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2《狗十三》:“和”而不同的爱因斯坦
进场,落座,观影,一道进口,一个影厅,一排座位,当一切的动作对应着具体的空间,仿佛就具有了仪式感。已经很久了,自从年初“我向胡巴吐口水”之后,再也没有进过电影院,当隔着长长的时间让我再一次成为正襟危坐的观者,是不是复苏了一种东西?5排,13座,是空着的位置,就像长达10个月和影院的疏离,但是当一个人落座于空着的位置,一种填充把人拉向此时此刻的场景。
空着和填充,疏离和回归,两种状态在简单的动作中合二为一,抬头,屏幕上打出的是字幕,字幕后面是光影,光影里是故事,当一切在缓慢中陈述的时候,作为一个观者,如何以合二为一的方式进入到此时此刻的电影里?一种巧合首先扑面而来:电影经过5年封禁终于拉开序幕,和5排观影一样,是从空着的位置找到了落座的方式;“狗十三”关于一条狗,关于一个13岁的女孩,单数的存在,而13座的观者也必定是一个单数——5和13是“孤独的质数”,它们在屏幕里,也在屏幕外,它们在电影里,也在现实里,在数字的契合中遥遥相望。
所谓平行的世界,是不相交的,只是远远地看见,只是各自的呼吸,只是在五年前和五年后,只是在曾经的十三岁和现在的十三座,就像第一个镜头里,额头冒着两颗粉刺的李玩坐在那里,露出装着牙套的牙齿,叙说着对于神秘宇宙的向往,叙说着对于平行世界的渴望。她在和谁说话?对着镜头,就是对着镜子,那里也有一个自己,也有十三岁,也有青春的欲望,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幻影,一种虚妄,就像平行世界,它可能存在,但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做了在这个世界上无法做的事情的自己,又如何和自己相交?又如何和自己对话?
和五年前的镜头说话,和十三岁的镜子说话,平行世界提供了一个影子,也隔开了彼此,就像电影英文名的“and”:“Einstein and Einstein”。爱因斯坦和爱因斯坦,“和”连接起两个名字,也连接起两个意象,没有分别的“爱因斯坦”,在前和后,左和右的对称中,其实就如被隔开的平行世界,永远无法相交。爱因斯坦,是和平行宇宙相关的爱因斯坦,和已知未知物理学相关的爱因斯坦,和李玩隔着时间和空间,他们无法相交;爱因斯坦,却也是现实中的存在——当李玩以科学家的名字命名那一条狗的时候,是把渴望的符号移植到了当下,只是,一条叫爱因斯坦的狗,另一条叫爱因斯坦的狗,即使在李玩13岁的短促故事里,在爷爷奶奶的小小房间里,它们也从来没有过交集,一条狗的消失,才换来另一条狗的出现,而当另一条狗最终消失,最后连相认的勇气都不再,在无人的转角处,只有长大成人却独自哭泣的少女,只有那面在时光中斑驳的墙,只有墙上被风撕扯而褪色的寻狗启示。
爱因斯坦和爱因斯坦,“和”不是并列在一起的命运写照,而是隔开成平行世界的无奈现实。一条是可爱温顺的小狗,对于李玩来说,起初它就是自己的真实写照:第一眼看到它奋力要从纸板箱里挣脱出来,李玩一定想到了被束缚的自己,喜欢探索宇宙的奥秘,渴望加入物理兴趣小组,却无情地被父亲以提高学业的名义加入了英语小组——当爷爷奶奶说,狗是父亲送来的,李玩一下子从看到小狗的兴奋中转变了脸色,她对小狗的拒绝就是对安排自己的父亲的拒绝。但是小狗无助的哀叫还是让她转变了态度,在本来孤独的夜里,现在有一条小狗在她身边,这是她心灵的最好慰藉,而当她命名这条小狗叫“爱因斯坦”,仿佛就看到了成为另一个自我的可能,甚至也是对于理想自己的命名。
所以,第一个爱因斯坦是理想,是自我,是青春最真实的呼吸,但是,这一种理想却容易丢失,当年迈的爷爷没有栓狗绳而顾自买菜时,“爱因斯坦”便走失了。一条狗的走失,对于家庭中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对于李玩来说,却意味着理想和自我被弄丢了,她一个人疯狂地跑出去,一个人在黑夜里呼唤,一个人苦苦地寻找,喊着“爱因斯坦”,学着“汪汪”叫,她不是在找一条狗,而是在找自己,找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理想,甚至有些丧失理智地推到了劝他回家的爷爷,甚至从未出门的奶奶差点找不到家——当一切现实的存在都变成她找寻理想的障碍物,“爱因斯坦”在另一个意义上却也成为冒险、决绝的代名词。
一记耳光打在她青春的脸上,五指的印记如此明显,又如此残忍,对于李玩来说,这是人生的分水岭,也是从“和”之前的爱因斯坦走向了“和”之后的爱因斯坦:还是一条狗,却不是温顺可爱的,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它露出的是尖利的牙齿,面对陌生人狂吠着。这是家人为了安慰李玩买来的另一条狗,却骗她找到了“爱因斯坦”,这是一种替换,更是对李玩理想的无情扼杀,而狗之凶猛,无非是回到了狗之为狗的本性。本性回归,是不是一种现实?当李玩被动命名它叫“爱因斯坦”的时候,这种回归本性看上去也变成了人的一种对现实的妥协,但是,“和”之后的爱因斯坦的复杂意义就在于此:它有时是凶猛的,有时却也是温顺的;它有时被人粗暴对待,有时却关爱有加;有时和人之间对立着,有时却是人的伙伴。
这是狗的复杂性,却也折射出李玩成长的复杂性:一开始拒斥这条假冒的爱因斯坦,甚至想把它丢弃;但是当教室里英语老师打死蝙蝠的残忍在她面前展现的时候,李玩终于把它带回了家;李玩同父异母的年幼弟弟用暴力驱赶它却被咬了一口,当家里人都把骂它是畜生的时候,只有李玩慢慢伸出手,“不怕,爱因斯坦。”当父亲终于要将它丢弃的时候,李玩又哭喊着希望不要将狗送到狗肉店;而最后当父亲告诉李玩狗是被送到流浪狗收养中心的时候,李玩又奔跑着去找寻它,在那些流浪狗凄厉的叫声里,她却是像在找寻自己的朋友。
爱因斯坦终归不再是那只起初就单纯的爱因斯坦,但是面对这个被动命名的狗,李玩从拒绝排斥到接受,再到不舍,她在爱因斯坦身上也看到了自己,只不过和第一只爱因斯坦不同,父亲那个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之后,她已经从单一、偏执、自我的理想状态走向了现实主义:她以95分的英语成绩夺得了全校第一,她不再和父亲怄气,她不再因为失去自己心爱的东西大吵大闹,甚至她在父亲的酒局里向长辈敬酒……就像父亲所说:“我娃懂事了。”懂事就是接受,就是妥协,就是现实,就是低下头。
但是,当理想和现实都被命名为“爱因斯坦”的时候,是不是它们真的在不相交的平行世界里?其实,真正残忍的不是世界的平行状态,用现实的目光遥望理想,或许是隔着永远的距离,但还是能够看见,能够想象,真正无情的是,理想最后蜕变成了现实,当以唯一一个名字命名的时,它就是现实,没有锋芒,没有自我,甚至没有反抗和哭泣。一条狗的丢失,李玩的理想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即使有过寻找理想的冲动,最后还是变成了一种不懂事的惩罚,一声“碎女子”指责,以及一个耳光的暴力——当李玩缓缓抬起头来,带着模糊的泪光,脸颊的疼痛,她看见的是那个自己害怕却必然要走进去的成人世界。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李玩就像对待那只被动命名的爱因斯坦一样,开始接受这个现实,开始变得懂事,牛奶会慢慢变成红酒,宇宙奥秘展览的灯会渐渐熄灭,95分的英语成绩可以让爸爸喜笑颜开,“人的事儿还没搞明白呢还去管天上”,在这个人事的世界里,李玩就是走向了被预设的现实,甚至在高放像他表白的时候,她平静说了一句:“这样的事,以后还多着呢。”走向“以后”,就是走向妥协,走向现实,走向成人。
谁在成人世界里?是关爱照顾她生活的爷爷奶奶,是“你长大了,该懂事了”的父亲,是和颜悦色的继母,是看上去更成熟稳重的堂姐,是考验学生定力而打死蝙蝠的张老师,是把《时间简史》看成是幼稚儿童读物的张伯……一个李玩,面对众多的他人,就是面对众多的现实,而当众多的力量编织成庞大的社会规则时,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独立且平行的世界里成为他者,又如何以遥望的方式看见自己的理想?
这里有无法改变的重男轻女思想,当李玩同父异母的弟弟降生,一家人围坐在那里要给孩子取名,当初李玩的名字是“随便起起的”,而现在弟弟的名字“昭昭”不能随便取,正是这不能随便取名的孩子,在成长道路上几乎一直被溺爱着,他用玩具打伤奶奶,被吓哭的时候一家人宠爱着,却没有人听取李玩的意见让他向奶奶道歉,当两周岁生日时,大家围着昭昭为他庆生,李玩却遗忘在角落,当昭昭向李玩提到自己的玩具时说的一句话是:“你到我家来,我家有好多玩具,我让我爸也给你买好多玩具。”“我爸”似乎无形之中把李玩排除在外,而自己独享家人对自己的爱。
这里有扼杀自由的教育体制,有曲意逢迎的职场客套,但是在这个现实里,最残酷的其实是凌驾其上却以爱的名义实施的父权。李玩在爱因斯坦走丢之后大哭大闹,父亲的那个巴掌打在她脸上,当疼痛的李玩在浴室里冲洗掉手上的血,走出来是伸出手抚摸她留下手印的父亲,“爸爸都是为了你好”,一种传统的中国式教育以暴力开始,以温情结束,女儿永远是女儿,父亲永远是父亲,在对与错被预设的现实里,沉默是为了抚平伤痛,低头是为了和谐共处。
父权成为一种暴力,又传递着疼痛的爱,父权扼杀了青春的自由,却又带来了成熟的自我,所以,当李玩在父权之中渐渐长大成人,这一个矛盾体是不是也提供了另一种反思的轨迹:那个中年的父亲,那个掌握着权力的父亲,那个成人世界主宰者的父亲,是不是也是妥协的牺牲品?是不是也曾用自己的青春献祭了一次蜕变?最后当接到前妻的电话,当李玩问他你们以前是怎么相识的,父亲的泪水再也无法掩饰,他抽泣着,甚至蒙住了李玩的双眼,那一刻,他已经不是一个强权的父亲,而是一个无奈的男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需要自己付出一切的男人。李玩想为父亲放一首《男人哭吧,不是罪》的歌,那一刻,女儿也不再是女儿,父亲不再是父亲,而是从理想、青春的丢失中产生共鸣的两个人,是被抛向社会规则而妥协的两个个体,当社会属性被抹除,其实更折射出现实的残酷,每个人都有青春,每个人起先都可能是李玩,但最后都变成了“父亲”——只有暗自哭泣,只在墙角哭泣。
爱因斯坦在左,爱因斯坦在右,平行世界仅仅是被“和”而隔开的想象,“速度快一些,时间就会缩短,时间缩短,人就能长大得快一点。”最后奔跑的李玩只看到了宇宙奥秘展览被渐次熄灭的灯,黑暗中,理想的光芒早已经丢失,没有爱因斯坦,没有宇宙奥秘,没有平行世界。也许,在残酷的成人世界里,我们的理想只不过是楼顶上依稀听到的鸟叫声,即使在黑夜里也会动听地传来,最后当我们以回家的方式告别青春,才发现,鸟叫声只不过是一个肥胖的精神病患者制造的口哨声。
“每一场成长都是凶杀案。”没有人能逃离现实,没有人能拒绝成长,没有人能永远青春,最后的最后,请允许自己从五排13座的位置上站起来,在心里高声读着海报上变形的“狗B”,也许那一刻,世界才不是伪善的,青春才不是缺席的,理想才不是空荡的——仅此而已。
《狗十三》电影海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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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醒来,是另一个冬天
顾后:学会命名一只灰色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