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02 现在是一只灰色海鸥
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
以猫的嗓音闲谈着离别,离别。
年龄与恐惧像护士一样看顾她,
一个溺水的人,抱怨这巨大的寒冷,
从大海中爬起。
——西尔维娅·普拉斯《一生》
从白天的午后到黑暗的夜晚,从闪亮的光线到遮蔽的阴影,从转弯的墙角到仰头看见的病房,呈现的世界都不在那个遥远的未来,十个小时,所有的时间都是此时此刻,都是正在发生的现在,都是必须抵达的现场,都是用细小的点围拢起来的等待。
天冷得有些突然,似乎只有在今天,才真正开始了一种叫做冬天的历程。零上和零下,不是标注着的数字,是温度变化侵入肉体的真实感觉。从医院大门进入病房,短短的路程却是朔风袭来,翻飞的落叶重重地掉落在地上,苍老的表情刻在大地的脸上。忽然想到的一句话是:“风穿透了衣服,而子弹呢?”依然是一颗无声的子弹,洞穿那个太长的梦境,仿佛洞穿了我们无法回忆的一生,而在梦境猝然醒来的时候,真的只有风从背上制造巨大的谜。
每一个巨大的谜总是会有相异的现实谜面。在躺下之前,父亲是自己走着进入手术室的,从住院病房到手术区,跨越两个大楼,也跨越了十个小时的漫长等待。做好血压监测,换好手术衣裤,携带相关物品,护士带着父亲从五号楼的一楼出发,走出二号病区,进入电梯,出了电梯,转入长长的通道,再进入六号楼,然后换鞋,然后进入手术区,然后的然后,便是被关紧的大门。父亲在那边,我们在这边,隔着一扇门,隔着一扇门中间的细小缝隙,光影从里面渗透出来,但看不见里面的一切,看不见发生的故事,只有降临的等待,和等待中不允许的想象。
“我在等待一次来临,一个回归,一个曾允诺的信号。”门口便是终点,“手术病人家属请在病房内等候。”这一句话写在墙上,墙便是现实,便是巨大的谜。我们转身,我们回归,我们等待,但那个“曾允诺的信号”空空,依然是经过过道,经过病区,经过电梯,在空空的床位上等待一次来临。而在空空之外,却是来往的病人,却是穿梭的家属,甚至是一次集体的招聘会考试。他们布满在六号楼的大厅里,不是众声喧哗,却是议论纷纷,一场考试和招聘或者决定着他们的未来,确定着人生的另外方向。是的,我们在等待的现在,他们在未知的未来,我们在观望的楼上,他们在期盼的大厅,现在和未来仿佛没有交集,却都拖进了那个“巨大的谜”。
仿佛有些模糊的信号,比如医生说手术估计会在三个小时以上,比如那台手术查询仪器上可以输入的八个数字病历号,一切像是传递着可能的信号,但是可能又意味着不可能。三个小时之后是四个小时,四个小时之后是五个小时,空空的床位前面是热播的《青年医生》,那医院里的生老病死和治病救人变成了一个个故事,那么近又那么远,工作、生活、爱情以及生命总是面临着抉择,但是在电视里,所有的抉择都是确定的信号,那一场手术甚至也是可以观摩,而在电视之外的现实,那八个数字的查询结果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手术正在进行中……省略号的后面没有医生,没有进展,没有故事,当然也没有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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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后面的世界,永远未知 |
却只有想象。“人总是在等待,处以一种移情状态之中”,移情是创造了另一个我,“我依赖并介入另一个存在,而这个存在的实现又需要时间——整个过程像是在克制自我欲望,销蚀我的需求。让人等着——这是超于世间所有权力之上的永恒权威,是‘人类古老的消遣方式’。”另一个存在仿佛回到了两个半月前的我,404的身份代码背后是一个无知者的世界,躺在手术台上,“在皮与肉之间的扯拽感、缝合感,以及麻痹和窒息感不断地传来”。但即使回到那一场景,我却还是另一个我,而现在,站在门外,我可以想象手术刀切入父亲的皮肤,想象父亲的肉体被麻痹,想象病变的器官被切除,一切也都是苍白的,等待中的所有想象都无法还原现实,都无法抵达那个巨大的谜。
而随着白天光亮的全部消失,时间依然在等待中被分割成一片片的灰色阴影。有月亮升上来,但仿佛照不到那扇门,那条缝隙,四周只有冷寂,冷寂的墙,冷寂的病床,冷寂的通道,以及冷寂的风,天气预报说,可能会有一场雨夹雪,那么冬天真的到来了,而这样的冬天不是预测,就在现在。底楼大厅的那些参加招聘会的人都已经散去,未来或者已经成为定局,而在只属于十个小时的现实里,灰色的阴影在不断扩大面积,遮挡住月光,遮挡着人影,遮挡住所有的谜面。
也遮挡住那扇门仅有的一点缝隙。门开了,又关了,病人进入,病人出来——他们也像父亲一样自己走着进入手术室,却也是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不同的病人,不同的疾病,却是相同的表情和姿势,但是,进进出出的节奏中,却依然没有看见父亲。
六个小时之后是黑夜,六个小时之后也是苏醒,医生终于到来,讲解着手术的整个过程,那白白的纸上画着简易图,一切的肉体,一切的疼痛,一切的疾病都被简化成线条和符号,没有了巨大的谜,也没有了具体而真实的存在,一切被讲述,一切被倾听,一切都是图像,一切只有抽象。“手术很顺利。”这像是最后的总结,只是在这冷寂的夜里,等待依然没有结束,在六个小时的手术完结之后,依然是三个小时的苏醒期,依然是面对着关闭的门的等待。
不能进入其中,这是关于手术的现场缺席,也是生命的某一个隐喻,在被关闭的门后面,永远有着比那句总结更让人惊心动魄的故事,永远有着比人无法体会的疼痛和不适,但是看不见,隐藏在别处,拒绝进入的不是我们,是每一个对于生命缺乏体验的自己,即使从缝隙里透出一点光,也无法还原真实的场景,即使有着可能的想象,也是一次苍白的探寻,所有的故事距离那个真实的生命太遥远,而当门被最后打开的时候,看见的永远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三个小时苏醒期过后,父亲终于被推了出来,眼睛虚弱地闭着,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身上插着不同的管子,就那样发出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一个字。
十个小时的等待终结,灰色的阴影处闪现出一点光,巨大的寒冷中终于有了一点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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