆掉真实世界和想像世界,想像世界和可能世界的樊笼,那么兼容和重叠的“那一个”和我是不是也会有一个相遇?
“我可以带她去看过去的董富记,在结业之前的,最后时期的董富记。那里累积了最厚重的记忆,在等待着终结的来临。”所以我以返回的方式要将栩栩带向一个时间的段落里,带向一个有着无数物世界组合起来的V城中。那些所有都以“栩栩”开头的物世界里,有着董富和龙金玉的收音机,有着董铣和何亚芝的车床,它们仿佛都是在一种婚姻的世界里见证者物的意义,“董富送给未婚妻龙金玉的矿石收音机,是那时代流行的一种自制收音机。”这是一种见证,也是相互关系的印证,那电波里仿佛有着他们的对话,有着他们在真实世界里创造的种种可能。及至后来的电报和电话,在并时存在的状态下达到真实,“突然她就真的听到声音。那是久遗了的空中声音。是丈夫董富向她发出的声音。”而在董铣和何亚芝的世界里,则是董富退休之后买下的那间车床开始的,“董富寻找的是频率的共振,董铣却只知道机构运动的相互作用。董铣的世界,由轴承、齿轮、连杆、螺栓、斜面等力学关系所构成。”董富的电波里听到的是一种肚子胎儿的声音,而董铣在车床这个“工具之母”中看见了一种最直接的生产,董富和董铣代表的父性,是一种正直人,是直接的生产者,是天工开物的创造:“那本来只是一块物料。金属,不锈钢,圆柱体,长约一英吋,底部直径三分之一英吋。粗糙的,未经加工,切削。模糊的,无面目,无用处的,说不出是什么的一块东西,就像造物之前的那团烂泥巴。那是零,是无的起始状态。”而龙金玉和何亚芝代表的母性,是一种扭曲人,是对于呆板和缺乏变通的机械时代的逃避。
而我作为第三代,在一个想像的文字工场里,有着一种创造的欲望,但是这种创造却是在失去的基础之上的解脱,三十岁不是董富的年纪,而是在“潮湿而寒冷的冬夜独自在狭小的老家房间里倾听收音机杂音”的我,所以这样的可能便有了不同的第一人称:“也因此必须在想像的文字工场里创造出你,一个叫做栩栩的人物,来替代如真的我;还是在电台剪接室门口看着练仙的背影,听着自己和练仙融和的变音,并因而和练仙产生了生命的契合的我;又还是迟些还要告诉你的,那个被哑瓷的光年诗照亮了扭曲人内心的阴暗面,但却因此和她共同度过互相消磨的一生的我。又或者,这三个也是真实的我,只不过他们分别生活在三个并存的可能世界。”这种可能里有着曾经和如真的相遇,有和哑瓷的相恋,有和练仙的婚姻,但是不管何种可能,最先的迷宫依然是如真的离开,“我和如真之间,从来没有真正搭通过。”所以我需要在不同的物世界里找到如真,找到那可能的世界,找到不同频率的电波的干扰和并行不悖。
物世界里有被练仙缝制怪鱼的衣车(缝纫机),有接通缺乏剧情、独有朦胧感官痕迹世界的电视机,有进入分叉路口的汽车,有超自然力量的游戏机,有时间逆时针转动的表,有太容易修改的打字机,有体现成人世界狡狯原则的相机,有确认了隐形墙意义的卡式录音机,而在这些机械有关的物世界里,我所看到的并不是旧物里隐含的记忆,而是在里面那和扭曲人有关的性隐喻,我矫枉过正把裙子和身体缝制起来的洋娃娃,明显带着我的色情窥视,而那个在医院里和小玲姐姐擦身而过的男孩成为一种侵袭的象征,“我扮演了男孩,也扮演了女孩。在我们歪斜的身体上有着扭曲人的共同遗传。女孩体验了屈辱和自残的痛苦,也进行了怪物性的自我缝做。”自我缝制里就是一个自我游戏,男孩还是女孩,看见或者想象,都在物世界里被我编织成一个只有我扮演的游戏,所以当妈妈对我说出“那一个”可能的哥哥或姐姐的时候,我已经陷入了一种被替换的困境中,而这种次子的感觉明显在解构着我的“自我游戏”,“那一个”就像是电视机后面的那个鬼,在驱逐、压抑和害怕中失去了自我的栖身之所,也解构了我在场的优越感,所以在告别游戏机的那个时代,垃圾女孩阿杰的身体提供了我另外的想象空间,但是这样的想象除了性隐喻,还有着去除不掉的宰割,那个我看见的男孩,“用红色尼龙绳把双腿自膝至踝紧紧合并着绑在一起,然后又把双往后抓住屈曲的腿的脚踝,从侧面看形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的模样。”这是自我游戏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却带着某种伤害和变形,“我看见那本应是阴茎的位置什么也没有,光滑的袒露着有如女孩阴部前端的小小凹陷。”被取代和替换的不是器官和位置,而是自我的身份,是作为一种父性的存在感,所以,“我对他怀着憎厌和惊怖,因为他把我一个人的自我游戏彻底毁坏了。他强暴地向我提示着一个人的自我游戏的本质。”
所以那些我曾经向往和色情杂志、圣母圣像、Volvo女孩以及字典里的身体单词,都在解构着我的性幻想,也解构着我的可能世界,所以在吃素的练仙和解码的哑瓷面前,那个我存在着过多幻想的如真用一句“你错了”拒绝了我所有的想象,“是歌颂爱情的坚持和恒久的诗歌。如若有误,而证诸吾身,我所写的皆无意义,而亦无人真正爱过。而零用乱打法,以猴子按键的几率,一字无误地打出了莎翁的名作。”一首我准备许久的歌曲便成为一个真正错误的开始,那是随机,那是几率,如真的离开就像汽车终于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分叉而去,而我自我惩罚一样,将自己从一个作家的世界里走出,而命名为“色情狂”,在对阿May的拍照中,我甚至用一种勃起的方式战胜了所谓的艺术,在真实的欲望中看见永恒世界的那个怪物,也终于使我思索扭曲人遗传的象征意义:“因为正直人董富,必须和扭曲人龙金玉相交,才能拼砌出完整的图景。”这是真实世界最切合的意象,所以三十岁的董富和十七岁的龙金玉,在我和栩栩身上有了那一个属于遗传的曲脊骨,甚至在那“完全赤裸”的悬空中找到了父亲董铣的车床“母性”:“我有那么一刻的错觉,你是在那车床上诞生,十七岁赤裸的初生,也是在那车床上迎向十七岁赤裸的成熟。”
为什么我要创造一个悬空的十七岁,一个全身赤裸的栩栩,为什么我要在她身上挂着那不合标准的螺帽,为什么我要让她看见小冬并且找到仙人井,其实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在失去如真的痛苦中返回到自我游戏中,“不过,我不可能和你在真实世界里一同生活,于是,我只有装扮成小冬这个人物,在想像世界里和你相会。”但是这样的创造就是一个圈套,当栩栩在小冬的世界里真正找到那种感觉的时候,一切自我的游戏也就出现了“那一个”,一个可以被取代的“那一个”,一个活在括号里的“那一个”,所以,“也许,作为一个人物,小冬已经不再是我,而是他自己。所以,到了最终,我只能祝福你们,然后自甘退居到文字工场的想像世界之外。”而那些结他弦、蘑菇、蝴蝶饼、棉花糖、硬面包、银链、螺丝帽和贝壳化石组成的世界也绝非是如真的世界,“那不是属于如真的,而是属于另一个人。”
那一个人是写在括号里的,而另一个人却是新生的,是新鲜的,是真实的,小冬的故事最后完全从我的想象的工场里走出,而成为他自己的故事,里面没有了我,也没有了如真,只有小冬,只有栩栩,只有仙人井,“也许我爱栩栩,更甚于我爱如真。栩栩比如真更真。”但是那本子上第一页还写着那句话“栩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着。”如果栩栩,是小冬创造的人物,那么人物怎么可以和创造者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当螺丝和螺帽在那一刻断开的时候,我不是小冬,栩栩也不是如真,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人的世界,真实世界。
所以那本子的最后一页写着这么一段话:“小冬,我们会永结同心吗?栩栩,我们要白头偕老。”他们每人捏着属于自己的一半,拼合在一起,沿着坑纹的轨迹,旋进去,直到最深处,直到尽头。真实世界和可能世界,人物世界和虚构世界,正直人和扭曲人,那一个和另一个,在新打开的文本里开始了自我游戏之外的书写:“我合上双手。像复合的贝。就像我。栩栩。和你。小冬。或者你。栩栩。和我。小冬。在故事终结的时候。真正相遇。”
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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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没有诗学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