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0《塞琳和朱莉出航记》:我如何成为“我们”
男主人和两个女人,一个孩子,苹果社区纳迪尔街7号“鬼屋”里发生的故事其实并无特别的意义:男主人奥利弗的妻子娜塔莎已经去世,他和女儿玛德琳生活在一起,娜塔莎的妹妹卡米尔和家庭教师索菲和奥利弗呈现出复杂的关系,卡米尔喜欢奥利弗,但是娜塔莎曾经立下誓言,奥利弗不能再娶妻子,因为不想让玛德琳像自己一样受苦,而索菲是娜塔莎的朋友,娜塔莎去世以及发出誓言的时候索菲也在场,为了维护娜塔莎的誓言,索菲反而挺身而出要去“诱惑”奥利弗。但是卡米尔还是在玛德琳生日那天换上了娜塔莎的那套衣服,而见到穿着母亲衣服的卡米尔,玛德琳经叫出了“妈妈”。
故事在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暧昧中发展,无论是卡米尔装扮姐姐娜塔莎,还是索菲以“诱惑”的方式维护誓言,实际上更多就是一种谎言,奥利弗当然也慢慢忘记了亡妻娜塔莎的誓言,所以在这个屋子里,关于背叛和诱惑的故事正在发生。实际上,故事的受害者就是玛德琳,当她喊出妈妈的时候,索菲将枕头盖住了她的脸,而在照顾玛德琳的护士喊出“不好了”之后,大家赶到了玛德琳的房间,发现床单上是一个血红的手印,底下则是躺着的玛德琳。这是一个矛盾激发而造成的悲剧,而此前护士就已经发现那支注射的针剂貌似有人动了手脚,而这或许就是玛德琳“被害”的主要原因。
一个男主人和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夹杂着情和欲、爱和恨之间的纠葛,它发生在纳迪尔街7号,但是当那座房子被锁上了门,这就是一个谁都不知道的鬼屋故事,在不对外的故事里,真相当然也成了谜团:最重要的悬疑是谁动了注射器,谁又留下了血色手印?而实际上这个故事的发生也混杂着某种想象:它反复出现在吃了糖果的塞琳和朱莉的世界里,而且以不同版本被演绎,比如一开始家庭教师叫安吉拉,后来却变成了索菲,安吉拉却变成了护士的名字——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护士无疑是那个旁观者,她介入到这个暧昧的场景中,也见证了故事发展的过程,当然针剂被调换、被子上的血色手印,对于她来说也隐约得到了一线线索。但是很显然,在封闭而发生的故事里,护士并没有想要寻找真相,一个故事在发生,一个故事走向何处,似乎都没有答案。
这就是雅克·里维特设置的“戏中戏”,从故事本身来说,它实际上处在无意义的状态中,卡米尔和索菲是不是喜欢奥利弗?奥利弗是不是也会背叛亡妻的誓言?雅克·里维特并不打算揭开谜底,他唯一需要解救的是玛德琳,或者说玛德琳就是这个暧昧故事的牺牲品,所以“救救孩子”成为了唯一的意义。谁来救救孩子?在“戏中戏”结构之外,雅克·里维特便安排了闯入者和解救者,她就是那个护士,但是护士也是故事内部的一部分,将这个封闭故事打开一扇解救的门,似乎也是对这个完整故事的一次破坏。于是雅克·里维特的游戏开始了:他把“戏中戏”变成了一个参与的对象,让外来者进入其中,从而在见证和参与中实现解救的目的,而外来者便是塞琳和朱莉。
首先是要把这个故事引入到外部世界中,它通过塞琳的叙说而成文,在一次膝盖受伤之后,朱莉为她疗伤,塞琳讲起了非洲历险,讲起了女巨人,讲起了香港,讲起了日本小伙的按摩,最后来到了那间神秘的屋子,讲起了男主人和两个女人,“他们追着我,我就跑了。”而现在的讲述则是在回忆的层面从逃跑又回到了屋子,朱莉讲述这个故事是片段的,是局部的,甚至充斥着太多的想象,它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个不真实的虚构。但是正是残缺的记忆,需要重新将其变成一个整体,从而实现救人的道德目的,于是,按照纳迪尔街这个确定的地址,塞琳和朱莉分别进入其中,他们拾掇的也是片段和局部,于是他们吃下了魔法的糖,两个人坐在那里像看一部电影一样,惊喜、疑惑、不安,在诸多像观众一样的情绪流露中,鬼屋的故事被一步步还原。
导演: 雅克·里维特 |
魔法糖无疑具有的意义是让他们成为观众,在观看行为的发生中让故事得到演绎,但是这依然不是完整的版本,或者说依然无法完成解救的任务,于是他们从图书馆里偷来了书籍,研制了混杂着水、空气、大地、三叶草、火的“记忆药水”,在喝下记忆药水之后,两个人终于进入了鬼屋,也进入了故事,他们成为了“护士”,他们参与了故事,当然他们也揭露了真相,索菲就是将东西注入了那支针剂中,“她就是凶手。”当然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将玛德琳解救出来,于是在其他人都变成可怖的鬼时,三个人从这间屋子里逃出来,当他们最终坐在小船上时,发现对面驶来的另一艘小船上坐着“一个男主人和两个女人”,他们在小船上一动不动,仿佛雕像,这一种静止彻底将故事中的他们隔离于被解救的孩子之外,于是故事变成了一种死亡状态,而现实在解救之后充满了活着的生机。
小船的动和静是生与死的演绎,而这也是片名“出航记”的具体所指。但是雅克·里维特并不只是为了讲述一个从外到内闯入者的解救故事,他在这个戏中戏的故事里建立了一种叙事的结构和戏剧模式:当受伤的塞琳说起和“他们”有关的经历,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传说,不仅是片段的,局部的,残缺的,也有着太多的不真实;当朱莉和塞琳分别找到了纳迪尔街7号的房子,并且进入其中,这个传说变成了故事;当他们吃着魔法糖,“看见”了故事发生的前因后果,甚至发现了隐藏的秘密,他们是故事的观众;而当她们参与其中实施解救,更是从观众的位置变成了演员的角色,甚至主导了故事的结局。所以这一系列的演变过程就是构筑了意涵丰富的一出戏剧:戏剧由故事的来源,戏剧需要观众,戏剧需要打破第四堵墙——从魔法糖到记忆药水,更是实现了一次超越,他们从观众变成了作者,在观看、剪辑、参与、重写、快进、倒退、修改结尾时完成了戏剧的创作,而且这种创作模糊了现实与想象、真实与虚构、旁观和见证之间的关系,在那场解救的舞会上,满脸鬼样的男主人和两个女人跳舞,塞琳和朱莉扮演的护士也在翩翩起舞,鬼魂和他们在同一间屋子里,同样留下影子,踩在同样的地摊上,创作介入了剧情影响了结局,而且创作者和表演者同时在场,但是在鬼魂无法看见他们的情况下,他们却能看见鬼魂,这也意味着创作者高于演员的地位属性。
雅克·里维特引入了戏中戏的结构,是要打破戏剧的第四面墙,是要模糊生活和演出的界限,是要重构观看和创作的模式,这就是他的游戏模型,甚至在他大胆的影像实验中,游戏并不是电影的主题,并不是影像的表现对象,而是让游戏成为电影本身,电影的一切元素都是游戏的工具——所以戏中戏看上去拥有的道德批判,从来不是雅克·里维特想要表现的。但是这还不是雅克·里维特在这个电影游戏中想要的终极目标:为什么要完成从观众到作者、从现实到虚构的游戏任务不是一个人,而是“塞琳和朱莉”两个人?其实如果只是一个人,这个游戏一样具有这样的意义:朱莉引出了“他们”,朱莉吃了魔法糖观看了故事,朱莉只身前往鬼屋,朱莉揭开了真相,朱莉解救了玛德琳。这是一个人完全可以完成的人物,但是雅克·里维特却以“和”的方式,让两个人出场,让两个人观看,让两个人进入,让两个人解救,这样的“出航”意义何在?
《塞琳和朱莉出航记》电影海报
两个人的“和”并非是简单的并置关系,它被展开的位置是讲述者和倾听者,是观众和作者,是旁观者和经历者的关系,而这更是对游戏模型的深化。塞琳和朱莉之间的关系是多变的,从一开始朱莉在公园的长凳上看《魔法书》,忽然发现经过的塞琳掉了墨镜、纱巾和玩偶,她追上去本来是要还给塞琳,但是这个行为在过程中被取消了,她从追赶者变成了跟踪者,追赶是被动的同行,而跟踪则是更为主动的探寻;之后朱莉看见塞琳进了旅馆,她在对面等待着,似乎期待着故事的发生,之后在街上的重遇、图书馆的邂逅、楼梯上的帮助,则把她们推向了“和”的世界,她们成为了朋友,也由此开始进入到戏剧之中。
只有在“和”的世界里,塞琳才能说出那个故事,朱莉才会激发兴趣;只有在“和”的世界里,塞琳的进入才能在朱莉的听说中在场,同样,朱莉的进入也在塞琳的听说中在场;也只有在“和”的世界,每个人片段的讲述才不会是传说,不会是虚构,才会是可以证明的存在;更是在“和”的世界里,她们被连接在一起,才从“我”的孤立状态走向“我们”的联合状态——朱莉一个人曾进入了鬼屋,塞琳一个人也进入了鬼屋,但是雅克·里维特从来没有用镜头展现他们各自进入鬼屋的画面,所以一个人的游戏是被雅克·里维特抽离的,而最后两个人一起进入鬼屋,才将故事的来龙去脉展现出来,才完成最后的解救,这便是一种在场:见证让记忆在场,观众让戏剧在场,叙事让作者在场。
“和”带来的在场性更是体现在开头和结尾的互文:电影开头是塞琳在匆匆行进中掉落了东西,朱莉捡了起来由此进入到了“和”的叙事中,这仿佛就是朱莉的一个梦;最后,公园长椅上坐着的塞琳看到匆匆经过的朱莉掉落了一本魔法书,掉落为朱莉的捡起安排了位置,而这也仿佛是塞琳的一个梦。在开头和结尾,掉落东西和捡起东西的身份发生了互换,就是“和”的开启,她们或者都在自己的梦中,都让见证者进入梦中,都让自己在见证者出现之后在场,于是,“故事一般是这样开始的”传统叙事变成了“但是,第二天早上……”的转折,没有既定的模式,没有玩过的游戏,它不断在重复中创造,它不断修改剧本,它带来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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