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10《胡丽叶塔》：作为旁观者的女人
她是丈夫的妻子，却从来不知道“那种事”已经发生；她是母亲的女儿，却第一次看见了父亲和女佣之间的暧昧；她是女儿的母亲，却在女儿出走12年毫无音讯时知道了她的真正秘密……妻子、女儿和母亲，是胡丽叶塔生命中的三重角色，但是在隐秘而迷失的世界里，她始终是一个局外人，“生活在继续，而我是个旁观者。”当自己成为旁观者，在无法得知和分享的隐秘世界里，她反而变成了忧郁者和孤独者，而走出这种忧郁和孤独，是不是意味着需要重新解读自我？
如何走出忧郁和孤独，这个疑问指向的起点是：胡丽叶塔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旁观者？旁观者或者是对于自身定位的错位，或者是太关注自己的感受，胡丽叶塔的故事从25岁火车上遇到苏安开始的，那时她一个人旅行，和父母之间的隔阂使她毅然开始了独自的行程，就在那列火车上，她遇到了之后成为丈夫的苏安，但这是一个爱情真正的起点？在遇到苏安之前，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书，旁若无人的状态是胡丽叶塔自我命名的开始，此时对面上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胡丽叶塔警惕着看了他一眼，没有礼貌地打招呼，之后又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中；之后她抬起头看到了车窗外奔跑的麋鹿，“它在求偶。”这是胡丽叶塔对它的命名——无论是见到眼镜男时的警惕，还是发现麋鹿时的定义，胡丽叶塔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对世界做出的判断是一种私人化的解读，和她一个人的旅行一样，构成了胡丽叶塔旁观的生活。
但是她遇到了年轻帅气的苏安，这种旁观的状态一下子被解构了：她开始和他对话，她说起了自己的生活和旅行，他也告诉了自己“一直生活在海边”的现实；车靠站停顿了10分钟，继续前行时又遭遇了紧急制动，在恢复正常之后他们继续对话，而这次的对话完全受到了紧急制动那次事件的影响：有人说车制动是因为撞到了那头鹿，但是胡丽叶塔却发现对坐的眼镜男不见了，而且车紧急制动后她看见有人抬着类似于尸体的东西从她面前经过，一种预感是：眼镜男被车撞了，或者眼镜男以自杀的方式撞上了火车，因为对坐位置上的那个包里空空如也，眼镜男一定是做好了离开的所有准备——也正是这一切的发生，让胡丽叶塔感觉自己犯了错：如果当初不用警惕的眼神望着他，如果不是当时自己离开座位遇到了苏安，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会和眼镜男有对话？是不是自己可以知道他受伤的心灵？
但是现实是不是真的如胡丽叶塔所设想的那样，自己无意中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她警惕的目光让自己成为旁观者，事后的自责何尝不是一种旁观的心态？充满的想象式构想正如那头列车启动后再次看见的麋鹿，但是当胡丽叶塔拉开窗帘，外面根本没有奔跑的麋鹿，一切像是幻觉。警惕的目光，无由的想象和幻觉里的麋鹿，同时构筑了胡丽叶塔和现实的隔阂，而当苏安出现并以安慰者的角色进入胡丽叶塔的生活，她又将其命名为爱情，即使苏安告诉自己他已经结婚5年，妻子安娜的疾病越来越严重，胡丽叶塔也没有做好准备进入苏安的世界，或者她以不适宜的角色虚构了和苏安的爱情。他们在夜色中靠在一起，他们在黑暗中做爱，发生的一切就是那头被命名的麋鹿，“它在求偶。”
25岁的遇见成为胡丽叶塔一生都无法走出的旁观状态。火车停站，他和她各自下车，胡丽叶塔去了学校代课，她讲授的是尤利西斯和海妖的神话，她说“大海”是冒险之旅，而她仿佛把自己的生活又变成了那片冒险的大海：她在结束学校生活后去了苏安提供的地址，找到了苏安的家，知道了苏安的妻子安娜已经离世。这一切构成了胡丽叶塔继续虚构的机会，她等待苏安回来，苏安邀请她出海钓鱼，在船上两个人又一起做爱，之后他们结婚，胡丽叶塔成为了苏安的妻子，之后又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安蒂亚。从火车上遇见，到主动去找苏安，之后结婚生下女儿，这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胡丽叶塔也慢慢成为了生活的主角，但是旁观者的身份一直没有改变，事件总是在她的身后发生。
| 导演: 佩德罗·阿莫多瓦 |
她带着2岁的安蒂亚去看望父母的时候，苏安并没有同行；已经退休的父亲带着女佣莎拉来迎接胡丽叶塔母女，父亲带着他来到了母亲居住的老房子，胡丽叶塔发现母亲的房门被父亲锁着，只有父亲打开锁她才见到了母亲，晚上和母亲睡在一起，病中的母亲忽然开始抚摸她的脸，也认出了她和女儿，这是隐秘中的温馨，第二天胡丽叶塔看见父亲和莎拉在后院种菜时暧昧地在一起，父亲甚至开始亲吻莎拉，胡丽叶塔问父亲的是：“你为什么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还锁上了门？”胡丽叶塔的不满不仅在于父亲对母亲的冷漠，更在于父亲的背叛，而父亲对她说的是：“你多体谅包容一下吧。”父亲让她包容，让她体谅，是不想让胡丽叶塔介入他的故事，是想让胡丽叶塔在他们隐秘的婚姻中沉默。
这是父亲让她成为旁观者，而在自己的爱情和婚姻里，胡丽叶塔也是一个旁观者。当女儿安蒂亚渐渐长大之后，胡丽叶塔想要重新去学校教书，正准备离开的女佣玛利亚提出了反对意见，她说的一句话是：“女人应该呆在家里，否则那种事还会发生。”胡丽叶塔不解得问那是什么事，玛利亚没有回答，但是胡丽叶塔知道了苏安的背叛，那个纹在苏安手臂上表达爱的“AJ”是不是真的就是对胡丽叶塔的忠心，其实，胡丽叶塔知道苏安和朋友艾娃有着暧昧关系，而苏安也在胡丽叶塔的逼问下承认了，“我和她是15年的朋友，只是偶尔解决生理问题……”两个人爆发了争吵，胡丽叶塔一气之下离开了家，而当她回来，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而且据气象台报告，风暴正在袭击海岸——苏安正是在和胡丽叶塔争吵之后开船出海。胡丽叶塔没有等到苏安回来，两个人也再没有和好的机会，最后胡丽叶塔见到苏安时，他已经躺在了停尸房里，手臂上纹着的“AJ”已经破损。
胡丽叶塔大哭了一场，苏安死于一场灾难，而胡丽叶塔认为自己就是灾难的始作俑者，她一开始不知道苏安和艾娃之间的暧昧，不甘心成为旁观者的她又以争吵的方式想要一种存在感，而苏安在灾难中离开，她又无法从悲剧里脱身——就像25岁时在火车上遇到了苏安，当她知道苏安已经结婚并且她的妻子在生病，在“它在求偶”的麋鹿幻觉中和苏安发生了一夜情，这也是从旁观走向存在的介入方式，即使之后获得了爱情走进了婚姻生下了孩子，她也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苏安的世界，她也完全是一个旁观的女人。但是苏安死了，爱情解构了，婚姻破碎了，胡丽叶塔从此就是一个参与者？就必须承担痛苦的回忆和自责？
《胡丽叶塔》电影海报
她必须面对的是女儿安蒂亚，在苏安出事之后，她没有第一时间带她去见遇难的苏安，她去接从夏令营回来的安蒂亚时，告诉她“你的父亲遇难了”——只是告诉，让安蒂亚也永远成为了父亲悲剧的旁观者。一方面，胡丽叶塔在苏安离世之后背负着罪，精神开始恍惚，甚至出现了严重的忧郁症，是安蒂亚和好友贝亚照顾她——安蒂亚和贝亚在胡丽叶塔洗澡之后为她的头盖上了毛巾，擦拭之后掀起了毛巾，在一概一掀之间，蒙太奇里的胡丽叶塔从年轻走向了衰老，仿佛是一夜之间让她背负了生活的痛；但是另一方面，这种自我折磨式的悲痛是不是也是一种旁观？她没有走进过苏安的世界，一样也忽视了女儿安蒂亚的世界——直到安蒂亚提出要去一个地方静修，胡丽叶塔也没有想到是安蒂亚想要解脱想要逃避想要寻找自我。
三个月后胡丽叶塔却静修之地接女儿，但是安蒂亚却没有出现，她消失了，而且在此后的12年时间里里一直没有回答胡丽叶塔的身边。当安蒂亚消失，胡丽叶塔又回到了忧郁和孤独的状态中，又成为了生活的旁观者，她的不解在于自己安蒂亚为什么无声无息消失？这种不解又变成了愤怒，18岁生日，19岁生日，20岁生日，胡丽叶塔每次在安蒂亚的生日时都会准备一个蛋糕，但是在安蒂亚毫无音讯的情况下，她又狠狠将蛋糕倒在了垃圾桶里。她变得疯狂，她变得焦虑，她搬出了公寓，“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你的地方，就像生活在另一个城市。”她写给没有收信地址的安蒂亚这样说。
这个世界对于胡丽叶塔来说，是“完全没有你的地方”，而实际上，是胡丽叶塔自己成为了虚无的存在：父亲和玛莎之间的暧昧，她和母亲都成为了旁观者；苏安和艾娃之间的“那种事”，她一直处在旁观者的位置；女儿安蒂亚在失去父亲之后内心世界，她也从来没有试图去打开……她的生活中是“它在求偶”的麋鹿，制造的幻影让她找到了所谓的爱；她看见的是忧郁而走向终点的眼镜男，制造的悲剧让她陷在自责之中；她的故事里只有雨天的那场人为的灾难，她一辈子都走不出狂风暴雨的毁灭式打击；她一瞬间苍老，却从来没有走进另一个女人的心里，只是在安蒂亚离开之后，坐在篮球场的椅子上，看着打篮球的人，仿佛看到了安蒂亚和贝亚在投篮，那一刻，她就是永远不在场的旁观者……
虚构现实而成为旁观者？在乎自己而成为旁观者？当胡丽叶塔在失去了女儿之后找到了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她不是别人，正是艾娃，艾娃告诉她的是，安蒂亚最需要知道的是那天暴风雨到来之前胡丽叶塔和苏安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结论是胡丽叶塔导致了苏安悲剧的发生。当艾娃告诉胡丽叶塔安蒂亚内心的想法时，胡丽叶塔才第一次从旁观的位置走向事件的中心，也从此开始和安蒂亚“说话”：她不断写信，回忆自己的往事，回忆和苏安在一起的日子，回忆中间经历的一切，终于她收到了安蒂亚的回信，安蒂亚已经结婚，生下了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取名叫苏安，但是不幸溺水而死……”安蒂亚在信中的一句话是：“没有经历过失去的人，无从知道这种伤痛。”不管是经历还是经历之后的伤痛，都需要在在场中被揭开，被抚慰，以及被和解，而这也使得胡丽叶塔慢慢从旁观者的位置上走出，她终于接受了一直陪伴她的洛伦佐，而洛伦佐也给了她安蒂亚新的地址，胡丽叶塔坐在洛伦佐的车上，她的目光通往前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等待她的安蒂亚，经历了失去，也经历了伤痛，两个叫母亲的人需要进入彼此的世界，因为生活在继续，因为生活需要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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