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2《利益区域》:我们与“平常的恶”的距离
鲁道夫·霍斯被调任到奥拉宁堡工作的时候,来自各个纳粹集中营的指挥官召开了关于“犹太人问题的解决方案”的会议,其中就提到了一个名字,那就是艾希曼。乔纳森·格雷泽在这里的用意是明显的,这让人想起汉娜·阿伦特的那本书《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电影中的场景也会让人将这部电影和马蒂·格肖内克2022年导演的《万湖会议》联系起来,同样是讲述二战时的纳粹故事,同样和犹太人、集中营有关,也同样是对“恶”的一种表达,乔纳森·格雷泽似乎“另辟蹊径”,以一种冷静呈现的方式制造了我们和历史、和恶之间的距离。
在近三分钟的黑屏之后,电影的第一个场景是在河边,刚游完泳的霍斯一家和朋友坐在河边休息,孩子们在旁边嬉戏、吵闹着,然后再一次入水,在传来孩子的哭泣之后,所有人穿过树林坐车回家。在这个场景的表现中,格雷泽选择的是远景和全景,选择的是固定机位拍摄,这是一种完全客观化的表现手法,而展现的又是霍斯一家日常生活。这就是格雷泽在电影中的“视角”,他故意拉大了观者和影像呈现的历史之间的距离,如果说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阐述的是“平庸的恶”,那么格雷泽则表现了纳粹军官霍斯身上所体现的“平常的恶”:这天是霍斯的生日,无论家里人还是他的集中营同事,都祝他生日快乐;回家之后的霍斯穿上军装,骑上高大的战马出门,去集中营上班,之后回来听取了关于集中营焚化炉“逆时针循环”设计的原理;在家里,妻子玛塔抱着最小的孩子安格莱特在花园里赏花,然后挑选了几件名贵的皮草试穿;大一点的孩子汉斯和克劳斯则躺在床上,一个在看书,一个则在玩镶金的牙齿;晚上霍斯回家,发现坐在过道上的女儿,于是抱着她回屋,然后给她读关于天鹅的童话故事;在一家人都休息之后,霍斯关灭了所有的灯,然后而和玛塔分床而卧。
这就是霍斯一家的生活,他们有分工不同的仆人,还有园丁,霍斯和客人脱了靴子换鞋之后,仆人还会仔细地清洗靴子;玛塔享受富贵生活,那个大的庭院里种着各种花果蔬菜,是一家人休息、聊天和招待客人的地方;玛塔还希望霍斯能带她再去意大利泡温泉……尽管他们属于中产阶级家庭,享受着优渥的生活,和战争期间普通德国人的生活不同,但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日常生活,霍斯努力工作,玛塔相夫教子,无论是家人出游还是孩子教育,无论是工作调动还是夫妻共处,都显得极为普通,这中间甚至还有霍斯的岳母从布拉格来探访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玛塔带母亲参观了自己的后花园,身为母亲,对玛塔的婚后生活相当满意,说她“成功了”,玛塔则沉浸在自己身为“奥斯维辛女王”的安逸之中。即使霍斯遭遇了工作的变动,一时让玛塔无法适应,“这是我梦想的生活。”她哭泣着要让霍斯疏通关系,至少自己要留在这里,霍斯也积极打报告,对于调离的决定,也没有太多的抱怨,“为了生活这些牺牲很值得。”他对孩子们这样说,的确,在他去奥拉宁堡工作后不久又收到了重新调回的决定,生活的波澜又恢复了平静。
导演: 乔纳森·格雷泽 |
这是普通德国军官的生活,这是战时德国民众的日常,当格雷泽用在摄影机和人物、场景之间保持了足够的距离,他的讲述是冷静的,甚至,格雷泽完全实现了去历史化的讲述方式:历史上霍斯恶贯满盈,1947年4月16日,他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旧址内被绞死。去历史化就是让霍斯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有烦恼有欣喜,有妻子有孩子的普通人,但是“平常的恶”所表现的依然是一种恶,在冷静中展开,在平常中演绎,恶变成了恶本身。“如此平庸,如此愚蠢,反而是一种滑稽。”阿伦特对艾希曼“平庸的恶”是这样阐述的,而霍斯所表现的“平常的恶”甚至没有平庸,没有愚蠢,也没有滑稽,而是完全正常,不带有一点道德的负罪感,他不仅没有成为恶人的“理想”,也从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而是兢兢业业为了工作为了生活,也就是说,恶在他那里就是一个不存在的虚无。也正是因为“平常的恶”消弭了善与恶的对立,化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格雷泽故意制造的距离却反而变成对恶的一种讨伐。
霍斯一家就住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旁边,生活和杀戮隔了一墙,这边是无忧无虑的德国军官生活,是自由休闲的一家人日常,那边则是残忍、血腥和死亡,当格雷泽的镜头几乎只展现霍斯的生活,死亡集中营看上去像是隐藏的,但实际上无处不在:从院子里望出去就是集中营的烟囱,自从焚化炉的改进方案实施之后,一边焚烧一边冷却的循环系统大大提高了焚烧的效率,每天都冒出浓烟;孩子家里玩骰子的时候,外面隐约传来声音,因为有人偷了苹果,所以要接受被淹死的惩罚;外面下雪了,孩子们在游泳池旁玩雪,而那积起来的灰白尘土除了雪还有从烟囱吹过来的骨灰;霍斯陪孩子们在河里游玩,垂钓的他发现踩到了硬物,拿出来一看是一块下颌骨,他赶忙让孩子们回家,在浴缸里不停地冲刷身体;穿着纳粹制服的汉斯和克劳斯玩游戏,克劳斯就把汉斯关进了温室花园里,然后模仿毒气室里施放赌气……
一墙之隔,这里和那里便是不同的“区域”,但是两个区域并不是彼此独立的,它们相互渗透,相互影响,而产生渗透和影响的就是恶本身,这里的日常生活被无处不在的杀戮包围着,在某种意义上生活也成为了杀戮的一部分,而霍斯正是因为在集中营研究了焚烧系统而做出了贡献,在奥拉宁堡的会议中成为了向各集中营推广的样本,于是纳粹加速了犹太人问题的解决方案,或者霍斯最后能够回调到奥斯维辛集中营工作,也是对他的褒奖。在不露声色的日常生活中,恶无处不在,每个人都是恶的一部分,只有霍斯的岳母因为无法忍受每天的浓烟而不辞而别,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恶让她产生了负罪感。但是这一切真的并不能改变“平常的恶”,反而“平常的恶”带来的是对历史本身的反思:与艾希曼的“平庸的恶”一样,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恶,生活消磨了恶,才是最可怕的,因为对于恶不再避讳,不再恐惧,就意味着恶的扩散,恶的增殖,他们都成为了恶这个体系中“谬论的牺牲品”,极权政府的本质,官僚体制的本性,都把人完全变成了行政机器上的小齿轮,从而令他们丧失人性。
《利益区域》电影海报
虽然冷静,虽然保持着距离,但是格雷泽还是表达出了对恶的批判,那个夜视红外线下拍摄的黑白画面就代表着格雷泽的一次“拯救”,女孩偷偷地在遇难的犹太人旁边放置了苹果,她还发现了一个漂亮的化妆盒,然后逃避纳粹的检查,骑着自行车回家。这是格雷泽插入的一段影像,从彩色到黑白,是一种抽离,它让这个世界从“平常的恶”中看见人性之光,而从黑白回到彩色,则是一种警示,人性之光只能在“平常的恶”里艰难存在。这个女孩是谁?是霍斯家里的仆人?因为她深夜回家推开的似乎是霍斯家的门;是玛塔在电话中说起的叫埃莉诺·波尔的女孩?因为玛塔说到了“小粉盒”;是弹钢琴的女孩?因为她所弹奏的正是被杀害的犹太诗人的作品,“阳光温暖夺目,而我们是这里的囚徒”;抑或是霍斯的女儿?因为霍斯总是发现深夜时分她坐在过道上,霍斯将她抱进房间然后读童话伴她入睡……
小女孩是谁似乎并不重要,格雷泽在这里用特殊的方式表达的就是“平常的恶”里必须有的善,“这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反抗行动,留下食物似乎很简单,在当时却带出了神圣的意味,这才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是一个亮点。”但是强烈视觉冲击带来的明显用意和隐喻,反而对整部电影的冷静风格形成了反差,这种反差甚至取消了“平常的恶”真正可怕之处,使得去历史化又变成了道德化评判。但是最后霍斯准备离开时格雷泽设计的一次穿越,却形成了一种对恶的真正凝视:他走下楼梯,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停下脚步,然后目光向着摄影机望来,之后是黑暗中的一点光,这是从历史进入现实的入口,之后是集中营纪念馆的日常维护,那些焚化炉还在,那些死者留下来的鞋子成堆,那些囚服还挂在那里,墙上则是大幅的遇难者照片。一样是无声,一样是冷静,却传递出一种静谧、静默和静寂的死亡气息。
黑暗中的亮光打开了入口,这是恶的历史对“未来”的凝视,死亡成为唯一的符号;然后又从未来场景返回到霍斯所在的历史中,他继续下楼,戴好军帽,最后走进了吞噬一切的黑夜之中,在这里则完成了对恶的凝视,黑暗吞噬了包括“平常的恶”在内的一切,是对于恶的结局的一次影像审判。恶对死亡历史的凝视和现实对恶的凝视,最后完成的双重凝视是格雷泽消除距离的一次努力,就像那些花园里的花,在凝视的距离不断缩短中,在隐约的惨叫声传来中,它们变成了特写之花,大红、猩红、血红,弥漫开来,在电影中盛开,这是死亡之花,这是恶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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