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10 《青少年哪吒》:反抗和破坏的二元方程
城市还是那个城市,道路还是那条道路,天空还是那片天空,雨似乎总是没完没了地下着——在一种固定、呆板、机械而日复一日的生存里,雨水包裹了这个城市,雨水漫过了这条道路,雨水反射着这片天空,对于想要逃离的人们来说,他们没有出路,没有方向,在水的包围中成为一种飘浮物,总是无法安全地走出这个水寓言。
阿泽和阿斌是在雨夜成为破坏者,他们抽着烟,拿着电钻,敲开电话亭的锁,将里面的投币都拿了出来。水珠落在玻璃上,他们的影子落在玻璃上。只不过当他们逃离雨夜,无非是进入另一个水世界,克难街8楼的那房间里都是水,水是从水管沿着地漏冒上来的,阿泽踩着满地的水通下水道,却无济于事,而冰箱里的饮料已经过期,这是破败的生活,似乎只有脱掉鞋子爬过地板上的木头,才能抵达没有水的单人床。这是一种尴尬的栖居,下地意味着被污水浸湿,他在无足的悬空世界里度过夜晚。而这个下着雨的夜晚对于他来说,并非是真正的逃避,隔壁房间传来的男女呻吟声让他陷在一种莫名的寂寞中,加上床头那些杂乱的色情杂志,阿泽挣扎在内心的煎熬中。他听到了声音,就像他看到了满出来的水,却无能为力地听凭他们侵占自己的生活,即使自己用双手沉浸在一种想象中,也只是自我世界的解脱。
隔壁的男人和女人,或者相识,或者陌生,也仅仅是一张床,一种渴望,让他们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图得一时的快意,男的穿好衣服,丢给女的一张名片,“以后你的朋友要买车找我。”随后走了。床上只留下女人,房间里只留下女人,然后是上厕所,关不上的门,或者也是走在满是水的地板上,然后化妆,然后出门。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该去哪里。茫然的表情写在脸上,而其实在那电梯里,阿泽和女人相遇,她站在他身后,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就像那漫过水的房间,他们在隔壁,也仅仅是隔了几厘米,就像在相同的欲望里隔着听得见声音的墙壁。
| 导演: 蔡明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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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和破坏,在这个雨夜,在无数的雨夜,阿泽或者阿彬,以及小康,几乎都在重复同样的生活,他们就像那流动的水,在浑浊和茫然中成长,却看不到水流的方向。阿泽和阿彬每天打着游戏,开着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却没有一个家,他们用电钻、榔头出没在每一个夜晚,他们把游戏机里的主板偷出来卖给别人,在一个渴望物质享受的现实里,他们用别人的钱来支撑自己的生活,而在与女人阿桂的接触中,他们在她身上也从来没有看到欲望,没有看到归宿,他们只是相约在晚上的某一个时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或者游戏,彼此认识或者不认识,然后喝醉了酒便一起开一个便宜的房间,但即使电视里放着色情碟片,床上躺着女孩阿桂,他们也仅是脱掉了她的鞋子,碰一下大腿,便相安无事地离开。或者阿桂陷入到某种情欲里,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第二天醒来也只是打个电话给阿泽:“你们昨天晚上有没有强奸我?”阿泽说:“没有。”阿桂的第二个问题是:“会不会再来找我的?”他们的相遇总是在“有没有强奸”和“会不会再来”的矛盾和悖论中,但是对于身体,从来没有归宿,即使在那个雨夜,阿泽和阿桂在容大旅社上了同一张床,当阿桂醒来的时候,阿泽也早已经走开了。
没有家没有归宿,可是小康有家,也像没有归宿。他总是自己一个人骑着小摩托车去补习班,总是自己一个人在雨夜笼罩的城市回家,父亲开着出租车总是很晚回来,而迷信的母亲则把家的温暖寄托在一些符咒上,她从仙姑那里拿来的符咒烧成灰,撒在正在烧着的鱼里,鱼不是水里的鱼,也不是作为食物的鱼,而是关于命运寄托的鱼,小康吃着鱼,挑出那些灰,而母亲对父亲说:“仙姑说小康是哪吒三太子转投胎,难怪你们父子这么不和,而且你也姓李,哪吒的父亲就是李靖,手拿宝塔的那个,他的宝塔就是专门对付儿子的。”转世的哪吒,把现实的矛盾化解在一张符咒里,也化解在那个虚无的传说里,只是父子之间的隔阂在这个家里完全不是反抗,而是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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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哪吒》电影海报 |
坐在厕所里的小康听说自己就是哪吒三太子,有一种解脱的快感,他走出厕所的时候竟然手舞足蹈起来,仿佛是对于那个传说的积极回应,母亲吓了一跳,而父亲则是冷漠地将正在吃的一碗饭狠狠扔了过去,饭粒粘在他的后背上,他无奈地回了自己的房间。父与子的矛盾,从来不会成为一道可以化解的符咒,即使开出租车的父亲在街上偶遇小康要带他去看电影,也并非是一种温情的消融,那种自上而下的命令让小康不断地反抗,但是总是逃不脱父亲的冷漠,就像阿泽的破坏,永远无法改变自己没有归宿的生活。
于是,他们报复,在几乎共性的宿命面前,他们都用自己的暴力反抗来寻找生活的快感。要去看电影的父亲带着小康行驶在路上,从后面追上来的是带着阿桂的阿泽,在同一条路上,在同一个红绿灯口,他们停下。要右转的父亲按着喇叭,阿泽把摩托车向左移了位置,而在绿灯亮起的时候,阿泽从摩托车上拿出一把锁,狠狠砸了出租车的后视镜,接着一阵轰鸣而去,无奈的父亲眼看着摩托车远去,又一个转弯,和后面上来的汽车刮擦,于是一阵争吵,先前的破坏变成了喊警察处理的交通事故。这是两个青年的相遇,坐在出租车里的小康完全记下了这个暴力者,在游戏机厅里,他遇见了阿泽和阿彬,也看到了他们撬锁的全过程,甚至在游戏厅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目睹了阿泽和阿彬的破坏。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小康尾随阿泽和阿桂进了荣大旅社,然后拿出圆规将摩托车的轮胎扎破,用胶水将钥匙孔堵塞,然后割破摩托车的皮座,用喷漆在车身上写下“艾滋病”的英文单词。
雨瓢泼而下,小康完成了一种极致的破坏,而第二天将阿桂扔在房间走出旅社的阿泽看到了自己被弄坏的摩托车,在摩托车的旁边写着大大的几个字“哪吒在此”,而在对面楼上的小康只身穿着短裤,看到这一幕兴奋地跳了起来,在那一刻,他似乎成为了真正的哪吒,破坏者的哪吒,报复者的哪吒,他用俯视的方式看着暴跳如雷的阿泽。哪吒本来是对抗着父权的反叛者,而此时,小康却成为替父报仇的角色,只是当跳起来撞到房间的天花板的时候,他才从某种神话的满足中清醒过来,他不是哪吒,他也不是替父亲解恨的胜利者,因为就在他破坏摩托车而回家的晚上,父亲将他重重关在门外,回不了家的小康才在荣大旅社里找了可以望见自己破坏欲望满足的房间。
起先是阿泽用铁锁制造的暴力,后来是小康制造的破坏,他们或者都想成为反抗权力和规则的哪吒,但是在反叛的道路上,他们的力量如此微不足道,如此盲动,只让自己几乎也成为陷在里面的失败者。阿泽和阿彬用偷窃的方式立足在这个城市里,偷盗、暴虐也只是一个用嘴吹气而拿到钱的游戏而已,所以在后来交易偷来的游戏主板卡的时候,被人狠狠揍了一顿,迷茫的青春这时候才有了疼痛,但是在这种逃避的疼痛中,阿泽遇到的出租车司机却正好是小康的父亲,那个哪吒作对的父亲,只是当红绿灯的暴力已经隐去的时候,父亲也记不得那种破坏了,而在阿泽眼里,这是撞鬼的宿命,背运从来不是大张旗鼓而来,却在悄无声息中让你丧失所有的希望。
雨还是一如既往地下,刚刚变干的地板又冒出了水,毛巾已经无法阻止污水满出来,依然是漂浮在上面的易拉罐、拖鞋和烟头,连同和阿彬的兄弟情,于阿桂的男女关系,阿桂说:“我才衰呢,遇到了你。”她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就这样算了?”可是阿泽说,阿彬想你抱抱他。整个脸被打肿的阿彬躺在单人床上,悬空的单人床上,当阿桂俯下身抱着阿彬的时候,他其实没有反应,抱抱,只不过是一种欲望的仪式而已,当伤痛变成这个夜晚的主题的时候,抱抱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而阿桂在离开时对阿泽说:“我们离开这里吧。”但是阿泽的问题是:“我们去哪里?”阿桂没有答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里是避难的房间,是污水满出来的房间,是被雨水阻隔的房间,该去哪里谁也没有答案。
而小康呢,当他把退出补习班的一万多钱拿在手里的时候,他其实走在了反抗那个家的路上,买玩具手枪,玩街头霸王游戏,或者进入电话交友俱乐部,对于他来说,这是自我满足的实践,是对于家庭规则的冒犯,但是他只是在一种哪吒的虚幻中对着同龄人进行报复,他回不了家,在雨夜寻找的归宿也只是那被架空的电话,坐在那里,他喝着冰水,似乎等待着交友电话响起,可是当电话不停地响起的时候,他却没有拿起电话,最后,在急促的电话铃声中,他独自走了出去,外面,风雨交加。
小康的人生,阿泽的人生,都在无家可归的状态中,他们是想要屠龙的哪吒,他们是妄想杀父的哪吒,他们却不是修成正果的哪吒,而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背景,也是另一个人的写照,在交错和分离,报复和相遇的城市生活里,他们看上去像是一个方程式互为关系的未知数,就像小康在密密麻麻坐着听课的补习班上,老师讲到的方程式,T和K的二元方程,两条线最终在A点和B点的坐标数字中,就可以得出A点和B点的关系。阿泽和小康,就是现实生活中的T和K,而A点和B点的坐标似乎相遇交错,但是对于B点来说,A点也是一个不确定的坐标,他们互为关系,也只能是一个无解的方程。
方程无解,生活无解,他继续和她在“我不知道”的夜晚看见污水涌出下水道,而小康则在一遍又一遍响起的电话中离开关上门的家,在雨夜做一个连自己也无法解救的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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