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22《褶子》：世界被折叠了两次
他的宫廷假发即是一种外表、一种特权，这与他不愿对业已建立的观念有任何冲撞、在这样或那样的镜子面前总是巧妙地表述自己这样或那样观点的一贯做法是吻合的。
——《什么是巴洛克风格？》
他憨厚又狡黠；他内心充满果敢，但隐而不露；他谈吐优雅、温顺且善于调停，但是出于礼貌却显得猥琐而谦卑；他拥有达观的外表，又很武断并且及其神秘莫测……贝尔特拉姆引自《尼采》的这段话，指向的是“莱布尼茨其人”：他是一个紧张几近精神分裂症的人，是一个危险的“好德国人”，但是用他的宫廷假发代表的特权维持着和观念的吻合性，其人，其性格，其经历，其特点，构成了莱布尼茨的颇为矛盾的个体，而这种个体的存在却是一种统一体，吉尔·德勒兹对其人的考察后认为，“莱布尼茨在巴洛克风格中前行。”
莱布尼茨的性格代表着巴洛克的“风格主义”，或者是表象上的可见，或者是内部的可读，或者是性格上的光亮部分，或者是脾气上的黑暗局部，可见的和可读的、光亮的和黑暗的，以一种密不可分的状态形成了这种“风格主义”，如1和0一样，“就像世界被一条纤细的水流划分为幸福的人和受惩罚的人两个层次。”两个层次、两个系统，正是巴洛克世界的组成部分，也是德勒兹“褶子”的主要特点：它们被分开，又被两个侧面以不同的力式反射，一个是关乎灵魂的形而上学系统，一个是关乎身体的物质系统，它们以两种矢量组成了同一个世界，同一所房屋，而最终的表现则是从宇宙到“世界”的转换——巴洛克风格的全部内涵就是引申意义上的褶子：褶子叠褶子，而这种全部内涵就是巴洛克风格的“操作标准”。
但实际上，巴洛克风格只不过是褶子的一种“风格主义”，风格主义就是巴洛克风格的操作功能，“巴洛克风格与本质无关，确切地说，它关涉操作功能，关涉特征。”褶子形形色色，有东方的褶子、希腊褶子、罗马褶子，哥特式褶子，古典式褶子，维度巴洛克风格不断制作褶子，使所有这些褶子弯来曲去，并使褶子叠褶子，褶子生褶子，直至无穷。所以巴洛克风格就是“趋向无限的褶子”，这种趋向无穷是在两个层次、两个方向上展开的，一个是下层的物质的重褶，第一类褶子被叠积，第二类褶子则被组合，从而构成“以不同方式折叠、又多少有所发展”的器官；上层是灵魂中的褶子，灵魂高唱着上帝的荣光，它遍及自己的褶子却不能使它们完全展开，“因为这些褶子是趋向无穷的”。
两个层次构建了褶子“趋向无穷”的状态，上层和下层、物质和灵魂之间也是相互沟通的，不仅是物质褶子的连续体能够上升到灵魂，而且下层也有灵魂存在，它是感觉的、动物的灵魂，灵魂中也有一个下层，在那里物质的重褶环绕着灵魂，包裹着灵魂。这个褶子的形态来自莱布尼兹的理论，他对上下层之间的装配就演变为“一场伟大的巴洛克”工程：下层有开凿的窗户，上层则密不透光，但是却像音乐厅一样能够共振，共振就是将下层的可视运动传达为声音。共振和传达，是上下层建立的关系，而关系就是巴洛克风格中的“操作功能”，按照莱布尼茨的说法，它是宇宙的一种弯曲，而弯曲依据三个基本概念而延展，它是物质的流动性、物体的弹性以及作为机制的弹簧力。这里的关键概念就是宇宙的弯曲性，它不是由彼此独立的点所构成，因为点永远不是一个部分，它只是线段的一个端点，物质统一体的最小元素就是褶子，它就像一块布或一页纸，分成无穷的褶子或被转换为曲线运动，并被环绕着它的东西限定着，弯曲的过程就是“打褶-展开褶子”，它也不是从绷紧到放松、从痉挛到膨胀的过程，还意味着包裹-展开、退化-进化，这就是有机体的折叠，“它能将自己的各个部分无穷尽地折叠、再展开，但展开并不是无穷尽的，而是展开到属于某一规定种类的程度。”
有机褶子和无机褶子的简单而直接相比，它总是组合的、交叉的、间接的——按照两种系统、两个层次的构建理论，褶子永远处在两个褶子之间，它们是无机体和有机体、有机体和动物灵魂、动物灵魂和理性灵魂、一般意义上的灵魂与身体之间的褶子，而巴洛克的灵魂和身体就有了复杂的关系：灵魂与身体永不可分，它在身体中发现一种动物性，动物性一方面将其卷入物质的重褶之中，但是又发现了有机的或智力的人性，这种人性能使巴洛克灵魂上升，上升至所有其他褶子之上，然后理性灵魂便会坠落直到死亡，“或像浮沉子一样再上升到最后的审判”。褶子必定要折叠，灵魂既是和身体不可分，又能够上升、坠落和死亡，两个层次之间的“打褶-展开”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回到宇宙的弯曲，弯曲就是褶子的理想遗传因素，是“真正的颗粒，弹性的点”，按照莱布尼茨的说法，弯曲符合的是“模糊特征”，即它处于一种失重状态，甚至凹面矢量与重力矢量也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由凹面矢量决定的曲率中心围绕着弯曲而震动。弯曲是一种纯粹事件，它依据坐标轴自我发生，这种自发性就是世界本身，或者说就是世界的初始，是“宇宙生成的地方”，甚至就是一种虚拟的、完美的理想。由于弯曲的转换不再有对称，不再有投影的特权平面，它变成了漩涡，它随时都可能“飞起来，甚或向我们猛扑过来”。当弯曲自身变成了涡流，它将褶子引向无限，所以说，弯曲是一种潜在性，它现实地存在于包裹它的灵魂中，灵魂拥有褶子，为褶子所充满，另一方面，褶子的行为由灵魂的习性构成，于是纯粹的潜能具有了现实性，也就是说，弯曲从虚拟来到了现实，弯曲规定了褶子褶子这一包含体又规定了灵魂或主体——这个灵魂或主体便是莱布尼茨所命名的单子，它是形而上学的点：单子表示“一”的状态，即作为统一体包裹着一个“多”的统一体，“多”又以一种级数的方式发展“一”——“一”具有包裹和展开的潜能，“多”既与包裹时的褶子不可分，又与展开的褶子不可分。
从虚拟到现实，从理想到现实化的主体，这个过程就是弯曲到包含，巴洛克风格就是这种从宇宙到“世界”的转换风格，它的操作标准就是褶子，而且是褶子叠褶子：巴洛克风格创造了无穷的作品，它不是一个褶子的完成，而是延续，在延续中穿越最高极限从而载向无限；巴洛克风格区别了外部和内部，一个永远在外部的外部，一个则永远在内部的内部，外部是无穷的感受性，内部是无穷的自主性，“巴洛克式建筑仍在不断地将两个要素相对照，即承载体和饰面。”巴洛克风格实现了分裂的完美协调，物质的正面趋向下行，灵魂的房间则趋于上升；开褶便是展开褶子，它是褶子行为的连续和外延，是褶子得以显现的条件；在关涉物质相关的能动的力即派生力之外，还有一个被动的力或材料的力，即肌理，肌理的最佳状态就是在断裂或撕裂之前，所以巴洛克图形的纯粹状态就是肌理中的褶子，它向着更高点伸展，这个点就是精神之点，“它包裹着形式，让形式处于被包裹状态，并独自保守着位于下层的物质褶的秘密。”
| 编号：B83·2230410·1942 |
褶子其实就是世界的表现，这个从宇宙到“世界”的表现还有一种前定和谐的存在，那就是上帝，上帝是在创造灵魂之前就已经制造了世界，它就是为了这个“他要将其置于灵魂之中的世界而创造灵魂的”，灵魂无疑是上帝的一个产品，一种结果，它出自上帝选择的世界，所以上帝创造灵魂，是让灵魂包含世界同是也是为了表达世界，这个过程就是从弯曲到包含体的过程，它建立的是关联，主体与世界相关联，主体与现实化的潜在性相关联。如何和主体及现实化的潜在性相关联？德勒兹提出了“充足理由”的概念，他认为，一事物发生的一切，包括因果关系，都会有一个理由，这就是原则，而“充足理由”就是将事件作为其谓词之一而包含的东西，即事物的概念或观念，莱布尼茨称之为“谓词或事件”——莱布尼茨认为，概念不是简单的逻辑存在，它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存在，它不是概论或普遍性，而是一个个体，它不是由属性所规定，而是谓词-事件所规定。
莱布尼茨给与了概念新的解读，从事件到谓词，其实就像从弯曲到包含，就像从“看”到“读”，而充足理由就是“事件和谓词的同一性”，对充足理由的陈述是：“一切事物皆有概念！”形而上学的表达则是：“任何谓项都在事物的本质里拥有依据”；而它的逻辑表达则是：“任何谓词都在主词中”，而主词或事物的本质即是事物的观念或概念。充足理由其实就是在建立和主体之间的关联，它以事件-谓词的同一性形成了“包含”：自动包含、交互包含和定位于极限的单向包含，与这三种包含相对应的则是绝对单一体、相对单一体和有限单一体。四种包含就是四种无限，它是原始形式的无限集，即上帝，无极限的无限级数、有内在极限的无限级数及有外在极限的无限级数，这些无限又带来了一个无限集，即世界。
包含趋于无限，包含需要“充足理由”，充足理由“为着自己而出现在事物当中，在那里，一些内部特性彼此连接，以便给予事物以理由”，所以在充足理由的原则下，不存在两个相似的主体，也不存在相似的个体。“充足理由”保证了事件-谓词的同一性，而谓词属于命题本身，不是属性，建立的概念不再是本质，而是“相关主词的形而上现实”，在这个意义上，莱布尼茨也不再是如笛卡尔信奉本质主义，是古典主义者，他明显具有风格主义特点，“古典主义需要给实体一个可靠而持久的属性，而风格主义则是流动的，风格的自生性从中替代了属性作为本质的特性。”莱布尼茨的风格主义关键词是不可共存性、个体性和自由：不可共存性有别于不可能性或矛盾，它隐藏在上帝理智之中，它之所以存在，“有可能是因为这是一个说谎的上帝，一个骗人的上帝，一个弄虚作假的上帝。”对于个体性，莱布尼茨认为，个体是独立存在的，其存在凭借的是概念的力量，概念的力量不断聚集、扩展奇点，形成世界现实化的事件；而自由则是世界的游戏和上帝的游戏作为保障的，它是“最好的世界”的原则的拯救，不可能的世界和最好的世界不可共存，于是自由就变成了莱布尼茨“伟大的动机现象学”，“动机甚至不是一种内部规定性，而是一种倾向。这不是过去的结果，而是对现在的表现。”
谓词建立的概念是相关主词的形而上现实，而事件则以一种过滤分筛机的介入，从微小知觉中分离出能够融入符合要求的知觉的微分知觉，它使得世界在事件流中被攫握，“攫握是个体统一体”，也因此，上帝变成了过程，变成了“一个既确认不可共存性、又经由不可共存性的过程”，于是世界的游戏变成了发散游戏，而这也正是巴洛克风格的体现，“巴洛克风格是重建古典理性的最后尝试，它将发散性分布到所有可能的世界，将所有不可共存性变成世界与世界的边界。”而事件的真正意义则是赋予我们一个具有感知的身体，“我应该有一个身体，这是一种发自心灵的需求，是一种‘要求’。”身体是模糊的，因为精神是模糊的，精神深处是阴暗的，这是莱布尼茨的身体道德演绎，而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有一个“明确而清楚的、享有特权的表达区域”，于是有了两难，身体时而建立在模糊的被动原则之上，时而又在清楚而分明的能动性基础之上，也就是说，身体如何从模糊的微弱知觉形成宏观的有意识知觉？莱布尼茨认为，从微弱知觉到有意识知觉并非是从部分到整体，而是从平凡到非凡或显贵的关系，微分学就是这种感知的心理机制，而它建立的就是褶子的展开，“展开褶子时意味着我发展、我拆毁那些总使底部处于动荡的无穷小褶子，以便勾勒出一个大褶子……”
开褶便是从微观到宏观的一种运动。它在两个层次中对应的便是上层的个体和原始力，下层的团块和派生力，灵魂借助现实化来表现，物质宇宙则通过赋予客观实在性来表现，表现论就是归属理论，德勒兹认为归属具有了新的哲学意义，“哲学仿佛进入了一种新的场所，且用拥有的场所替代了存在的场所。”当单子成为财产，它的拥有即折叠，就是包含“某种权力中”，而这种包含和巴洛克风格联系起来，“如果说巴洛克风格曾常彼与资本主义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它与财产危机密切相关，这种危机是与社会场里新机器的增长和有机体中新活体的发现同时出现的。”在两个层次中，世界即在灵魂中被现实化，在身体中则被实现，于是世界因此被折叠了两次，“它在使其现实化的灵魂中被首次折叠，在实现它的身体中被再次折叠。”两次折叠将两个层次的褶子建立了关系链，“两个世界的，也就是自在世界和自为世界的分布，让位给了屋子里全然不同的另一种房间的分布形式，即：独立套房（每一个）在上层，公共房间（集体或整体）在下层。”
巴洛克风格就是这样的折叠，它包裹着身体，又在包含中自然增加褶子，这些褶子不再表现为身体本身的褶子；它随时以无以计数的衣褶投向任何可能得地方，搜寻它们的载体，超越它们的姿势，克服身体的矛盾；巴洛克风格创造了艺术的同一性，这种同一性首先表现为扩展性，它不断被超越不断被实现……下面是一个广阔的、漂浮的基底，或者是托盘，或者是舞台，而不同艺术之间形成的广延性朝着一个精神的点聚集，“它将自己被雾气隐没的宽阔物质基底与一个尖顶联系在一起，这个尖顶就是光源或视点。”这便是巴洛克风格杰出的穹顶规则，向上仿佛是在不断接近上帝，因为单子就是世界的镜子，就是上帝的逆图像，就是无穷的倒数……
对于德勒兹来说，巴洛克风格的关键词就是和谐，单子是纯粹的存在，它本身就是和谐的；单子创造了自发形成又自行解体的和弦；单子不仅仅是表现，它更是对同一个并不存在于其表现之外的世界，它完成的“新和谐”就是两个层次、两种结构的联系着的和谐，它是交互，是对应，是协奏，它是灵魂的事件：“我们的灵魂主动、自发地以和弦歌唱，而我们眼睛则追随歌词，我们的声音追随旋律。歌词依据和弦被折叠，而包裹歌词的是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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