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2《旅行者的需求》:对自我的一次“翻译”
获得第7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的《旅行者的需求》,有三款官方海报,和洪常秀电影叙事和影像表达一样,海报也是呈现出极简主义风格,甚至其中有一种粗劣的品质,而三款海报最具隐喻的意义,则是提供了三种不同语言对电影进行了详尽的介绍,一种是韩语,一种是英语,一种是法语,三种语言指向不同的受众:韩国的、法国甚至戛纳的以及全球的。
洪常秀对于语言的不同设置,当然是为了把电影推向世界,但是这又和电影主题非常契合:当伊莎贝尔·于佩尔扮演的法语老师伊迪斯在和韩国“学生”进行交流时,大部分时间用的是英语,包括和一起租住的韩国青年诗人仁国交流时,也就是说,英语作为一种共同语言,起到了中介作用,虽然英语都不是他们的母语,虽然在交流中还有隔阂,但毕竟能够得到传递自己想法的目的;当韩国人自己交流时当然用的是韩语,元珠和丈夫聊天时,仁国和来看自己的母亲交流时;而当伊迪斯以法语老师的身份教法语的时候,师生之间就在教授和学习之间进行交流,在这里法语一般是以词汇的方式出现的,然后再变成韩语或英语,以便进一步学习和交流。
这是洪常秀和于佩尔继《在异国》《克莱尔的相机》之后的第三次合作,这一次于佩尔作为一个法语老师伊迪斯来到可以说人生地不熟的韩国,洪常秀并没有交代伊迪斯来韩国的原因和背景,他是将她置于“旅行者”这个既定角色之中,那么在这里就必然呈现为一种闯入的状态,但是洪常秀表面看起来在探讨中西方不同的交流方式,语言、习俗、文化之间存在的差异是显要的,要消除这种差异或者在交流层面消除彼此可能的误解,那就需要翻译,所以伊迪斯来到韩国就凸显了翻译的重要性,可以说,闯入者的伊迪斯以法语老师的身份表达“旅行者的需求”,就是力图解决一个翻译问题——翻译不仅仅是为了消除语言之间的隔阂,更在于她是一个从未知到已知的引导者。
导演: 洪常秀 |
翻译首先就必然是语言的翻译,英语是共通的,韩语是内部的,法语则是词语学习意义上的,所以在现实交往中,翻译就显得特别重要。一方面,正是存在着语言问题,翻译是一种“需求”,但是这种需求在另一个意义上则会产生“不能翻译”或者“无法翻译”的尴尬。在和年轻的女孩伊颂走到一块大石头的时候,伊颂说起石头后面刻着父亲的名字,因为父亲为此捐了款,伊迪斯和她一起绕到石头后面看上面刻着的名字,伊迪斯只是看着,她并没有要求伊颂将名字翻译;而和元珠以及元珠的丈夫经过另一块石头的时候,他们告诉伊迪斯上面刻着的是韩国著名诗人的一首诗《序诗》,这位诗人就是尹东柱,在看了尹东柱的照片之后,伊迪斯想要知道这首诗的意思,于是元珠的丈夫在手机上找到了英译版,伊迪斯看着这首诗懂得了诗的意思,“走到死亡那一刻,让我仰望天空……”后来仁国的母亲到访,伊迪斯一个人走了出去,她来到大门紧闭的地方,又在墙上看到了一首用韩语写的诗,旁边的小姑娘用英语介绍了这首诗,这是尹东柱的另一首是《新路》,姑娘又用手机找到了英语版本,伊迪斯从英文知道了诗的意思,之后姑娘用让她用法语翻译一下,伊迪斯就用法语读了这首诗。
把韩语翻译成英语,让法语为母语的伊迪斯知道,伊迪斯又用法语翻译出来,这其中就出现了语言的两次翻译,无论是哪种翻译,都无法准确达到意义的同一性,也就是说,翻译就是遗失的东西这个翻译界的古老难题再一次出现,而且很多次所使用的是手机软件,所以在《序诗》和《新路》的解读中,韩语是韩语,英语是英语,法语是法语,石头上的诗、字幕中的诗、手机里的诗,像是三种不同的表达——但是翻译毕竟解决了语言之间的隔阂问题。这是洪常秀关于翻译的第一层含义,而在第二层意义上,翻译就变成了一种表达。伊迪斯来到韩国兼职地干起了法语老师的工作,每周教学也赚到了不少钱,但是赚钱并不是身为旅行者的唯一需求,伊迪斯创造出了专属于自己的教学法,她不是按照词汇表或教科书进行教学,而是让他们用英语说出自己的感受,然后把这些感受用法语记在自己的本子上,最后通过法语进行交流,这里就有了一个关于感受的翻译过程。
伊颂弹奏了钢琴,元珠弹奏了吉他,对于这两位学习法语的学生,伊迪斯问他们弹奏的感受,从一开始享受旋律优美的“快乐”,到发现自己有所进步的“自豪”,从认为自己还不满意的“懊恼”,到希望成为音乐家的“炫耀”,两个人都存在着几乎一样的四种感受,而这四种感受是伊迪斯在和他们回答交流中一步步引导而得出的,然后她把这些感受用法语写在本子上,从而开始了自己的教学。伊迪斯对感受的挖掘,就是将他们内心隐藏的东西“翻译”,对于内敛的他们来说,伊迪斯则是开放的,包括她的这种教学方法都是开放的。但是伊迪斯对感受的翻译并不只是为了教学,它所起到的作用是洪常秀更深层次的翻译,那就是找到另一个自己,“在我身体里的这个人是谁——她令我厌倦,总想要成为另一个人……”除了对那些感受记录之外,伊迪斯在本子上写下了这句疑问句,她的挖掘,她的启发,就是为了找到人内心隐藏的另一个自己,而这个自己在她看来才是真实的、独立的、私人的。
《旅行者的需求》电影海报
这就是对自我的“翻译”,而这种翻译也同样遇到了自我的阻挠,或者说,在表面的自我和隐藏的自我、固守的自我和被发现的自我之间还存在隔阂,翻译就遇到了另一重的困难。伊颂在知道了伊迪斯的这种教学方法之后,并无异议,但是元珠十分不解,“为什么不用教材?”伊迪斯的回答是:“我想用更多私人感觉的表达,用真情实感才能爱上外语,才能吸收它。”如果说演奏时的快乐是极为表现的感受,那么自豪、懊恼和炫耀,则趋向于私人性,正是在伊迪斯的“翻译”下,才能被他们自己所慢慢认识,所以伊迪斯对自我的翻译已经超出了语言表达,伊颂在石头前说起父亲,通过伊迪斯的“翻译”,她说起了和父亲之间的矛盾,以及矛盾之后发现的爱;在三个人去看石头上尹东柱的《序诗》时,元珠的丈夫做出了下跪的动作,伊迪斯很好奇,元珠将其解释为对自己的遗憾,一方面元珠的丈夫非常崇敬尹东柱,所以他以下跪的方式表达敬意,但是另外也让他自己感觉到某种遗憾,而元珠则受到启发也谈到了父亲,和伊颂一样和父亲之间存在着矛盾,父亲甚至之后就离开了家,“现在原谅他了……”
伊颂和元珠重新审视了和父亲的关系,元珠的丈夫表达了自己的遗憾,这些都可以看做是在翻译中发现了真实的自我。而在仁国那里,伊迪斯对弹奏了电子琴的仁国说:“每天都要写诗啊,永远不要放弃,抵制诱惑,不为回忆所动,你是很棒的年轻诗人……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写诗。”在她看来,诗歌就像是音乐中的音符,“每一个音符都成为了独立的存在。”他们的友谊,或者友谊中的爱,也是这种独立的象征。但是仁国的母亲却突然造访,她对于仁国和伊迪斯之间的关系甚为诧异,一方面质问他对这个法国女人了解多少,甚至还担心他被骗,另一方面又从精神分析理论出发,“是不是因为我不在你身边,你想找一个妈妈?”而对于母亲的质问,仁国说伊迪斯是一个挚诚的人,而且是“一个在俗世中修道的人”,几乎将伊迪斯神圣化,但是这种神圣化是仁国的真情实感,“我了解她”,母亲并不知道仁国所说的挚诚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清楚对一个异国他乡的陌生女人“了解”是不是一种道德上的暧昧。
其实对于伊迪斯作为“旅行者的需求”,她的翻译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遭遇的也是不可避免的误译,就像有人把她的名字喊成“艾迪斯”一样,也许翻译真正需要的是包容,是理解,当仁国在那块岩石上发现躺着休息的伊迪斯,两个人喝了马格利酒之后一起说“回家”,来自不同国家的他们,有着不同习俗和语言习惯的他们,最后以“像朋友一样爱我”中离开,也许就是翻译达到的最完美境界。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245]