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2《柏林艳史》：“第三只眼”斜看战争
噱头的中文翻译“柏林艳史”有一个中规中矩的原名：“A Foreign Affair”——“外交事件”，而这两个名字似乎也构成了电影的两种面向：在战争结束不久的1948年，比利·怀尔德用这部电影是要讲述柏林作为战后国际关注的独特存在？还是要演绎一段战后非特别时期的艳遇？柏林，是经历了战争的柏林，是作为战败国首都一蹶不振的柏林，也是亟待重建的柏林，更是战争的阴影还未彻底消散的柏林，当柏林必然和战争有关，这个满目疮痍的城市如何构建一种秩序——包括爱情？
电影的第一个镜头，似乎代表着比利·怀尔德的第一个视角：从美国飞往柏林的飞机穿越了浓雾和云层，飞向一片晴空，之后便是抵达柏林之后的降落。空中的飞机是美国调查委员会委员乘坐的专机，他们此行来柏林的任务就是调查美国士兵在柏林的军纪。这似乎是美国的内部事务，但是当柏林的废墟城市里驻扎着美军，当飞机上乘坐着美国调查者，它自然构筑了一种介入性的“外交事件”，而这种介入对于这些调查委员来说，则是一种俯视：他们飞机窗户向下俯视，看见的是这个被飞机轰炸战败的城市，是房子都变成废墟的城市，是还没有建立秩序的城市，所以，这种俯视带着美国人的观望态度，带着对战争发生之后的猎奇心理，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霸权思想，怀尔德通过那句话揭露了这种俯视源生性的畸形政治：“给饥饿的人面包，那是民主，如果面包带着包装，那就是帝国主义。”
当飞机降落，当委员会抵达，俯视被取消了，于是视角变成了在柏林其中的平视，这个平视一方面依然带着美国人平生具有的俯视心态，另一方面则在被打开的世界里完成了对他者的命名。菲比是委员会里唯一的女性，她做事严谨认真，在飞机上当大家都围观柏林这个废墟城市的时候，她还忙着撰写相关的报告，而在柏林城市行车中，她敏感地发现了在街头一起行走的男女、阳台上暧昧的美国士兵和德国女人，到了晚上她更是以“格莱申”的名字“微服私访”，遇到了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邂逅德国女人的美国大兵麦克和乔，还故意被他们带到美国大病“寻欢作乐”的女妖酒吧，就是在这里她看到了那个在战争期间与纳粹有染的埃丽卡，于是，菲比以职业身份找到了尚未约翰·普林格，开始了自己充满使命感的调查。
| 导演: 比利·怀尔德 |
实际上，当调查开展，怀尔德通过两个女人展现了战后不同的两个世界和两种对战争的态度。菲比来自美国，是美国的议员，是调查委员会的委员，与其说只是调查美军的军纪，不如说以战胜国的身份调查战后的德国现实，所以她必然是自上而下的，进入柏林的俯视就是她的立场和态度，于是和这里有关的黑市、纳粹、酒吧、德国女人都成了目标，“我要找出背后保护她的那个美军军官，让他掉脑袋……”而埃丽卡曾经和德国纳粹高层有过交往，纳粹失势后她就像这个城市一样，开始了废墟般的生活，她居住的地方一半的房子已经被炸毁，她每天在女妖酒吧唱歌赚钱，她形容战后的生活就是“地狱般的生活”，除此之外，在这里还被美军士兵盘问，何去何从成为了一种人生的疑问，这是所有战后德国女人以及德国民众的疑问。
两个女人的不同境况在柏林这座城市展开，而她们通过上尉普林格而被连接在一起，而普林格就代表着对柏林观看的“第三只眼”：他是驻柏林的美军上尉，也是负责美军的军纪，菲比到来之后他就是调查的协助者，菲比想要埃丽卡的档案，就通过普林格查找。但是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和埃丽卡保持关系的秘密情人，更是她在柏林生活的“保护伞”。所以一方面普林格是美军的上尉，是作为胜利者接管柏林的驻军代表，他自然也是带着俯视的视角看待这个城市，另一方面，他和菲比保持着关系，他也是生活在其中平时柏林的普通市民。但是正如菲比和埃丽卡之间存在着矛盾一样，他同时具有的俯视和平时的视角也必定会发生错位——这种错位是随着菲比的错位开始的。
菲比要查找埃丽卡的档案，要找出背后保护她的美国军官，她让普林格带她去了埃丽卡居住的房子下面监视，无意中按到了汽车喇叭，上面的埃丽卡以为是普林格向他发出的暗号，于是扔下了钥匙，当埃丽卡来到楼下时才发现普林格和调查的美国女议员在一起，她当然知道着意味着什么。而普林格为了保护埃丽卡，在菲比翻阅档案时急中生智，猝不及防地吻向了菲比——这是怀尔德电影中的叙事创意，在一开始普林格的步步紧逼中，菲比打开档案抽屉挡住了普林格进攻的身体，普林格则将抽屉重重推了回去，然后再次发起进攻，菲比则在退步中拉出了下一个抽屉，普林格再以同样的方法关闭抽屉，于是在打开抽屉的防守中，在关闭抽屉的进攻中，最终菲比被两个抽屉夹在最后的角落里，普林格便吻了过去，而菲比虽然还在拒绝，但是在普林格第二次发起进攻中，菲比终于臣服，第二次相吻便是两个人“爱情”的开始。
《柏林艳史》电影海报
由此进入到“柏林艳史”中，那两个吻终于唤醒了菲比，她沉浸在普林格的爱情里，慢慢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于是她从柏林黑市买来了裙子，于是她和普林格去了“女妖酒吧”，于是她变成了融入战后柏林生活的“德国女人”——在美军进行的一次“例行检查”中，没有护照和身份证明的菲比被带走了，一个美国议员竟然在柏林的黑市交易，竟然在污秽的女妖酒吧狂欢，这反而变成了菲比的军纪问题。而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菲比感觉无脸见人的困境中，是菲比凭借关系将她“解救”出来，“我说你是我的表妹”，这个理由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让菲比成为了和埃丽卡一样的战后德国女人。于是在两个人来到埃丽卡居住的房子里，菲比听到了埃丽卡对战后生活的描述，也有了一次感同身受的体验。
两个女人第一次走到了一起，第一次同病相怜，在对德国战后生活无情披露的同时，怀尔德自然也讥讽了高高在上美国霸权的虚伪，但是对于这个俯视和平视的视角差问题，怀尔德并没有想要从政治高度给予一种同情，而是以爱的方式展开，但也正是这种过于窄化的爱，使得作为连接点的普林格反而陷入到一种尴尬中。普林格和这两个女人有关，对于埃丽卡，他可能有一种冒险的付出，甚至在美军的眼皮底下，他还要保护埃丽卡，他认为埃丽卡的过去和纳粹有关，那是一种迫不得已，而现在依然对她纠缠不放则是一种战争犯下的错误，所以他对埃丽卡的保护显得更为正义，就像他曾经对想要把埃丽卡的过去弄得水落石出的菲比所说：“就那么快要刹车停下来？还有惯性作用，它可能随时会撞到墙撞到树——别破坏了你从家乡带来的美好理想。”这是对菲比的一次警告，战后的柏林是复杂的，遭受了战争的柏林民众更是复杂的，他们长期在一种压抑、被伤害的世界中，所以心灵也封闭了，如果以对立的方式在战争一结束就刹住车，那么还会撞到墙撞到树，会带来更大的伤害。这句话可以说是怀尔德的主题所在。但是怀尔德还是将这个严肃的主题娱乐化了，还是将具有中间桥梁作用的普林格变成了“艳史”的主角。
普林格对埃丽卡只是一种保护，在埃丽卡对她深情表白的时候，普林格似乎只有一种冷静，而在少校那里，普林格甚至成为了引蛇出洞的工具，和盖世太保有关的男人博格尔就是埃丽卡的男人，他没有死掉，他正在寻找埃丽卡，所以上校让普林格接近埃丽卡，只是为了让博格尔嫉妒，终于他在女妖酒吧现身，终于他最后被美军击毙，当这一政治任务完成，埃丽卡被带走，普林格和她的故事也走向了终结。而对于菲比来说，普林格更没有付出爱，在档案室里步步紧逼只是为了在俘获她之后，让她不再是一个调查的女议员，让她和战后柏林的女人同流合污，而菲比无疑拥有恋爱脑，普林格只是吻了她，便再也把持不住，最后甚至连自己的身份和尊严也失去了——最后那场急切吻向普林格的场景，就是怀尔德最大的讽刺，但是这种讽刺背后，既没有对埃丽卡为代表的劫后余生者给予一种同情和尊重，也没有对菲比为代表的俯视者更大的政治批判，当一切变成了“柏林艳史”的戏谑式结尾，“第三只眼”看见的战争在电影娱乐化中也变成了一种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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